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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巧啊蘇軾(短篇小說)

2016-12-27 20:22:45小咩
當代小說 2016年11期

小咩

村長蘇不尋有個口頭語,每臨黃昏,便著起長袍,擎起酒杯,對著天空一抹又一抹的散云念念有詞,仿佛與異界某個神靈在隔空對話。這些散云正由白變粉變紅,他臉上便映出似返老還童一樣的靈光。若逢有人路過,他便甩著酒杯趕緊湊上去,搖頭嘆氣曰:嗨,我就不信了,多少年了,咱老蘇家就出不了個蘇軾一樣的人物嗎?嗨……

知曉他脾氣秉性的,不愿招惹他,說怎么沒有?誰不知道你才高八斗著述豐厚,這十里八鄉可是和蘇軾齊名的人啊!

這一席話猶如醇厚的酒醪涌上蘇不尋薄薄的面龐,那臉色便更紅透了些。他捋著滿是油漬的袍面一面擺手,一面后撤碎步說哪有哪有,我怎么能跟人家蘇軾比?但笑聲從那干癟的嘴唇里漾出來了,不清脆但冗長延綿,在空空的酒杯里打旋,在干瘦的天井里撒歡,最后這陣笑聲和著風聲,像發現大青蟲的螞蟻一樣快速集結在了屋內炕頭一本泛黃的線裝書上,吹得紙張“哧啦啦”亂響不休。

此刻,西天的晚霞正像濃稠淤血,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尿臊氣。

劉戶就是迎著這樣的血色、嗅著那陣尿臊氣走到了蘇不尋家院門口,看見蘇不尋正像一個古老的思想家,端著酒杯祭天。

剛添了兒子的劉戶是來找村長給孩子落戶口的。

按理,劉戶應該春光燦爛喜氣洋洋,逢人遞煙遞糖的。但映入蘇不尋眼簾的卻是一張滿懷心事的愁臉。蘇不尋知道這個倒插門來的女婿在家一直處于被奴隸的地位,難道又被艷翠拾掇了?

未等劉戶在院門口站穩,蘇不尋已迎上去,嘆氣說,嗨,我就不信了,多少年了……

——村長,劉戶搶斷了話,帶著哭腔說,你說生了孩子是不是應該隨爹姓?

蘇不尋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那你給評評理,俺家艷翠生的孩子是不是該姓劉?

蘇不尋一臉嚴肅地再點點頭,說除非你老婆懷的不是你的種,否則應該姓劉!

可她一家人欺負我啊,非要改姓蘇,跟著娘家姓。這不是欺負人嘛……

蘇不尋明白了,卻一笑了之。他微微頷首,繼而曰: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見劉戶不語,又說,跟著誰姓不是你兒子呢?話又說回來,清官難斷家務事嘛,這都是居家過日子的瑣事,自己關門商量著來就是啦!

劉戶的哭腔轉為嘆氣,輕蔑地看蘇不尋一眼,他瞧不起這個酸溜溜的家伙。其實是劉戶自己不明白,蘇家屯百分之九十的人姓蘇,你這事與蘇不尋商量,無異與虎謀皮,自然落不得好。劉戶不說話了,從口袋里揪出一張揉搓得皺皺巴巴的紙,遞給蘇不尋。蘇不尋問明來意,看見紙上寫著新生兒的名字:蘇大壯。蘇不尋看后靈光一現,一時興起,手幾乎是不聽使喚地拿起筆,將“大壯”二字抹去,從后面添上“軾”一字,輕快地舔了一下空酒杯沿,怪笑道:劉戶啊,我這是給你祖上積德哩!

劉戶一看改的不是姓氏,木訥地毫無反應。倒是真落戶成了,艷翠又是一頓打罵:你這木頭,落個戶名字都弄錯了!又來找村長評理,蘇不尋說這孩子能叫蘇軾,你家祖墳都冒青煙了,這么巧的事天底下哪去找?艷翠斜著頭冷笑一聲,說你咋不改成“蘇不尋”呢?那不更巧?蘇不尋不想招惹她,因為自己這邊不在理,便哈哈一樂,笑聲悶悶的。落戶容易,但之后再改就麻煩了,求爺爺告奶奶不說,光騎車上鎮上來回就得一天,劉戶不去,家里誰也去不成。舉著拐的劉戶丈人說這名字聽著怪熟悉哩,也不孬,咱村長還能起差了?咦,不尋,你成天念詩念詞的,不就是這個人么?

