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金庸——武俠與中醫

溫培銳(香港)

我是一名中醫師，也是一個金庸癡。在中學時代，相信不少金迷也跟我一樣，曾挑燈夜讀，手不釋卷愛上金庸小說。到大學時讀中醫，更親身感受經絡之奧妙、穴道之神奇，六脈神劍、任督二脈，讀起來分外投入。或許，你覺得武俠小說的世界，離我們很遠，但其實不然，如果以人生比喻一部小說，每一個人都是活生生的主角，都是人生旅途中的修行者，都跟小說中的大俠一樣，經歷困難和挫折，然后逐一克服，修成正果。作為一位中醫，每天都遇到很多奇難雜癥，在學醫行醫上，金庸小說都給予我很多啟發，一直影響著我。

學醫的路艱辛，特別是中醫。既要讀中醫，又要讀西醫，人體又極其復雜，要死記硬背的東西很多，上午中醫課學完五臟六腑，下午又跟西醫課的心肝脾肺腎，中西不同，每天左腦跟右腦交戰，猶如“左右互搏”。大家要將兩門課程讀得好，已經消耗大量精力，犧牲不少玩樂時間，但我們明白“成功須苦干”的道理，還得更加努力。金庸群俠之中，以勤奮精進為第一者，無疑是郭靖郭大俠，因為金庸小說中大多數主角都是聰明絕頂，悟性極高，如楊過、令狐；中、張無忌，就算武學根基平庸，也有奇遇而輕易得到曠世神功，如虛竹、石破天、段譽，只有郭靖是完全靠自己的勤奮，步步經營，以“人家練一朝，我就練十天”為砥礪，成為一代大俠。

面對艱難，我總會以郭靖為榜樣，以純厚樸實、堅強無比的意志，刻苦耐勞的精神，將困難一一克服。

大學二年級的一年，是香港人艱難的一年，因為香港經歷SARS之疫。沒有人會忘記那段人人都戴上口罩，街頭惶恐不安的日子。當人們一直信賴的科學，也無法排難解厄，一向專業優秀的醫療精英，都束手無策，連負責前線的醫護人員，都一一病倒，我們還可以信賴什么？現代科學，來自西方，以征服自然的心態，拆解自然的方法，帶給人類前所未有的物質文明。但當人類沾沾自喜，以為自己高高在上的時候，大自然有時也會如“吸星大法”的結果一樣：吞噬越大，反噬越大。變異的病毒，抗藥的惡菌，隨之而生。

西藥的療效并不理想，副作用也強，香港的疫情也在所有地區中最為嚴重。雖然特區政府將中醫拒諸門外，但內地以中藥治療，確實成功醫治不少病患。中醫治療，就如郭靖的亢龍有悔，楊過的玄鐵重劍，任你病毒招式千變萬化，花招百出，只要我功力深厚，對癥下藥，就能夠“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因為中醫治療，不是針對病毒，病毒容易基因突變，疫苗和西藥，永遠追不上病毒變化的速度，相反中醫通過改變身體的環境，引導機體自己對付病毒，在沒有特效藥的情況下，往往會比西藥優勝，副作用也輕。但要練好亢龍有悔、玄鐵重劍，確實要下苦功。那年春天，我正在學習《傷寒論》。這部經典出自“醫圣”張仲景的手筆。當時瘟疫肆虐，張仲景的家族有三分之二的人口因而死亡，在悲憤交襲之下，張仲景先生花了十多年研究傷寒病，寫下這部不朽名著。“治療SARS的希望，會落在中醫上”，教授語重心長地囑咐我們要讀好這部經典。最后，香港人團結一致，難關終于捱過了，但我們真的征服了SARS嗎？今年流感的死亡數字，已經超越當年SARS，值得深思。

中醫將事物分為陰陽，運動、向上、溫熱、無形的屬陽，靜止、向下、寒冷、有形的屬陰。陰陽之間，既有對立的一面，也有互相轉化的一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孤陰不長，獨陽不生”。就如小說中，一開始郭靖學武，未學全真心法，就顯得不夠靈巧；又如石破天調和陰陽內力后，練成強勁內功，但沒有招式，往往只有挨打；又如楊過學打狗棒法，從洪七公學的招式不能運用于實戰，必須結合黃蓉的心法，才能將整套絕學施展。無形的內功心法難練，花費時間長，又容易走火入魔，但一旦練成，就隨便一招也威力無窮，就如獨孤求敗可以“草木竹石均可為劍”，達到“無劍勝有劍之境”。中醫的治療，如果沒有中醫理論的內功心法，一就不能很好地施展出來。同理，一個火笙病，你沒有照顧他的精神健康，就不能很好治愈，可惜的是，在這個急功近利的商業社會中，無形的東西往往被忽略。

