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
先生姓何,南丁是筆名。從開封到鄭州,60多年來出生在皖地的南丁一直生活在黃河岸邊。2001年秋天,我沿著潁河進入淮河獨自來到蚌埠時,首先想到先生。潁河是淮河的支流,從地理位置上說,我和先生同飲一河水。南丁在《再說孫方友》一文里說:“我與方友的母親同庚,我可以算是他的長輩。”所以內心對先生的親近與尊重是由衷的。先生在新近出版的《半凋零》序言中寫道:“《女兒的2011》,放在下輯的末篇,女兒也是朋友。”按先生的理念,我這晚輩,長久之后也應該算是忘年交的朋友。
第一次見先生,使我難以忘懷的是他的歌聲:“多么輝煌那燦爛的陽光,暴風雨過去后天空多晴朗……”1987年9月間,我來參加《奔流》舉辦的“文學新人座談會”,這是我有生第一次從潁河鎮走出來參加的文學活動。會上,小說家張一弓和評論家孫蓀、王鴻生授課,也是這一次,我見到了傳說中的南丁先生。座談會開幕的當天中午,時任河南省文聯主席的先生陪同《小說選刊》原主編葛洛先生,在當時文聯招待所的飯廳與文學青年會面,席間,張一弓和葛洛分別即興演唱了《單程車票》和《兄妹開荒》,南丁先生即興演唱了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陽》:“啊太陽,我的太陽,那就是你……”從胸腔里涌出具有金屬質感并含幾分沙啞的男中音,音色寬厚帶有自然的美感,就像從潁河,不,是從流經蚌埠的淮河里生出的混合了船工號子的風聲。
先生給我的第二個深刻印象是他的手札與著作的手稿。1991年底,我從任教十一年的故鄉小學調到周口地區文聯編輯《潁水》雜志,年初,就“孫方友作品小輯”請南丁先生寫篇印象記。至今,我仍然保存著先生在1992年1月5日、3月9日、3月18日關于《暈說孫方友》一文的書信,這三封信都是用藍色墨水寫在印有“河南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紅色抬頭的空白稿紙上,書信每頁十行左右,字體狂飆而倔強,但也有一個特點,不好辨認。抄寫一遍《暈說孫方友》,我用去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其中多處還是請大哥辨認后才確定下來。后來,我在2006年出版的《南丁文集》的小說卷中,再次見到先生的手跡,那手跡寫在八開大的稿紙反面,密密麻麻,仿佛開赴戰場行進中的馬隊。再后來,我在不同的場合見過南丁先生揮毫,那駿馬一樣奔馳的書法作品就是他手札的再現,隨心所欲,過目難忘,“南丁體”自成一家,不可模仿。
在和先生的交往中,我尤其景仰他清澈的精神品格。2009年4月初,我搬遷新居,在家設席宴請南丁和田中禾兩位先生,正為創作長篇歷史小說《樂神葛天》在長葛收集資料的大哥中斷采訪,特意趕回鄭州作陪。席間,酒過三巡,先生給我們講述了李凖先生的一則陳年軼事:某年,李凖赴江南某地參加一個影視會議,因為當時他還不是中國作協副主席,所以會上并沒有因為他是一個大作家而在主席臺上安排座位。李凖回來后同南丁先生講起時仍憤憤不平。先生淡淡一笑說:“坐哪兒不是坐?不就一個副主席嗎,能有你李凖大?”言畢,先生端起酒杯用溫和的目光看著我們逐次一一碰杯,然后說:“作品才是一個作家立身之本!”言畢,揚手一飲而盡。那風采,著實為大家風范。
作為一名作家,南丁先生自然是以著作立身。先生晚年的隨筆與散文寫得尤其好,敘事語言詼諧樸實、文雅流暢,筆下人物個個真實感人,文人軼事件件寫得情趣橫生,哪怕是一篇千字文,也結構嚴謹氣韻貫通,特別是《南丁文集》出版之后近十年的新作,我是每見必讀,常常讀著讀著會拍案叫絕,“這老頭兒,真乃文曲星”。作家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的散文集《半凋零》里,收入了先生的20余篇新作,加上從《南丁文集》中精選出來的40多篇散文與隨筆,應該說,這部書為我們呈現了先生著作里語言文字最為精美的部分。2012年9月,《南丁小說選》出版,這是作家出版社共和國作家文庫的一種,書中所收的26篇中、短篇小說體現了先生小說創作的總體水平。《南丁小說選》中有10篇寫于20世紀的1953年底到1957年的三月間,3篇寫于1963年到1964年,13篇寫于1978年到1983年春天之間,這樣細算起來,先生寫小說的時間斷斷續續不到12年。南丁的小說創作關注中國底層民眾的命運,挖掘與揭露人性的善良與丑惡、展現人生的悲歡離合,通過時代的風云變換所呈現的歷史深度,構成他作品的主題。
讀南丁的文章,我常常會由衷地心生敬意,這敬意,自然來自先生的人格魅力。2013年7月26日,我大哥去世后,河南省作協、河南省文學院以及相關機構在8月9日為大哥召開追思會,先生冒著酷暑趕來,我在省文學院大廳里握住先生的手時,淚水不由得盈滿了眼眶。先生在會上說:“方友堪稱當代偉大的小說家,我們不要一說偉大就是歷史上,不是這樣的,就在我們的身邊。方友洋洋八卷的《陳州筆記》記錄了一個時代的歷史,記錄了一個世紀上百年的人物。方友的新筆記體小說要傳世,要與潁河共存。”話語誠懇,讓人感動。接下來在2014年7月26日、2015年3月28日召開的周年紀念會與《陳州筆記》研討會上,南丁先生每次都參加,讓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菩薩心腸。仔細掂量,80多歲高齡的老人一次次來參加一個晚輩的紀念與研討活動,那不是一般的胸襟。
在與南丁的交往里,我享受到了先生給予我的親切與隨和。1999年10月下旬,我隨先生參加中國作協赴四川安縣采風團暨“沙丁文學創作基地”掛牌活動,記得一天晚上,先生同我們幾個年輕人一起看足球,看到精彩時,他激動地和我們一起吶喊,突然間變得像個頑童,很可愛。那次在西行的火車上,先生還給我這個后生講了一個高雅的黃段子,一個女教員在鄉下掃盲時,教一群婦女學習“一天就是一日”的故事后來被我寫進了長篇小說《欲望與恐懼》里。當然,先生的隨和并不是說沒有原則。1997年冬天,為寫一部關于紅旗渠的電影,我隨先生到林州,記不得因為何故,先生在電話里對當時省委宣傳部的一位領導直抒胸臆,毫不客氣。有關原則問題,無論面對的是誰,南丁都會體現出知識分子的本性來。真是文如其人。為人,先生是真誠的。為文,先生是真實的,藝術的真實。真實與真誠,是人世間最大的智慧,這構成了人生的一種精神境界。應該說,南丁先生深得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