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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灣真相

2016-12-24 08:47:20劉太白
長江叢刊 2016年10期

■劉太白

南灣真相

■劉太白

劉太白,男,小說寫作者。曾發表中短篇小說八十余萬字。中篇小說《幸福像花兒開放》、《或許你選擇了理想》、《野棘坪》、《高音》被《作品與爭鳴》轉載。《高音》獲第二屆魯彥周文學獎優秀獎。湖北作協會員。

韓英梅摟著他的脖子,在他的耳邊輕輕地問道,少敏,你能保證我的采訪可以一舉成功嗎?

陳少敏說,成不成功我不敢講,但我能夠保證你獲得真相。

獲得真相還不等于采訪成功啊。盡管心里這樣想,韓英梅還是叮上一句,是你說的?

是我說的。

那就行。韓英梅說著,在陳少敏的臉頰上很響亮地親了一口,然后松開手,一甩那清水掛面的長發,轉過頭去,自顧自地用昨天才買到手的單反照相機去對準大巴車窗外不斷后移的油菜花鋪就的金燦燦的沃野。

他有些不好意思。到底是身處公共汽車上,陳少敏用手捂著被韓英梅親過的右臉頰,偷眼看了看周遭。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親昵舉動。年輕一點的乘客大都低著頭,用手指點畫著手機屏幕。年紀大一點的乘客則靠在椅背上,閉著眼,打瞌睡。現在這時節,沒有誰愿意去搭理與自己無關的閑事。

略微尷尬的情緒稍縱即逝。陳少敏的心頭又恢復了男兒的驕傲與自豪。近些天來,這種讓人提氣的情緒一直彌漫在陳少敏周圍。還有比為自己心愛的戀人辦理人生大事更能夠體現男兒的英雄氣概的嗎。

半個月以前,《荊襄都市報》舉辦了一次采編人員招聘洽談會。這是正面臨畢業的江城大學新聞系應屆畢業生韓英梅參加的一次非常重要的社會活動。在這之前,韓英梅雖然也多次向各類企事業招聘單位投遞過應聘資料,參加過多次招聘會,甚至和個別單位簽訂過就業意向書。但真正讓韓英梅動心的還是加入一家報社,做一個名副其實的記者。畢竟,她上大學前就已經立志,要當一個無冕之王。畢竟,她學的就是新聞專業,學以致用是莘莘學子最簡單的夢想。《荊襄都市報》的本部就在江城。韓英梅的家也在江城,父母只有她這么一個女兒,在居住地工作,能夠就近照顧漸漸老去的親人。更何況,陳少敏在她父親韓重一教授的名下正攻讀近現代史博士研究生,經韓教授和江城大學領導協商,已經內定準備將他留在江城大學任教。韓英梅要和她的小傻瓜在一起。能夠進《荊襄都市報》工作,將會遂各種愿,讓方方面面都看上去功德圓滿,由不得韓英梅不心動,不努力。初步面試以后,韓英梅參加了筆試。到底是名校畢業,韓英梅技壓群芳,拔得頭籌,得了第一名。但接下來的關口讓韓英梅犯了難。《荊襄都市報》的一個領導接見了全體入圍人員。領導講了一大堆套話后,出了一個題目。領導說,經過考核,可以認定,你們都很優秀。但我們需要的是一進門就能夠為報社挑大梁的優秀人才,所以,給大伙兒加試了一道題,限時給報社交上一篇通訊稿。恰逢明年是我國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你們就以紀念抗戰為題,或采訪一個人,或采訪一件事,也可以是某個地點,甚或是某件器物,只要不離開主題就行。我想,抗戰是每個人都應該熟悉的歷史,為體現公正公平,報社不派人員為你們作指導,也不為你們提供采訪器材和其它物質條件,只為你們提供一份單次使用的介紹信,你們就各盡所能,在給定的時間內交稿吧。

拿到了那份報社出具的采訪介紹信,韓英梅立即興奮起來。親身體驗一把當記者的感覺,這是讓她渴望已久的事。不需要和誰商量,韓英梅就開始自以為是地采購采訪所需的各類用具。一個多功能的采訪包,一件時髦的口袋馬甲,還有錄音筆、專用記事本。這些算是文具。另外,一雙軍用帆布質地的登山鞋、一頂遮陽帽,還有防曬霜等女性用品。這些都是必備的。總不能因為采訪損傷了身體吧。只是想到還要買一架單反照相機時,韓英梅發現自己的經濟狀況實在不能支撐如此大的開銷。她只能回家向自己的教授父親求援。

對于女兒提出的經濟要求,韓教授倒是支持的。照相機不是一次性消費品,當不當得成記者都需要。在書房里,父女倆通過網絡銀行辦理轉款手續,韓英梅嘰嘰呱呱地給父親講述著自己應對這最后一關所做的各種準備。韓教授聽著,突然就把鼻梁上的老花鏡向下扒拉了一下,像一部老電影里的賬房先生一樣瞪著兩只讓人感到吃驚的大眼珠對韓英梅說,梅子,實地采訪,你選好題了嗎?想好了完成任務的路徑了嗎?這可不是在大學課堂里寫一篇作文,你干得過人家嗎?

教授的輕言慢語如一顆炸雷在韓英梅的頭頂炸響。韓英梅頭皮一陣發麻,連頭發根都發紅了。是啊,自己那些對手都是一些什么人啊。據她了解,這些人中,除了和她一樣的大學應屆畢業生以外,還有一部分是早就已經有過工作經驗的人,有的甚至就是長期在報社打工的編外人員。他們堅持在崗位上,干的就是正式采編人員的活兒,等待的就是這樣一次考試的機會,只待通過考試,自己的身份就可以轉正。如果說到理論考試,韓英梅還有一定的優勢,一旦進入采訪實踐,這些人無疑就成了她的勁敵。

怎么辦呢?韓英梅辦完網銀手續,抬起頭來望著父親的兩只黑眼珠問道。

這是你自己的事。教授的語氣完全沒有溫度,就像面對的是自己一個完不成學習任務的學生。韓英梅感到了一絲寒意。教授站起身來,就抬腿出門。要走到書房門口的時候,教授又回過頭來說,梅子呀,不是我說你,你要多向少敏學習。

少敏有什么辦法?又不同專業。韓英梅心里嘟囔了一句,沒有說出聲來。

雖說不相信少敏能解決什么問題,但有了煩心事不向戀人傾訴又去說給誰聽?所以,當天晚上兩人一見面,韓英梅就把自己的煩惱全部潑灑到陳少敏的耳朵里。末了,自然而然地嬌嗔一句,少敏,你看人家怎么辦呀?

有辦法呀,沒有想到陳少敏一推靠在自己肩膀上的韓英梅竟輕呼了一聲,倒是把韓英梅嚇了一跳。

什么辦法?咋咋呼呼的。

南灣呀,到南灣去采訪呀。

那有什么好采訪的?你的老家,不過一個平原小鄉村而已。

英梅,你忘了我的碩士畢業論文了嗎?

南灣慘案?

是的,南灣屠村案。

那還真是對了路子咧。韓英梅如釋重負,興奮起來。

對了路子就馬上行動。僅僅過了一天,韓英梅和陳少敏就登上了這輛從省城開往襄南的大巴車。年輕人就是風風火火。何況,報社已經規定了采訪任務的完成時間,時不我待啊。

和韓英梅的戀愛,除了通常意義上的甜蜜之外,陳少敏能夠體味到驕傲與自豪這種感覺的時候并不多。相反,在這場看上去并不對等的戀愛中,他內心里時不時冒出來的情緒竟是慶幸。當初,陳少敏從襄南市東荊鎮這么一個偏僻的江漢平原水鄉小鎮里考入名校江城大學的時候,那種天之驕子的神情也曾在他臉上曇花一現。就如一顆耀眼的流星劃過天穹,它只是被愿意關注它的人們所看見,末后,它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浩瀚的夜幕下。上大學以后,陳少敏看到了太多的富裕與高貴、浮華與輝煌、艷麗與壯觀,而這些,大多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他只是一個由鄉下種田的寡母供養的窮學生,而且還是最冷僻的歷史專業的學生,前途是那樣的不可捉摸。好在陳少敏從不作不切實際的幻想,好在陳少敏老是把握著自己的長處。這長處就是勤奮與聰敏。勤奮就不必說了,鄉下來的毛頭小子,不勤奮讀書,你想干什么?想滑向深淵嗎?聰敏,這就不僅是會讀書了。那還要看你如何待人接物。一個大學生能接觸到的除了同學就只有老師。同學作為預期的人脈還要等到若干年后,大家都進入了社會才能發揮作用。而老師,則是現階段社會關系的全部。和老師搞好關系也是一門學問。成績好是基礎,找到一個有分量的和自己投緣的導師則是重中之重。陳少敏很幸運地找到了江城大學人文學院的著名歷史學家韓重一教授。

