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香

●劉春花

蘭香

●劉春花

一

除夕前一天回到老家，已是夜間。推開院門，隨風飄來一絲淡淡的清香，當我著意去捕捉這醉人的芳香時，它又溜得無影無蹤。憑著這香，我便知院子里的蘭花開了。其他花香不是太濃太烈，就是太淡太薄，唯有蘭花的香，如煙如云，香得飄逸而迷離，蘊藉而清遠。

我把提著的年貨隨手一放，走近花架，燈光透過花架子，稀疏地灑在一盆盆的蘭花上，最先映入我眼簾的是蕙蘭。紅的、粉的、紫的、黃的，一團團，一簇簇，你追我趕地開得正歡，像待出嫁的新娘，又像舞動著的仙女。即使在這昏暗的夜里，也無比絢爛奪目。

小院中除了蕙蘭，剩下的多半要數蓮瓣了，每一盆里花莖兩三枝，每枝莖上開有一兩朵小花，還有一兩個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兒。這類蘭花少了蕙蘭的張揚，顯得更加清麗脫俗，令人百看不厭。我陶醉在花叢間，思緒萬千，父親叫我進屋烤火，這才覺察到絲絲的寒意。

臨睡前，我如往年一樣，端一盆蓮瓣放到臥室里，好讓幽幽的香氣伴我入眠。白天聞花香，香僅能入口鼻；而夜嗅花味，香則可入夢魂。

整個春節假期，每天清晨從花香中醒來，咽喉齒頰都帶著幽香，仿佛從肺腑中散發出來，感覺身輕氣爽。也不用急著起床上班，賴在床上享受著慵懶、愜意的時光。走出臥房，便可看到庭院里令人賞心悅目的蘭花，為春節增添了無限喜氣。

二

早在多年前，每當蘭花盛開時，父親總會對我說：“花開了，帶幾盆去縣城里看，不想養就等花謝了再帶回來。”我應和著。臨走時，父親會挑一兩盆花開得最好的放進車里。

父親養的蘭花帶到縣城，把深山的色彩和味道也帶進了我的小窩，從冬到春的幾個月時間里，花香彌漫，暖意濃濃。

當大地回暖，地里的桃花紅、梨花白時，庭院里的蘭花花瓣上開始有了黑色的小斑點，近看宛如人臉上的老年斑，遠觀依然風韻不減。進入四月，花朵徹底地低垂下頭，但蘭葉依然青綠，新葉梢昂向天空，清新中婉轉著活潑；老葉長而色深，多將葉梢俯向大地，回俯出一種鄭重和蒼勁。花朵盛開能帶給人們驚喜，只因為花期的短暫。假如一年四季花開不敗，會疲倦了人的眼睛，而葉子是看不厭的，“泣露光偏亂，含風影自斜。俗人那解此，看葉勝看花。”

擱置在我小窩的蘭花在花朵凋謝以后，蘭葉也從葉梢開始變黃，繼而一片片的葉子都由黃變黑。這時才想起父親說的話，趕緊把花挪回去。父親見了，說了句：“來不及了，根已經腐爛了。”

等到第二年花開時，父親依然讓我把花開得最好的帶走，并反復交代，“蘭花要節制澆水，尤其是冬季要保持盆土干燥。要注意適當通風換氣。”

我幾乎都按照父親的交代做了，但幾個月過去，我還是又把生命將萎的蘭花端回給他。“蘭花習慣了山上的氣候和流通的空氣，在城里的鋼筋水泥籠里不適應。”父親說。父親只是不想點明我不會養蘭花，說確切些是沒用心照料。因為他清楚，有很多喜愛蘭花的人，他們在城里的公寓里同樣養有很多四季常青、長勢良好的蘭花。

“三分栽，七分養”，古人就總結出了這樣的養蘭經驗。蘭花要栽活很容易，然而后天的養護卻是關鍵，也是最不好拿捏的。

侄兒男女結婚，父親要送幾盆蘭花祝福。朋友建蓋了新房，父親也要送幾盆蘭花祝賀。過不了多久，他們家里的蘭花就和我養的蘭花一樣，都一一枯萎，唯獨我家小院里的蘭花依然四季常青，年復一年花開不斷。

再后來，每年蘭花開了，父親也不再提讓我帶走蘭花的事了。若是我要帶，父親也不會阻攔，但我已習慣了在花開花落時，都常回老家看看。只有待在父親精心打理的院子里，在蘭花的簇擁下，我的內心才真正的平靜、松弛下來，那里才是我心靈的歸屬。

三

父親開始愛上蘭花是從90年代末開始的，那時候，蘭花正炒得熱，一株好的蘭花價格可上百萬，甚至千萬，水漲船高，一般蘭花的價格也從原來的幾十元一株漲到了幾百甚至幾千。于是，在我生活的山村，很多原本不愛花、不識花的人都紛紛跑到大山里，尋找值錢的寶貝。