老叔啊,你不想讓孩子成個人物嗎?一般人可配不上這名字!你看,咱村也有蘇軾了,蘇軾是誰?了不得,大文豪、大作家,名垂千古的,你說,我這名字起得孬嗎?

又到了漫天晚霞的時候,人們都抽著鼻子,四下探尋著某股看不見但聞得到的尿臊氣,仿佛就在嘴邊上。劉戶丈人用拐杖有節奏地點著地,像是和著一出只有他自己聽得見的腔段。那拐杖頭上還殘留著未凈的血跡,像是從淤血似的晚霞上溜蘸而來。那是昨晚劉戶和艷翠打仗,老爺子揚起拐杖鏗鏘有力精準無比地砸在了劉戶頭上,砸得劉戶嗷嗷叫。有人看見了他拐杖下的血跡,使勁嗅嗅鼻子,感覺這股尿臊氣,就是在這棍子下發出來的。

蘇軾漸漸長大,除去眉心有顆玉米粒大小的黑痣,和村里的熊孩子沒啥兩樣。

蘇不尋翻遍了家里所有關于蘇軾生平的存集,很遺憾,他沒找到關于蘇軾眉心有黑痣的記載,哪怕是鼻尖屁股腳丫子上,也沒有痣啊瘡啊斑啊的錄入。這些古代文人向來清高,像黑痣這么污穢的東西,他們怎么肯留在筆下呢?蘇不尋如是安慰自己,心里的火花又閃亮起來。

他開始難以自控地關注這個黑不溜秋的孩子,荒唐地感到天上某個虛無縹緲的神靈也在關注著自己。那天蘇軾正在墻根底下拉屎,尿液像滑蛇一樣彎彎曲曲游到了蘇不尋的腳下。蘇不尋正準備抬腳躲開,不經意看了一下天,突地怔住了。那天空縹緲疊云中分明印著個羽扇綸巾的老者頭像,背身光芒四射,正一臉專注地看著自己,那模糊但明晰的雙眉之間,不偏不倚地懸著個黑點,不就是嵌在臉上的一顆黑痣嗎?

受到驚嚇的蘇不尋腳下打滑,“刺溜”摔了個屁股蹾,恰好坐在蘇軾的尿里,這股看得見的尿臊氣刺鼻辣眼。

一旁的蘇軾“嘎嘎”笑起來,順便帶出了一個響屁。因這一聲怪響,蘇不尋的飛魂,蘇不尋的散魄,才紛紛收身團聚,清醒了的蘇不尋撫撫胸口心神,再看天——哪有什么老者,天空只是飄拂著一團蘑菇似的松云,一只黑鳥盤旋躥騰,料定是方才誤認的那顆黑痣吧。

若這個事情只是他一廂情愿的臆想,那更不可思議的事情還在后面:

蘇軾拿個竹竿去牛寡婦家天井里粘知了,蘇不尋說牛寡婦最煩孩子過去鬧騰,你去了,她拿洗腳水潑你哩!蘇軾不聽,誰知剛在天井落腳,一盆臭水果然從窗戶縫里潑出來,澆了個囫圇落湯雞。

蘇軾上墻順著屋檐掏鳥蛋,蘇不尋說可不敢往洞里伸手呀,那里面有的是蛇崽子!話音未落,蘇軾抓著一把小青蛇從墻窩伸出來,嚇得哇哇大叫。

村里都吃深水井,蘇軾和一群孩子比誰的膽子大,看看誰敢從一米多長的井沿上凌空跳過。輪到蘇軾了,蘇不尋看到剛想張口,卻有意識地閉了口,但不說并不代表不想,想了,一回頭,蘇軾就不見了,幾個孩子正趴在井口大呼小叫。好在周圍人多,蘇軾才撿回了一條小命。

如是三番,蘇不尋不淡定了。

咋這么巧?想什么來什么?