陳少敏讀碩士時就是韓重一教授的學生。因為勤快,因為思維敏銳,他漸漸就能自由出入教授的家了。令人始料不及的是,韓教授正上新聞系的女兒韓英梅竟在陳少敏這種頻繁地在家中出入的過程中,看上了這個不同專業的學霸師兄。而韓教授作為韓英梅的父親,也許欣賞門生的學術上的慧根和悟性,但對他的諸多外在條件則心存不滿,他對他們的戀愛并不表態。

事情之所以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還在于陳少敏寫了后來作為碩士論文的《南灣屠村案初探》。那還是研三的上學期,他和韓英梅的關系剛剛有點眉目。初秋的一個周末,兩個人在校外著名的北湖風景區游玩。劃完船后,兩個人都有些慵懶。坐在柳蔭下,韓英梅靠在陳少敏的后背上假寐。陳少敏則翻看著剛剛買來的一張都市報。一則有關于故鄉襄南的消息吸引了他。襄南市發現千人坑,侵華日軍的又一歷史罪證。這樣的報道時不時都有。吸引陳少敏的是一個地名,一種說法。地名是南灣。那正是陳少敏的老家東荊鎮南湖邊上的一個湖村。陳少敏家雖在鎮子里,他在那里度過了全部的童年少年時光。南湖,他經常和小伙伴們一起去那里摸魚踩藕。但他從沒聽說過,幾十年以前,侵華日軍竟然在離他家不過上十里地的地方殘酷屠村。所謂說法也是報紙上的一句話:我抗日軍民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在襄南地區開展了可歌可泣的民族解放斗爭。陳少敏學歷史以后,很有興趣地看過襄南地區的地方志,知道抗日戰爭時期家鄉活動的中國軍隊主要是國民黨的一二八師,師長王勁哉。共產黨的軍隊只有新四軍李先念的部隊短暫地到過襄南。地方志上明確說我黨在抗戰時期曾努力在這里建立地方政權,但沒有成功。這和領導抗日說顯然有一定的差距。最要緊的還不是這個。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了日寇屠村?這才是至關重要的。

陳少敏心思一動,又搖醒發出微微嬌鼾的韓英梅,說自己打算回襄南一趟。

韓英梅揉了揉一雙長睫毛的大眼睛問道,回去干什么?

陳少敏說,我請假回去調查這個千人坑,也許我可以寫一篇論文呢。說著,陳少敏把報紙上的內容指給韓英梅看。

韓英梅接過報紙仔細地看了那則消息,就微笑著說,少敏,我覺得你好好可愛喲。我也要和你一起去。說著就在他臉上吧了一口。

陳少敏得到了鼓勵,想了想說道,這是第一次,我沒有經驗,你不能去。以后我搞出個子丑寅卯來,再帶你去。

僅僅因為這個想法,陳少敏當時也很是興奮了一陣子。借著這股興奮勁兒,陳少敏真的回家鄉實地調查了一番,真的搞清楚了南灣屠村案的真相,真的寫了一篇題為《南灣屠村案初探》的論文。這篇論文寫成以后,不僅當即被《襄南日報》率先發表,而且多次被省市級文史刊物轉載,后來,又被陳少敏作為自己的碩士論文。在碩士論文答辯的總結會上,韓重一教授當眾表揚了陳少敏。說史學研究就是要像陳少敏這樣從點滴做起,從真實做起,要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不要人云亦云,不要好大喜功,不要天下文章一大抄。答辯過后,陳少敏不僅明確了自己保送博士生的導師就是韓教授,而且,韓英梅告訴他,他們倆的戀情也得到了老頭兒的首肯。

后來,陳少敏私下里總結到,自己的慶幸來自于自己的聰敏。這一次,為了韓英梅的這份工作,這種聰敏又要發揮它應有的作用了。

車到襄南,已是午后。一對戀人找到一家旅館住下,洗了一把臉,吃過中飯。按照陳少敏的意思,兩個人應該在旅館休息一會兒,然后,再由他通知幾個當地的同學見見面,晚上搞個同學會,讓老同學們認識一下韓英梅,喝喝酒,聊聊天。采訪的事,明天再說。陳少敏的想法剛剛冒了一個頭,韓英梅就表示堅決反對。我們干什么來了?不是旅游來了,更不是在你同學面前炫耀你的女朋友來了。你在旅館歇著,我還有事。韓英梅說著就拿了采訪包要出門。

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到市委宣傳部去。要保證采訪成功,沒有當地宣傳部門的支持不行。

陳少敏伸了伸舌頭。他沒有料到韓英梅為了這次采訪,也是做足了功課的。他立馬轉變了態度,說道,那我陪你一塊去,我給你帶路。

不必,我查過了,市委大院離這里不遠。韓英梅站在門口堅決地說,你也有任務,把南灣屠村案的有關史料整理好,晚上交給我。

借著房門口斜射進來的光線,陳少敏看了看身穿多功能馬甲,肩挎采訪包,足蹬登山鞋的韓英梅,頗有些資深記者的神款。他揮了揮手,不再說什么。韓英梅一扭身,甩一甩一頭烏黑發亮的長發,大義凜然地出了門。

其實,陳少敏對韓英梅的做派沒有絲毫的反感,相反,他認為年輕人,特別是年輕學人,身處信息爆炸的時代,很容易先入為主地被植入某種觀點,因此,做學問,必須親力親為才能夠找出真相,取得某種成就。他自己那次到南灣,也只是一個普通學生,既沒有什么詳細的計劃,也沒有過多的準備,只是帶了一份江城大學人文學院出具的從事社會調查的介紹信就來到了南灣。但正是這種較真的姿態,讓他獲得了成功。就像一個人永遠記得自己第一次單獨出行的經歷一樣,陳少敏永遠記得第一天到南灣的情景。

那天,陳少敏從公交車上一下來,就發現南灣的氣氛不對。村里的人一簇一簇的。人們一邊議論紛紛一邊往村北口走。北村口外是漢宜鐵路的建設基地。那里人更多,卻沒有人干活。所有人都或站或蹲,聚集在一個大土坑周圍。陳少敏想,這一定就是那個千人坑了。

陳少敏來到坑邊,果然就看見,那里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個個白色布袋。看樣子,里面裝著的都是一具一具不大成型的骨骸。大坑里面,也還剩有零星的未曾收拾干凈的遺骨。試著找人問一問,這里果然是一九四四年侵華日軍制造的南灣屠村慘案的遺址。因鐵路施工無意中被挖掘了出來。但當陳少敏要了解南灣屠村案的細節的時候,被問的人則大多語焉不詳。更有不耐煩的人有些帶氣地回答,這些我們不知道,你要問,去找當官的問去。

費了一番周折,才有被問者說,我們要補償呢。這些遺骨被鐵路建設部門翻出來,要改葬,要占用我們的土地。我們村都是靠土地吃飯的人,是弱勢群體,鐵路部門有錢,是大老板,當然要給我們一些經濟補償。不然,我們怎么活下去?這個問題太復雜,陳少敏聽得一頭霧水,弄不清是非。看看周圍的人都是清一色的青壯年男女,料定也不一定知道將近七十年以前發生的慘案。陳少敏就轉身按照原計劃向村委會走去。

經人指點,陳少敏在村委會找到了被另一群人圍著的村長。這是一個黑紅臉膛的中年漢子。他正對圍著他的那一群男女發脾氣,你們圍著我干什么?我又不是鐵路公司,我也不是政府,更不是財神爺。我拿什么錢來給你們解決問題?

人們紛紛說道,你是我們村長,要為我們做主。

我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還能給你們做主?他說著用左臂擋一擋離他最近的一個婦女,右手不耐煩地揮了揮,走進了離得最近的一間辦公室。

那群人沒有跟著他進屋,但也不離開,聚集在村委會門口,兀自紛紛攘攘。陳少敏瞅了個空子踅進了那間屋子。村長正靠在辦公桌上一邊抽煙一邊生悶氣。陳少敏掏出早就準備好了的香煙,彈出一支來遞給村長,自我介紹說,我是省城......

沒等陳少敏說完,村長就手一擺拒絕了他遞過來的香煙,不耐煩地說道,又是記者,又是記者!都是你們這些記者壞的事。

記者怎么了?陳少敏好奇地問。

村長憤激地說,要不是你們這些記者,村民們哪里知道這亂葬坑里掩埋的就是當年日本鬼子殺害的先人們?看看,看看,現在又是停工又是移葬又是圈地又是補償的,真是搞得人頭都是大的。現在誰也不管,村民們只是纏著我。我能有什么辦法?

村長的話頭緒眾多。陳少敏分辨不清。到底怎么回事,您能講給我聽聽嗎?

