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進
百年新詩回顧·詩壇憶舊錄
憶鄒絳
呂 進
翻譯家孫法理教授也畢業于武漢大學。他寫道:“鄒絳是我的老學長,一起工作的時間很多,卻從沒有聽見他發過一句牢騷。我曾經對學生說他是個圣人,學生也有同感。”鄒絳去世后,我在靈堂他的遺像兩邊掛上對聯:“畢生奉獻,蠶至絲盡方作罷;一世淡泊,人到無求品自高。”今年3月20日是鄒絳90誕辰,重慶詩歌界在西南大學舉行座談會,重慶市委常委、宣傳部長何事忠發來信件,西南大學張衛國校長到會致辭,幾乎所有知名詩人全部到齊,表達對他的深深懷念。
鄒絳聲名遠播。許多中國讀者都是通過他,才認識智利詩人聶魯達和美國黑人詩歌的,他還是新時期格律體新詩有影響的倡導者。1996年1月他去世以后,詩人張繼樓給中國新詩研究所送來一幅挽聯:“ABCD隨風去,平仄對仗留人間”,十分準確地概括了鄒絳的成就。
但是,鄒絳永遠虛懷若谷。他九十年代初期在重慶出版社連續出版了4卷《外國名家詩選》,被著名學者王佐良先生列在“外國文學閱讀書目”的“詩歌類”之首,但我從沒聽他自己說起過這事。有一次我在他家偶然看到胡喬木給他的一封親筆信,對他倡導現代格律詩贊許有加。胡喬木是中央領導人里讀書較多的,發言慎重,這是多么值得高興的事啊,鄒絳卻來把這封信雪藏了。有一位現在已是中山大學教授的學生,當年的兩首譯詩,是鄒絳一手一腳幫他改的,因此收入《外國名家詩選》時,他鄭重地將鄒絳列為第一譯者。結果,書出來后一看,鄒絳早已把自己的名字刪掉了。
鄒絳西去后,他的姐姐鄒德鸞女士給我寫來一封長長的信,一共有6頁。鄒德鸞比鄒絳長6歲,在信里她簡短地回顧了弟弟的一生,也敘述了弟弟對新詩研究所的深情。鄒絳是一個淡泊的人,低調的人,很少談論自己。讀了德鸞女士的信,我才更詳細地知道了鄒絳的人生道路。鄒絳本名鄒德鴻,因為追求革命,以“鄒絳”為筆名。絳者,紅色也。當年正是為了躲避他的家鄉樂山的反動當局的追捕,才來到重慶。鄒絳是民盟盟員,在黎明以前和地下黨時有接觸。1947年,鄒絳曾接待母校武漢大學地下黨介紹來訪的江姐。這樣一個進步而正直的詩人,在上個世紀的“反右”中,居然被羅織罪名,打為“中右”,差點落入“右派”的深淵。
鄒絳給自己樹立的人生標桿很高,他是一個脫俗的人,純凈的人。他的境界很高,的確“吃的是草,吐的是奶”。時間可以劃分為無價值時間和有價值時間,可以說,鄒絳的時間全部是有價值時間。他在詩的世界繁忙,對詩外世界的一切不愿花時間去關心。住的是一間沒有廚房沒有廁所的小房間,一日三餐都在學校食堂。1987年學校評審高級職稱的時候,人事處長老宋給我打電話。說,這次教授名額不夠,鄒絳就評研究員吧。他說,研究員的任職條件其實比教授更高,但是一些人不了解,總是更愿意評教授,“請你這位所長務必抽時間親自上門,做好鄒老師的工作”。我自然心中有數:何須上門啊!打電話給鄒絳,說了情況,他“啊”了一聲,就轉過來談編輯新詩研究所的所刊《中外詩歌研究》的一些事情了。其實就是在他住進醫院以后,也是一樣。我只要去探視,病房就等于開起了工作討論會,研究生啊,學術梯隊啊,當然更多的是《中外詩歌研究》。在彌留之際,他還在病床上向教學秘書小李口述研究生期終考試的考題,第二天,他就離開了我們。詩人梁上泉曾經有一首寫鄒絳的詩,有“生死是吾師”之句,也道出了我的心聲。