他顫巍巍地想起當年,他用筆改“蘇大壯”三字的時候,那胳膊感覺幾乎不是自己的胳膊,那手感覺幾乎不是自己的手,誰的胳膊誰的手?不知道,但想想都后怕——這是某種暗示或預言嗎?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蘇不尋將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長袍洗凈了,晾干收起;將爹的爹留下來的酒盅用水沖了一遍又一遍,像告別老朋友一樣放在碗柜的最上一層。待處理完當天村務后,蘇不尋將床上枕邊的那本黃色線裝書拿起來,由于放得時間太久,書下的床單上竟然都烙上了淺黃的色漬。

這本書厚厚的、沉沉的,用線裝訂的時候技術不到位,整本書松松散散、歪歪扭扭。

蘇不尋用一塊干凈的手絹包了一層又一層,才夾在懷里出了門。

他蹲在了村口的老槐樹底下,等著蘇軾放學歸來。此處是孩子們放學回家的必經之路。他期待著蘇軾來了,那本胳肢窩里的書會發生某種意想不到的反應,就像把一塊燒紅的烙鐵塞進冰水里,瞬間升騰起裊裊霧氣,水的尖叫、鐵的怒號、霧氣的奔逃……這該是一場醞釀了多么久的遇見呢?

他等啊等,心跳漸漸平靜了,胳肢窩里浸出汗珠了,蘇軾才回來。蘇軾是哭著回來的。他剛進村口,凄厲的叫聲像繩子一樣將劉戶艷翠從家里拽出來。艷翠心直口快,邊跑邊喊著咋了咋了,讓狗咬了還是讓貓叼了?恁爹還沒死哩哭啥……笨手笨腳的劉戶跟在后面臉拉得像驢臉。

一家人又是哄又是騙,蘇軾才慢慢靜下來。一打問,原來是在學校背詩沒背過,挨了老師熊。劉戶聽完悶悶地說,還好意思哭,不學習就是該打!

讓你背啥來?艷翠焦急地問。

忘了忘了,別問了!他們還笑話我,老師也笑話我……

笑話你啥?

寫詩的作者名字和我的是一樣的,老師說我不配叫這名字……

四周有幾個孩子笑了,劉戶拖住一個,問你知道嗎,背的啥?

背的是蘇軾的《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蘇軾沒有背過蘇軾的詩,哈哈哈哈……孩子們又大聲笑起來,蘇軾又準備抽鼻子,被艷翠趕緊摟著摸頭,才罷了。

真相大白,蘇不尋滿心歡喜撲了空,但更令他不爽,或者疑惑的,就是蘇軾竟然背不過蘇軾的詩,真是豈有此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可以背不過李白的,背不過杜甫的,背不過白居易的,但你怎么能背不過蘇軾的呢?你叫蘇軾啊!你能對得起自己的名字嗎?蘇不尋有些失落,有些失望,瞅了蘇軾一眼,心說還該繼續打,心音剛落劉戶果然上來踢一腳,罵道人家能背過,你咋背不過,老師就該打你……

艷翠上來踹劉戶,劉戶像個彈簧一樣躲過不做聲了。但劉戶躲閃的時候眼睛卻一直瞄著蘇不尋,看那眼神,這一腳貌似沖著蘇軾去,那力氣和怨氣卻分明另有所指。蘇不尋當即明白了:這不是沖我嗎?蘇不尋明白,便不愿和劉戶這個粗人過多糾纏,摸摸腋下書本,轉身就往回走。

艷翠反倒越想越氣,走到家門,順手拾起個斧頭,嘴里嘟囔著要去砸老師家的鍋。這個語文老師就在鄰村,是個身材瘦弱、高度近視的家伙,愛好詩歌文藝,上學時曾慕名而來找蘇不尋請教寫詩,人們都嘻嘻哈哈地喊他“眼鏡”。人們又圍上來,連說帶勸,艷翠斧頭就是不撒手。有個婦女賤賤地吆喝聲:村長哎,這里要殺人啦……

蘇不尋又轉身回來了。

蘇不尋肚子里也有氣,下面出不去,能從上面吐出來,也痛快些!便揚起嗓使勁說啥年代了,還打打殺殺的,能得你!

我兒子挨欺負,我不砸他家的鍋還砸你家的鍋?

