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顆小小的、藍褐相間的行星,孤零零地繞著一顆暗淡的恒星旋轉著;在這顆行星附近,一顆更小的、色調灰暗的衛星同樣孤單而平靜地繞著它旋轉。在恒星暗弱的光芒照耀下,那顆行星看上去猶如一只長滿藍霉的干癟梨子,而它的衛星則像一只賣相不好的爛土豆。一座老舊的太空站靜悄悄地停在二者之間的拉格朗日點上,活像一只遲遲無法在兩份食物間做出選擇的蒼蠅。
在離空間站的重力發生器一墻之隔的走廊上,記者走進一家不起眼的飲品店,推開了小店僅有的三個包間之一的門。說是“包間”,其實只夠勉強容納一張伸縮式桌板和兩只酒吧凳。一側的墻壁上開著扇假窗戶,里面循環播放著虛擬生成的田野景象。
“很高興你能按時赴約。”當記者隨手關上那扇仿古木板門時,已經坐在桌前的老人舉起一杯用濃縮果汁沖調的混合飲料,朝著對方點頭致意,“我的時間很緊張,先生,希望你能諒解這一點。”
“這我能理解。”記者在空著的座位上坐下,接過對方遞來的一小杯本地產咖啡,目光仍然停留在老人的臉上:盡管老人的歲數已經超過了邦聯公民的平均預期壽命,但由于延壽治療的緣故,他的面孔上卻看不出多少被歲月侵蝕的痕跡,僅有的幾條皺紋和些許灰發看上去倒更像是刻意被留在那兒的。這樣的儀表通常只能在那些來自邦聯核心區域的人身上看到,而這樣的人在伊吉麗亞并不常見——平均每兩個標準月,才會有一趟定期航班往來于邦聯核心區域與這個偏僻角落之間,而下一趟航班的出發時間就在六個小時之后。
“不過,既然你準時到達了,”老人抬頭瞥了一眼墻上的仿古掛鐘,“那么我們應該有足夠的時間講完我的故事——當然,你來這兒為的就是這個,不是嗎?”
“您是說,您之所以來到伊吉麗亞,然后又大費周章地聯系上我,就是為了向我這個默默無聞的農業期刊記者講一個故事?”記者忍不住問道,“到底是什么樣的故事,讓您一定要到我們這兒來講呢?要知道,伊吉麗亞差不多是邦聯境內消息最閉塞的地方了,如果您真的有好故事的話,在其他上百個邦聯成員國里,您都能將它賣出比在這個農業殖民地高出幾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價錢。”
“這我很明白,但如果我在不那么閉塞的地方說出這些事情,那么某些……麻煩也會如影隨形地到來。”老人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細線,“所以,對我而言,伊吉麗亞的偏遠恰恰是我所需要的——我已經購買了六小時后那趟飛船的最后一張票,而這里尚未接入邦聯即時通信網,與邦聯其他成員國的通信只能靠飛船運載的壓縮信息儲存模塊。換言之,即使有其他人得知了這件事,也不至于影響我接下來的……安排。”
“沒有人會那么做的,先生。”記者毫無特征的臉上出現了幾絲激動的潮紅,“我們伊吉麗亞人最重視的就是信用與操守,不是那些——”
“當然,我信任你們,但這并不意味著必要的謹慎是多余的。”老人點了點頭,“好吧,讓我想想……我們該從哪兒開始呢?這個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而且嚴格來說,它在我被卷入其中之前許多年就已經開始了。”老人的語調就像古井水面上泛起的微小波瀾,低沉、緩慢,但卻充滿了滄桑感,“你對‘西格瑪分遣隊事件’了解多少?”
記者習慣性地瞇縫起了眼睛,搜檢著腦海深處那些久未觸及的記憶片段,“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邦聯當局對此的公開報道似乎不是很多。他們說……”
“他們聲稱,那支倒霉的艦隊在進行軍事演習時發生了導航失誤,在返回常規空間時撞進了一顆流浪褐矮星的氣體外殼……”老人替他說完了話,“這種說法可夠蠢的,不是嗎?想想看,十七艘裝備精良的軍艦——差不多是當時的邦聯五分之一的常備艦隊——居然會在演習過程中同時發生導航失誤?就算所有伊吉麗亞人都在明天變成天使,概率多半也比這種事要高那么一點兒。”
“沒錯,”記者答道,“我也不相信這種說法,但那些傳說和謠言的可信度只比這個更低——心懷不軌的外星人襲擊、船上爆發了無法控制的疫情,甚至有人還說這支艦隊集體叛變,去當了海盜。當海盜!什么家伙才能想出這種鬼話?!”
“肯定是那種看多了三流小說的家伙。”老人贊同地聳了聳肩,“很好,看來你比你的大多數同行都更有腦子。在許多時候,事實要比傳說和謠言簡單得多,但有時卻恰恰相反。”
記者盯著杯中的咖啡,沒有說話。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不,我的真名叫什么并不重要,因為你不可能在任何公開的邦聯檔案中查找到。”老人繼續說道,“在數以百計的相關檔案里,它被刪除、抹消、篡改,另一些檔案則被深深地埋進了無人注意的角落,而這一切都是為了掩蓋那件事,那件在四十九年前發生的事……”
2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不是那些整天待在指揮室和軍官住艙里的衣著光鮮的艦隊司令或者參謀長,也不是哪艘軍艦的艦長 ——話說回來,如果我真是其中之一,那多半也不會有機會坐在這兒講故事了。事實上,我甚至不在軍艦上服役——那時的我只是一名維和部隊的分隊長,一個不起眼的中尉,一個在邦聯的邊緣世界來回奔波的“救火隊員”。
哦,你知道這個綽號的意思:干我們這行的都是些大忙人,一年到頭搭乘著邦聯司法艦隊的船只,在那些外圍成員國之間來回奔波。我們在這顆行星上處理騷亂,到那顆行星上把種族沖突的兩幫人分隔開來,然后又到另一個天知道是哪兒的鬼地方清剿可能造成環境災害的入侵物種。在五年的服役期里,運氣好的人可以跑上十多二十個邊緣世界;而那些鬼迷心竅、混成軍官的蠢貨,則有機會把那些荒涼的外圍行星和遍地廢墟的“舊成員國”——就是那些被賞金使節聯系上的、重新加入邦聯的世界——全都游覽個遍。在這些鳥不拉屎的化外之地,各種各樣棘手的麻煩是它們唯一能源源不斷供應的“特產”。
……我為什么要干這份活兒?拜托,你以為我喜歡這些該死的差事嗎?但為了奧菲莉亞,我實在沒有更好的選擇。誰是奧菲莉亞?哦,她是我的……呃……朋友。我是個衛蘭人,我們那兒的詞典早在幾個世紀之前就已經把“婚姻”這個詞當作冗余信息扔到銀心大黑洞里去了。不過,少了一份證件或者一枚戒指并不意味著你就能把一切自古以來的義務都拋到腦后去。當時,奧菲莉亞正在邦聯人文科學院攻讀早期殖民史的博士學位。伙計,你知道那有多燒錢嗎?她并不是出不起這筆費用,但考慮到我們之間特殊的友誼……
好吧,讓我們言歸正傳。三十六年前,也就是我在維和部隊服役的第五年,我的分隊奉調加入了西奧多·畢爾博少校的維和中隊,從烏魯克尼亞啟程,前往新費爾干納“調解”當地的動亂——說白了,就是在那顆行星最大的一處淡水湖旁駐扎下來,然后在維和條例的限制下眼巴巴地等著被兩幫搶水的棉農當成出氣筒揍個屁滾尿流,而且還不準還手。不過,在和那些暴躁好斗的鄉巴佬打交道之前,我們必須先飛過邦聯一半的國境,也就是差不多兩千光年的距離,而這意味著我們不得不在護衛艦“莫洛克號”上罐頭盒似的房艙里熬過一個半月的無聊時光!或許是為了紓解我們的無聊,上頭安排了一個叫阿蘭·林的歷史學家和我們一起上船,那個有一對斜眼、長著河貍似門牙的家伙自稱歷史學家,還是某個兔子不屙屎的農業殖民區的某所野雞大學的教授,正打算順路去新費爾干納做一些“田野調查”。一路上,這家伙最喜歡的事,莫過于待在船上的酒吧間里吹牛,大談特談古地球上那些所謂的“征服者”的故事。
