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乾隆年間,貴州黔北民族地區居民利用“郡地多槲”,從山東諸地人工引入柞蠶,產出的“遵綢”質量與“杭綢”不相上下,遠銷國內外各地。為擴大柞蠶產業快速發展,黔北各族居民掌握了一整套櫟屬柞林培育技術,其結果不僅圍繞著柞樹林的培植,形成了農林牧復合的多業態產業,而且還大大促進了當地區域經濟的發展,在貴州山地高效農業史上寫下了輝煌一頁。同時各民族由此定型下來的文化生態共同體,還對黔北山區生態維護發揮了不可替代的關鍵作用。
關鍵詞:柞蠶飼養;多業態山地農業;文化生態共同體
中圖分類號:F307.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621X(2016)03-0022-08
柞樹是貴州各族居民對殼斗科(Fagaceae)植物的泛稱,而內地的漢族居民則是將其泛稱為“槲”或“柘”,別稱還有櫟樹和橡樹等,這類喬木具有易成活、適應性強,生長速度快等特點,該類植物的樹葉是柞蠶的主要飼料。黔北為貴州北部地理單元的俗稱,其范圍涉及今遵義全境及其毗鄰地帶。歷史上這一地區森林茂密,古木繁多,叢林中“多槲樹”。當地各族居民在長期經營山地農業過程中,利用柞樹樹葉可以培育柞蠶這一認識,從山東諸地引來柞蠶,并熟練掌握了柞樹的培育技術,從而豐富了黔北山地多業態農業經濟的內涵,推動了黔北地區經濟的高速發展。因此發掘、整理這樣的傳統育林技術以及飼養柞蠶等配套技術,揭示其間的文化內涵,對于推動貴州山地農業的現代轉型可以發揮積極的啟迪和借鑒作用。
查閱學界成果,目前涉及此題域的著述主要有《貴州六百年經濟史》[1]《貴州12個柞蠶品種與河33雜交一代的主要經濟性狀》[2]《小蠶不同飼育條件對柞蠶生長發育及產量的影響》[3]等。為深入此問題探討,本文擬從黔北民族地區柞樹林的培育,柞樹與柞蠶經濟諸方面出發,以為今天貴州山地多業態農業經濟的升級換代服務。
一、柞樹林的培育
黔北各族民眾包括苗族、土家族、漢族、布依族等,不僅經營天然用材林,并從中獲利,同時還大力護育經濟林(如散生油桐、漆樹、茶、烏桕等),造就了明清兩代黔北農林牧多業態經濟的繁榮。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將柞蠶養殖稱之為“林副業”,僅是一種表相。事實上黔北各民族經營的林業,是一種多業態的復合產業,即他們不僅經營森林,還經營多樣化的動物飼養,而且在林地中還要實施農耕,對各類產品還兼營手工業加工,以至于稱之為輝煌的山地林業名不副實,應當正確的稱之為“多業態經營的山地農業”,才能表達其間的復雜性和多樣性。
有清一代,在多業態山地高效農業支撐下,外界最熟悉的產品正好是黔北柞蠶,以至于清代典籍皆將黔北民族地區的經濟繁榮,泛稱為“柞蠶業興盛”,而很少注意其間還隱含著農林牧副諸產業的復合并存。為便于利用史料的需要,本文以柞蠶業的知識和技術發掘為主線,去展開上述相關問題討論。
據典籍所載,黔北民眾擁有一整套對柞樹林培育的豐富本土知識和技術,并以此奠定柞蠶經濟的興盛。為此我們將有關柞樹培育知識和技術,按育苗、林木矮化、薅林等3個方面展開具體分析:
據《黔南識略》卷三十《遵義府》載,郡地多橡,“橡一名槲,黔人謂之橡,又謂之青棡樹。子房生實,如小棗,葉厚者更宜蠶。植法:于秋末冬初收子,不令近火。冬月,窖子于土內。春則茁芽,三年后,可以飼蠶。飼后息以一年,或一季,乃復飼。至四年五年者,伐其本,俟新(枝)肆出,飼如前。樹欲稚,葉欲茂,蠶繭始形繁茂”[4]243。通觀此段史料,不難發現,這是在柞蠶業已經高度興盛的背景下,才得以展開的技術說明,而這些說明的背后,無不隱含著多業態經營的客觀事實。對柞樹育苗而言,該資料明確指出收獲的柞樹種子不能隨意存放,而必須儲存在地窖當中,使其自然發芽,然后才實施移栽定植。如果換用現代技術術語,應當表達為“催芽萌發”后,再實施“帶芽定植”。
對于育苗而言,采用此套技術,既可以避免種下的種子被動物吞食,又可以防范樹種霉變,確實是一項至今具有傳承價值的本土技術。更重要的還在于,該資料明確提到了“窖藏”,即“冬月窖子于土內”,這還可以間接佐證,挖掘地窖儲存糧食,在當時的黔北各民族中,早就是普遍推行的技術規程,所儲存的物品當然不限于柞樹子,而是所有的農林牧產品都可以用“窖藏”去儲存。“窖藏”也就自然成了當地多業態經營的一項標志性技術。
實施“喬木矮化”是發展柞蠶養殖業的關鍵技術之一。這是因為發展柞蠶養殖,需要的是樹葉,特別是新發出的嫩葉,而非樹桿,加之樹形矮小更有利于對柞蠶實施監管。該資料則明確記載,“至四年五年者,伐其本,俟新(枝)肆出,飼如前。樹欲稚,葉欲茂,蠶繭始形繁茂”。如果不經過田野調查,今天的讀者基本上難以領悟其間的技術要領。事實上黔北各民族鄉民在管理柞樹林時,至少采用了四大技術。
1.砍伐柞樹主桿。伐柞樹桿時,當地各族鄉民通常都要將樹墩砍成圓錐狀尖頂形,立地高從05m-15m不等。具體情況視大氣潮濕程度為轉移,濕度越大,立地越高,反之則立地較低。掌握這一技術的要害在于不能讓新砍的樹墩被病菌感染,否則就會造成死株。
2.催芽。柞樹抽芽的旺季是初春,為了確保砍后的樹墩能夠順利再生,砍伐季節必須選擇在秋天落葉后。這樣就不會遭逢病菌的感染,來年的春天則可以順利旺盛發芽,即材料中所稱的“俟新(枝)肆出”。同時從調查還獲知,各族鄉民對砍伐后的樹墩砍口,還要實施技術性的后處理,比如用火焚,用糯米漿投抹,用植物油投抹等等。其目的都是防范病菌感染,限制寄生蟲的滋生。值得一提是,此項技術操作不僅簡單易行,而且成效極為明顯。
3.迫使樹墩再生。該技術也就是文本資料所稱的“樹欲稚”,其原理是通過人為控制下的樹墩不斷快速再生,使樹墩長期保持旺盛的生命力,不斷地抽發新枝。其間的技術操作包括以下3項:一是周期性的間伐,即文本資料所稱的“至四年五年者,伐其本”;二是及時的加以利用,即文本所稱的“乃復飼”,其原理是利用柞蠶的消費,去刺激柞樹快速再生,萌發新枝;三是有節制的休閑,即資料所稱的“息以一年,或一季”,其基本原理就是新發的枝條基本木質化后,就立即投入使用,使一個樹墩可以連續使用50年左右。
文本資料言所未及者還包括如下3項內容:一是不管是間伐或主伐,伐下的柞木,在當時都是炭薪的加工原料,是黔北各族居民主要的手工業生產原料;二是柞樹林在護林期,都要實施林糧兼種,這是多業態經營中的又一產業;三是在育林過程中,除了養蠶外,還要放養牛羊,則是多業態經營中另一項關鍵產業。黔北山羊和黃牛就放牧在這樣的柞樹林中,并成為黔北地區的名優特產品,畜牧業也是多業態經營的又一產業。多業態的有序組合才能收到資源的高效利用和生態的精心維護,達到兩全其美之功效。