砸鍋能解決問題嗎?電視上都說了,改革春風吹滿地,都吹滿地了,還吹不到你頭上嗎?蘇不尋說得有點生硬,但控制不住了,因為無論從村長的位置,還是作為蘇軾的位置,他都有充足的理由在這里挺起胸脯,作一番講話。劉戶問他改革春風是啥風,蘇不尋借氣先白他一眼,繼而搖頭晃腦,說這是比喻,懂不?劉戶啊,現在條件好了,得多學習多進步啊,電視上啥沒有,光看親嘴的跳舞的能行嗎?改革了就是搞活了,開放了就是掙錢了,我們國家就邁入新時代了,離共產主義也遠不到哪兒去了。艷翠要是一錘子把眼鏡家的鍋砸成鐵末子,那和八國聯軍燒圓明園有啥區別?那和紅衛兵打砸孔府孔廟有啥區別?那就不叫改革春風,那叫列強黑風、文革妖風……總得講道理嘛!

講道理?那俺孩子無緣無故改了名字,和誰講理去?劉戶在一旁說,嘴角撇上了天。

蘇不尋哈哈一樂,早有準備,說這事是你丈人定的哩,你找他說理去啊?一句話又將劉戶嗆住了。

蘇不尋這一陣滔滔后,感覺渾身通暢舒坦,比放個響屁都爽。這是種久違了的感覺,什么感覺?他想起了年輕時候的賽詩會,想起了舉著酒杯披著長袍的與天地對話,更想起了曾在無數個夜晚,顫抖著心和手,在這本泛黃的線裝書上,癡迷地不可遏止地創作,那一行行流淚流血的詩句穿越生死、橫亙古今、通曉中外,但遺憾的,它們遲遲不能變成鉛字問世,被讀者粉絲們追捧尖叫,令文學研究大家們嘖嘖稱奇。這本書就像他遲遲未嫁的女兒,既令人焦急卻又滿懷憧憬。這種感覺讓蘇不尋興致勃勃意興正濃,一句話不由自主地從心里嘴里流出來,自然地就像他才是這句話的作者,是他的兒子他的閨女:——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哎呀!俺不聽這些大道理,艷翠雙手叉腰挺胸,胸前氣勢洶洶的兩個球就要跳出來擠出來蹭出來飛向蘇不尋。俺就問,俺孩子就這么被欺負了?

怎么會白受欺負?蘇軾長大后是要做大官的,能管誰我不敢說,但肯定會管住眼鏡,到時候眼鏡都給你家送禮哩!

這是句玩笑嗎?但多少年后蘇不尋再憶起來,此情彼景,滿嘴苦澀。

但在這里人們還是當做玩笑的,人們說村長你不愧是個寫詩的,真會說話。

快樂蕩漾在人們身邊,這種快樂比改革春風厲害,直接把艷翠手里的斧頭吹在了地上,輕飄飄地像掉在地上的一根鵝毛。人們在想啊,洋江這些年最大的官就是你蘇不尋了,你是村長,啥事都得找你辦,你可以天天喝酒寫詩練字,沒人敢惹你,活得跟個神仙似的。那個笨嘴拙舌的叫蘇軾的孩子,悶葫蘆劉戶的孩子,將來會做大官?哪個大官不是伶牙俐齒嘴若巧簧眼珠溜透得像兩顆抹了油的黑豆?有蘇軾那樣的嗎?——他坐著小汽車“嗚嗚”開到村里來,一手提著包,一手挎著女秘書,周圍的人像尋屎的蒼蠅圍著他“嗡嗡”轉,馬屁拍得比二踢腳都響……俺娘哦,想想都醉了,不敢看,畫面太美了,比鋼蛋媳婦的花褲衩還美上一萬倍!