好吧,你知道我有多恨那趟該死的調動嗎?當我整天蜷縮在三十立方米容積的罐頭盒式宿舍里時,唯一的消遣就是聽一個自以為是的家伙對著一幫頭腦簡單、嘴上沒毛的愣頭青吹噓幾千年前一伙騎著馬的原始人橫跨整個大陸燒殺搶掠的故事,同時大談特談“強者不需要憐憫”“強者生存”之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白癡調調。
更糟的是,這一切還不算完:在我們啟程三個星期之后,邦聯防務委員會的某幾個家伙突然一時興起,決定臨時搞一次聯合護航演習,檢驗檢驗部隊的“實戰水平”。于是,“莫洛克號”接到命令,轉往天倉五集結點,與另外幾支安全艦隊和執法艦隊會合——啊,你也猜出來了,這支臨時組成的分遣隊代號正是“西格瑪”。
演習的頭幾天基本上風平浪靜:艦隊在恒星周圍演練各種戰術動作;護航艦派出穿梭機在恒星周圍的巖屑層邊緣穿進穿出,尋找用來代表逃生艙或者貨艙的模擬信標;而我和弟兄們仍舊日復一日地待在那些人肉罐頭盒里無所事事,時刻不停地忍受那個所謂歷史學家大放厥詞的精神污染。
但是,到了第五個標準日的早上,演習艦隊突然在我起床之前重新集結,躍入了高維空間。我去找西奧多·畢爾博詢問情況,但這個尖下巴的刻薄鬼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只是一個勁兒告訴我們這些變動都在“計劃之中”——哈!計劃之中?!那混蛋這輩子說過的真話要是加起來超過一百句,我就能當著你的面把桌子給吃下去。
直到幾個鐘頭之后,艦長似乎才想起船上還有我們這幾號人。“艦上所有平民乘客與安全部隊官兵們,”那個老家伙在廣播里連咳帶喘地說道,聲音活像一頭被蜜蜂蜇了舌頭的狗熊,“我們接到了一個臨時通知:西格瑪分遣隊在天倉五系統的演習任務已經暫停,我們將轉向前往太陽系。”
噢,你肯定已經猜出我是誰了,對吧?沒錯,我就是那個人,但邦聯在公開資料里添入了大量的修飾,隱瞞了更多的事實。他們承認的那些事情中,有一半其實我壓根兒就沒做過,而我做過的事頂多只有十分之一被公布出來——而且是在經過重重篡改之后。
我想你現在肯定相當驚訝,但和我們那時候的驚訝相比,這根本算不上什么。想想看吧,太陽系!那可是人類文明的故鄉舊地球的所在地,第一邦聯曾經的政治中心,其他殖民世界幾乎無法想象的知識與財富的所在地。眾所周知,早在大崩潰之前的幾個世紀,那里的人們就在孤立主義運動的影響下退出邦聯,并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系;而當大崩潰的浪潮席卷整個邦聯之后,那些熬過了內戰、文明衰退與社會瓦解的人甚至連它的具體坐標都遺忘了,而西格瑪分遣隊怎么會知道那地方的位置?!有一半的人相信,這個所謂的“太陽系”應該只是另一個導航集結點的名字;而另一半的人干脆認為,這不過是個拙劣的玩笑。
但出乎我們所有人意料的是,這根本不是個玩笑。
——這他媽居然是真的!
當艦隊跳回實空間時,我們發現自己的身后是一片廣袤而陰冷的空間。數以萬億計的冰晶與碎石塊在那兒構成了一片球殼狀的星云,一些由同樣物質組成的小行星和矮行星在其中像一群瘸腿的醉鬼般四處亂竄。而在艦隊的前方,我們看到了一顆幽藍的冰巨星,它和另一顆帶有顯眼光環的天藍色冰巨星,以及那片星云中大大小小的天體都在沿著相似的軌道運行著。
但奇怪的是,我們并沒有發現理應位于太陽系內側的那些類地行星,也沒有看見那兩顆更大的氣態行星;更詭異的是,在應該是整個系統質心的地方,我們也沒有找到恒星存在的跡象。
是的,那兒沒有恒星——無論是剛剛開始在自身引力作用下收縮、只有幾百開爾文熱度的原恒星,抑或是正在緩緩耗盡自己殘余能量的中子星與白矮星,都沒有出現在這個天體系統的中央,而這很不正常。眾所周知,宇宙中確實存在著由于各種原因而生成的流浪行星,但它們通常會像恒星一樣沿著銀河的旋臂運動,直到被其他恒星或恒星系統捕獲、吞噬或撕碎。在這個天體系統中,我們的重力傳感器確實也發現了類似于恒星的巨大質量,但那玩意兒在從無線電到可見光在內的所有波段內都沒有發出半點兒輻射,甚至就連周遭的星光也在觸到它的一剎那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過,它顯然也不是黑洞:我們沒看到吸積盤,也沒發現任何靠近那片絕對黑域的物資遭到吞噬,而且按照艦隊科學官的估計,無論那坨黑咕隆咚的玩意兒到底是什么,它的質量都實在是小了點兒,甚至不足以達到奧本海默-沃爾科夫極限的理論最小值。
在抵達太陽系后的整整兩個標準日里,這一連串不可思議的發現成了艦隊中每一個人討論的話題。我們很快就得知,西格瑪分遣隊之所以突然改變航向,是因為他們部署在天倉五導航點附近的監聽器收到了一個求援信號——這個信號來自一艘賞金使節的勘探飛船,隸屬于一支名不見經傳的小探險隊。你知道賞金使節是干什么的,對吧?就是那些為了拿到邦聯外交部的賞金而到處搜索大崩潰前的殖民世界,并用各種手段“勸說”那兒的居民重新加入邦聯的家伙。在通常情況下,這種信號會被艦隊的人工智能副官歸類為低優先級,然后和一份由邦聯社會保障部埋單的營救合同一道打包發給離這兒最近的深空救援公司。但這一回,在對求援信號進行了全面分析之后,它卻破天荒地直接聯系了西格瑪分遣隊司令部——當然,這么做在理論上是正確的:在第一邦聯尚未瓦解、往昔的文明尚未遭受大崩潰的浩劫時,人類的母星就已經以遠超殖民世界的科技水平聞名于世。從理論上講,只有邦聯安全艦隊才有可能以正確的方式接收那兒的遺留技術,或者從它的敵意之下逃脫。單從理論層面而言,這種思路并沒有錯,錯的僅僅是我們對雙方實力對比的判斷而已。
不幸的是,在這一點上,我們實在是錯得離譜。
3
伙計,我想你大概注意到了,直到現在為止,我都沒有在這個故事里登場——我只是一個西格瑪分遣隊的乘客,一個身不由己的旁觀者。命運裹挾著像我這樣的人,就像是激流裹挾著沙礫與碎石,直到我們與死亡不期而遇。
是的,我能活下來純屬僥幸:和另外幾十支搭乘邦聯艦隊調動的維和部隊相比,我所在的分隊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我們沒有特殊的技藝,沒有超出常人的能力,也從未得到任何一名指揮官的賞識,當艦隊在那顆曾被稱為“谷神星”的硅酸鹽大石塊附近發現那艘老式飛船時,我之所以會奉命登上穿梭機,僅僅是因為阿蘭·林希望這樣;而他之所以會在我的上司面前提起我的名字,僅僅是因為他恰好和我在同一個宿舍區里共處了幾個星期。
哦,沒錯,就是阿蘭·林,我之前提到的那個野雞歷史學家。這個來自新潘諾西亞的齙牙矮子,原本和我們一樣,不過是搭艦隊順風車的乘客之一,但當我們進入太陽系——或者說,這個理應是太陽系,但看上去卻不太像的鬼地方——之后,他就成了艦隊司令部的紅人。眾所周知,對那些打算和大崩潰之前的文明產物打交道的家伙而言,歷史學家就像煤礦里的金絲雀一樣必不可少。在許多時候,一位恰好擁有某些史料的歷史學家可以讓那些魯莽地接近古代遺跡的家伙避開足以致命的危險;而在進行談判時,這種人——哪怕只是個野雞大學的教授——更是能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言歸正傳,在艦隊進入太陽系的第三個標準日還剩兩個小時就要結束時,“莫洛克號”上的一名見習準尉粗暴地把我從被窩里拽了出來,然后帶著我走進了指揮艙。
在踏入艙室的一剎那,我驚訝地發現,這支艦隊的司令、他的幕僚們和“莫洛克號”的艦長本人已經全都在那兒等著我了。你能想象嗎?一群肩章上綴著將星的家伙,等候著一名中尉!直到那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了“受寵若驚”這個詞到底是什么意思。
“稍息,中尉。”我的上司畢爾博少校——整個艙室里除我之外級別最低的家伙——瞥了我一眼,然后又把目光投向了阿蘭·林,“林教授,您確定這次會談需要帶上衛兵?”