對名利滿不在乎的鄒絳卻是外圓內方的。他誠摯寬厚,但是他是非分明,對于身邊那種不擇手段滿足一己私欲的人,表示出了很大的鄙視。在文化革命中,西南師范大學被驅趕出重慶,遷到梁平的一所中學里。我和鄒絳都發表過文學作品,所以按“革命”標準,都是與文藝黑線有關聯的“有問題”的人,被集中關在一間單獨的小房子里,便于看管。房子外面有個水缸,是全系教師的飲水,晚上由人輪班值守。我發現,已經開始第三遍輪值了,仍然沒有叫我和鄒絳。我找負責人抗議:“我們要在水里投毒嗎?”于是我們也值班了,我第一次聽見鄒絳抱怨:“十冬臘月的,這么冷,爭什么值班嘛。”我說:“這可是革命群眾的資格啊!”他苦笑:“哎呀,別理他們那一套。”大有“看庭前花開花落,觀天上云卷云舒”的氣概。
鄒絳參與創建了中國新詩研究所,他與我以及建所初期擔任辦公室主任的符忠榮老師是新詩所最初的三位成員。他時時事事都掛念著新詩研究所,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生命融進了研究所的發展當中。我和鄒絳是兩輩人,但他從不以長輩自居。詩人流沙河曾經送過我一本三聯書店出版的《鋸齒嚙痕錄》。書中說到,1952年成渝鐵路通車,在成都火車站舉行慶典時,他在現場,是年輕記者。而我呢,我是在成都火車站席地而坐的少先隊員,戴著紅領巾的我們不斷地唱著:“哎——,哎嗨,哎嗨,哎嗨喲,代表們喲來得早喲,我們向你問聲好啊,嘿!” 鄒絳,則是我們“問聲好”的從重慶坐首班列車來蓉的重慶代表之一。他是195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的,比我足足早30年。對我這個年輕所長,鄒絳理解我,尊重我,維護我,很給力,他是我全天候的忠誠朋友。我們是忘年交,并肩開路,同嘗艱辛。
有一件事一直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里,在當下的世風里給我溫暖,給我力量。1993年,香港一所大學的教務長給我來信,邀我去訪學半年,由對方提供比較優厚的待遇。信中說,北京大學、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專家已經去過了。考慮到鄒絳從來沒有出過境,我便推說我很繁忙,推薦鄒絳去,并向鄒絳通報了這一情況,他也很高興。誰知,那位教務長來新詩所出席“'93華文詩歌國際學術研討會”后,突然變卦,破格改邀新詩所一位年輕人。我很生氣,大發雷霆。鄒絳反而來我家規勸我:“我老了,到香港也有困難,你就簽字,讓他去吧。”而且說:“以后出去的事都不要考慮我,我手頭還有好多事要做啊!”這是一種多么耀眼的光亮啊!
這就是詩歌翻譯界公認的“圣人”鄒絳!
散文詩現場
主持人語
王曉悅雖然還是一個碩士研究生,但她解讀文本的才華已經超越了她的年齡,讓我們不禁想起“后生可畏”四個字。轉角的文本并不容易賞讀,她所揭示的個體與世界的關系需要用生命的閱歷才能進入,而曉悅的導讀為我們深入理解轉角提供了這種可能。邱緒勝的文章卻是針對水晶花的一組作品《桃色三千里》,進行了別具一格的文本探索性解讀。他采用的傳統文獻研究方法,即“注”、“箋”、“疏”的文獻學方式,對于水晶花文本進行疏解,不得不說這是現當代文學研究未曾有的嘗試,以這種方式闡釋當代散文詩文本究竟是否得當,成功與否可另當別論,但其新意卻是不容置否。
——靈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