村長一激靈,警覺地說,你到底是什么人?

陳少敏說,我是江城大學的學生。

一個小屁孩,管那么多干什么?村長不耐煩了。

眼看著事情要黃,陳少敏大著膽子說,我雖然只是一個學生,卻是江城大學派到襄南市委宣傳部去的,興許有什么話,我可以給您帶過去呢。說著,陳少敏真的拿出了一張蓋有大紅印章的紙片來,正是江城大學人文學院出具給襄南市委宣傳部的介紹信。上面明確寫著茲介紹陳少敏同志一人前來調查南灣屠村事件公干云云。

村長這才接了陳少敏再次遞過來的香煙,拉了兩把椅子,兩個人相對坐下。村長開始介紹一些情況。原來,當年日寇制造了這起慘案以后,幸存的村民逃得遠遠的,好幾天不敢回村。鬼子為毀滅證據,命令偽軍在村外挖了一個大坑,將所有被殘殺的村民集體胡亂埋了進去。幸存者回村以后,由于村子被燒毀,財物被搶走,也無力再行開掘這千人坑,重新辨認親人予以改葬。久而久之,這里竟成了一座衰草連天的荒冢。隨著年代久遠,荒冢作為南灣血腥歷史一幕的象征,竟然在現實中也成了一個人們避之不及的所在。不僅在小孩眼里充滿了神秘的恐怖,即使在大人們的心目中也不愿被觸及。這次鐵路施工,千人坑被施工人員無意中挖掘出來,經都市報記者報道,算是打開了那段被塵封已久的往事。南灣村的人竟一時不知所措。

對于這些先人的遺骨如何處置,政府部門一時也無法決斷。事情是市委宣傳部門捅給媒體的,目的是對全社會進行一次愛國主義教育。但事務處理卻應由市民政部門歸口管理。先是有人出主意,對這些遺骨全面進行DNA鑒定。鑒定完了由政府責成鐵路部門提供一部分經濟補償,由各自的后人們將遺骨領回安葬。但馬上有人指出這個主意出發點雖好,卻不一定具備可操作性。首先,對每塊遺骨都進行DNA鑒定,工程就過于浩繁。資金和時間要求都過高。其次,南灣屠村案中多有村民全家被害的,還有的家屬已永遠離開了南灣。這些受害人如何鑒定?如何收葬?再者,讓后人們收葬,葬在哪里?用什么樣的收葬方式?這些都是疑問。果然,剛有人要準備到南灣去收集DNA樣本,村民們都不愿意配合。把自己身體上的東西和死人配型,說起來都是那么瘆得慌。一個辦法行不通,馬上就有了第二個辦法。在南灣村由政府出資興建一個南灣村屠村慘案死難者陵園。每一個受害者一座墳塋,植一棵松樹。陵園大門口勒石立碑。碑的正面請重量級人物題寫園名。背面則在全面調查核實史實的前提下,請歷史學家撰寫墓志銘,并刻上每一個受害人的姓名。以示永記歷史,警示后人。這個說法剛有點風聲,南灣村立即就炸了鍋。建陵園肯定要大面積征地。征地必有經濟補償。那一定是非常豐厚的一大筆錢。本來,南灣村遠離市區,歷史上就是農耕之地。即使改革開放多年以來,由于地理位置偏遠,也不見有人來這里辦工業企業。但南灣人早就聽說襄南市近郊的農民因為城市擴張征地,一個二個都變成了城市人,而且發了大財的故事。況且這次鐵路從這里通過占用的土地,南灣人是眼看著自己的隔壁鄰居因此而揣進了大把的鈔票的。怎能不眼紅?建鐵路是事先劃好了紅線,征誰家的地不征誰家的地是早有定論,無法爭持。建陵園則不同。現在還沒有規劃。所以大家都扯出各種理由要把自己家的土地征出去。況且建鐵路是搞建設,那是面向未來。建死難者陵園則是把陽地變成陰地,怎么說都有點晦氣。那經濟補償金應該發得更高一些才好。于是,一連多天,參加鐵路施工的村民們都自動停工了。田里種莊稼的婦孺也不安心了。但這事究竟政府還沒有行動起來,沒有動靜。村民們主動要求政府征地建陵園發征地款到底是說不過去的。因此,無所事事的村民們只能整天圍著村委會,讓村長給拿個主意。這么大的事,誰都沒有定準,村長能有什么主意?滿腹怨氣的村長絮絮叨叨地講,初次接觸社會的陳少敏血脈賁張地聽。

陳少敏把村長的話都記下來,在自己的活頁記錄本上滿滿地記了十幾張紙。陳少敏一會兒覺得村民們的生活境遇很悲慘,他們的弱勢地位應該得到同情。一會兒,他又覺得南灣屠村案的制造者日本鬼子的確可恨。一會兒,他又覺得那些死難者的境遇是如此不公,生前遭虐殺,死后直到今天靈魂也不得安寧。最后,他又覺得政府也難辦,左右為難。陳少敏很著急。著急眼前的現實與自己在書本上看到的歷史竟有如此大的區別。區別在哪里?自己又無從分辨。作為一個讀書人,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來理清這團亂麻。學習歷史,不是為了溫故而知新嗎?這叫什么溫故而知新?最叫人著急的是自己的腦子竟然這么笨,搞了半天,自己到這里來的初衷——調查南灣慘案的真相,還一點眉目也沒有。

果然,陳少敏再遞了一支煙給村長,問道,那您知道當時日本人究竟為什么要制造這起屠村慘案呢?

村長眼睛一翻,那誰知道具體原因?侵略唄,殺人唄,我們又不是那時候的人,誰搞得清?

陳少敏對村長這句話最為失望。但為什么失望?他卻弄不清楚。畢竟,村長說的是大實話呀。說實話還有錯嗎?急切之際,陳少敏只有簡單明了地判斷,無論多么厚重的歷史,都是要為現實中活著的人去服務的。既然如此,那就必須站在道義的高度看待村民們現實的訴求。陳少敏決定要為民請命一回。他對村長說,我這就回襄南去找市委宣傳部,把村民們的要求反映上去。

村長說,那就謝謝你了。說著還伸出手來和陳少敏握在一起。陳少敏放下村長的手,感覺到自己肩上有了一些重量。這可是他第一次親自參與處理社會事務。他有些怯怯地對村長說,不過,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人微言輕,不知道我的話能不能起到作用。

村長豁達地說,不能這么說啊,能為我們老百姓說話就是好人吶。

陳少敏是帶著滿腔的義憤來到襄南市委宣傳部辦公室的。南灣村村長的好人論還在他耳邊回響。因此,他就覺得他的行為有了幾分使命感。有了使命感的人膽氣豪邁,說起話來氣息就粗壯了許多。陳少敏回到市里以后,直奔市委宣傳部。進了宣傳部就想當然地闖進了第一個辦公室。陳少敏不顧當時宣傳部的外宣辦主任正在接待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他從他的挎包里拿出他的介紹信遞給主任,自我介紹說,我是江城大學人文學院派來的。

外宣辦主任看了他的介紹信,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下頦上那一綹因激動而不斷抖動的柔黃的胡須。

陳先生有什么公干呢?

陳少敏一愣,被人稱為先生,對他來說還是第一次。他似乎能聽出主任語調里的調侃之意。但對方是官員,自己現在有求于他。陳少敏壓抑住了心中的尷尬和不滿,平靜地說,來向你們反映一個情況。

什么情況?

陳少敏就開始說起他聽說政府要在南灣建死難者陵園的事。聽說要圈很多的地,這是死人與活人爭地,必須給予村民們足夠的補償。現在南灣村群情洶洶,鐵路建設也停了,生產生活也停滯了。

外宣辦主任這次耐心地聽他說完,還端來了一杯涼白開遞給他。等陳少敏一口氣喝完了那杯涼白開,主任才說,誰告訴你要建陵園了?誰告訴你要征地了?請注意你的用詞,聽說。

陳少敏立馬窘得臉色通紅。那杯剛喝進去的涼白開猛地一下翻了上來噎得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嗝。主任拍了拍陳少敏的肩膀,讓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扭頭對那老者說,這就是所謂的針尖大的眼,棒槌大的風。

不過,主任還是拿起電話給市政府值班室打了過去。說收到了南灣村鐵路建設停工,群眾聚集的信息,請他們關注。政府值班室表示早已得到了信息,現在正由一名副秘書長帶著一個專班下鄉處理。

轉過頭來,主任又問陳少敏,小陳,你到襄南來是另有任務吧?

陳少敏這才記起自己最初的使命,說道,我是為寫一篇論文來調查南灣屠村案的。我是江城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的學生。

哦,主任說,你運氣真好,你看你見到誰了?主任指一指那老者向陳少敏介紹說,這位龍曉飛老先生可以算是南灣屠村案的當事人了。

當事人?