“有備無患嘛,先生。”野雞歷史學家在微笑的同時齜出了那對大齙牙,“眾所周知,早在大崩潰之前,地球和近地殖民世界的公民們就已經因為一系列經濟與政治糾紛而對居住在其他地方的人類同胞產生了深刻的隔閡,而這也成了他們選擇閉關自守的直接原因。除此之外,根據一些可靠性難以確定的二手與三手記錄來看,那些孤立主義者對于未經邀請的不速之客——事實上,幾乎就是所有進入奧爾特云之內的人——都會優先采取極端手段,而非辨明身份,即便是這樣的一艘小船——”
“行了,教授,就依您的。”艦隊參謀長搶在這家伙開始另一通長篇大論之前比畫了個“到此為止”的手勢,然后和其他軍官一道把目光轉向了我,“沃克中尉?”
“長官?”
“你知道我們為什么叫你來嗎?”
“不知道,長官。”我誠實地回答——某些當官的就喜歡在下屬面前這么說話,為的是強調他的軍銜比你更高、有權比你更早地知道更多東西。
“看看這個。”艦隊司令打開一張戰術投影屏,把無人偵察機拍下的影像投射到我們面前:一個小小的銀色亮點,正在那顆曾經名為“谷神星”的大石塊 ——它在戰術投影屏上被特別標上了一個歷史悠久的鐮刀狀符號 ——的洛希極限周圍緩慢地運行著。隨著畫面逐漸拉近,那個亮點從區區幾個像素構成的模糊小球逐漸擴張成一個細長的圓筒狀物體,看上去活像兩只煙嘴對煙嘴焊在一塊的金屬煙斗,周圍還環繞著一小片某種煙霧似的灰白色東西。
“最初的求救信號就來自這顆矮行星的軌道,來自這架……航天器附近。我們沒有發現任何賞金使節的飛船,只在軌道上發現了一些來源不明的金屬殘片。”艦隊參謀之一盯著自己的雙手,慢吞吞地說道,“我們暫時還無法確定它到底是一艘飛船,還是一座空間站或者別的什么。但就在四十分鐘前,它向我們發來了信息。”
“什么信息?”我問道。
“相當古老的信息,也許是在二十個世紀之前就錄制好了的。”歷史學家說道,“用來編寫這段信息的語言,是一種高度變形的日耳曼語的變種,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近地殖民區通用英語’。當然,現在的邦聯標準口語和它其實有著相同的來源,但二者之間的差距已經和鴕鳥與家雞差不多了。喏,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對吧?”我當然知道鴕鳥與雞,那是兩種據稱來自地球的主龍形類恒溫動物,后者在大多數農業世界都很常見,但前者卻只能在邦聯首都的生態館里才能看到了。歷史學家繼續說:“值得慶幸的是,在邦聯人文科學院,仍有一些最優秀的教授通曉這種語言——而我本人恰好有幸受教于這些可敬的先生中的一位。如果我的翻譯沒錯的話,這似乎是某種邀請,要求我們派出一批代表,通過某種……驗證程序來證明我們所擁有的權利。”
說實話,我其實并不認為那個教導阿蘭·林的家伙真的“通曉”了這種古代語言——當然,他可能壓根兒就沒有認真教過自己的學生。不過在那時,除了相信他的判斷,我們又有什么選擇呢?“所以您打算出任這個代表?”
“這是我的分內之事,中尉。”歷史學家下意識地挺起胸膛,“我的學術能力與知識素養決定了履行這一任務是我不可推脫的職責。我無權拒絕。”
“沒錯,教授,”畢爾博少校連忙說道,“而你,中尉,你的任務是指揮你的分隊保護林教授的人身安全。除非迫不得已,否則在這次任務中盡可能不要動用武力。不過一旦出現可能的危險,你們就必須盡快帶林教授返回安全地帶。教授信任你們,而我希望你們能對得起他的信任,明白嗎?”
當然,我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從理論上講,任何一名邦聯維和部隊的軍官、士官和士兵都應當具備在太空中熟練地進行登船臨檢的能力,但事實上,當我們的穿梭機用固定爪抓住那艘小飛船(或者是小型空間站?我到現在都沒弄清楚該怎么稱呼它)的表面,連接管道接通它的外部氣密門之一的時候,我手下的所有人卻全都在他們的防護服里抖得活像掉進冰窟窿里的小雞。戰術指揮系統將他們不斷攀升到全新高度的脈搏頻率、血壓指數和體表溫度忠實地擺在了我的視網膜上——當然,這不能怪他們。雖然我們每個人都曾經在邦聯的各個犄角旮旯里執行過幾十次甚至上百次登船臨檢任務,但在一個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登上一艘主動向我們發出邀請的航天器,這樣的經驗對于任何人而言都是破天荒頭一遭。
西格瑪分遣隊的大多數艦艇就停留在離我們不到二十分之一光秒遠的地方,但這并不能給我們帶來一星半點的慰藉。在封閉連接管道的氣密門即將打開時,艦隊司令又向我們發表了一段簡短的演說,但唯一的作用僅僅是讓我的腎上腺素血液濃度指數提升了三四個百分點。
根據阿蘭·林的建議,我們將電磁突擊步槍、軍用環境防護服、彈藥攜行包和其他可能顯現出“敵意”的東西都放在穿梭機的貨艙里,但仍然在卡其色軍便服下藏了一支脈沖手槍,所有人都試圖裝出波瀾不驚的樣子,但這樣的努力只是進一步暴露了我們的惶恐。強烈的不安氣息充斥著整條連接管道,濃得仿佛可以直接用刺刀劃開。
當連接管道另一頭的氣密門也沿著滑槽緩緩退入兩側的艙壁中時,我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搭在藏在襯衫下的手槍握柄上——而這么做的遠遠不止我一個。喏,要知道,雖然那個姓林的家伙一直向我們保證,這艘該死的船發給我們的信息“完全沒有表現出敵意”,但一來我們并不完全相信他;二來么,就算他說得沒錯,也說明不了任何問題:現實中,任何一個喪盡天良的王八蛋都可以在用藏在背后的刀子戳進你的喉嚨之前真誠地向你表達他的善意,否則我們的老祖宗為啥要發明握手呢?
但那一次,我們確實有些多慮了——雖然后來發生了那些事情,但我不得不說,那艘飛船上的家伙對我們確實沒有惡意。
在穿過連接管道后,我驚訝地發現我們走進了一座宮殿——不,這兒或許還稱不上是宮殿,但也差不遠了。我目瞪口呆地打量著四周墻壁上那些繁復浮華的洛可可風格浮雕(至少,奧菲莉亞在和我聊起古代藝術時是這么稱呼它們的),打量著天花板上由黑天鵝絨般的深色大理石雕成的天使報喜圖和純銀的枝形吊燈,也打量著散發著熏香味兒的金邊地毯和鑲有歐泊石與祖母綠的雕花燭臺——特別是燭臺,那上面插著的是貨真價實的蠟燭!你想知道我那時是什么感受?哈,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扔進了歷史課本上描述的十八世紀,就差再從大廳另一頭的檀香木門里走出一位穿著絲綢衣服的高貴女士,來向我們這班來自未來的英雄好漢致歡迎詞了。
接著,那扇門打開了。
啥?你問我那位女士長什么樣?拜托,伙計,我剛才提到過女士嗎?從門后走出來的是個面容英俊的高個子男人,這家伙穿著一身合身的黑色綢緞制服,戴著一雙白手套,臉上浮現著恭敬而謹慎的神情,看上去就像是歷史書里說的那啥……哦,對了,管家。
這位管家信步來到我們一行人面前,朝著歷史學家深深鞠了一躬,“歡迎回來,我的主人。”
“主人?”我聽到分隊副指揮官伊琳娜少尉低聲嘟噥道。但歷史學家只是高傲地點了點頭,仿佛他真是這座飄在太空中的詭異宮殿的主人一樣。
“你是什么人?”在困惑與驚訝之下,我一時間將紀律拋在了腦后,“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不是自然人,也不是任何可以劃歸廣義上的‘人類’概念的個體。事實上,我甚至不具有真正意義上的智能。”管家的回答開門見山,立馬把他——哦,不——應該是“它”的身份暴露無遺。讓我驚訝的是,它竟然講的是邦聯標準語。“我是一名負責執行‘神仆’系統指令的服務者與接待者,只具備有限的學習與應對能力。因此,如果我無法完成你們的要求與指令的話,希望諸位能夠諒解。”說完之后,那家伙又朝著我們鞠了一躬,要是換成一個貨真價實的人類,以這種幅度鞠躬多半會直接把脊椎給折斷。“請問,你們能夠代表那支到訪的艦隊嗎?”他接著發話了。
“我就是艦隊的代表,你可以認為,我有資格全權代表這支艦隊和邦聯議會。”阿蘭·林用理所當然的語氣答道,看上去活像是剛剛渡過盧比孔河的愷撒,“神仆是什么東西?”