但蘇不尋說得斬釘截鐵,口氣堅定無比,讓人們如真似幻將信將疑。人們知道這是個從來不會開玩笑的老頭,人們便似睡著了一樣感覺這話是個夢,蘇不尋艷翠劉戶都在夢里。

人們醒了,聽見周圍還是樂哈哈的笑聲,人們又像在夢里,又醒來,看見人們不笑了,都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因為蘇軾真的變成官員了,蘇軾考上了縣教育局的公務員,成了縣衙吃公糧的了,這在村里是個了不起的事情,是個石破天驚的事情。人們都不敢相信,都捏捏臉上的肉,不過癮;又捏捏胳肢窩里的肉,還不過癮;再使勁捏捏大腿根里的肉,疼得叫出來了,相信了——是蘇屯的先人們日了天了。天上還是一成不變的晚霞,鮮艷、血紅,像是天奶奶的月經血,帶著一股尿臊氣,但人們看得見這些尿臊氣,它們從裹著嬰兒的褥子里散出來的,這些嬰兒一個一個被人們抱著,后面跟著個提著一簍子煙酒滿臉堆笑的人,走進了蘇不尋家院門里。他們抱著孩子請蘇不尋面相、請蘇不尋起名,看看能不能將來也做官,做大官。蘇不尋一臉皺紋哈哈一笑,笑聲不再冗長延綿,透出日薄西山的荒涼。蘇不尋已經像當年劉戶丈人那樣舉著拐杖,他手里的那根拐杖是從劉戶手里打賭贏來的。蘇不尋拄著拐杖站起來,把來人捎來的劣質煙酒推一邊,說宋朝的蘇軾只有一個,今朝的蘇軾也不能有二。連我都不敢自稱蘇軾,你家孩子敢叫嗎?來人不解地問為啥蘇艷翠家的孩子敢叫?蘇不尋撓撓頭說巧了,真巧了——你蹲下提鞋撿了一張大團結,你能天天蹲下撿到這好事嗎?這種巧事這輩子也就一次了!來人便又一個一個憤然離開,當著蘇不尋的面摔得劣質煙酒“當當”響。這些抱著孩子的人出來的時候晚霞剛好退去,人們又發現這陣古怪的尿臊氣根本不是嬰兒身上散出來的。有幾個好奇的像狗一樣使勁嗅、使勁嗅,順著味道走到蘇不尋家院門口,看見門縫里的蘇不尋正在墻根下撒尿,一邊尿雙腿一邊打顫。那根拐杖斜倚在墻上,拐杖下頭沾著幾絲未凈的血跡,旁邊幾只饞嘴蒼蠅緊叮著轉個不停。

蘇軾考上公務員之前,有兩次險些退學。

蘇不尋的右眼便先后跳了兩次。每次右眼像進了飛蟲一樣“撲棱”地難受,蘇不尋一準往艷翠家跑,越跑越近,那右眼越來越舒服,進了屋,蘇不尋像新換了只眼珠子一樣。

第一次是劉戶丈人去世那年。其實村里都知道劉戶真心害怕的不是艷翠,而是這個老頭。老頭一走,劉戶像孫猴子解開了緊箍咒,那無數次夢想造反的細胞重新集結,令其渾身灼熱難耐。蘇不尋剛進屋,正看見兩口子你一拳我一腳地互毆,力度都不大,像是孩子過家家。

蘇不尋不是如來,孫猴子不會將他放在眼里。

但蘇不尋畢竟是村長,蘇不尋畢竟姓蘇,哪容你姓劉的在此撒野?

屋里吵吵聲越來越多,屋外屋內姓蘇的爺們越聚越多,加上蘇不尋不怒自威,劉戶漸漸泄下氣來,艷翠瞅準空當一腳定位,劉戶一屁股蹲在地上。蘇不尋說都多大的人了,孩子都快娶媳婦了,還整天沒正形,不嫌臊氣嗎?

劉戶橫起葫蘆一樣的腦袋,說家里我是男的,我得做主,蘇軾也不小了,該下地干活了,上學啥用,咱村幾個能考上高中的?

蘇不尋摸了下右眼皮,終于知道右眼為何急躁了。

蘇不尋說不行,我不同意,我說過,這個蘇軾和那個蘇軾一樣,將來是要做大官的。

四周鴉雀無聲。按理說這事蘇不尋管不著,人家蘇軾又不是你的孩子,你憑啥管這么寬?

劉戶繼續橫腦袋,表示不服。

蘇不尋說這樣吧,老少爺們都在,咱就打個賭。蘇軾將來若能考上高中,就算我贏;蘇軾考不上,算你贏……

賭啥?

你贏了,蘇軾三年初中學雜費算我的!

要是你贏了呢?

我贏了啥都不要,就要你丈人那根拐杖!