臨床實習，常常將帶教老師的方抄一次，反正沒特別事做，現在想起，其實方是死的。一般人以為中醫真有秘方絕技，其實不是。一個高手和低手都是用同一招式，但差別可以很大，就是因為高手頭腦清明，兼且內力高強，懂得什么時候用，又懂得怎樣用力，甚至以環境配合加強效果，就如“東邪”黃藥師，除了彈指神通、落英神劍，還配合奇門循甲、八卦方位為自己增強力量，來獲得最佳效果。又如獨孤九劍，有了劍法的基礎后，還要將所學融會貫通，不再拘泥于招式本身，達致無招勝有招境界，并不斷練習，將身、腦、對手、環境合而為一，達致條件反射，天人合一，才能料敵先機，戰無不勝。

很多人都說中醫是經驗之學，要慢慢累積經驗，我卻覺得不是。經驗重要，但只是給你練習實踐的機會，不是用來指導臨床。要將成功經驗思考原因，再總結提升至理論層面，再反復實踐，才是真正明白。有時候，經驗反而會窒礙人們去思考醫理，導致迷信。執著形式，拘泥經驗，盲信權威，就是成功和進步的絆腳石。就如張無忌學太極，張三豐告誡張無忌只有將太極完全忘記了，才是真正學會了。

畢業后，慶幸能夠重返中醫臨床，做回自己喜歡的事。行醫多年，漸漸明白病的原因和意義。一般人都覺得病是負面的，但其實“如是因，如是果”，很多病的病因都是源于自己，是受到貪嗔癡三毒所害而受苦，看《天龍八部》眾角色的結局就明白了。要解決，唯有克服自己的心魔。最大的敵人，往往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珍瓏奇局”，唯有克服了，才能突破自己，修成正果。病，只是身體給你的警號，令你痛苦是希望你能夠改善既往之陋習，而若然你執迷不悟，用西藥把它麻醉，任由疾病惡化，受苦的只有自己，但你克服了，身體就會脫胎換骨，就如洪七公在重傷后，浴火重生，功力大勝從前，揚過斷臂，反而成就一代大俠。

從前讀《鴛鴦刀》，讀到最后，無敵于天下的秘密，竟然是“仁者無敵”四字，只覺得是開武林中人一個大玩笑，但現在回想，這才是武學的最高境界。武術并不是好勇斗狠，爭強好勝，相反，它是希望修行者在有能力保護自己和別人的情況下，令心懷不軌的壞人不敢放肆，同時以德行感動敵人和教化身邊所有人，當人人都守禮，重視道德，群眾壓力又可以進一步約束不良分子的滋長，社會就會安定發展，紛爭平息，止戈為武。以德服人才是王道，這道理，就如益菌能夠抑制惡菌的生長，健康的細胞能夠制約癌細胞的擴展，而免疫細胞當然就是眾大俠！

金庸小說寫到清朝乾隆時就完結了，也標志著武俠時代的終結，因為之后百多年以來，西方列強以堅船利炮轟破中國的大門，苦練一身武藝，也敵不過洋槍洋炮，國人從前引以為傲的中華文化，一下子多被指為封建迷信，成為中國科學技術落后的罪魁禍首。精英人才轉而學習西醫，病人逐漸投向西醫，民國政府更曾提出廢除中醫的提案。就如身為武俠小說主角的韋小寶都放棄修練上乘內功了。

今天，人們開始重新發現中華文化的價值，可惜現今社會，重物質而輕精神，人人以金錢名譽作為衡量人的標準，主流價值還是西方價值，普羅大眾都有崇洋心態，傳統儒家文化在功利社會下，逐漸被蠶食。事事講求速度和效率，人變得只求結果，不問過程。以中醫為例，雖然近期急速發展，但能夠真正了解中華文化底蘊的人不多，為求速成，往往如鳩摩智以“小無相功”施展少林七十二絕技。盡管如此，我仍然相信，每一個人內心深深處還藏有中華魂，即使貪財好色，不學無術如韋小寶，都有一顆俠義心。武俠精神，尚存人間，中華文化，生生不息，因為，我們都有龍的基因。

（本文系公開組二等獎作品）

責任編輯 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