“‘神仆’是創造者智慧的結晶,負責統馭他們的造物、執行他們的指令、看管他們的財產,并在必要的情況下代表他們的意志。而這里只是由它控制的許多接待站之一。”管家畢恭畢敬地答道,同時用力地握住了阿蘭·林的手掌,“在過去的二十多個世紀中,我們一直觀察、搜尋、等待著,一旦那些有權利得回這里的人出現,我們就會邀請他們來到這里,確認他們與生俱來的權利——得回地球的權利。”
“地球!”不止一個人驚呼了起來——如果這趟旅程真的能將我們帶到地球,在場的每一個人將來光是靠寫回憶錄和接受采訪就可以在下半輩子里悠閑度日了。
但那位野雞歷史學家只是面無表情地瞥了其他人一眼,仿佛我們是一群為了幾顆廉價水果糖歡呼雀躍的小孩。“你并沒有完全回答我的問題,”他繼續說道,“告訴我,你的創造者們——地球的公民們都在哪兒?我要見他們!或者他們已經授權你與我們接觸了?”
“恐怕您的要求無法實現——我所效忠的創造者都待在他們應該在的地方,他們現在無法前來與您會面。”管家繼續用那種波瀾不興的平靜語氣答道,“不過,每一個真正的自然人在這里都將會受到歡迎,并得到與我的主人相同的待遇。但在此之前,還有一項測試必須進行。”
“什么測試?”我問道,“我是說,你打算測試什么?”
“完成這次測驗只需要你們的一點兒遺傳信息。要知道,只有真正的人才有權成為我的主人,而消滅一切入侵者的威脅則是我不可推卸的神圣職責。不過請放心,我們的檢測手段相當準確,出現誤差的概率甚至比中微子被硬紙板擋下來的概率還要低,所以……”
“你們什么時候開始測驗?!”野雞歷史學家打斷了對方的話。
“哦,剛才我已經這么做了。”管家抬起剛才和阿蘭·林握手時所使用的那只手,笑得更加燦爛了,“請諸位耐心等待幾分鐘,然后……”
歷史學家的臉色頓時變得像白堊一樣慘淡。接著,他轉身面向我們,說了一個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詞——
“跑!”
4
眾所周知,西格瑪分遣隊是第二邦聯歷史上曾經組織過的最強大的正規艦隊之一。這支艦隊擁有兩艘強襲登陸艦、四艘“鋒刃”級巡邏艦和多達十一艘通用護航艦,外加一打支援船只,僅僅這支艦隊本身,就足以單槍匹馬地摧毀任何一個邦聯成員國的武裝力量。但任何對大崩潰前的歷史稍有了解的人都明白,在舊邦聯行將就木的那幾個世紀里,隸屬于舊地球的大多數殖民世界都曾經建立過遠比這更強大的武裝力量,而在這些世界中,最終走上孤立主義道路的地球是最強大、最富有且最先進的。
當第一場爆炸發生時,我們剛剛逃出那間十八世紀風格的大廳,沿著連接管道鉆回我們那艘γ級穿梭機里,狼狽得像是從教堂里揣著贓物溜出來的冉阿讓。在我們身后沒有半個追兵,事實上,我懷疑那艘飛船或者空間站里除了那個卑躬屈膝的“管家”之外,就沒有別的“人”了。但是,阿蘭·林那家伙的表情在催促我們拔腿逃竄這一點上,并不比一千個發狂的暴徒更加遜色——畢竟,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的臉上看到貨真價實的恐懼。
——但并不是最后一次。
在一萬五千公里外,西格瑪分遣隊正在迎來它的末日:在這支艦隊的周圍,穿梭機的探測器接二連三地偵測到了重力場異常現象,一艘艘本該只存在于古代歷史資料錄像中的巨艦,仿佛是從陰間返回現世索命的鬼魂般接連出現在無盡的黑暗之中。我從中分辨出了擁有鋒利的匕型艦首的黃昏級突擊艦、外觀獨特的告死天使級雙體巡洋艦,甚至還有傳說中人類曾經制造過的最致命的軍用艦船—— 長期被認為“無法確定其真實性”的絕望級無畏艦。有那么一剎那,我以為自己看到了一群鬼魂。但當六道高能粒子束和一百多發動能穿甲彈頭共同命中分遣隊旗艦“戴·阿文索號”,把它炸成三堆面目全非的金屬廢料堆時,我意識到我是對的。
我們遇上的確實是一群鬼魂,一群前來索命的惡魂厲鬼!
在發現這群不速之客的瞬間,西格瑪分遣隊立即火力全開,但結局早在一切開始時就已經注定了——你見過生態館里養的水鳥捉魚的情形嗎,伙計?那時的西格瑪分遣隊就像是一條已經被翠鳥或者蒼鷺的長喙夾住的魚,無論怎么奮力掙扎,都無法逃脫葬身在胃囊消化液中的結局。
當我們的γ級穿梭機終于撇下連接管道、脫離那艘詭異的四不像航天器時,這支強大艦隊三分之一的艦艇已經變成了飄在太空中的灰燼和殘渣,而剩下的三分之二顯然也沒有好下場:護航艦“孔雀石號”與“青金石號”試圖變向逃脫,結果卻只是讓自己成為半打無畏艦優先集火射擊的目標,在幾十秒斷斷續續的閃光與爆炸之后,這兩艘戰艦幾乎沒剩下什么東西。另一艘補給艦則突然停止開火,然后緩速駛出編隊——這是標準的投降姿態,一艘敵方的雙體巡洋艦靠近它,似乎準備派人登艦接管控制權,但片刻之后,這艘雪茄狀的大船就被一輪齊射敲掉了引擎和艦橋,變成一堆不斷從船殼裂口中噴出高溫等離子體的死寂殘骸。
“為什么?”我無力地癱坐在穿梭機的駕駛席上,“這到底是……”
“我認為,這應該是某種自動防御措施。”阿蘭·林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穿梭機的尾部監控攝像頭——我們剛才登上的那艘四不像航天器正在一片黑色中迅速縮小。這位野雞歷史學家的傲慢勁兒頭一次沒了蹤影,“我想你應該也知道,當年的那些孤立主義者對外界威脅的恐懼已經達到了病態的地步,為了拍死一只蚊子,他們可以把一座大山砸到你頭上。”
唔,這個比方確實很貼切,但卻并沒有真正回答我的問題。“但那個……家伙剛才還說我們是它的主人!難道他們就是這么——”
“恐怕我們現在已經不再是這里的主人了——至少控制這些戰艦的那個混蛋是這么認為的。”歷史學家用顫抖的手指迅速在穿梭機的終端內輸入一項指令,接著,一行紅字快速閃過一側的戰術投影屏,“我是對的,中尉。瞧,那些戰艦的維生系統全都沒有打開,它們只不過是自動防御系統的一部分而已。”
“但是……”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阿蘭·林打斷了我的話。與此同時,一束高能粒子堪堪擦著穿梭機的頂端飛過,像彗星的尾巴一樣消失在遠方的虛空中——這發粒子束瞄準的肯定不是我們的穿梭機,否則我們早就已經被燒成散逸的等離子團了。到目前為止,西格瑪分遣隊的大型艦艇吸引了絕大部分敵方火力,而像穿梭機這樣的小目標則被忽略掉了,至少對我們而言,這顯然是件幸運的事。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些活見鬼的混賬地球佬肯定在他們的防御系統里專門設置了程序,要求它們干掉每一個不屬于‘真正的自然人’的倒霉鬼。你知道這個詞的意思吧?”