(乾隆)《黔南識略》卷三十《遵義府》“柞蠶”項有關柞樹林培育的記載,由于受篇幅所限,行文過于茍簡,今天的讀者往往難知其詳。但如果輔于道光時成書的《遵義府志》相關內容,不僅可以豐富(乾隆)《黔南識略》記載不足,利用我們在當代所做的田野調查,也可以獲得準確的佐證。
(道光)《遵義府志》卷十六《物產》“種槲”項載:“槲實,九月拾之。掘坑埋其內,令芽。二月出而種之(九十月間,槲實老,且落。拾其堅好者,掘溽潤處為坑,聚而土復之。至來年二月,皆生芽。乃分種之。若不窖之潤處,則干而蠹,干則難生,蠹則不生也。不即種,而必埋,俟來年二月者,方冬土燥,仍恐其干而不生也)。行必相距三尺,毋已密(太密則得地薄,枝條不茂,且蠶時不便循行。若疏過三尺,又曠土可惜)。其生也,明年耘之,三年稍殺之,四年五年可蠶也。或生二年,盡伐之。俟蘗,又殺之,則速成樹。凡下種,能和以豬血者,易生;且他日葉美,宜蠶(槲子入土,多為田鼠所食。分種時,以豬血涂之,可無此患。易生美葉,猶其余事)。槲生一二年,行間可種莜麥。三年則止(凡今年飼蠶之林,明年必不飼,謂之歇樹。不歇樹,則葉不茂,蠶亦瘠。新種之樹,四五年始蠶,間年歇而蠶之,則三飼蠶之林,其樹必近十年,則已高。移不難,即伐之,留其根,次年之蘗可飼子蠶。二、三、四年皆可食壯蠶,亦間年一飼,已高,仍伐之。一株可十余伐也。種槲一事,可謂一年之勞,百年之利)。”[5]477
這段資料的價值從表面上看,似乎是對(乾隆)《黔南識略》資料的豐富化和具體化,但若就實質而言,卻在如下4個方面拱現了此項產業的多業態特色。其一是,明確的記載了在間伐過程中,可以實施規模化的農耕,即“槲生一二年,行間可種莜麥”。也就是說要實施林糧間作,利用旱地農作物的根系發育以及收割后的枯尸,使土壤變得疏松透氣透水,使得土壤更利于柞樹根系發育,使得柞樹林更適于養蠶,而且還可以獲得旱地農作的豐收,實現多種產業的和諧并存,以優化生態結構,有效地抑制水土流失。其二是,該資料明確指出每隔五六年就要對柞樹實施間伐,而間伐的產品則是薪炭材料。間伐的技術目標是要使柞樹矮化,使之多發枝,多產葉,提高柞蠶繭的產出水平,同時更有利于對飼養柞蠶的監管和保護,伐下的枝條用于燒炭,又可以實現養蠶,育林和手工副業的多業態和諧共榮。其三是,該資料還強調柞樹林景觀的延續性。即,原文所說的“種槲一事,可謂一年之勞,百年之利”。換句話說,在不斷的利用過程中確保柞樹林生態系統的穩定延續,從深層次而言是把利用與維護融為一體去對待。這對于匡正當前將利用與維護對立起來的習慣性偏頗無疑是一個有益的借鑒。其四是,整個柞樹育林圍繞柞蠶養殖而展開,但對于柞樹林而言,則是盡可能的激活其再生本能,憑借其生物屬性去滿足人類的經濟發展和生態維護的雙層需要。而當前習慣性的偏頗恰好在于過分倚重現代技術,而忽視了對生物屬性的高效利用,唯技術論恰好是需要反省的普遍性偏頗。對有生命的柞樹林而言,資源利用應當建立在刺激其不斷再生的基礎上去展開,不應當將形成的生物資源僅作單方面的利用,單方面利用就會在無意中導致資源的浪費,同時還會導致生態系統中生物多樣性水平的降低,經積累后,要么養成森林病蟲害的蔓延,要么養成林下植被的萎縮,從而呈現為地表徑流對表土的沖刷。而這樣的弊端只有在多業態經營中才可以得到有效地化解。