是的。主任說。

是這樣。那老者說,南灣屠村案的緣由大約是因為我父親的原因。我可以算是半個當事人吧。

主任介紹說,小陳,龍老先生以前是我市政協文史委員會的副主任,是南灣屠村案主角、抗日英雄龍于飛先生的獨子。你要了解這段歷史,正好找對了人。

陳少敏失聲叫道,您的父親真是南灣屠村案的當事人?而且,您本人也是研究歷史的?

龍曉飛老先生笑笑說,這沒什么好驚訝的。倒是你小陳朋友為寫一篇論文就肯深入實地調查,其心可嘉。

陳少敏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雙手只在衣襟上搓來搓去。龍老說,想知道我對此事的看法嗎?不待陳少敏搭腔,龍老又對主任說,李主任,我對南灣鐵路停工事件有兩個感慨,其一,凡事以利益為先,此風斷不可長;其二,歷史真的是不容忘記啊。

李主任頷首微笑。陳少敏卻像是挨了一悶棍,站立起來望著龍老。龍老和李主任告別,卻抓住了陳少敏的手。

陳少敏問,您要帶我走?

龍老說,是啊,小友,先和我到市檔案館查閱相關的文史檔案,過一兩天我和你一道再訪南灣,爭取厘清全部的歷史真相。你也好完成一篇出色的論文呀。

陳少敏說,龍老,您肯教我,您能收下我這個學生?

龍老說,你愿意的話,老頭兒陪你幾天。

當天下午,龍老帶著陳少敏在襄南市檔案館查閱了所有關于發生在一九四四年的南灣屠村案的全部資料。有當事人的回憶文章,有當時國民政府處理事件的有關公文函電,還有大大小小報紙的新聞通訊稿。連著名的《掃蕩報》也發了一篇長達三千多字的襄南特稿《立此存照:日寇又添新血債》。可見這一事件當時在鄂省甚至全國都一時間引起了巨大的反響。

在檔案館提供的一個小單間里,陳少敏邊看資料邊說觀點,龍老則答疑解難。

最吸引陳少敏眼球的是抗戰時期,襄南東荊鎮一帶活躍著一支由龍于飛領導的保安大隊。此人是國民政府的襄南市參議員,東荊區區長。東荊鎮雖遠離城市,卻是連接東荊河,長湖,漢江,長江的一個水利樞紐。南灣正是東荊河與南湖之間的一個湖嘴,也就是出水口。龍于飛和他的保安大隊就長期駐扎在這里,理民政,收厘金,決官司,儼然一個小小的獨立王國。

陳少敏說,您的父親龍于飛先生這不是搞國中之國嗎?

龍老說,抗戰時期,山河破碎,有很多偏遠地方,日本鬼子的侵略勢力達不到,國民政府的統治力也夠不著。多有這種地方實力人物打著保境安民的旗幟,實則是相當于地方自治的。我父親龍于飛恐怕就是這種人。但他們最起碼名義上是接受國民政府領導的。

陳少敏說,恐怕還不止于此,資料上說,龍于飛定期給一二八師支應糧草,所決案犯也移交到第八專區管轄。

龍老說,這說明我父親還是奉了國民政府的正朔的。

陳少敏說,南灣畢竟只是東荊鎮下屬的一個偏僻小湖村,離城市又遠,怎么就招來了鬼子一個大隊的進攻呢?

龍老說,不然,南灣雖小,卻是戰略要地,在交通不發達的上世紀上半葉,這種地方尤其重要。你要是看看襄南全部的抗日戰爭史料,就會發現,圍繞東荊鎮發生過大大小小數十次戰斗,而南灣,正是東荊鎮的核心地帶。保衛大武漢、歷次長沙保衛戰、鄂西戰役,這些大型戰役都與東荊鎮有關。我父親的這個保安大隊還真像一顆釘子牢牢地釘在這個樞紐上。

陳少敏說,鬼子這次派一個大隊來,對東荊鎮和南灣是志在必得。

龍老說,是的,攻下東荊鎮和南灣可以說是鬼子發動的豫湘桂戰役的重要一環。他邊說邊拿出一張陳舊得發黃的戰時地圖。你看,東荊鎮、南灣被攻下,鬼子的兵鋒則背靠武漢,南向直攖常德,西向威脅國民政府的東大門宜昌。事實上,南灣陷落不久,常德就被日軍攻陷,宜昌也發生了較大的戰事。

陳少敏說,自從一九三八年武漢保衛戰失利以后,您父親竟然在鬼子的眼皮底下帶著這支小小的隊伍在南灣堅持了六年之久。客觀上對抗戰后方起到了屏障作用。鬼子是下決心要剿滅這股抗日力量,故派重兵進犯東荊鎮,而此時一二八師王勁哉部先行覆滅,龍于飛的地方武裝在外無援兵的困難境地竟堅持了兩天之久。東荊鎮失守,部隊被打散以后,龍于飛逃入南灣村。鬼子害怕抗日武裝死灰復燃,對龍于飛志在生擒,因而圍村搜捕。在抓獲龍于飛并當場槍殺后,為打擊襄南地區軍民高漲的抗日熱情,實施了血腥的屠村,制造了人神共憤的慘案。

龍老說,你說的大抵不差。

陳少敏說,從已知的史料上來看,您的父親龍于飛怎么說都是一個抗日英雄,但正式出版的史書上卻看不見這個人的名字。

龍老不做聲,半天才說,明天我們到現場去看一看吧。

晚上,陳少敏在招待所里睡不著覺。他覺得自己第一次離一段重要的歷史那么近。他一時為歷史人物龍于飛的遭遇而感慨,一時又為自己深入到歷史的深處感到欣慰。他覺得自己已不再只是一個學生,而更像是一個采掘工、淘金工一樣的角色,注定了要為現實的人類端出什么值得一觀的寶貝出來。

再次和龍老一起來到現場的時候,這里機器轟鳴,參加漢宜鐵路建設的人們揮汗如雨。那些遺骸已不知去向。陳少敏問了一個工頭模樣的人。那人說鐵路施工單位已同南灣村達成協議,不再征地建什么陵園之類的了,而是買了一處村里廢棄的工屋,由鐵路施工單位出資改造成村里的公墓。這些遺骨則由市民政部門集中火化后安置在公墓里,今后由村里出資每年祭祀。由于不再征地,也就沒有所謂經濟補償。村民們也就自動上工了。

陳少敏對龍老說,沒想到事情會這么快得到解決。只是不知道以后的所謂每年祭祀會不會得到落實。

龍老默然,半天才說,只要有這么個地方,總會有人記得這件事這些人吧。還有,就是看你的文章寫得如何了。

陳少敏一凜,身上仿佛增加了一副擔子似的。

陳少敏又隨機找人打聽屠村的事,卻大多無從知曉,只是當他提到龍于飛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人。有的人說他是大地主,有的人說他是國民黨的反動軍官,也有人說聽說他是被日本人殺害的,也許是條漢子吧。但大家都是聽老輩人講的,具體情況語焉不詳。

龍老帶著陳少敏來到村里四處探訪。也許是那次接待了陳少敏的村長對他有了好印象,最后在村長的幫助下,找來了兩個年近八旬的老漢。一干人等來到村委會大院里,大院中間有一棵大槐樹,村長端來幾把椅子,提來了茶水,大家坐在樹蔭下敘話。

陳少敏只開頭說了我們是為調查南灣屠村案而來。一個老漢就開始解自己的衣服,一下子就脫掉了自己的上衣并半褪下了褲子。村長說老漢姓梁。梁老漢一邊解衣服一邊流淚。他顫顫巍巍地指著自己的后背說,七十年了,七十年了才又有人來問啊。

幾個人爭看他的后背,那里橫七豎八的竟有十來道傷疤。有的還劃過屁股,直到大腿。

梁老漢哭訴,狗日的日本鬼子像拿刺刀在我背上劃著玩兒,一邊劃一邊狂笑。啊......他涕泗橫流,很快就說不下去了。

另一個白色絡腮胡子的李姓老漢接著說,十二個,全村就剩下我們老幼十二個人了,南灣慘啊。李老漢也流出了眼淚。

村長和陳少敏好一陣安撫,兩個老漢才平靜下來。李老漢說,狗日的日本鬼子,以前就多次攻打過東荊鎮,每次都被龍于飛的保安大隊擋住。這一次鬼子發了狠,竟派了一個大隊的鬼子,還有大幾百人的二鬼子打龍于飛。龍于飛擋了兩天,實在擋不住。沒有重武器呀,又沒有援兵。王勁哉也早就垮了。最后龍區長只帶著一個護兵逃到了南灣。過去他常來這里。這次來是戰敗,他想到湖里搞條船,想辦法逃到沙市去。到了沙市就有辦法到宜昌了。那時再圖東山再起。

陳少敏問,龍于飛來找的是誰呢?