我點了點頭。或許大多數與地球相關的歷史記錄都已經湮沒在大崩潰的狂潮以及其后的漫長黑暗中了,但在中學里上過歷史課的人都應該明白地球孤立主義者選擇獨立的原因——至少是那些最重要的原因。除了不愿意接納洪水般涌入的殖民世界移民,以及對第一邦聯的貿易政策不滿之外,對“真正的自然人”身份的堅持也是原因之一:就像希臘人、羅馬人和古代中國人從不掩飾對他們眼中那些血統低劣的“蠻族”的鄙夷一樣,大崩潰前的地球人也對殖民世界司空見慣的基因改造工程嗤之以鼻,而只接受他們認為“必要”的基因優化——比如移除惡性遺傳病基因之類。有人說,正是這種鄙夷與憎惡加深了他們與外界的鴻溝;但也有人相信,這種憎恨本身就是不斷發展的隔閡的結果。“但我們……我是說,你看上去不像是接受過——”
“我當然沒接受過該死的基因改造工程!但問題不在這里。”歷史學家一邊說著,一邊瞥了一眼右舷監控錄像——在離我們只有幾百公里的地方,另一發脫靶的動能彈剛剛把一顆灰不溜秋的小行星變成一團特大號太空禮花。“如果現有歷史資料無誤的話,最后一次有人得到進入太陽系的許可已經是差不多兩千年前的事了,而防御系統用來識別‘人類’的標準顯然是在那之前制定的。這意味著,它們的識別標準已經過時了整整……”
“是基因漂變!”分隊醫官亞歷山大準尉突然喊道,“我明白了,這是基因漂變的緣故!”
什么?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好吧,看來你在上學的時候肯定沒好好聽過生物課。眾所周知,一切生物——只要它該死的還打算傳宗接代——都會以相對穩定的頻率發生基因突變,從而確保生物能夠隨時進化以適應環境。從某種意義上講,突變與進化的關系就像是對戰場上未經偵測的地區實施盲目的火力覆蓋。大多數突變是無用甚至有害的,不幸攜帶這類基因的生物個體很快就會被淘汰,但總有一小部分發生突變的個體能夠進一步適應環境,從而將新的遺傳信息保留下來并傳遞給下一代,這一過程就是所謂的基因漂變。在地球上,現代智人的基因漂變是緩慢的,因為我們的祖先已經適應,并且控制和改造了那兒的環境。但是,當我們的先輩離開熟悉的家園時,這一過程又被重新加速了——沒錯,最初的勘探者確實是以地球的標準來擬定殖民世界名單的,但即便是無垠的宇宙,也不可能有足夠多的巧合。大氣成分的一點微小不同、零點幾個G的重力差異,或者恒星輻射的些微區別,這些都在迫使我們發生改變,而持續數千年的量變雖然仍不明顯,但在某些特殊時刻,它卻足以決定數千人的命運!
由于主要承擔大氣層內飛行任務,γ級穿梭機的太空航行速度不算太快。我們還沒飛出一萬公里,最后一艘邦聯艦艇的還擊火力也已經徹底沉寂了下來——這對我們而言當然不是什么好事:正當亞歷山大還在努力向其他人解釋我們為什么會落到這步田地時,一枚帶有短距躍遷裝置的導彈已經在不到二十公里的地方躍入常規空間,一頭撞上了一顆丑陋的不規則小行星。在萬分之一秒內,反物質彈頭湮滅產生的能量就將構成這顆星體的水冰和硅酸鹽變成了一道不斷膨脹的等離子沖擊波,然后像蒼蠅拍打中蒼蠅一樣結結實實地拍在了我們的穿梭機上。
你想知道我的感受?拜托,我那時的感受歸納起來只有一句話:
那可真他媽的疼啊!
至今為止,我都沒能搞清楚我當時到底昏迷了多長時間——穿梭機上的時鐘在我們被沖擊波追上的一剎那就徹底報銷了。但我有理由認為,這段時間大概不短于兩到三個標準日,因為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的腸胃已經餓得像一團絞在一塊兒的毛巾了。
我花了五分鐘從穿梭機貨艙的折疊床上爬起來,又用了兩倍于此的時間從食品柜里找出東西填肚子——從貨艙垃圾桶里的情況判斷,我手下那幫該死的懶鬼在這段時間里只給我注射了幾支合成營養劑,吊了兩袋生理鹽水。接著,我才發現了一個早就應該注意到的事實:貨艙的卸貨門已經打開了。
雖然我無從得知確切時間,但外面目前是白天。在開啟的艙門之外,一片蔥郁的針葉樹林就像是一條一望無際的綠色地毯,沿著鋪滿骨白色卵石與細砂的海灘一直鋪展到我視線的盡頭,其間看不見絲毫縫隙。遠方青黑色的海平面上,低低地壓著一層深色的陰云,顯然正在醞釀著一場駭人的風暴。不過,當我走下跳板時,從天穹頂端撒下的陽光頓時將我籠罩在一片令人舒心的暖意之中——至少在這座突兀地立在海岸附近的斷崖上,我能夠盡情享受晴朗天氣所帶來的愉悅。
我閉上眼睛,放縱自己暫時在這份舒適中沉浸了幾秒。但緊接著,一連串問題就像溫泉里的氣泡一樣從我的腦子里冒出來:首先,我現在無疑正待在某個環境不錯、可以維持人類生存的類地行星表面;其次,γ級穿梭機只能在常規空間中進行亞光速航行,這意味著它在我的有生之年都不大可能把我們帶到太陽系的外頭去。而不幸的是,這兩項事實顯然是相互沖突的:在過去的幾天里,西格瑪艦隊對太陽系的調查沒有發現任何和我腳下的這顆行星劃得上等號的天體,事實上,我們甚至沒有發現那顆應該存在的恒星。
那么問題來了:這里到底該死的是什么地方?我是怎么稀里糊涂跑到這鬼地方來的?
我閉上眼睛,試圖思考這些問題,但唯一的收獲就是一陣頭暈目眩。
“嘿,中尉!”一只手突然落在我的肩膀上,讓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看到你已經沒事了,可真讓人高興。”
“我當然有事。”我搖了搖頭,轉過身,努力讓自己望向阿蘭·林的目光盡可能地顯得鎮定——我不想在這個我打一開始就不太喜歡的男人面前露怯,“除非你能告訴我,你是怎么找到這地方來的。”
“嚴格來說,我沒有找到這里。”歷史學家聳了聳肩,“事實上,是它找到了我。”他迎著從海面吹來的微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歡迎來到地球,中尉。”
5
現在想來,我那時本該感到驚訝才對——畢竟,并非所有人都有機會在一覺醒來后就踏在人類母星的地表上。但我卻只是松了口氣,聳了聳肩,就像那些終于等到期末考試成績而且得知自己考得不算太差的小學生一樣:是啊,我還可能在哪兒?太陽系之所以成為被全體人類永遠銘記的圣地,不正是因為在這里——在這顆名為地球的行星上,孕育了我們這個種族的先祖嗎?
“其他人怎么樣了?你……呃……我是說,你們與本地人發生接觸了嗎?”自打我第一次在歡樂谷星遇上奧菲莉亞時起,她最喜歡在我面前談起的話題之一就是傳說中的地球——按理說,我現在應該有滿腦袋的問題想問,但奇怪的是,我的腦子卻仿佛一下子變成了被風干了一個月的空葫蘆,在花了不少工夫之后,我才勉強從那里頭搜羅出了這個問題:“他們在哪兒?”
“陳軍士在穿梭機被擊中時撞斷了脖子,還有七個人受輕傷,不過沒什么大礙。至于本地人,我想,我們應該可以在那個地方找到他們吧……”歷史學家朝著與海岸相反的方向撇了撇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在那里的幾座丘陵之間,我看到了一片有著新雪般輕柔色澤和優美線條的白色建筑物,似乎是一座小型城鎮。“至于接觸,暫時還沒有。現在,我必須先告訴你一些……更重要的事實。”
“比如?”
“比如我們是怎么進來的。”我的副手伊琳娜準尉突然插話進來。這個矮個子女人剛才一直在穿梭機機首那一側忙活,從她身后堆積的物資與器材判斷,她似乎剛剛組裝完一輛“渡鴉”式懸浮越野滑橇。“我是說,進到那個……”
“戴森球,”歷史學家用一個眼神打斷了她的話,“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大崩潰前的人們就是這么稱呼這種東西的。我相信你應該聽說過這個名字吧?”
“當然。”我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很少有人沒聽說過這種據說可以包裹住一整顆恒星,將它釋放的所有能量滴水不漏地收集、轉化并利用的人造天體,但至今為止,它都僅僅停留在小說與幻想之中。據說某些最發達的邦聯核心世界——比如歡樂谷星和柯尼斯洛立安——曾經有意愿進行相關嘗試,但他們甚至連前期準備工作都遲遲無法完成。“你剛才說‘它’找到了我們,是什么意思?”
