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煌
“詞要放得開,最忌步步相連。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遠。必如天上人間,來去無跡,斯
為人妙。”這是清代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中的一段話。劉熙載論詞之章法總體上推尚“摩
蕩變化”:“詞之章法,不外相摩相蕩。如奇正、空實、抑揚、開合、工易、寬緊之類是
已。”“空中蕩漾,最是詞家妙訣。上意本可接人下意,卻偏不入,而于其間傳神寫照,乃愈
使下意栩栩欲動。”“一轉一深,一深一妙。此騷人三昧,倚聲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從
某種意義上說,“詞之用筆,以曲為主。”(陳匪石《聲執》)“摩蕩變化”確不失為“人
妙”之法門,但如因此而將“步步相連”列入“最忌”之“負面清單”,則似有過抑之嫌。
就謀篇藝術而言,“裁文匠筆,篇有大小;離章合句,調有緩急;隨變適會,莫見定準。”
(梁·劉勰《文心雕龍·章句》)在“莫見定準”的情形下,“步步相連”與“摩蕩變化”一
樣,無疑都是可供擇用的結構安排之法。劉永濟先生在《詞論·結構第五》中對詞的結構進行
分析時指出:“文藝之美有二要焉:一日條貫;二日錯綜。條貫者,全體一致融注之謂也;錯
綜者,局勢疏蕩轉變之謂也。”“步步相連”和“摩蕩變化”大體上可相應歸入“條貫”和
“錯綜”。錯綜法因講求摩蕩轉換而生曲折層深之致,條貫法因就勢抽緒注脈亦有一氣貫攝之
效。兩者一貴變化,一貴融貫,各為其法,各擅其美,何以不論具體語境而抑此揚彼?紀曉嵐
在批點王勃《游梵宇三覺寺》時也主張:“詩不能專主一格,亦不能專廢一格。”(轉引自
《紀曉嵐批點唐詩》)說的是詩法,移以說詞,其理亦然。質言之,法之忌否,應主要看其是
否“隨變適會”,是否與題旨情境相適應。適者則活用之,乖者則從忌之。
從創作實踐來看,“步步相連”也有成功之作。如無名氏的《攤破浣溪沙》:
“五里灘頭風欲平,張帆舉棹覺船輕。柔櫓不施停卻棹,是船行。滿眼風波多閃灼,看山卻
似走來迎。子細看山山不動,是船行。”此詞截取狂風過后行船之片斷展開描寫。上片起句
“風欲平”點出風勢漸趨平緩的特定時刻,為下文描寫發端。二句緊接“風平”而寫行船之相
應動作“張帆舉棹”及結果“船輕”,三句由“船輕”而寫槳櫓停,四句寫槳櫓雖停而船仍
行。下片一句由船行于水而順寫水波,二句由水延于岸而連寫山景,三句接以細寫山之狀態,
四句通過山與船之比較,回寫“船行”。在這里,“條貫法”發揮了積極的作用,將行船進程
中的“外象”和“內脈”有機地融貫起來:狂風過后“風欲平”,這正是“張帆舉棹”之時
機,帆升起來之后,藉著風平而順,“船輕”了,于是干脆“柔櫓不施停卻棹”而任“船
行”。這與狂風來襲的情形相比,不啻一種生命的享受。正因為不再需要舉棹施櫓,船夫們才
有閑暇心情欣賞下片所展示的山光水色,甚至可以由船行的運動參照物“山”給人的錯覺進而
仔細審視其到底是不是在動,一片天機情趣,沛然可見。全詞雖無一字言及“喜”,但通過一
系列的動作和景物描寫,船夫們喜出望外、怡然自得之情充溢其間,可感可觸。綜述之,此詞
采用“步步相連”之法,可謂切事、切景、切情、切旨,具有“跗萼相銜”(劉勰語)之結構
美。倘若換以另一種結構安排法,實難一氣呵成地寫出如此豐富而生動的連鎖式動作和情節,
反映出如此濃郁而自然的生活氣息。
當然,在具體運用條貫法或錯綜法時,免不了要有所側重。但從藝術辯證法和更進一步的要
求來看,兩者不僅不宜互為“最忌”,甚至還可以互為參補。古人對此早有頗中肯綮的論述:
“詞貴有意,首尾一線穿成,非枝枝節節為之。其間再參以虛實、反正、開合、抑揚,自成合
作。”(清·李佳《左庵詞話》)如于條貫中適當參以變化,俾“條貫之極而仍不失局勢轉變
之德性”(劉永濟《詞論》),則更添美致。上舉《攤破浣溪沙》一詞,換頭于聯屬之中順勢
將對行船的描寫轉為對滿眼風波和灘邊青山的描寫,境界更覺開闊,色彩更見亮麗,筆觸更趨
靈活,不亦美乎!同理,倘于錯綜中適當參以融貫,俾“錯綜之極而不失全體貫注之精神”
(劉永濟《詞論》),則可兼收放而不亂、縱而有脈之藝術效果,更臻“入妙”之佳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