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弘大氣之章，慷慨飛揚之辭

王今誠

編者按：今年是毛澤東同志創作《沁園春·雪》詞80周年。本刊特地編發此文，以表紀念

與慶賀。

1945年8月28日，受中國國民黨總裁、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邀請，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主席

毛澤東率領中共代表團飛抵重慶共商國是。這一消息震撼了全國，柳亞子稱贊毛澤東是“彌天大

勇”。經過43天的談判，國共雙方于10月10日簽署《政府與中共代表會談紀要》，即《雙十協

定》，并公開發表。在漫長而復雜的談判期間，毛澤東除主持談判外，還同社會各界朋友進行了廣

泛接觸，留下了很多佳話，其中影響最大的要數《沁園春·雪》的發表。

救國情懷與卓然風雅

8月30日，毛澤東邀請老朋友在桂園寓所相聚，宴請了柳亞子、沈鈞儒等人。柳亞子早年組織

南社，追隨孫中山參加辛亥革命，大革命時期曾與毛澤東共過事。由于二人都愛好詩詞，所以較一

般朋友顯得更加親密。席間，柳亞子贈毛澤東七律一首：“闊別羊城十九秋，重逢握手喜渝州，彌

天大勇誠能格，遍地勞民戰尚休。霖雨蒼生新建國，云雷青史舊同舟。中山卡爾雙源合，一笑昆侖

頂上頭。”9月6日，毛澤東到重慶沙坪壩南開學校津南村看望柳亞子，柳向毛索詩。10月7日，毛

澤東將《沁園春·雪》題贈柳亞子，并附信說：“初到陜北看見大雪時，填過一首詞，似與先生詩

格略近，錄呈審正?！?/p>

得到毛澤東題贈的《沁園春·雪》后，柳亞子很快賦寫和詞《沁園春·次韻和毛潤之詠雪之

作，不盡依原題意也》，并刊登在11月11日的《新華日報》上。11月14日，經著名劇作家吳祖光之

手，《沁園春·雪》首次發表在《新民報晚刊》副刊“西方夜譚”上，并加了一段編者按：“毛潤

之氏能詩詞，似鮮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園春·詠雪》一詞者，風調獨絕，文情并茂，而氣魄之

大，乃不可及?！?1月28日，重慶《大公報》在顯著版面轉載了毛詞及柳亞子和詞。

毛澤東赴重慶，本身極具轟動效應。《沁園春·雪》甫經發表，立刻引起各界高度關注。人們

爭相傳誦，唱和之作蔚為大觀。精明的商人也打出“沁園春”的招牌，把收集到的數十首《沁園

春》掛在飯店吸引顧客。

柳亞子贊譽《沁園春·雪》為“千古絕唱”，“雖東坡、幼安，猶瞠乎其后，更無論南唐小

令、南宋慢詞矣”。以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與毛澤東《沁園春·雪》作比較，可見毛詞由江

山到豪杰，意氣風發、縱橫捭闔，見識、襟懷、理想令人景行行止；蘇詞雖曠達雄邁，但屬文人士

大夫顧影自憐之辭，在境界上與毛詞無法比肩。在中華民族抗日戰爭勝利之際，毛澤東為爭取民主

和平冒險赴渝，已深深打動社會各界，為國人稱贊。一闋《沁園春·雪》，又充分展示了毛澤東的

博大胸襟與雄才大略，進一步地征服了人心，使人們從毛澤東及其領導的中國共產黨身上，更多地

看到了中國的光明和希望。

十八年后的1963年，《沁園春·雪》收進《毛主席詩詞三十七首》，“經作者作了校訂”，由

人民文學出版社和文物出版社出版。直到此時，這一恢弘大氣之章的標題正式寫為《沁園春·雪·

一九三六年二月》。

那么這闋寫作時間被標注為1936年的《沁園春·雪》究竟是毛澤東在什么樣的境況下賦寫的

呢？

1935年12月17日至25日，中共中央在瓦窯堡（今屬陜西省子長縣）召開政治局會議，決定建立

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目前政治形勢與黨的任務決議》，為實現抗日民族統一

戰線，直接對日作戰。1936年1月19日，中共發布《關于紅軍東進抗日及討伐賣國賊閻錫山的命

令》。1月26日，毛澤東率部從瓦窯堡出發，途經延川、延長兩縣，于2月5日，到達清澗縣城東

60余里的袁家溝，住在農民白育才家。毛澤東在袁家溝留駐半月有余，部署、指揮了紅軍東渡黃河

天險，并發表東征宣言。

1936年初的陜北，寒風凜冽，雪飄冰封。銀裝素裹、雄渾壯觀的北國風光大大激發了毛澤東的

詩興，于是揮筆寫就千古絕唱《沁園春·雪》：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

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

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

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毛詞氣勢磅礴、想象浪漫、文辭華美、意境高遠，堪稱毛澤東現存100余首詩詞中的巔峰之