李老漢說,當然是找保長了。以前他來,都是找保長的。他們是上下級嘛。不過,保長最后也死了。龍于飛到底在南灣是如何安身的,也搞不清楚了。日本鬼子狠吶,聽說龍于飛在南灣,就派來了一個中隊,把南灣圍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少幾百口子全部趕到村里公用的禾場上,就是現在建公墓的地方。

陳少敏問,有人逃脫嗎?

李老漢說,少,有兩個走親戚的,還有幾個在鬼子進村之前就發現了村里過鬼子,躲在野外沒敢回村。還有我,我是小孩,趁亂鉆進了禾場上的草垛里。再就是他了。李老漢說的是仍然流著淚的梁老漢。他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背上被刺刀捅的像爛豆腐,流血過多,昏死過去,倒在地上沒有挨到槍子。

陳少敏說,您給我們說說現場的情況。

李老漢說,慘啊,鬼子圍住了人,就叫一個翻譯官喊話,讓大家交出龍于飛。大家都不做聲。大部分人是完全不知道龍于飛到村里來了。那些知道的,有的是不愿意交,當然還有的是不敢交,交出來了就是事后沒人追究,那還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啊。沒人交,鬼子就開始殺人。殺小孩,殺老人,殺女人,他們鬧著玩兒一樣隨便就拉一個人。聽到被殺的人的慘叫,死者親人們的慘叫,他們就哈哈大笑,就像一群瘋子,一群殺人狂。

陳少敏說,就沒有人反抗嗎?

李老漢說,沒有,誰要是動一動就殺誰。其實龍于飛就在人群里,一直被人攔著。殺到后來的時候,龍于飛實在忍不住了。就是捅他的時候,李老漢指了指梁老漢繼續說,龍于飛從人群中沖出來,大聲說,有狠的就對著老子來,殺小孩算什么狠?龍于飛身手好,那么多鬼子攔他,他還是一出來就抓住了一個,可惜只是一個翻譯官。龍于飛摁住那個翻譯官就去搶他腰間的槍。旁邊一個鬼子一刺刀捅在他身上。他一哆嗦,但還是搶過翻譯官的槍來,甩手一槍打中了那個開槍的鬼子。現場開始混亂了。人群躁動。龍于飛以翻譯官作掩護和鬼子周旋,不斷有鬼子倒下。有個鬼子官急了,他一聲令下,鬼子不管不顧,用亂槍打死了龍于飛和翻譯官。

陳少敏說,要抓的龍于飛死了,為什么還是有屠殺?

李老漢說,不知道啊。當時我們也以為沒事了。只見那個鬼子官又哇哩哇啦地說了一大堆話。另有一個鬼子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龍的,住什么的?好像是問龍于飛住在誰家。又是半天沒人說話。那鬼子官不停地哇哩哇啦。沒人搭理他。也沒人聽得懂。后來是全場的鬼子都哇哩哇啦。照舊是沒人搭話。鬼子官就又急了,一揮指揮刀。鬼子們的槍就響了。幾挺機關槍胡亂掃射。人們開始亂跑。哪個跑得贏槍子兒哦。不一會兒,人就死光了。那真是血流成河啊。鬼子殺了人還不過癮,又折回村子里開始搶東西,雞鴨魚,豬狗羊,什么都要啊。搶完了東西就燒房子,把全村都燒成了一片白地。我躲在草垛里,嚇得不敢出聲不敢哭。看著眼前火光沖天濃煙滾滾,真是害怕他們來點燃了草垛。李老漢一邊說身體一邊抖動,好像鬼子兵就在眼前一樣。

這次訪談在陳少敏和村長對兩位老漢的安慰聲中結束。

臨出門前,絡腮胡子李老漢對龍老說,我們的話一定要寫上啊,再不寫就沒有人曉得了。

回襄南的路上,陳少敏和龍老都沒有說話。陳少敏心里一邊恨著,一邊打著論文的腹稿。下了公交車,陳少敏送龍老回家。

要分手的時候,龍老問,小陳,今天有什么感想?

陳少敏說,很震撼,幾百條人命被一個殺紅了眼的日本小軍官說滅就滅掉了,太血腥恐怖了。那些場景歷歷在目,只是主要人物是我過去沒有想到的人物。

歷史上沒有想到的事多著呢。龍老不經意地說。

陳少敏突然意識到今天在南灣,龍老幾乎就沒有說話。他想安慰一下龍老,又不知道怎樣說才好,只是說,今天讓您又傷心了。

龍老微微一笑,說道,我沒有傷心,他們講的情形,幾十年來,別人給我描繪過無數次,我自己也想象了無數次。每一次都大致相同。要是傷心的話,我已經傷透了心。

對呀,您父親被日本鬼子殺害的時候,您應該還只是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您是怎么走到今天來的?

這時候,他們已經走進了龍老居住的小區。龍老說,你有興趣,我就一并給你說一說。兩個人就在小區花壇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陳少敏又拿出了自己的記事本。

我當然是一個受害者。我這一生都是一個受害者。龍老這樣開頭講他的故事。你知道,我父親在南灣被日本人殺害的時候,我才兩歲。父親死后,母親被迫改嫁出走。到今天我也不記得我的父母是什么樣子。我是由父親的一個部下養大的。那可以算作我的養父。養父撫養我的那些年算是我的好日子,因為他在解放戰爭中參加了戰場起義,算是起義投誠人員。但好日子不長久。解放后的第一場運動就讓養父拋棄了我。撫養惡霸地主、反動軍官的狗崽子的惡名他實在是負擔不起。我不怪他,他那一大家子也要活下去。

陳少敏問道,后來,您如何長大?

龍老說,養父家要劃清界限,死活不要我,當然也沒有別人要我。也沒有任何一家機構可以代養我。恰好襄南市試辦工讀學校,算是給我找到了一個好去處。

陳少敏說,那不是把您當成了失足少年了?

龍老一笑,是啊,你一出生,就失足了。是誰說過的,你已經打上了階級的烙印。

陳少敏把這句話記在了記事本上。后來呢?他問。

后來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吧。龍老說,工讀學校畢業,我作為“可教育好的子女”的代表安排到街道上班,也就是在清潔隊里挑大糞。即便如此,在歷次的政治運動中,我都要受到大大小小的沖擊。沒有娶到老婆,沒有孩子,算是活了下來吧。

龍老似乎不太愿意說的那么仔細。但陳少敏到底是學歷史的,他已經能夠猜度出龍老的一生到底受到了多大的委屈。

不過,我還是得益于我的父親。龍老話鋒一轉,接著說,改革開放以后,漸漸有人來尋訪我。這些人有的是我父親的朋友,有的是我父親的部下,有外地的,有本地的,有的來自臺灣,還有的來自國外。后來,就有人讓我寫回憶文章,寫文史資料。寫著寫著,就有負責人把我調到了政協機關,專門做文史工作,算是改變了我的命運,有了今天這樣還不錯的晚年。

您為什么不寫寫南灣慘案,不寫寫您的父親呢?

寫過。不過,只能寫回憶文章,不能下什么結論。至于我父親,我更不能給他下結論。我是他的兒子,這不是我應該做的事。龍老突然握住陳少敏的手說,小陳,這就是我為什么要陪你去調查南灣屠村案的原因呀,我巴不得像我父親這樣的人,有一個公正的歷史結論。我更巴不得這樣血腥的歷史永遠不要被后人忘記。你說我這是私心也罷,是公心也行。我就是這樣想的。

陳少敏說,龍老,我這次調查有一個感覺,好像南灣當地人除當事人外,并沒有多少人要刻意記住這段歷史。還有,當下的日本人又好像要故意記不住犯下的罪惡。我有些困惑。

龍老說,不必困惑,這就是治史學的意義所在。明白了這個,你的那篇論文就有了著落。聽龍老說這話,陳少敏發現路燈映照著的龍老的眸子精光四射,心中又是一凜,感覺到自己就像是要在似睡非睡之間被驚醒一樣。

分手的時候,陳少敏提出還要送一送龍老,龍老說不必,距離不太遠,不過幾分鐘的路程。陳少敏到底是不放心,遠遠地跟著龍老。龍老初時腳步還穩健,不久就越走越踉蹌。這時,天色已晚,昏黃的路燈下,他的身影真如一支風中殘燭,隨時都有熄滅的可能。好在路程真的不太遠。陳少敏一直看著龍老走進了他居住的那棟樓的門洞,才轉身返回客棧。