“是這樣的,”伊琳娜雙手一攤,“在穿梭機被擊中之后,我試著從你那兒接管控制權,但卻不是很成功。呃,我的意思是,有什么東西限制了我的一部分操作,讓穿梭機只能朝著一個方向前進,而那里剛好是這個戴森球的入口之一。我想,這應該是某種自動導航系統,用來確保來訪者的飛船能夠順利抵達目的地。”
“有意思……”我低聲嘟噥了一句,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一座矮丘。一團幾不可見的稀薄霧氣正從那座山丘背后騰起,像一團覓食的黏菌般緩慢地朝著這里移來。“他們先是歡迎我們,然后又打算轟掉我們,現在卻又放我們進來,這……”
“這確實有些奇怪,”歷史學家點頭道,“但和我們在這里面看到的東西相比,它可就算不了什么了。”他從胸袋里掏出一臺袖珍投影儀,在我們之間投射出一幅全息星位圖,“在降落到地球表面之前,我花了十來個小時大致弄清了這里頭的情況,說實話,這可真是令人……驚嘆。”他咂了咂嘴,瘦長的臉上洋溢著喜悅。
哦,伙計,我想你應該也學過關于太陽系的知識,對吧?雖然在過去兩千年里,從來沒有半個人——當然,整個兒的更沒有—— 去過那鬼地方,但這一點都不妨礙我們的一代代歷史老師繼續執著地把那些個陳芝麻爛谷子似的名字硬塞進我們的小腦瓜里:水星,離太陽最近的一塊小石頭;被二氧化碳變成大溫室的金星和溫室效應水平嚴重不足的火星,兩顆俘虜了大量衛星的氣態巨行星;還有兩顆質量稍小的冰巨星、小行星帶、柯伊伯帶、奧爾特云……而就我所知,如果那個巨大的黑色球體真的是個戴森球的話,它的內部空間應該足以裝下水星、金星、地球甚至火星的軌道。
但是,在這幅星位圖上,唯一的類地行星就是地球本身,而其他類地行星——甚至還有月球和火星的兩顆小型衛星——都已經不翼而飛了。不過,真正讓我瞠目結舌的卻是戴森球內的另外兩個天體:在原本是火星軌道的地方,一顆我所見過的最小型的恒星正在以與地球相同的角速度和地球結伴運轉,而在應當是太陽的地方,我看到的卻是……
“那……那是黑洞嗎?你們在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長官。”伊琳娜嚴肅地搖了搖頭,“在著陸之前,我親眼看到了它。”
我像浮出水面的魚一樣下意識張大了嘴,但卻壓根兒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在軍官學校接受的物理學與天文學基礎教育告訴我,這幅星位圖上的一切都是荒誕不經、違反常識的:從星位圖給出的視界直徑和估測質量來看,那個所謂的黑洞根本不可能是恒星塌縮而成的——任何只有這么點兒質量的星體所能產生的引力甚至無法戰勝自身的電子簡并壓力,更別說把光線拉回表面了。而那顆恒星——也就是正懸在我頭頂上、看上去像是個被剝出來的咸蛋黃的那玩意兒——所擁有的質量還不如大多數褐矮星,我根本無法想象,這么小的星體是如何跨過啟動核聚變反應的門檻的。不,這肯定是個夢,肯定是!我深吸了一口氣,愣愣地看著遠方白色的城鎮,看著青黑色的大海與海面上的風暴,看著一望無際的丘陵與針葉林。這一切看上去都太真實了,真實得簡直令人絕望;只有沿著丘陵朝我們緩緩飄來的那團薄霧透著幾分似有若無的虛無感,能夠略微撫慰一下我那瀕臨崩潰邊緣的大腦。
“我知道這看上去有些不可思議,中尉。但根據我所掌握的資料來看,這一切其實……并不太令人意外。”阿蘭·林顯然明白我在想些什么,“雖然缺乏直接證據,但許多從大崩潰前遺留下來的技術文獻和論文都顯示,最遲到退出邦聯之前的幾年,地球的科學家們顯然已經發現了能夠讓他們在宏觀層面上控制與扭曲原有重力場的手段。雖然這種手段很可能非常繁瑣,限制條件眾多,但至少從理論上講,這足以解釋我們在這里看到的一切:我相信,他們很可能正是通過這一手段迫使太陽在質量不足的情況下塌縮為黑洞,并用同樣的方式將太陽系內原有的兩顆氣態巨行星融合成了我們現在看到的這顆……恒星。”他朝著天穹中央瞥了一眼。
我下意識地咬緊了嘴唇,沒有說話——既然我已經親眼看到了該死的戴森球,那么那些幾千年前的地球佬掌握了重力場扭曲技術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那他們在自個兒的星系里造出黑洞的理由是什么?我猜不會只是為了方便處理垃圾吧?”
“對這個問題有多種解釋,其中有一種是最有可能的。按照尤利烏斯·康塔庫澤努斯教授在《第一邦聯末期應用技術問題拾遺》第二卷中的理論,這……噢!”他突然痛呼一聲,舉起了一只正在滲著鮮血的食指。
“怎么了?”亞歷山大準尉聞聲跑了過來,從他制服上的污漬來看,他剛才顯然在忙著測試野營用污水處理器——我的大多數部下都聚在離穿梭機降落點幾百碼的一座小山丘下,正在搭建臨時營地,“是不是被蟲子咬了?讓我看看!”
“不是咬傷,”伊琳娜搖頭道,“是割傷,看上去像是某種銳器,也許是……當心!”她突然從槍套里抽出手槍,照著我的腦袋抬手就是一槍。
噢,噢,好吧,我更正一下,她其實瞄準的是我腦門上面半尺高的地方。但在那種時候,無論是誰都沒空去仔細辨別對不對?伊琳娜是我所在的維和中隊里最棒的神槍手,她有本事不靠射擊輔助系統在一支P-190電磁手槍的極限射程上用針彈打穿一顆櫻桃核,解決幾碼之外的目標更是不在話下。就在那枚針彈擦著我的眉梢飛過的一剎那,我聽到有個什么小東西掉在我的護肩上,像落下的雨點一樣發出“啪”的一聲,然后又掉進了我的手里。
說實話,那大概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詭異的東西之一了:乍一看去,這玩意兒是一根只有成人小指那么長的銀色金屬箔片,但它的手感和色澤卻像是絲綢或者毛發之類的有機物;這條細箔片的邊緣非常鋒利,幾乎看不出厚度,以一種詭異的姿勢頭尾相接,看上去就像是那啥來著……哦,對了,就和拓撲學里所謂的麥比烏斯帶沒什么兩樣。
盡管已經被一發針彈撕裂了開來,但這條沾著血的“麥比烏斯帶”仍然像一條蠕蟲一樣在我手中不斷地旋轉、蠕動,仿佛是某種有生命的東西。
“這是什么鬼東西?”我厭惡地把這玩意兒扔到一旁的草叢里——僅僅幾秒鐘的工夫,這小怪物鋒銳的邊緣已經在我的高韌性戰術手套上劃開了好幾個口子。
“某種自動防御系統,我想,這是唯一的可能解釋了。”歷史學家下意識地后退了兩步,“該死的,我原本還希望……”
隨著一陣昆蟲振翅般的嗡嗡聲,更多的“麥比烏斯帶”從草叢中冒了出來。這些小玩意兒看上去似乎完全不受物理法則的約束,它們不斷旋轉著、扭動著,靈活地在空中劃過一條又一條令人眼花繚亂的軌跡,看上去活像是一群被惹毛了的大黃蜂——只不過,這些無生命的殺戮者比任何昆蟲都要危險得多。
“到營地那兒去!”伊琳娜把手槍調到三發短點射的位置,用幾次精準的射擊打下了四五條“麥比烏斯帶”。
“我們必須離——”她的聲音突然變成了被血嗆住的咳嗽與痛苦喘息聲,一條該死的麥比烏斯帶趁著她略微松懈的瞬間躲過了針彈,干凈利落地切開了她的喉管與頸動脈。
在我的記憶中,接下來的幾分鐘基本是一片模糊——在某些時候,緊張或者恐懼可以極大地強化人的記憶,使得你在幾十年后仍然對刻骨銘心的某一刻感同身受;而在另一些情況下,同樣的情緒卻會把你的腦子變成一塊沾滿霧氣的玻璃,讓你連一秒鐘前發生了什么事都無法辨明。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那絕對是一段充滿驚恐、混亂與血腥的時間:當那片由“麥比烏斯帶”組成的白色霧氣涌入正在搭建中的營地時,我的大多數手下根本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只有少數幾個渾身帶傷的人及時找到了自己的步槍,并在被吞沒之前把它們調到了火焰噴射模式——無論它們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這些不停旋轉的袖珍殺手顯然都抵擋不了高溫的燒灼,一旦被湛藍的火焰掃中,它們就會像聚乙烯塑料一樣迅速被燒成一個焦黑的小球。不幸的是,相對它們的數量而言,我們的那點兒燃料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在另一片更大的霧氣出現在地平線遠端的山丘之間后,就連最愚鈍的人也立刻明白了這一點。