以上材料言所未及的技術,在(道光)《遵義府志》卷十六《農桑》“蠶樹”項還載:“槲種二三年及伐而蘗者,曰‘火芽,亦曰‘頭芽。育子蠶宜。經蠶者,曰‘二芽,再蠶者,曰‘三芽(凡伐后,次年之蘗,曰‘火芽。二年曰‘二芽。三年曰‘三芽)。”[5]469“蠶忌”項又載:“蠶酷忌油桐,經其樹,上其葉者,死。烘室中燃桐油者,及誤以其木烘者,后生之蠶死。山有桐,除之;家有桐,謹之。又食白楊者,死。亦食他雜木致病。”[5]469“薅林”項再載:“薅林除荊棘雜草木也。去荊棘,以便人循行;去雜木,使無溷蠶羞。惟草不盡,欲蠶墜不至地也(土人云,雜木之中,楓亦不去。嘗見《事務紺珠》載有楓蠶。楓葉始生,有蟲食葉,如蠶,赤黑色,四月吐絲,光明如琴弦,海上人取作釣緡。知楓葉可以飼蠶也。薅不盡地,今日移蠶,昨日薅林矣)。其材即供薪蒸,若衣子地,則薅也,必務盡凈(草亦務盡,衣子地皆未頭眠之子蠶,力不健,風震葉,易墜,草不務盡,不易拾)。剪移:剪無時,枝空為度”等等[5]473。
以上3則資料對柞樹培養技術的說明,可以視為對柞蠶養殖技術的補充,其補充的要點有三:其一是對再生的枝葉,要根據其老嫩飼養不同蠶林的柞蠶。其二是強調生物間的化感效應,明確指出桐油、白楊等植物對柞蠶的生長有害。其三是強調對養柞蠶的柞樹林,也需要物種多樣化并存,凡是可以保留的物種都需要盡可能的保留,才能穩定柞蠶的生長,進而才能推動薪炭、農耕、畜牧等其他行業的協同發展。因而可以從技術層面強調黔北的柞蠶生產恰好是一項多業態的農林牧復合經營,而不是單一性的蠶絲經營。
對今天的農學專家而言,上述3則資料提及的“墜蠶“一事,往往誤以為并無深意,但其實不然。立足當地各民族的本土生態知識而言,這樣的強調恰好是一言中的。當地各民族老鄉都相信柞蠶蠶繭的產絲量高低,或者說蠶繭是否厚實,與柞蠶受到驚嚇后拖著絲從樹上垂落地下次數直接關聯。柞蠶在生長過程中受到驚嚇的次數越多,墜落下來的次數越多,那么未來結成的繭越厚實。以往不少學者都認為黔北鄉民的這一說法荒誕不經,但其實則不然。任何一種生物都有求生的本能,對柞蠶而言,也是如此,為逃避各種天敵的危害,求生的辦法僅止于系著絲垂落地面。等天敵飛過去后,再沿著絲爬回樹梢覓食為生。受到的驚嚇越多,蠶體內絲囊儲備的絲汁也會因求生自然增多,未來結繭時產絲量必然大增。各族鄉民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雖然他們手里有的是獵槍,但對于柞蠶的天敵喜鵲、山雀、伯勞等柞蠶的天敵,很少射殺,而只是放空槍嚇飛他們。目的是希望他們再來,使自己的蠶多次墜地,這樣才能實現蠶繭的豐收。就這一意義而言,各族鄉民所經營的柞蠶養殖并不是室內蠶棚養蠶,而是柞樹上的放蠶收繭。其間的本土智慧正在于不是要殺滅天敵,而是妙在利用天敵,服務于柞蠶的高產。而這一點恰好是當代的農學專家們認識的偏頗所在。造成偏頗的原因全在于當代的農學專家由于過分習慣于室內飼養蠶,室內飼養的蠶自己的逃生本能已經被窒息,遇上天敵只能靠人去幫他們清除,否則就只能坐以待斃。但野放的蠶柞蠶則不同,由于它們的野性并未泯滅,它們要逃生就得儲備更多的絲汁,以備隨時取用,逃生的次數越多,就會刺激柞蠶更多地儲備絲汁,未來的產絲量就會更大,飼養的環境不同,對付天敵的辦法和增加產絲量的辦法自然就會隨之而異。現代農學家出現這樣的認識偏頗,并非他們的聰明才智不足,而是忽略了生產背景差異,無意中造成的判斷失誤。