父親看著周圍的人都找蘭花去了，他也緊隨潮流，空閑的時候就往深山里跑，幾年時間，尋遍了家鄉周圍的好幾座大山。找蘭花時順道去太平趕鄉街，去觀音廟喝茶，去石竹的陌生人家里吃晌午。常常一大早出門，太陽落山才歸家，空著肚子回家也是常有的事兒。

每次找到一株好蘭花，父親都會特別高興，在我面前講找到的經過，談蘭花品種的鑒別等等。空手而歸的時候，父親也好像看不出失落的樣子，繼續總結經驗，期待下一次有好的收獲。

父親最初把從深山里挖回來的蘭花栽到廢棄的臉盆菜盆里，隨著蘭花的增多，沒有更多的廢盆可供父親栽蘭花了，同時父親也覺察到廢盆與蘭花的不般配，于是專門到街上買了古陶盆，背起背篼到深山里挖來山基土，山基土松散、濾水性好、肥力充足，最適宜用來栽種蘭花。

父親把這些山基土背回家，倒到院子里，撿出小石頭以及其他雜物，隨后往古陶盆里捧幾捧山基土，再小心翼翼地拿起蘭花，捋捋花根后放進盆里，再把更多的山基土捧進去，把全部的花根填埋好。然后把栽好的蘭花輪流放到桶里浸泡，讓干燥的土壤吸收足夠的水分。沒有用完的山基土，父親會把它收到蛇皮口袋里，待有新挖回的蘭花或給花更換土壤時用。

父親說，蘭花是生長在深山叢林中的，即使把它養在家里，也要讓它吸收到山里的養分。因此，父親對栽蘭花的土壤要求是極高的。臨近村莊的山林里當年樹上枯落下的黃葉，大多被勤勞的村民們用耙子收攏，裝到花籃里背回家墊牛羊圈，稱為“圈窩”。搜刮過圈窩的地方，山基土土層很薄，肥力不足。為此，父親會走很遠的山路，去遠離人家的偏遠深山里挖山基土。遇到山基土里的葉子腐爛不夠徹底的，父親曾嘗試過把山基土放到粉碎機里進行粉碎。父親的這個舉動，曾讓很多人吃驚過。后來父親發覺粉碎過的山基土太細，澆水時水流容易把最肥的土壤帶走，就不再用這個法子了。

父親原本也是不識蘭的，最初見蘭花就挖回家。在與蘭友們不斷地相互交流學習之后，慢慢地也就懂得養蘭、品蘭了。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從父親的言談中了解到，在我生活的大山里生長著火燒蘭、豆瓣蘭、虎頭蘭、朵香、蓮瓣等蘭花。火燒蘭、豆瓣蘭的觀賞價值不高，也賣不了好價。蓮瓣是最好的品種，不管從葉型、葉脈，還是花型、花色都要略勝幾籌。若是遇到葉子是金邊的，或素花的，就更為珍貴了。

那時總聽說村子的張三找蘭花賣得幾千元錢，李四做蘭花生意賺了幾萬元。我在心里盤算著，就家里的院子里擺滿的蘭花，就花的品種，按行情算賣幾萬元錢是沒問題的。可父親直至蘭花大跌價都沒有賣過一株蘭花，送人的倒是不少。當時我常埋怨父親傻，太過大方，不懂得抓住時機賺錢。父親說：“去找蘭花的時候，想著是要賣錢的，真正養起來又不想賣了，家里有開銷的就行了。”

有一次家里來了兩個客人，提了幾斤新鮮肉和一條春城煙給父親，原來是我家親戚介紹來看蘭花的。父親使喚我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招待。客人走時帶走了幾盆好蘭花，父親一分錢也沒有收他們的。按照當時的行情，送出去的蘭花價值是他們送的禮品的幾十倍。

父親就是這樣，遇到投緣的，喜歡蘭花的，他總會把心愛的蘭花毫不吝嗇地送出去。當別人不好意思拿的時候，他會寬慰人家：“這個我已經分成幾盆栽了，過一久它又發新苗了。”

后來，蘭友們也送了父親一些我們家里沒有的品種。因為蘭花，父親與他們成了朋友。如今，我只要與父親談起院子里某一盆蘭花，他總要提起花的來歷，是某某送的，是哪里買的，或是哪一座山里挖的。

無論春夏還是秋冬，只要回到我家的小院，總有一盆盆蘭花圍繞著，讓原本單調、孤寂的家充滿無限生機和溫情。漸漸地，我開始懂得，只有像父親這樣淡薄名利、遠離世事紛擾、喜歡清靜生活的人才養得好蘭花，才是真正愛蘭之人。

父親沒讀過幾天書，對于孔圣人寫的“芝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君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猗蘭操》）這樣贊譽蘭花的文字自然是不知曉的，父親只是單純地喜歡蘭花，喜歡蘭葉的綠郁、蘭花的秀麗、淡然的蘭香。與蘭花相伴久了，自然就養成了蘭花一樣的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