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家屬、自己:你的生命終點誰作主
活得有質量,死得有尊嚴,不該是一種奢望。生命的終點,自己作主、醫生主導還是家屬決定?在現實中,這三種情況往往以人們難以預料的方式摻雜在一起。這也是一個沒有人能回避的問題。
“醫生,我現在只有一個要求”。這是老張住進腫瘤醫院后對成文武主任反復說的一句話。老張退休前是一位外科醫生,為病人做了大半輩子的手術,到了晚年,他也成為了病人。
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病情:腸癌晚期,癌細胞已經轉移到他的肺與骨骼。他深知腫瘤晚期意味著什么,他曾親眼目睹過許多被癌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晚期病人。他不奢望奇跡發生,比起死亡,更令他恐懼的是被疼痛長時間地折磨。
老張對成文武說,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減輕痛苦,保持最后的尊嚴。成文武答應,一定會盡全力滿足他的要求。幾個月后,老張平靜地離去了。家人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了老張在紙上寫了一段對醫生感謝的話,感謝他們在生命最后的路上為他減輕了疼痛。看到這段話,老張的太太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她告訴成文武,雖然自己也是醫生,但她一度對丈夫的選擇很不理解,她曾勸說丈夫再化療看看,或者試試別的方法,說不定還有希望再“搏一搏”,然而丈夫很固執,不愿一家人再為他“折騰”。看到老張最后的那段遺言,她突然釋然了。
老張做出這樣的決定究竟經歷過多少彷徨與掙扎,沒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是他對生命最后的慎重思考。在腫瘤醫院綜合治療科從事姑息治療十余年的成文武,送走過許許多多病人,面對生命的終點,每個人、每個家庭的選擇都不盡相同,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離開。
有調查顯示,幾乎沒有人問過那些躺在床上的病人,他們是否真的愿意為了延長生命而犧牲最后的生命質量,他們的意愿大多被忽視。
有時候,不放棄是因為割不斷親情。成文武和他的同事們常常聽到這樣的話:“我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只要有辦法搶救總要搶救,多拖一天是一天。”
有時候,明知病人僅靠機器維持生命,其實非常痛苦,但家屬還是堅持不愿意放棄,這背后也交織著一些現實的因素:“孫子還在國外沒有趕回來,總要讓老人看上最后一眼。”“父親的退休工資很高,醫療費用又能報銷,能拖一天就多一天的收入啊!”……

有時候,不放棄是因為割不斷親情。“我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只要有辦法搶救總要搶救,多拖一天是一天。”
在我國的傳統觀念中,死亡始終是一個被回避的話題。基于我國的國情和醫療現狀,到了彌留之際要不要采用插管等方式進行搶救的選擇,并沒有被落在紙面上讓患者用書面的方式勾選。事實上,家屬代替病人做選擇的情況很常見。
對此,有一些學者及社會工作者認為,家屬沒有權力來代替病人做治療的決定。當病人自己沒有意識或者能力做決定的時候,應該有一整套制度來保證病人事先被告知會發生什么情況,可以提前做決定。
近幾年來,有關提倡“尊嚴死”并鼓勵病人在生前寫下“預囑”的呼聲一直不斷。然而由于傳統觀念和在實際執行中所遇到的難度等種種原因,生前預囑并沒有成為一種普遍的方式。
朱劍峰副教授認為,生前預囑的出現顯示了人們對死亡意義的渴求、對死亡質量的要求比過去高了。但無論是個人做決定還是家屬做決定,前提都必須對死亡或者說對生命有一定的思考,而并非一味的恐懼或回避。
但事實上,對死亡這一問題的回避與恐懼依舊是一種主流情緒。而從年齡層面來看,與中年人相比,老年人對死亡的態度顯得更為回避。從某種意義上說,對死亡的回避恰恰是對生命的回避,而思考死亡有時也是思考生命。
成文武主任的母親今年80歲,她患高血壓幾十年了,高壓常年在230mmHg左右。從醫學角度來說,這么高的血壓隨時隨地都會出現意外,嚴重的會休克,甚至是心跳停止。事實上意外也已經發生過多次,每一次都是有驚無險。有一段時間,母親經常鬧情緒,堅決不肯吃藥,“你們就讓我去死吧,不要管我。”無論家人怎么相勸,母親就是不肯吃藥。
成文武急了:“媽,你要自我放棄我們也不攔著,但你真的考慮好了嗎?你血壓這么高,如果不治療,萬一中風引起癱瘓,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你就只能在床上熬著,且不說我們照顧你要付出多大的精力,你也要考慮自己的生活質量會有多差!”
母親知道,兒子的話并不是恐嚇與威脅。成文武的外婆曾經因為蛛網膜下腔出血入院搶救,情況非常危急。最終,外婆從死亡的邊緣被拉了回來,但嚴重的腦出血使她成為了半個植物人,幾乎沒有意識,很難與人交流。出院后,輪流照顧外婆成了全家人生活中最沉重的一部分。堅持了一年多,幾乎沒有生活質量的外婆去世了。
自從那次與母親開誠布公地談論了那個不怎么吉利的沉重話題后,成文武發現,母親開始認真吃藥了,她再也不輕言那些放棄生命的話。成文武“當一個人認識死亡,才會反而更珍惜生命,更好地生活”。
調查顯示,大多數人更愿意選擇溫暖的家作為最后的歸宿。但事實上,現代醫療的社會化已經讓更多的人不得不在醫院走完人生。不可否認,醫生在人們的生死關頭扮演著另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們在用自己所學的醫學知識救死扶傷的同時,也不可回避有關生命與死亡的思考——是遵循技術理性的一絲不茍,還是給予更多的人文關懷、尊重臨終病人自己的意見?
在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胰腺外科,每天都會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患者前來求診,面對“癌中之王”胰腺癌,生死的選擇每天都在上演。一位外地來的病人幾乎就要跪在虞先濬教授的面前,他體內巨大的腫瘤讓他被許多醫生婉拒。虞先濬認為,手術雖有風險,但為了這個絕望的病人一定要試一試。經過數個小時的手術,虞先濬成功摘除了病人體內的腫瘤。出院時,病人全家萬分感激,醫生也充滿了自豪感,他覺得自己挑戰了別人做不了的手術。
此時,另一位醫生告訴虞先濬的情況,讓他陷入了沉思:為了做這個手術,病人賣掉了老家唯一的房子,妻子為了照顧他,無法繼續工作,一家人回老家后只能租住最便宜的房子,而他們的孩子還在城里上學。更沉重的是,手術后病人的生命究竟能維持多久也是未知。
如今回想當時“勇攀醫學高峰”的經歷,虞先濬的內心不再只是喜悅,反而多了一份沉重。面對那些即將進入醫院工作的年輕醫學生時,虞先濬這樣說道:一個優秀的醫生,技術是最重要的武器,但當醫生的時間越久,就會發現技術不是醫學的全部,有時候更難的是“權衡”,是如何照顧方方面面的利益,既要尊重病人的意愿,也不給病人造成過多的痛苦,還要適當為他的家屬多考慮。
有報道指出:隨著中國人口老齡化,包括腫瘤疾病在內的慢性疾病患者數量日益增長,如何讓人們有尊嚴地死去將是一項長期艱難的課題。這個艱難的課題,不僅僅是醫生的課題,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人生課題。活得有質量,死得有尊嚴,不該是一種奢望。
(《解放日報》2016.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