襄南的街市是熱鬧的。一大早,馬路上的各類車輛就排成了長龍,蝸牛般地緩緩爬行。人行道上,一對一對俊男靚女旁若無人地手挽著手,拿著手機一邊刷屏一邊喁喁低語。沿街的門面毫無顧忌地播放著震耳欲聾的流行音樂,小蘋果或者清平調。間或有一個門店開業,那里就搭好了喜慶的大紅氣球拱門,一個整齊的制服女方隊在拱門旁吹打洋鼓洋號,惹得路人駐足觀看。陳少敏無心觀賞這與省城毫無二致的繁華與俗艷。他要到市委宣傳部去找李主任。

昨天晚上,韓英梅很晚才回到賓館。一下午,陳少敏雖然都在整理南灣屠村案的資料,心里卻一直擔心韓英梅的采訪是否順利。韓英梅一進門就止不住臉上的笑。她把采訪包一放下就拉著陳少敏的手說,我成功了,成功了。她一邊說還一邊雙腳一蹦一蹦的,就像一個剛剛得到了大紅花回家正向家長炫耀的幼兒園小朋友。陳少敏也興奮地向她表示祝賀,順手輕輕地刮了刮她那秀氣的鼻子。韓英梅嬌嗔地叫了一聲,討厭,把人家弄痛了。

韓英梅確實獲得了成功。市委宣傳部接待她的正是兩年以前接待過陳少敏的外宣辦李主任。韓英梅在外宣辦坐下來以后,簡單地說明了來意。李主任拿著她遞過來的介紹信看了一眼說,你是《荊襄都市報》的實習記者吧。

我是應聘記者。現在還是江城大學的學生。韓英梅老老實實地回答。她覺得只有誠懇才能獲得對方的幫助。

哦,江城大學。兩年以前,我也接待過一個江城大學的學生,也是調查南灣屠村案的。李主任不經意地說。

那是歷史系的陳少敏。韓英梅脫口而出,覺得已經大大拉近了自己和李主任之間的距離。。

是的,那一次,我們合作的很愉快。果然,李主任不動聲色地說,說吧,你現在需要什么?

我需要您給我介紹一下襄南市在慶祝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方面有些什么安排部署。

接著,李主任就詳細地給韓英梅介紹了襄南市慶祝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紀念活動的總體安排和部署。包括市內報紙、電臺、電視臺如何安排紀念版面和文藝節目,市內各廠礦學校如何召開會議,檔案館、博物館,展覽館如何安排展覽,防空部門如何拉響防空警報,民兵預備役部隊如何安排訓練和演習等等。

韓英梅一邊聽一邊在記事本上記錄,腦子里還一邊想象著各種活動的場景。李主任介紹的差不多了,韓英梅又問,那南灣事件呢,有沒有什么相應的安排?

李主任說,南灣那個地方也是安排有重頭戲的。市里準備立項建一個南灣慘案紀念館。館內要通過出土的實物和聲光電技術反映南灣慘案的真實場景,還要勒石立碑,也要給南灣屠村案的主要人物龍于飛塑像。當然,我們還要請你們江城大學的專家學者來我市做好進一步的考察論證工作。

那我明天到南灣村去采訪,不妨事吧。

當然,你要有什么困難,可以打電話到宣傳部來找我。

謝謝您,到時候恐怕還真是要麻煩您呢。然后,韓英梅愉快地伸出自己的纖纖玉手和和藹可親的李主任親切握手告別。

有了這些作為鋪墊,韓英梅就認為自己已經拿到了此次采訪所需要的干貨。賓館里有陳少敏在為她整理歷史資料,自己只需要到南灣實地去看一看,采訪幾個有觀點的當地人,再照上幾張照片,一篇有關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紀念活動的前瞻似的通訊報道就呼之欲出了。寫完后,給陳少敏看一看,給父親看一看,讓他們提一提意見,自己再多加一點水磨功夫,不怕它質量不高。

所以,早晨,當陳少敏提出要陪著韓英梅一起到南灣去采訪的時候,她一口就拒絕了。你以為是要帶我去那里摸魚踩藕?去尋找你兒時的記憶?去尋找城里人的野趣?這是我的工作。韓英梅收拾好自己以后,站在房門口回頭對陳少敏說,昨天,你不也沒有去嗎?

陳少敏拗不過韓英梅,低頭想一想,東荊鎮那地方應該還算是民風淳樸,再抬頭看一看韓英梅全副武裝,英姿颯爽的樣子,只好說,不要我跟著你,你可要注意安全啰。

知道。韓英梅頭一仰,得意地一笑,又說,有什么事,我會給你打電話的。走了哈。她咣地一聲關上門,就走了。

韓英梅一走,陳少敏就想著自己應該做點什么。他想起韓英梅說的這次接待她的依然是外宣辦的李主任,談話中還提起了他的名字,就想著自己可以去驗證一下韓英梅的采訪內容。以防備她因為風風火火冒冒失失而遺漏了什么重要信息。況且,他還要了解一下龍老最近到底怎么樣了。這樣一個人物,在隆重紀念抗戰勝利的日子里,不應該被人遺忘。

在市委宣傳部外宣辦,陳少敏果然找到了李主任。李主任非常熱情,又是敬煙又是泡茶的。弄得陳少敏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暗暗詫異這位領導為什么會對自己這么一個普通學生印象深刻。

還是李主任自己揭開了這個謎底。李主任說,小陳啊,我要感謝你呀。你那篇關于南灣慘案的文章給我們幫了大忙啊,不瞞你說,你的那篇論文,在《襄南日報》發表以后,多次被外地報刊轉載,甚至有海外媒體也予以引用。這下可不得了。流落在海外的華人,多有參加過東荊鎮戰斗的,有的還就是龍于飛的部下。這些人年齡雖然老了,但能量卻很大,他們商量要捐款建立一座南灣慘案死難者紀念碑,還有紀念館。這樣一來,省市領導也重視起來,決定借助紀念抗戰七十周年這個契機,馬上立項,一年建成。

陳少敏說,沒有想到,一篇小文章,也還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李主任說,起了大作用了。你這次來的正好,我正要去江城大學找你呢。

您找我,有事?

是這樣。我們市里要建這么一座紀念碑和紀念館,還要完善相關的歷史資料。江城大學的韓重一教授是我省抗戰史方面的權威。我們要去找他幫忙,得知你這個襄南人是他的博士研究生,到時候還要麻煩你幫忙引見引見。

那沒有問題呀,您什么時候去,給我一個電話,我來幫忙牽線搭橋就是了。陳少敏想了一想又說,不瞞您說,昨天下午來采訪過您的那個《荊襄都市報》的招聘記者,就是韓教授的女兒。

哦,那太好了。看來,我還真是和你們江城大學有緣,和你們韓教授有緣啊。李主任笑了起來,又說,我昨天可是竹筒倒豆子,把她想知道的全部告訴給她了喲。不過,我們不光是對江城大學,最近,我們市對宣傳南灣都很重視。

謝謝,謝謝李主任幫忙。

韓教授的那個女兒是你女朋友吧。李主任用手指點一點陳少敏的鼻子恍然大悟,你行啊,把導師的女兒都追到手了。

陳少敏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為了岔開話題,陳少敏問道,李主任,龍曉飛老先生現在還好不好?如果有可能,這次,我們還想采訪他一下。

唉,李主任嘆一口氣,頓了頓,說道,龍老去世了。

去世了?

是的,今年年初去世的,他年紀大了,心臟病又一直很嚴重,家里也沒有其他人照顧,這次發了病,還是鄰居送他到醫院去的,但已經晚了,還沒到醫院,人就已經走了。好在市里面很重視,市政協出面為他辦理了喪事,還算體面吧。只是,龍老一去世,我們少了一個南灣屠村案的活檔案。

陳少敏聽了不說話。李主任也不再說話。兩個人似乎在為龍老的去世默哀。后來,李主任又說,這次立項建立南灣慘案死難者紀念碑,我們已經準備給龍于飛先生塑一座雕像,關于他的抗戰事跡,我們也正在加緊收集資料,將在展廳辟專欄展出。

這樣,也許可以告慰龍氏父子仍然漂泊的靈魂吧。陳少敏的聲音很細小。

是的,龍曉飛先生一生也是為了他父親的一個說法而活著吧。

兩個人正沉默著,陳少敏的手機突然響起。他掏出手機,是韓英梅打來的電話。電話里,韓英梅的聲音很急促,少敏嗎?你快來,我困在南灣了。

什么,困在那里了?