正是上述各項鮮為人知的本土知識和技術,才確保了黔北民族地區青棡林成了當地特有的經濟林。典籍中記載不絕于史志,如(乾隆)《黔南識略》卷三十《遵義縣》,卷三十一《桐梓縣》《綏陽縣》《仁懷縣》,(民國)《貴州省農業概況調查》第四章《農產》,何輯五在《十年來貴州經濟建設》,(民國)《遵義新志》,(民國)《續遵義府志》卷四十四《物產》等都載有,地多“青棡”,足以佐證,各民族的本土知識獲得了大面積的普及和推廣,在貴州歷史上形成了影響全國商品化的特有名優特產。其中決不能忽視之處恰好在于,這不是一項單一的蠶絲產出,而是一種多業態的山地高效農業。這樣的山地高效農業不僅屬于歷史,也應當屬于當代和未來,當代值得創新之處,僅在于如何針對性的引進現代科技,以兌現資源的高效利用和生態的精心維護的完美兼容。
二、柞樹與柞蠶經濟
歷史典籍言所未及者,也需要引起學界的高度關注。黔北廣大民族地區,其原生的生態系統大多屬于常綠闊葉和落業混交林,而各民族居民憑借其傳統文化去實施生態改性,最終形成的柞樹林群落,則是殼斗科植物為主的落葉闊葉林生態系統。應當看到這樣的系統性調整,必然也會引發一系列的生態問題,所不足部分都得靠人力去加以完善和健全。具體表現為各族居民都需要不斷的投入勞動去實施森林間伐再生,清除雜樹和控制林下的草本植物,使人工柞樹林的結構調整更有利于多業態農業經營,也才能確保殼斗科植物優勢地位的穩定延續,柞蠶業也才有生成的基礎,與之相輔的多業態其他產業也才能夠和諧共榮。然而如果順著史志記載的線索,重點關注柞蠶經濟的發展,那么如下一些事實對今天就更具有啟迪價值。
首先是后起的黔北柞蠶業可以反超傳統的絲織中心,即江浙閩粵等地。并不是簡單的模仿所能實現的發展目標,而是一系列艱苦勞動和聰明才智共同作用的結晶,各民族的本土知識和技術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乾隆)《黔南識略》卷三十《遵義府》載:遵義“郡境彌山漫谷,一望蠶叢,絲之值倍繭,紬之值倍絲。其利甲于黔省,其紬行于荊、蜀、吳、越間矣”。這一記載表明清乾隆時期,黔北地區的柞蠶生產和絲織業,已經反超了傳統的絲織中心,柞蠶紡織品幾乎覆蓋了整個長江中下游。又據(道光)《遵義府志》卷十六《農桑》載,“遵綢之名,竟與吳綾、蜀錦爭價于中州。遠徼界絕不鄰之區”。“秦晉之商,閩粵之賈,又時以繭成來帶鬻,捆載而去,與桑絲相攙雜,為縐越紈縛之屬。使遵義視全黔為獨饒”等。這項記載從字面上看,似乎僅止于強調黔北的柞蠶業已經反超了吳越等傳統的絲織中心,但如就實質而論,如下3點卻不容忽視:其一是,黔北的柞蠶經濟是一項第一產業和第二產業的混合產業,它不僅能產出蠶繭,而且還能夠就地制造出精美的具有地方特色的絲織品來,正是仰仗了農業和手工業的有機結合,反超吳越才最終成了事實,而這一點正好是多業態經營的優勢所在。
其二是,黔北柞蠶經營已經成了一種外向型的商品化產業。產出的蠶繭可以招引四面八方的商客來此批量采購蠶繭,從而左右了國內絲價的漲落。這一點在鴉片戰爭后,其價值顯得尤為突出,因為清政府賠付西方列強的賠款項中,有一部分就得力于黔北的柞蠶出口。鴉片戰爭后,這些蠶繭還遠銷國外。
其三,更值得注意的是,黔北柞蠶還可以升級換代,它與桑蠶蠶絲混合紡織后,還能織出更其高檔名貴的絲織品。這更足以說明,黔北地區的林業、養殖業、商業、手工業“四合一”的多業態經營結構,才是黔北柞蠶經濟興盛的文化生態基礎,故才有“黎平之民富于木,遵義之民富于絲”之說[4]19。