四周人紛紛議論說村長瘋了還是病了,人家孩子上學還倒貼錢,這不是犯賤嗎?

劉戶一聽眼睛放亮,當場點頭同意。艷翠倒是明白些,湊上去說不行不行,這不是明著占你便宜嗎?劉戶使勁咳嗽了一下,艷翠看一眼不說話了。蘇不尋還是哈哈一樂: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蘇不尋有這種底氣,這種底氣是天上的晚霞給的,那些晚霞在他眼里不是晚霞,那些晚霞里有個人在駕馭著自己,在保佑著蘇軾。晚霞里的那個人仙風道骨,羽扇綸巾,著古裝吟詩作賦,撫瑤琴舞弄風騷,像個夢,蘇不尋一生未了的夢。

毫無疑問——沒有理由,蘇軾成為村里惟一一個孩子考上了縣重點高中。那根青柳木拐杖沉沉地落在了蘇不尋手里。

第二次與第一次大同小異,劉戶讓蘇軾退學和他出去打工。蘇不尋問哪里,劉戶說電視上都說了,深圳是改革的窗戶,風最大浪最急,他和蘇軾準備去當改革的弄潮兒……

蘇不尋說恁爺倆不怕被風浪淹死嗎?

蘇不尋繼續犯賤談條件,說我賭蘇軾會成為咱村第一個本科大學生,我若贏了,分文不取;我若輸了,高中三年學雜費我墊上!

周圍的人們說村長你真賤,真給咱村里丟人,你欠劉戶一家嗎?蘇軾是你的孩子嗎?你不就是起了個名嗎?人們搖著頭走了,人們說村長你真賤,以前只以為你酸,吟詩作賦的,沒想到還這么賤!

劉戶橫起腦袋不同意。劉戶說鄰村的雙喜出去干了一年,彩電都買回來了,劉戶嫌賭注有點低。

艷翠趕緊往外推蘇不尋,說村長啊俺求求你了你咋和他一般見識呢?蘇不尋說我犯賤到底,我若輸了,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學雜費我都包了!

劉戶在地上劃劃寫寫,所有錢加起來正好能買一臺彩電。劉戶咧著嘴同意了。

劉戶終究賭不過蘇不尋,就像蘇軾永遠改不成劉姓一樣。但劉戶不傻,這是一筆只賺不賠的買賣,他雖然輸了,但兒子爭氣,他臉上反而光彩不斷。

目睹這些年蘇不尋行蹤、預言、賭注的人們開始注意到這個老頭,他身上仿佛真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這種關注待蘇軾大學畢業考上公務員后漸漸變為傾慕,人們都說蘇不尋才是真正的蘇軾下凡,有人說他穿上長袍的時候雙耳垂肩胡須掃地,有人說他對天擎酒的時候天現五彩祥云佛光四射,有人說他枕邊有本原創奇書一旦問世將名揚全國全球成為一代文學宗師……也有另一種聲音,沒這么響亮,冗長延綿且專門鉆黑道貼地走:蘇軾其實是蘇不尋的孩子,艷翠和蘇不尋關系不同尋常……

這些舌頭根子像夏天的蚊子一樣吵吵得劉戶難受惹得劉戶耳根子癢癢。他仔細端詳過蘇軾,這個和自己同樣膚色長了個葫蘆腦袋的家伙是自己的種錯不了,那蘇不尋與艷翠的關系便有問題了:遠了不說,單說我讓蘇軾退學,他蘇不尋都能第一時間趕過來,護著艷翠沖自己罵罵咧咧,看見我打艷翠他那個心疼喲……

劉戶葫蘆一樣的腦袋憋大了,感覺身旁的艷翠怎么看都不像自己的老婆,像蘇不尋的老婆。劉戶找個椅子坐在天井里,看著忙里忙外的艷翠,甕聲甕氣地說:

外面傳你不干凈哩……

我說話你聽見了嗎,你和蘇不尋啥關系……

熊娘們,我看你今天就是欠收拾……

劉戶剛要站起來發飆,門外忽然一聲吆喝:劉戶,沒事在家欺負女人算啥本事?