是的,不讓采訪,不讓拍照,給錢也不行,現在還不讓走了。

陳少敏一聽事情緊急,先對電話里說,你先別急,你等著。我馬上打的到南灣,我很快的。掛了電話,只是匆匆對李主任說道,對不起,我有事走了。陳少敏抬腿就走。

李主任問他為什么這么急,陳少敏匆匆說了原委。李主任罵道,南灣那個臭老倌子,又發了犟脾氣。又說,小陳,你先去,你到了以后,我會給南灣村的村長打電話,叫他好好配合你們。

陳少敏又匆匆忙忙回頭駐足,要了李主任的手機號碼,也不及致謝,再次沖出門去。

陳少敏在村委會門前找到了韓英梅。她正提著采訪包,站在那兒焦急地等待著他。看上去,她并不是陳少敏想象的披頭散發的樣子,可見在這之前,她并沒有和人有過什么激烈的沖突。但村委會四周有著成群的小孩逡巡著,還有三三兩兩的婦女聚集在一起,不時看她一眼,然后小聲說點什么。看得出來,這里分明還是發生過一點什么的。

你怎么才來呀。陳少敏一下車,韓英梅就迎了上來,委屈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了?

韓英梅開始半是疲憊半是嬌嗔地訴說起自己的遭遇。

早晨,韓英梅很順利地搭上了去東荊鎮的公交車,然后,又按照陳少敏提供的經驗,在鎮頭攔到了一輛到南灣去收購小龍蝦的手扶拖拉機。憨厚的手扶拖拉機司機遞給她一只半舊的坐墊,讓她坐在空空蕩蕩的車廂內,一路上給她有一搭沒一搭地介紹著南灣的出產和風景。手扶拖拉機雖然顛簸,但韓英梅感受到了農村淳樸的民風,加之平原春天的風光是那么賞心悅目,她的心情大好,不覺對自己的采訪活動更加充滿期待。她心里盤算著采訪計劃,先找到那個用工屋改建而成的千人公墓,找到那個千人坑遺址,實地看一看,拍上幾張照片。再找幾個當地人采訪,問一問他們對慘案的看法,對抗戰紀念活動的看法。最后,再去采訪村委會。這樣,自己就拿到了第一手原汁原味的采訪資料,回去后,結合陳少敏整理好的歷史資料,就可以披沙揀金地寫出一篇好的通訊稿了。

韓英梅的計劃進行得很不順利。她先是找村里人問那個千人坑和公墓的地址。不料,被問到的人一律回答不知道,就好像早就被人統一了口徑一樣。沒人說不要緊。村子畢竟只有那么大。她開始自己尋找這兩個地方。她想象,那個千人坑應該是開挖出來的比較大的水坑了。但她走遍了村子四周,卻毫無蹤影。韓英梅不知道的是,她這樣一個打扮時髦,提著采訪包,掛著高級照相機的年輕女孩在村里走來走去,早就成了村里人在這個早晨關注的中心。

后來,還真讓韓英梅在村西找到了兀立在田野之中的一座廟宇似的建筑。她判定,那就是那座公墓了。但當她要走進這棟外表雕龍畫鳳卻又色彩斑駁的房子時,來了兩個白發老頭攔住了她的去路。

丫頭,干什么去?一個白色絡腮胡子的老漢問道。

進去看看。

看什么?

看看南灣死難者的墳墓。

不能進。

為什么?

不為什么,這是我們南灣人的家廟,不能進去參觀。

韓英梅不知道還有家廟一說,但依稀覺得,這里是不是變成了南灣人私下里祭奠祖先的地方。既是如此,不讓參觀,也不無道理。但這就更需要弄清原委了。所以,韓英梅就又說,我是記者,想采訪一下您二位。不是說這里是鐵路上出資建設的南灣慘案死難者的埋骨之所嗎?是南灣村把現在所有離世的人的骨灰都集中埋在這里了嗎?

哪來這么多話,記者就更不能進去了。我們年紀大了,說話都不利索了,不懂什么叫采訪。你快走吧。

韓英梅從脖項上取下照相機,還想照幾張相。不料,另一個眼里老像是半含著眼淚的老漢顫顫巍巍地說,不......不要照......相啊,照相對死者不......不敬。一邊說,一邊吸溜著快要滴下嘴角的口水。

韓英梅想到,這個樣子,自己這一次的采訪行動豈不是要泡湯,心下一急,就說,讓我進去吧,我就照幾張相。我出錢行不行?

你出錢?那白色絡腮胡子老漢說,你能出多少錢?你的錢能把全南灣的人都養活嗎?你的錢能讓我們都脫貧致富嗎?

韓英梅聽出了老漢話里的怨氣,還想解釋一下什么,白色絡腮胡子老漢說,村長來了,你跟村長說去吧。韓英梅一回頭,就看見不知什么時候,自己身后已經站滿了一大群人,一個黑紅臉色的中年漢子正分開眾人向她走來。

村長......韓英梅剛一開口,村長就問她,你是記者?

是的,《荊襄都市報》的記者。

你要采訪南灣慘案?

是的。

對不起,我們南灣人不喜歡別人提這件事。你走吧。

我是經過襄南市委宣傳部同意之后,才來采訪的。韓英梅還要拿出自己的介紹信來給他看。哪知他擺一擺手說,哪里同意的都不行。我們南灣人不同意。

這......

你快走吧,要不走,等一會兒還走不走得脫,那就不知道了。

韓英梅抬頭一看,聚集到自己周圍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只是自己人之間竊竊私語,議論著眼前這個顯然與他們有著巨大差別的年輕城市女孩。想一想自己身處偏僻的小湖村,看一看面前這一大群面無表情的男男女女,她真的有些害怕起來。那村長說完話,轉身走了。韓英梅想,這人畢竟是村長,是干部,跟著他,總不至于挨打吧。她心念一動,腳步就跟上了村長。村長也由她。這樣,韓英梅就一直跟著村長來到了村委會。村長進了大院,韓英梅可不敢跟著進去。現在要到村口去攔手扶拖拉機,她也不敢了。她不知道南灣人還會不會搭載自己這么個激怒了全村人的外地記者。韓英梅只能站在村委會門口給陳少敏打電話,然后,一直焦急地等待著陳少敏來解救自己。

陳少敏帶著韓英梅走進了村委會大院。聽著韓英梅梨花帶雨的傾訴,陳少敏真切地體會到了我見猶憐這個成語的深刻含義。他心疼過了,顫栗過了,遺憾過了,憤怒過了,現在,他得冷靜。這不光是折不折損男子漢的驕傲與自豪的問題,甚至不光是這一次的采訪任務能不能順利完成的問題。如果說前些年來南灣調查,寫出了那篇至關重要的論文,使他的人生躍上了一個新的臺階,這一次陪韓英梅來南灣采訪,對他來說,就是非要跨過去不可的一道坎。臺階不上,人生的路可以繼續走下去。坎要是跨不過去,難道還能折返回到過去?

陳少敏走過那棵支撐著一大蓬新綠的槐樹,輕車熟路地找到了村長的辦公室。村長正坐在一張碩大的老板臺后面,眼睛盯著桌上的電腦。陳少敏知道他一定在玩著斗地主之類的游戲。

村長好。陳少敏不知道自己的笑臉好不好看,但應該是笑出來了。他被自己的笑聲弄得自信起來,掏出香煙盒,摳出一支煙,遞給村長。

你有什么事?村長的臉沒有離開閃爍的電腦屏幕。

我是陳少敏,江城大學的陳少敏啊。幾年前,我來南灣作學術調查,是您給我安排的。您沒忘記吧。

哦,是小陳啊,我記得你。你現在還在江城大學,應該成了大學老師了吧。

嗯嗯。陳少敏不置可否,拿出打火機,給村長點燃了香煙。

吸著煙,村長黑紅的臉膛露出了笑容。她是你什么人?女朋友嗎?

是的,是我女朋友。她也是江城大學的。

不是說是記者嗎?怎么又成了江城大學的了?

是江城大學的,也就是做一個調查吧。陳少敏知道村長不喜歡記者,刻意模糊著韓英梅的身份。

好吧,不管她是不是記者,你是我的老熟人,還為南灣做過好事。你們想知道什么?問我吧。村長狠狠地吸著煙。

請問村長,南灣人為什么反感記者呢?韓英梅顯然還有些委屈的情緒。

記者有什么好?記者只會利用南灣這個屠村案吸引海外華僑的注意,然后在報上吹噓,又給襄南引進了多少個億資金,又是建商貿城,又是開發了什么新的房地產項目,最后歸功于市里的那幾個主要領導,這些和我們南灣有一毛錢的關系嗎?我們南灣人為什么要接待這些記者?村長憋足勁兒吸了最后一口煙,扔掉了煙屁股頭,臉更黑了。