我記不得自己是何時被人拽上那輛“渡鴉”式懸浮越野滑橇的,也不太清楚我在那之前跑了多久,但我永遠無法忘記那團緊追身后、如同一頭饑渴兇獸的白霧。駕駛滑橇的并不是我,而是阿蘭·林——在一片驚慌中,沒有任何人意識到他其實根本沒有駕駛資格。我們有八個人登上了滑橇,其他人都落進了那片無法抵抗、無窮無盡的白霧之中,當滑橇啟動時,其中的一些人仍然活著,但我那時只能祈禱他們盡快死去。
越野滑橇悄無聲息地從地面上升起兩尺,像一頭掠過海面的蝠鲼般輕快地滑過沾滿露水的青綠草地——那個歷史學家顯然很有經驗。但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是,那些“麥比烏斯帶”幾乎立刻就追了上來:“渡鴉”滑橇的最高時速可以達到一百七十公里,足以將大多數常規地面交通工具都遠遠地拋在身后,但那片擇人而噬的白色卻一直緊隨我們身后,半點兒也沒有被甩掉的跡象。
滑橇上的每個人都在拼了老命地朝這些鬼東西開火,恐懼與憤怒混合成了一劑最強烈的麻醉劑,讓我們的腦子里只剩下這一連串機械動作。我幾乎沒有注意到從滑橇旁飛速掠過的綠色山丘,也沒有注意到滑橇跨過的池塘——盡管被氣流掀起的骯臟綠水把我們澆了一頭一臉,但我甚至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
我不清楚那輛懸浮滑橇到底飛馳了多久——也許只有五分鐘,但我卻覺得像是過去了一小時、一整天,甚至是一整年。但我可以確定的是,在經過漫長的追逐之后,那團不斷遭到我們打擊的死亡之霧似乎終于現出了疲態。它們確實仍在追擊著我們,但與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逐漸從咫尺之遙變成了五米、十米、二十米,一個充滿希望的念頭隨即出現在我的腦海:或許,這該死的東西并不是無法擺脫的;或許,我們能夠活著離開地球。
但這個念頭只存在了極短的一瞬。接著,我的后背就重重地撞在了堅硬的地面上。
6
你嘗過從時速一百七十碼的滑橇上摔下去的滋味嗎?實話說吧,那和電影里演的可絕對不一樣。那些嗑多了類固醇的銀幕肌肉男通常只需要動作流暢地在地上打個滾兒,然后就可以大氣不喘一口地蹦起來繼續打擊邪惡,但我這等凡夫俗子可沒那個本事:盡管身上那套防護服替我吸收了大部分沖擊力,讓我沒有因為內臟破裂而當場斃命,但充塞著每一寸神經的疼痛與麻痹感仍然足以在短時間內讓我像一坨在案板上放了幾個鐘頭的肉一樣動彈不得。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我那時還能爬得起來,也肯定不會那么干。何必呢?當我看到因為拐彎過急而翻倒在一堵白墻下的懸浮滑橇殘骸時,我就猜到了自己接下來的下場:從它們剛才的速度來看,那些天殺的“麥比烏斯帶”在我能跑出五十碼之前就會追上我,像古代日本人刨柴魚塊一樣把我活生生地片成一條條人肉刨花。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搶在這一切開始之前結果自己,但不幸的是,在我被甩出滑橇時,我的手槍也已經不翼而飛了。
好吧,伙計,這就是我那時的處境。在理清楚這些破事、明確了我可能遭遇的前景和可能采取的應對方案——或者說,壓根兒就沒有什么應對方案——之后,我立即采取了唯一合理的選擇:閉上眼睛躺在原地。
我等待了幾秒鐘,然后又等待了幾分鐘,但耳邊卻一直沒有響起那種詭異的“嗡嗡”聲,更沒有什么東西從我身上削下哪怕一條皮肉。
我心情復雜地睜開一只眼睛,然后是另一只。接著,醫護員亞歷山大的那張方臉出現在視野之中。
“看來你沒什么大礙,長官。”這家伙只是瞥了我一眼,就把我拉了起來,“至少,除了擦傷、瘀傷、割傷之外,我看不出你還受了什么傷害。你覺得自己骨折了嗎?”
“我想應該沒有,嗯,頂多裂了一兩根肋骨吧。”我下意識地朝著周圍瞥了兩眼,隨即倒抽了一口涼氣:數以千萬,也許是數以億計的“麥比烏斯帶”就像奧托主行星干燥海盆上的鹽末風暴一樣,在離我們幾十碼遠的地方組成了一堵高聳入云的白色壁障!
亞歷山大隨手拿起一個能量耗盡的爆能手槍電池包拋了過去,在碰到這堵“墻”的一剎那,它立即被切削成了一團散逸的粉塵,速度比我眨一下眼還快得多。但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堵死亡之墻看上去并沒有朝前推進的意思——我毫不懷疑它會絞碎每一個擅自接近它的傻瓜,但它至少已經不打算繼續追捕我們了。
“我們被包圍了,長官。”從翻倒的滑橇下爬出來的一等兵克萊門特說道,“有誰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我聳了聳肩,沒有半點開口回答的打算——除了徹底瞎眼的傻瓜,任何人都應該看得出我們現在在哪兒:在我們身邊,幾十座,也許是上百座看不出絲毫差別的建筑物以一種電子元件式的整齊陣勢橫平豎直地排列著,我們的懸浮滑橇先前就是在躲避其中一座建筑物時翻倒的——無論如何,這至少比直接一頭撞上去要好得多了。這些建筑也是白色的,但卻不是那些麥比烏斯帶那樣的灰白。這是一種珍珠般的銀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足以讓任何一個接受過最起碼的修辭學教育的人在一秒鐘內聯想起“純潔”這個詞。所有建筑的表面都無門無窗,看不到任何可以供人出入的跡象,但它們同樣也不像是倉儲設施、紀念碑、雕塑或者別的東西。
那天晚些時候,我們在這些建筑之間扎下了臨時營地。奇怪的是,盡管不到一百碼外就聚集著幾百億正渴望把我們每個人絞成肉泥的小混蛋,但幾乎所有人——當然,也包括我在內——都很快就在一種認命般的麻木感與疲勞的雙重作用下進入了夢鄉。不過,即使是夢境也無法完全屏蔽咫尺之外的恐怖,每當我閉上眼睛,無數嗡嗡作響的影子就會蜂擁而至,將我團團包圍,裹挾著我沉入無法預知的痛苦深淵;而當我短暫醒來時,那種感覺仍然會在疲憊所造成的恍惚之中徘徊不去,直到我又一次向睡魔屈服為止。
大約午夜時分,一陣比先前更加強烈的恐懼感讓我從噩夢中再度醒了過來——這一次,導致這種恐懼感的罪魁禍首是一種難以言表的、仿佛少了些什么的感覺。在清醒的剎那,多年訓練養成出的警惕性發揮了作用,我一把抓住放在身側的手槍,同時伸手向身旁摸去:不出所料,我身邊的那只保暖睡袋已經空了。
盡管那些“麥比烏斯帶”已經把整個小鎮(假如這兒真的可以被稱為小鎮的話)圍得水泄不通,但我們仍然按規定每兩小時派一個人輪班負責放哨。不過,和我住在同一個雙人帳篷里的是阿蘭·林,這支隊伍里唯一的平民,也是僅有的一個不需要執勤的人,經過了昨天的一系列事情,他顯然應該像我們一樣疲憊才對。
我動作麻利地拿上全套裝備,躡手躡腳地爬出了帳篷。不出我所料,負責站崗的二等兵喬恩正蜷縮在一座建筑的墻角,他微弱的呼吸和脖子上的針眼充分說明了他擅離職守的原因。
在不遠處的黑暗中,一束微弱的手電光正在夜幕中閃爍著,而在此時此刻,這道光只可能代表著一件事。
當我借著夜幕的掩護來到那束光附近時,一個有些虛弱卻充滿欣喜的聲音響了起來——顯然不是阿蘭·林的聲音,“……能再見到您真是太好了,教授!真是太好了!”那人幾乎是抽泣著說道,“我以為……”
“安靜,杰克!”野雞歷史學家尖銳的聲音打斷了先前那人的說話聲,“要是讓那些家伙聽到了,我們可就麻煩大了,明白嗎?!”