門外不知何時站出了蘇不尋。蘇不尋來得突然,因為正在處理村務的蘇不尋右眼忽然跳得像個小風扇,再不來,眼珠子都要拽出來了。蘇不尋知道將要出事了,抓起拐杖三蹦兩跳地往這里趕,蘇不尋心說劉戶這次是不能讓蘇軾退學了,那還能讓他辭官嗎?

劉戶一看是蘇不尋,氣急了,但也納悶了,怎么俺家里安著攝像頭被你監控嗎?你是怎么知道俺家的事的?你和艷翠啥關系?劉戶雙手撓頭,像是重新戴上了緊箍咒的孫猴子又急又跳,摔斷了椅子,踢飛了臉盆,正準備過去打艷翠,一根拐杖從天而降,打在他的腦門上,這手法、力度、味道,和劉戶丈人的出手絲毫不差,劉戶嚇壞了,劉戶不害怕蘇不尋,但劉戶害怕這根成了精的拐杖。劉戶顧不得頭痛,撒腿就往屋里竄,仿佛有人在追他,有人要殺了他,像個喪家犬。蘇不尋笑出一陣蒼竭力疲,說你看你那熊樣,你還當家哩?還要做主哩?你忘了你兒子姓啥了?姓蘇!蘇不尋說完趕緊拄上拐杖,大口喘氣,黏痰鎖喉,好一陣大咳大嗽才平息下來。

艷翠趕緊拿出椅子來讓蘇不尋坐下休息。那根拐杖頭上沾著幾絲血跡。

院外忽然開來一輛小汽車,后面跟著一群看熱鬧的孩子。車停了,車上瀟灑地走下來蘇軾,后面跟著不是別人,正是蘇軾小時候的語文老師眼鏡,剛剛當上校長,提著一大堆禮品,一臉媚笑,跟在蘇軾屁股后面點頭哈腰。

蘇軾過來看見蘇不尋深深地鞠一躬,蘇不尋連看都沒看他一眼。蘇不尋自語道怪不得右眼皮跳得厲害,這是出事了,出大事了!

不知誰在煽風點火,蘇不尋打人一事迅速傳遍了十里八鄉。

此年正逢村“兩委”換屆,鎮上正缺反面典型哩,蘇不尋迎著槍口撞上,哪有不擼下來的道理?

蘇不尋不再是村長了,這事的原委劉戶艷翠心里最清楚。被擼下來的當日,艷翠讓劉戶送東西給蘇不尋,他都親自送回去。去送東西的時候,蘇不尋看見劉戶家里雞呀魚呀丸子呀鋪了一地,將小屋塞得滿滿的。蘇不尋搖著頭嘆氣出來。

叔啊,晚上在家里吃唄?艷翠迎出來,艷翠胖了,劉戶也肥頭大耳,皆是因為他們有個當官的兒子。劉戶還呲著牙跟上來,老叔啊,你再算算,俺兒子啥時候娶媳婦,我啥時候抱孫子?

蘇不尋看看天說不吃飯了,肚子不舒服。然后回過頭來,沖劉戶說,說宋朝的蘇軾,可是個清正廉潔的好官呀!你兒子啥時候娶媳婦和我有啥關系?以后這些東西,也不要給我了,給了我要扔出來!

蘇軾也多次去看蘇不尋。干上縣教育局副局長的蘇軾雖談不上八面玲瓏但也混得不卑不亢。蘇不尋每次都將他推出門外,看著蘇軾眉心那顆黑痣,說你語文功底最差,連蘇軾的詩都背不過,你還有臉過來……

蘇軾哈哈一樂,得意之中凈是官味。

不久,蘇軾又來,沒帶禮物,而是帶來了一個禿頭。這個禿頭見到蘇不尋就作揖拜禮,自稱是縣文化館的小宮,自責道這么多年竟不知道山溝里還有位文學大家,我眼真瞎了、真瞎了!

聽蘇局說了,您創作的詩歌遲遲沒有出版。今年縣文化館推出一批草根文化項目,蘇局已經將您的大作列入免費出版之列,項目資金都申請下來了,今天我特地來取,回去就給您校對印刷,您老看可否?

蘇軾在一旁笑靨若花。

蘇不尋一臉迷惑:我哪有大作?你們認錯人了吧?