作。當然，《沁園春·雪》的確切寫作日期已經很難考證，因此《毛澤東年譜》將其寫作時間確定

在1936年2月上旬。這闋《沁園春·雪》填成后，毛澤東本人十分喜愛，時常誦讀。因此，才有了

與柳亞子唱和的雅事。

詩詞唱和中的政治爭鳴

一個“山大王”居然會寫詩填詞，令世人刮目相看，使國民黨驚恐萬分、坐臥不安。要知道，

在當時的國民黨統治區，不要說毛澤東詩詞，就是毛澤東的名字，都是很難見到的。蔣介石當即責令

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組織一些文人和能填詞的國民黨黨員作一首或數首《沁園春》詞以唱和的名義，

討伐毛澤東；同時，遴選一首能在意境和氣勢方面超越毛詞的詞作，以國民黨領袖的名義發表，以壓

倒毛詞。蔣介石又找來陳布雷，進一步說：“我看他（毛澤東）的詞有帝王思想，他想復古，想效法

唐宗宋祖，稱王稱霸?！辈⒁箨惒祭祝骸澳阙s緊組織一批人，寫文章以評論毛澤東詩詞的名義，批

判毛澤東的‘帝王思想，要讓全國人民知道，毛澤東來重慶不是來和談的，而是為稱帝而來的。”