黔北柞蠶經濟的興盛,還與地方官員真正懂得因地制宜的重要性不無關系,也與政府部門的大力推廣息息相關,還與他們重視民間傳統、樂意向民間學習存在著相關性。如下三則史料即可從中管窺一斑。(乾隆)《黔南識略》卷三十二《正安州》載,州境“土產山繭紬、家機紬、土花綾之屬”。又說該州“向無蠶絲。乾隆十三年,州吏目徐階平自浙攜蠶種來,教民飼養,因桑樹較少,先以青棡葉飼之”。“食青棡者為山絲”,“商通各省,販運甚多”[4]265。這一記載中隱含著一些容易被忽視的關鍵細節,那就是政府引進蠶種,并不是簡單的仿效照搬,而是引導鄉民對外來結束進行了消化吸收,對蠶種也做了相應地育種改良,才能最終獲得成功。(道光)《遵義府志》卷十六《農桑》載,“正安向無織絍之業。乾隆十三年,吏目徐階平自浙江購蠶種來州,教民飼法。正安蠶繭較大于江浙。初,州地少桑,階平教飼柘葉”。乾隆二十六年,仁懷廳等處“結繭數萬,試織繭綢,各屬效行”[5]477-478。這兩則記載,同樣隱含著對外來技術的消化吸收和升級換代問題,官吏在其間的貢獻雖不容低估,但各族鄉民勇于嘗試,敢于探索,同樣是獲得成功的關鍵,對此決不能因為文獻記載過于粗疏,而不加細究,事實上當時貴州所產的絲織品,由于所用蠶絲與江浙蠶絲性質不同,燒絲,粘紗,制造的工藝要求也會因之而異。在沒有成功經驗直接仿照的情況下,各族鄉民對勇于探索和實踐一項也不能少,否則黔北絲織品反超傳統的絲織中心是絕對做不到的。
自明清改土歸流以來,貴州引進外來物種的例子,不絕于史志,而稱得上成功者,黔北的柞蠶引進就是一例。其成功的要訣全在于政府部門對因地制宜有清醒的認識,是針對貴州的生態背景去有選擇地引進柞蠶,而不是以利益為先導去引進外來作物,這正是柞蠶能造福黔北的原因之所在。而玉米的引進,因大規模的山地墾殖,反而造成了今天大規模的水土流失、石漠化災變等。失敗的原因正在于,沒有注意到貴州地區山高坡陡,重力和流水侵蝕嚴重,玉米是一種高桿作物,對地表的覆蓋能力低下,一旦毀林種玉米,其生態隱患將極為嚴重,這樣的教訓直到今天,仍值得認真吸取。柞蠶引進成功的另一個關鍵是對當地各民族文化特點地有正確認識,也至關重要。上述資料雖然都沒有正面提及這一點,但查閱明代典籍,卻不難獲知,在播州楊氏土司統轄黔北地區的年代里,播州土司一直是皇木的供納基地[5]533-549,又是國內茶葉的供納基地[6],還是烏蒙馬的培育基地[7],而糧食的生產反而有限[8]。正是黔北民族地區早已有了多業態經營的社會文化基礎,因而引進柞蠶不僅容易成活,而且還可以獲得堅實的制度性保障。因而黔北柞蠶經濟的興盛,不僅是天時地利,更是人和助推的結果。
需要注意的是,黔北柞蠶經濟的發展還帶動了貴州其他地區的發展,其中不少殘存的土司和土目,都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參與其間的經濟活動,具體見表1。
表1清代貴州諸地官員勸種柞育蠶表