蘇軾說伯伯,您就別謙虛了,我可是找人費盡周折才給您申請的資金呀。你枕頭旁的那本厚書,不就是嗎?

蘇不尋恍然大悟,呵呵一樂,說這本書啊,不能出版,浸透吾之心血也!

那才有出版的價值呢!小宮附和說,您老人家老來成名,正是我們草根作家孜孜不倦潛心以求的典型呀!快把寶貝給我吧!

蘇不尋不答應,蘇軾和小宮接連謙讓,那本書最終轉到了小宮手里。

小宮小心翼翼地將書鋪在桌子上,因為年代著實久遠,稍微一碰黃色碎片便如魚鱗如鳥羽紛紛落下,摸觸在手的感覺令人悚然。

但令人大跌眼鏡,這本厚厚的用毛筆撰寫的所謂大作,從頭到尾無一不是宋代文豪蘇軾蘇東坡之作品,字句絲毫不差。待小宮光禿禿的腦袋伏在黃紙上粗略瞄一遍,滿頭大汗地抬起頭來,沒好氣地說:大爺你老糊涂啦,這不都是宋代蘇東坡的詩詞嗎?哪有你寫的?你這是剽竊呀!

蘇軾站在一旁面不露色,波瀾不驚。

蘇不尋趕緊將書合上,回應道你小子真沒禮貌,這明明是我蘇不尋寫的,怎么說是剽竊呢?你不懂我,你們誰都不懂我,我真不該給你們看,不該給你們看……說完便將書重新放于枕頭旁,不再說話。

臨走,蘇軾非要塞給蘇不尋100元錢,蘇不尋堅決不要,甚至亮出了那根拐杖以示心之堅決。蘇不尋說我只有一個請求,你得改名字,你原來不叫蘇軾,你叫蘇大壯,是我給你改的名字。這個名字你現在不能叫了,你得改回去,你叫蘇大壯……我不能說了,再說就難聽了……

蘇軾和小宮哈哈一樂,擺擺手,駕車輕快離去。

蘇不尋又翻出了當年穿過的長袍和用過的酒盅,天天迎著晚霞以酒祭天,口中依然念念有詞,熟悉得都起了耳繭: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逢人路過不再迎上去抑揚嘆氣,他的腿腳不好使了,那根拐杖就是他的腿,離開拐杖他寸步難移。

在一個初秋月夜,蘇不尋在天井里架起火把,將那本厚厚的沉沉的他的大作,丟進火心,升騰起無數黃色的紙屑漫天飛舞。他又將那根拐杖丟進去,火苗子被壓疼了,發出低沉的嗚咽之聲。

就在當晚,蘇軾因為違反八項規定大吃大喝被舉報,繼而牽連出經濟問題,被羈押審查。

故事還沒完。

翌日一早,劉戶艷翠雙雙來找蘇不尋,哭喪著臉,見面未言便要下跪,蘇不尋置之不理。蘇不尋換了個新拐杖,榆木的,輕快,利落,更重要的是杖底沒有血跡。艷翠說叔啊,你管了蘇軾一輩子,事到臨頭你不能不管呀,你得指點指點呀!

蘇不尋說蘇軾?哪個蘇軾?

劉戶甕聲甕氣說還裝啥糊涂,俺兒子唄!

你兒子不叫蘇大壯嗎?能有這么巧的事?

艷翠張嘴哇哇哭了,劉戶坐在一旁悶頭嘆氣。

這事不能怪蘇不尋,因為蘇軾確實早就將名字改成蘇大壯了,從他一參加工作就改了,改得神神秘秘、滴水不漏。蘇不尋說過蘇軾會做大官,但沒說蘇大壯會做大官。清晨的朝霞從天而降,像纏綿的淤血,比晚霞更濃更烈,真是怪哉!在這片血霞之中,蘇不尋第一次嗅到了一股看不見的尿臊氣,氤氳在周圍,揮之不散、除之不去,那是劉戶當年踏著晚霞來給孩子落戶口時,一模一樣的味道。蘇不尋伸開雙手揮來揮去,想要驅趕什么,想要捉住什么,便向前邁了兩步,離開了拐杖,腿一軟,栽倒在地,“噗通”一聲,便再也沒能站起來。

責任編輯: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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