村長非常氣憤,但硬梆梆的幾句話卻讓陳少敏和韓英梅一頭霧水。陳少敏又給村長遞了一根煙。村長再次點燃了煙,煙霧彌漫在四周。他開始慢慢講述南灣人委屈情緒的由來。

原來,陳少敏那篇《南灣屠村案初探》的發表,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雖說是,在史學界公正評價國共兩黨共同抗戰的歷史功績早就形成了學術風氣,但具體評價某個為抗戰作出過貢獻的小人物,則要牽動許多與之有關系的尚活在人世的人的心。至于南灣慘案的主角龍于飛,這個具體職位僅為東荊區區長兼保安大隊長的地方實力人物,竟然和王勁哉一二八師、余程萬五十七師、何基灃七十七師,以及川軍楊森部都有密切的聯系。這些老部隊活下來的人還很多,在港臺、在海外政商界有一定成就和影響的人也不少。這些人看到龍于飛被大陸公開宣傳,也牽動了他們一顆愛國愛鄉的心。紛紛打聽大陸的有關政策。有的還親自返鄉,故地重游。為了充分調動這部分人的力量為繁榮襄南經濟作出貢獻,襄南市委市政府花了很大氣力在這個人群中組織招商引資。功夫不負有心人,時間不長,就真正引進了兩個投資超百億的大項目。

這不是很好嗎?陳少敏說。

有什么好的?這兩個項目,一個是開發一座商貿城,一個是開發房地產,都是建立在襄南經濟開發區。也不是什么正經的實體企業,不過是人家借此機會在襄南圈地賺錢罷了。而我們的市領導不管這些,他們只要GDP上去,他們能搞好政績升官就行。村長依舊很憤激。

韓英梅早就拿出了記事本開始記錄。她見村長并不反感,又趁機舉起照相機給村長拍了幾張照片。

陳少敏說,客觀上,這些好像也說不上是壞事呀。

村長說,確實不是壞事,但南灣呢?市政府僅僅只是準備在南灣建設一座紀念碑,還有一個慘案紀念館。建設面積不過十幾畝地,征地款非常有限,受惠的不過幾家農戶。所以,大家都不樂意。

陳少敏明白村長所說的大家都不樂意的含義,也就是說村里面順著村民們的意思,消極對抗市政府的決定,還組織了一些老弱病殘人員來阻止記者采訪。看來,弄不好還準備妨礙紀念碑和紀念館的建設。

韓英梅停下了手中的筆,說道,村長,照您這么說,應該怎么辦,對南灣人來說才算是公平呢?

我們鄉下人也有自己的想法,村長說,屠村案發生在我們南灣,怎么也應算作是我們南灣的資源吧。就算招商引資,也應該引到南灣來呀。

陳少敏和韓英梅吃了一驚,相互對視了一眼。陳少敏說,可能南灣過于偏遠,不適合工業開發吧

村長說,不一定,我們南灣也具備很多招商引資條件。我們這里出產魚米蝦荷,特別是小龍蝦,我們這里是主產區,可以開發水產資源嘛。我們這里還是水網湖區,田園風光秀美,可以和紀念碑紀念館配套,開發旅游資源嘛。唯一的缺點是我們這里有些偏遠,但風景好的地方不都是偏遠的嗎?

陳少敏和韓英梅聽了,都不說話。陳少敏覺得村長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卻又有些不對,到底是哪里不對,一時間也說不清楚。韓英梅還想問點什么,陳少敏搶先說,村長,我還是那句話,您要是信任我,我可以傳個話,把您的想法告訴他們。我看未必就不能兩全。

好啊,那就麻煩你,南灣的事是因你而起,你傳話給上面是再好不過了。我先代表南灣人謝謝你。

那您讓我們去那個死難者公墓去看一看吧。我們不掌握全部情況,怎么去給上面匯報呢?韓英梅說。

那有什么好看的,那有什么好看的?村長喃喃說道。

正在這時,村長的電話響了。村長拿出手機,低頭一看,是市委外宣辦李主任打來的。村長說,我要讓你們聽聽,看這些市委領導是怎么給我們施加壓力的。他說著,打開了手機的免提鍵。

電話里,李主任大聲斥責村長一貫違抗市政府的政令,只顧局部利益,不顧全全市招商引資的大局。這樣下去是不會有什么好結果的。

村長嘟嘟囔囔地回道,要是不能給南灣人帶來什么好處,那才沒有好結果呢。

李主任后來又苦口婆心地勸慰村長,說道,南灣項目,借重江城大學的事還有很多,無論如何,陳少敏和他的女友的要求,你們都不要拒絕。不能再犯政令不暢的老毛病了。

好好,我答應。他們不就是要去看看那些死人嗎?看看就看看。村長掛了手機,就領著陳少敏和韓英梅往公墓那里去。

公墓門口,那兩個老漢仍然守在那里。陳少敏認出這兩個老漢正是兩年以前他來南灣調查時,給他講述南灣屠村案親身經歷的李老漢和梁老漢。兩個老漢見村長和兩個年輕人一起來公墓,也不再阻攔他們。韓英梅聽了陳少敏的介紹,就以公墓作為背景,給兩位老漢照了一些照片,還讓陳少敏給自己和他們一起照了合影。兩個老漢豁著沒牙的嘴嘿嘿地笑著,很高興的樣子。

村長說,你們要進去看,你們自己進去吧。我就不陪你們了。

進了大殿,一眼就可以看出里面的陳設很簡陋。大殿的中間,矗立的是一塊寫有南灣慘案死難親人安息的金屬牌匾,大約是有些靈牌的意味。大殿四周陳列的是南灣千人坑出土的圖片,幸存者的照片,南灣慘案的事實經過,死難者的姓名。由于作為背景的白色粉墻被破碎的門窗漏進來的風雨剝蝕,這些圖片和文字說明就有了斑駁陸離的感覺。配殿里陳列了一些實物,主要是南灣地區出土的侵華日軍留下的軍用品,鋼盔、子彈殼、炮彈皮什么的。也有龍于飛的保安大隊留下的生活工作用品。但大多缺乏文字說明,且銹跡斑斑。

陳少敏和韓英梅看了一會兒,出了后門。那里有一個碩大的墳堆,看樣子,南灣死難者所有的遺骨都埋葬在這里。看得出來,那墳堆也曾經過修葺,但現在,圍繞墳堆的磚頭和石條已經被人拆走,剩下的也是橫七豎八,不成樣子了。墳頭上也是雜草叢生。

怎么可以這樣呢?我要去問一問村長。韓英梅憤憤不平地說。陳少敏想要攔住她。她已經三步并做兩步走,來到了公墓前面。

村長,怎么會是這樣?公墓也太簡陋了,里面的建材物資都被人偷走了。這可是犯法的行為。

知道,我知道簡陋,知道有人犯法。但有誰出錢修繕了嗎?有誰派人來守護了嗎?南灣慘案的歷史遺存讓南灣人自己來守護,我們沒有這個能力。這只能成為活著的南灣人的負擔。

村長說話的聲音并不大,他一邊說話還一邊慢條斯理地抽著煙。韓英梅卻像被一粒子彈擊中。她搖晃了一下身體,手上的照相機也幾乎要拿不住了。

告別了村長和兩位老漢,陳少敏把韓英梅帶到了那個千人坑的原址。那里已經完全面目全非。已經通車的漢宜鐵路橫亙在填埋好了的千人坑上。鐵路兩旁,種植著江漢平原常見的水杉樹,只是因為樹種下去的時間還不長,樹林還不成氣候。更遠處,南湖的湖水碧波蕩漾,一眼望不到邊,給人以煙波浩渺的感覺。

陳少敏知道韓英梅心情不好。他聽到她在給老爺子韓重一教授打電話。電話打完了,韓英梅依舊是不展眉。陳少敏問她,怎么了?

我把采訪的情況給老爺子說了說。

老爺子怎么講?

爸爸說,梅子,你差不多已經拿到了真相。但真相卻有著多個側面,就好像一面多棱鏡。這就要看你自己從哪一面去看它了。

那你怎么看抗戰紀念中的南灣?陳少敏問。

我不清楚。韓英梅緩緩地搖了搖頭說,我原來只是看到了它的正能量的那一面。我沒有料到,各種各樣的人來看南灣,南灣竟會因為他們的需要,而變成他們不同的資源。

你不也一樣嗎?你需要南灣給你一篇完美的通訊稿,讓你謀得一個記者的職位。陳少敏不客氣地說。

韓英梅驚異地看了陳少敏一眼,半晌說道,難道我錯了嗎?

陳少敏想了想說,不,你沒錯。南灣人也沒錯,與南灣有關的所有人都沒錯。錯的只是侵略者。但如果南灣人永遠貧窮下去,南灣永遠偏僻下去,南灣屠村案也許還會發生。

那你認為我從哪一個角度來寫這篇文章才好呢?

陳少敏沒有回答她。他只是看著鐵路旁邊那一叢綠油油的茅草。那叢茅草正隨著四月的春風輕輕搖曳。一聲汽笛鳴響,一列和諧號動車風馳電掣地飛奔而來。陳少敏注視著這列動車的行進。他注意到韓英梅也正關注著這列動車的行進。他相信,那叢葳蕤生長的茅草也正凝望著這列動車飛速遠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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