府州縣文獻記載資料出處貴陽府府境“山多橡樹,經有司勸諭,近亦放蠶取絲者”(乾隆)《黔南識略》卷一《貴陽府》修文縣縣境“青棡尤多。民藉之,以養蠶收繭”(乾隆)《黔南識略》卷二《修文縣》開州州地“樹多青棡,可飼蠶”(乾隆)《黔南識略》卷三《開州》鎮遠府郡地“橡樹尤宜。經大吏及有司勸諭,近皆放蠶收繭,與遵義同”(乾隆)《黔南識略》卷十二《鎮遠府》興義府府境“近則種橡養蠶,更有成效”(乾隆)《黔南識略》卷二十七《興義府》大定府大定知府黃宅中“勸民多種青岡,橡樹,仿行遵義放蠶之法,以為瘠土之資。事雖如迂,心則甚切。……為此,示仰各村鄉老,各寨土司,互相傳諭,因地蒔栽,鄰里鄉黨,守望相助。如有牛羊踐屐,樵木損傷,甚或乘隙偷伐,越界強砍者,輕則共同禁約,重則稟官究懲。務期廣為種植,嘉卉成林,勿負官敦勸之心,實為久長之計。”又說,“青岡樹放蠶之利,遵義人行之有效,大定連界,亦可仿行。本府前經出示勸栽,且有輕罪拘押之人,其家種樹多株者,即予開釋。近聞意義漸里土目安國太,栽種橡樹萬余株,賞給銀牌,以示鼓勵”貴州省大方縣縣志編纂委員會:《大定縣志》,重慶渝新印刷廠印刷,1985年版,第513-514頁安順府府境柔西多青木岡,“道光五年,招遵義匠數人,教民飼蠶”(咸豐)《安順府志》卷十七《地理志十六》都勻府“勻產橡樹頗盛。清季昆明王仲瑜太守借飼山蠶,散種試辦,越年大獲”,“蠶師均借材遵義”(民國)《都勻縣志稿》卷六《農桑物產》從表1可見,發展柞蠶經濟本土社會基礎的雄厚,使得遵義的柞蠶業成了貴州省山地農業發展的樣板。故在典籍中多言貴州諸府州縣境“多青木岡,民藉以養蠶收繭”等。值的一提的是,貴州柞蠶業的發展,還成了貴州地方官員上報皇帝的重要政績。如《皇清職貢圖》卷八《貴州蠻夷》“東苗”項,畫的就是生息在今貴陽、惠水、龍里等地的苗族養柞蠶的盛況(見圖1)。此外柞蠶業的發展還為為清末李端棻等人在黔省興辦實業,鼓勵各族居民養蠶繅絲奠定了基礎。故在其組織匯編的《黔苗圖說四十副》“花苗項”①①百苗圖自被清陳浩繪畫后,為各界臨摹,版本甚多。文中的劉乙本,即《黔苗圖說四十副》,該本由李端棻組織抄繪,時間大致在同治到光緒年間。該本由劉雍在北京購得,收藏家中。 中,就畫有“花苗養蠶取絲圖”[9](見圖2)。有清一代,貴州花苗分布范圍甚廣,區域包括今黔北、黔西北、安順、貴陽諸地。從此見黔北柞蠶業對貴州山地農業影響之大,也為清朝末年提倡興辦實業提供了前期條件,這樣的經濟模式值得政府和學界深思。圖1東苗育蠶圖圖2花苗育蠶交流圖
資料來源:《皇清職貢圖》卷八“貴筑、龍里等處東苗”,日本早稻田大學藏本;《黔苗圖說四十副》“花苗”,劉雍藏本。最后還必須看到,柞蠶經濟的發展并不是單一的經濟發展,而是文化生態共同體的和諧共榮所使然。(道光)《遵義府志》卷十六《農桑》載,自是(遵義)郡善養蠶,迄今幾百年矣。養蠶之風遂諭鄉里,遍及黔北諸地。“紡織之聲相聞,槲林之陰迷道路。鄰叟村媼相遇,惟絮話春絲幾何?秋絲幾何?子弟善織之善否?”此段材料所載已經不是純粹的經濟問題了,所述內容已經涉及黔北的民風、民俗、制度保障,價值取向、倫理道德諸多文化內涵。這足以說明培育一項經濟,忽略了民族文化的配合和支持是難以生根的。而黔北柞蠶經濟的興盛,啟動之初本土知識和技術起了關鍵性的作用,自然地理特點發揮了奠基作用,而在其后的發展進程中,培育民風、民俗等則成了不可忽視的關鍵舉措。而歷朝官府,特別是當地的官吏,能植根于當地民族文化之中,因而此項培育工作得到了逐步健全與完善,這才足以支撐黔北柞蠶經濟長盛不衰。相比之下,自”鴉片戰爭“以降,東南沿海所蒙受的外來沖擊日趨頻繁而嚴峻,而黔北柞蠶經濟卻得以脫穎而出,后來居上。