因此，當時在國民黨控制的報刊上發表的20余闋唱和之作，多帶有政黨攻擊的背景。

據統計，以《沁園春》詞調唱和的詞作及相關評論文章約有數十闋（篇），其作者有國民黨

人、共產黨人、反動墨客、進步文人和中間分子。其立場也復雜多樣，既有對《沁園春·雪》及毛

澤東的詆毀與攻擊，也有對毛澤東與中共的贊賞與支持；既有對國民黨統治區社會亂象的批評，也

有對戰后和平局面的憂心，當然也有對立雙方的駁難與辯護。媒體方面，則形成了以《中央日報》

《和平日報》《益世報》等為一方，以《新華日報》《客觀》《民主星期刊》等為另一方的筆戰。

就參與人數、持續時間、社會反響來看，一首詩詞能引起如此規模的論爭，既是一個文化事件，也

是一個政治事件，更是一種獨特的歷史現象。

《大公報》轉載《沁園春·雪》后不久，《新民報晚刊》在“社會新聞”欄上，以《一闋（沁

園春），詞人寄感慨》為題，刊出第一位起來“步韻唱和”的愛國民主人士、國內財政專家崔敬伯

的和詞《蔣管區所謂的大后方——調寄（沁園春）》，行文犀利，入木三分。崔詞刊出時，編者為

通過新聞審查而刪了原標題，并對詞句作了某些修改。緊接著，《大公晚報》副刊“小公園”欄

目，將崔詞改為《沁園春》重新發表。詞前加上了作者寫的小序：“頃者讀報，見近人多作《沁園

春》體，棖觸衷懷，輒成短句。頂天立地之老百姓，亦自當有其立場也?！弊源耍趶V大仁人志士

中拉開了針砭時弊、步韻唱和的帷幕。難能可貴的是，關押在重慶渣滓洞監獄的《民主報》記者、

中共黨員唐弘仁在獄中讀到《沁園春·雪》后，倍受鼓舞，也和詞一闋，在難友中秘密傳誦。中共

領導下的解放區，也掀起了唱和熱潮。延安老教育家黃齊生與謝覺哉、錢太微諸位先生，步《沁園

春·雪》韻唱和。在晉察冀解放區《晉察冀日報》工作的鄧拓，亦填詞唱和，表達廣大軍民在抗日

戰爭勝利后的喜悅心情。

1945年12月4日，《中央日報》刊出“東魯詞人”的唱和詞章，打響圍剿《沁園春·雪》的第

一炮。該詞污蔑中國共產黨是“草莽英雄”，是“旁門”，說毛詞是“翼王投筆”“押司題壁”，

隔空喊話中共“勒馬懸崖”。

同日，《和平日報》副刊發表了易君左的一首和詞。他在序中寫道：“鄉居寂寞，近始得讀《大

公報》轉載毛澤東、柳亞子二詞。毛詞粗獷而氣雄，柳詞幽怨而心苦。因次成一韻，表全民心聲，非

一人私見；望天下詞家，聞我興起！”公然矯“全民之命”，以盟主自命，號令“天下詞家”。

國脈如絲。葉落花飛，梗斷蓬飄。痛紛紛萬象，徒呼負負；茫茫百感，對此滔滔。殺吏黃巢，

坑兵白起，幾見降魔道愈高？明神胄，忍支離破碎，葬送妖嬈。黃金堆貯阿嬌，任冶態妖容學

細腰?？创竽聼?，生擒頡利；美人香草，死剩離騷。一念參差，千秋功罪，青史無私細細雕。才

天亮，又漫漫長夜，更待明朝。

易君左推出的“力作”，固然流露出了一絲憂國憂民的哀婉，但將人民武裝誣為黃巢“殺

吏”，白起“坑兵”；稱《沁園春·雪》是“冶態妖容”，尤其結句與《沁園春·雪》針鋒相對，

其弦外之音是：中國才迎來一線光明，由于中國共產黨擁兵自重，內戰將不可避免，“國脈”又會

陷入黑暗，只能把幻想寄托在“明朝”了。易君左早年獲得北京大學文學學士學位、日本早稻田大

學碩士學位，文、詩、書、畫無不精工，曾著有《揚州閑話》一書，時稱“三湘才子”。在所有攻

擊《沁園春·雪》的作品中，易君左的和詞具有一定代表性。因此，與眾多和詞相比，易詞的藝術

性較高。然而，這種政治偏見，必然地遭到了進步人士的抨擊。

著名詩人聶紺弩依毛詞韻填寫了一闋《沁園春》，與易君左和詞針鋒相對：

謬種龍陽，三十年來，人海浮飄。憶問題丘九，昭昭白白：揚州閑話，江水滔滔：慣駛倒車，

常騎瞎馬，論出風頭手段高。君左矣，似無鹽對鏡，自惹妖嬈。時代不管人嬌，拋糊涂蟲于半

路腰。喜流風所被，人民競起：望塵莫及，豎子牢騷。萬姓生機，千秋大業，豈懼文工曲意雕？凝眸

處，是誰家天下，宇內今朝？

1945年12月29日，郭沫若在《客觀》雜志上“步毛澤東原韻”發表了一首《沁園春》，對《大

公報》總編輯王蕓生的《我對中國歷史的一種看法》和易君左的和詞以及其他詞作者的觀點進行了

反駁。柳亞子也曾因一位朋友的問難，寫作《答客難》一文，指出：“他（毛澤東）是一個政黨的

領袖，人民的領袖，自然的領袖口氣闊大，不同于勾章撇句的小儒……20世紀是人民的世紀，只有

人民的領袖，沒有反動的皇帝。非唐薄宋，不正是毛潤之偉大的表現嗎？《沁園春》說得好：‘俱

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不是正告一般獨夫民賊所專制的壽數已終，人民的世紀開始?！?/p>

《沁園春·雪》的寓意究竟是什么呢？作者本人最有發言權！十三年后的1958年12月21日，毛

澤東在文物出版社刻印的大字本《毛主席詩詞十九首》的《沁園春·雪》處批注：“雪，反對封建

主義，批判二千年封建主義的一個反動側面。文采、風騷、大雕，只能如是。須知這是寫詩?。‰y

道可以謾罵這一些人們嗎？別的解釋是錯誤的。末三句是指無產階級?！?/p>

莫須有的罪名

國民黨圍剿《沁園春·雪》的過程中，曾因文人雅士拒絕同流，還以莫須有的理由解聘過大學

教師。例如，著名詞學家唐圭璋先生，即因婉拒唱和攻擊毛詞的要求，被解聘中央大學教職。

1945年年底某日，具有政治背景的易君左突然造訪唐圭璋，提出約寫一首詞，要以“反對帝王

思想”為主題。唐先生知道易君左是帶著任務來的，不敢怠慢，只得答應考慮考慮。后來，以拖延

的辦法，將此事不了了之。未曾想，當局嫌《中央日報》等報刊發表的“和詞”平庸，進而擴大征

詞范圍，繼續搜尋高手填詞或撰寫評論文章。1946年6月，唐圭璋接到易君左的來信，易君左約他

寫一篇《中國之詞》的學術評論，要求從詞學發展的角度評議《沁園春·雪》的“帝王思想”，以

達到“討伐”毛澤東的目的。這一次，唐先生給易君左寫了一封信，以中央大學正在忙于回遷南京

為理由，拒絕了易君左的稿約。信件內容如下：

君左仁兄先生：

前在校時曾奉六月六日手書，囑為《中國之詞》一文，本擬勉應尊命，奈系務（師范學院國文

系歸并中文系）及新生考試先后縈心，遂致不獲稍安握管，有負雅望，慨歉奚如。今小休此間，如

可寬假時日，當及此補過也。匆復，并頌著安。

弟唐圭璋頓首

八月四日

土橋清華中學周光午先生轉，月底則返中大

幾天后，唐圭璋和中央大學同事乘飛機回到南京，與離散8年的親人團聚。正當唐先生浸沉

在骨肉相聚的喜悅時，失業的厄運已向他悄悄襲來。直到8月下旬，唐先生都沒有接到中央大學

的聘書。而中央大學國文系主任伍叔儻給他的解聘理由很簡單——現在二系合并，人員精簡，講

授詞學只留下陳匪石，你被解聘了，且永不錄用。唐圭璋突然明白，這只是一個遮人耳目的借

口，是非常卑劣的打擊報復。唐先生不再說什么，憤然離開學校。幸有同學盧前幫助，才到南京

通志館謀得編輯一職。然而微薄的工資難以維持生計，唐先生四處奔波，常到中學、私立大學兼

課養家。1948年底，伍叔儻逃亡臺灣，胡小石教授出任系主任，才將唐圭璋請回中央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