一段時間以來,不少學者一致認為貴州貧困落后,自古至今皆然。殊不知單就黔北柞蠶經濟而言,反超江南乃是早已有之的事實。而且這樣的發展勢頭一直持續到20世紀中期。因而黔北柞蠶經濟所涉范圍雖然不大,但卻可以稱得上是多業態經營的典范,同時也是民族文化生態和諧共榮的樣板。如果不用好這樣的樣板,推動貴州山地高效農業的當代創新,那我們將有負于前人的努力和教誨了。
三、結論與推演
長期以來,學界習慣性認為貴州經濟貧困,貴州各民族文化落后。但如就柞樹林培育和柞蠶經濟而言,貴州社會文化的繁榮已經足夠讓外人啞然了。然而這并不是本文撰寫的目的,筆者關注的是山地農業與多業態經營的不可分離性。這里僅以柞蠶經濟經營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略加剖析,以饗讀者。
柞蠶的“蠶沙”,也就是蠶糞,經濟學專家往往不屑一顧,但相關生態學學者研究表明,“蠶沙,即柞蠶的糞便卻是一種上好的有機肥料,是種植花草和綠色蔬菜不可多得的理想肥源,放養柞蠶的林子,如同施了次有機肥,根系得以吸收,來年柞樹的生長會更加茂盛”[10]。這一研究至少可以表明這是一項資源循環利用的可持續再生利用的途徑。其中在養蠶業之外,還隱含著林業和農業經營項目,言所未及還有蠶沙是山羊的最好飼料,隕落的柞樹葉也是山羊的越冬飼料。過去鄉民培育柞樹林,卻沒有讓柞蠶獨享其利,而是讓農業、畜牧業、林業、副業都能在柞樹林中各得其所,和諧共榮,這才是多業態經營的實質所在,也是古今山地農業都必須遵循的經營規范。
堅持這一經營理念,其實不是一個單純的技術問題,而是觀念形態的創新問題。結合上文分析,這樣的創新至少需要包括如下3個方面的內容:其一是因地制宜,因人而宜。黔北柞蠶經濟能夠實現其輝煌,沒有特定的自然生態系統的奠基,沒有各民族的和衷共濟,肯定不足以成事。其二是各民族本土知識和技術是無價之寶。此前的研究較多關注和肯定歷史人物的貢獻,卻很少關注這些歷史貢獻背后相關民族的本土知識和技術在發揮著關鍵作用。遵義地區的幾個世居民族各有專長,彝族、土家族長于畜牧,苗族和仡佬族長于馴養野生動植物,少數的布依族對于經濟林的培育具有專長,這些民族技術專長的總和,才可能使得一項外來產業可以落地生根,并快速推廣。相比之下,當下很多扶貧政策的失誤恰好錯在只管照搬項目,而不注意當地各民族知識和技術的儲備,或者是無原則責怪當地少數民族受教育程度低,以便為自己的失敗解嘲和塞責。其三是凡屬山區的自然生態系統,其必然具有多樣性和復雜性,置身于其間的世居民族,其文化也具有多樣性和復雜性。這就注定了山地農業的發展模式絕對不能走單一化的道路,而須走多業態經營的道路。有清一代的仁人志士正是認識并運用了這一點,才造就了黔北柞蠶業的輝煌。今天如果不能從中獲得教益,當代貴州的山地高效農業也同樣無法問世。這才是本文致力強調的關鍵所在,僅此就正于海內外賢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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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康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