“可那些人不是和你一起來的嗎,教授?他們是邦聯維和部隊的人,對不對?我下午看到你和他們一塊來這兒的。”第一個聲音顯得略有些疑惑——但也僅僅是“略有”而已。這個人似乎更習慣于聽命行事,而非質疑其他人的決定,“他們難道不是來營救我們的嗎?為什么我不能去找——”
“不,當然不是!”歷史學家搖了搖頭——他正站在兩座無門無窗的建筑物之間,寬闊的肩膀靠在其中一座建筑一塵不染的白墻上,“老實說吧,在上次那件事之后,我花了一整年時間分析我們所發現的蛛絲馬跡,并盡我所能地搜集更多相關的線索。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能活著來到這里絕非偶然,而這牽涉到一個極有價值的秘密——它完全值得讓任何人鋌而走險。要是那些當兵的知道了這里有什么,那我們就死定了!他們會眼都不眨地把我們統統殺掉!明白嗎?!”
那個被稱作“杰克”的人含糊地哼了兩聲,大概是表示同意的意思。接著,歷史學家朝前走了一步,出現在那只被固定在地表的手電筒的照明范圍之內——這是個面容憔悴的矮個子黑人,滿頭的鬈發糾結得像個雞窩,顯然有好些日子沒有修剪過了;他的制服破爛得就像用過好幾年的抹布,長長的胡須拖到了半裸的胸口,看上去仿佛剛陪著哈克貝里·費恩先生在密西西比河上漂流了幾百英里似的。一頂單人小帳篷就支在幾步之外,顯然是他的棲身之地。唯一能證明此人身份的是那件制服右側袖子上的臂章——雖然已經被泥污遮蓋了一小半,但任何像我這樣的人都仍然能清晰地辨認出那上面的圖案:中央繪著紅玫瑰徽章的紫色太陽,上方是兩艘相互交疊的匕首型飛船。
這是邦聯賞金使節的標志。
賞金使節。這個詞就像一顆投入燃油中的火星,在轉瞬間便引燃了一連串思維的火焰。一個賞金使節?出現在地球上?很顯然,這個人十有八九來自那支向西格瑪分遣隊發出求救信號的探險隊,而他們多半也遭遇了與我們艦隊相同的命運。那么,這個人又是怎么活著抵達這里的?他是否也像我們一樣經歷了一連串險死還生的波折?
“好了,小子,打起精神來。我還有幾個問題要問你。”歷史學家拍了拍杰克的肩膀,“現在我必須得知道,在我們的船隊被摧毀之后,你到底是怎么落到這地方來的?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明白沒有?”
“我……呃……當然,先生。”賞金使節神經質地舔了舔肥厚的嘴唇,“在那些戰艦朝我們開火的時候,我正在動力控制中樞的工作崗位上。馬斯汀船長命令所有人立即棄船,于是我就跟著別人一起跑到下層甲板去了。”他瞇起了眼睛,似乎想從遲鈍的腦子里盡可能多地搜羅出一點記憶的片段,“我……嗯……我去得晚了點兒,別人已經把穿梭機開走了,于是我就爬進一艘單人逃生艙,把自己彈射了出去——”
“那么,你能活著進入戴森球的原因和我們一樣,”歷史學家點了點頭,“一點兒運氣,加上恰巧乘坐了最小的航天器。那些戰艦是由只讀程序控制的,沒有智能,在面臨多個可攻擊的目標時,它們會優先攻擊更加顯眼的目標,而在它們干掉其他飛船時,你的逃生艙已經離開了它們的攻擊范圍。”
“我不清楚,我真的不清楚。”杰克連連搖頭,“其他人呢?特倫特博士?馬斯汀船長?”
“都死了,所有飛船都被毀了,要不是我的飛船動力艙出了故障,當時正在天王星的同步軌道上為反應堆重新補充氫離子,那我也不可能逃出去。”歷史學家說道,“我們本來打算立即回去求援的,但不幸的是,在接近歡樂谷星時,那艘飛船的導航系統又出了點兒問題。”他雙手一攤,“和我在同一艘船上的人都不幸遇難了,活下來的只有我一個。”
噢,我想你也聽說過,有些人總是聲稱,他們能直接從別人的眼睛里看出謊言的跡象。而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這種說法所言非虛:當他說出這幾句話時,我從阿蘭·林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猶疑的神色。雖然沒有任何別的證據,但我確信他并沒有對杰克說實話——至少是掩蓋了某些東西。
“這真是太可怕了。”杰克說道,“我不太清楚我是怎么到這兒來的,我只記得……呃,反正當我知道我到了哪兒時,逃生艙已經在這附近的一座山丘上降落了。我在那兒等了兩天,想要聯系上其他人,但卻一無所獲。于是我只好到這座城里來碰碰運氣,希望能找到幾個本地人。”
“但你什么人都沒能找到,對吧?”
“不,這里有人。”賞金使節搖了搖頭,“這一年以來,這里的人一直送吃的給我,所以我才能活到現在。”
“有人?!他們有多少?在哪兒?!”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先生。”杰克畏縮了一下,“他們從來都不出來和我見面——自從我來到這地方之后,他們就會把包裝好的加工食物和瓶裝水放在暗處,每天我在散步的時候都能撿到,如果我生了病的話,他們還會送藥給我。但無論我采取什么手段,都一直沒法找到那些送食物的人。一次,我故意哪兒也不去,在原地等了兩天兩夜,結果什么都沒看到;而當我開始犯困打盹兒時,食物包就又出現在了我的腳下。”
“看來這確實是一些……有趣的朋友。”盡管歷史學家的語氣并沒有變化,但他目光中的驚駭已經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興奮與期望的神色——這是勝利在望的神色,“那么,你能不能告訴我,在這些朋友開始送食物給你之前,你還遇到了什么事?”
邋遢不堪的賞金使節下意識地瞇縫起了眼睛,努力地回憶著,我想沒……哦不,確實發生了一件事。就在我的逃生艙落到地面之后不久,我在那邊的山坡上被襲擊了。”他挽起一只已經毛了邊的袖子,露出一條從腕關節下方一直延伸到手肘附近的疤痕,“有個東西把我的半條胳膊都割開了,我一開始以為是某種蟲子,但是……嗯……”他停頓了一會兒,試圖在腦子里找出合適的詞匯描述自己當時的所見所聞,“那……那是個人工制品,絕不是什么生物。它就像……就像……對了!就像今天跟著那些士兵追過來的那些東西一樣!不過,那種東西只襲擊了我一次,然后就銷聲匿跡了。在那之后,我沒有在這里遇上任何麻煩。”
“很好,杰克,謝謝你!”阿蘭·林已經不再試圖掩飾欣喜的神色了,“看來,一切都和我意料之中的一樣!當我們結束在這里的工作后,你將會成為這個世紀最偉大的人物——而你的血脈將成為我們走向光榮的關鍵!”
“真……真的嗎,教授?”矮小的賞金使節受寵若驚地后退了一步,“那我們什么時候……呃……”
“我們的工作很快就可以開始,”阿蘭·林陰森地笑了笑,“不過在那之前,必須先擺脫某些累贅才行……”
7
許多當兵的都自稱擁有第六感——喏,在維和部隊中流傳的各種各樣的小故事里,你都不難找到這樣的橋段:某個人靠著“冥冥之中的指引”或者“不祥的預感”,躲過了來自黑暗中的一把匕首、一根勒頸繩或者別的什么顯然無益于身體健康的東西,然后打翻壞蛋反敗為勝。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這類說法一直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直到那個夜晚,一陣穿透脊背的莫名涼意讓我下意識地扭過頭去為止。
如果我當時的反應再遲上哪怕一秒鐘,阿蘭·林高高舉起的那根撬棍就會落在我的后腦勺上,把我的半截顱骨連同里面的腦組織像西瓜瓤一樣直接敲出來——值得慶幸的是,我的左臂替我承受了這一擊。我先是聽到了骨骼碎裂的清脆響聲,又過了好一陣子,疼痛才像導火索上的火苗般沿著神經一路燒向我的大腦。
在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作用下,我強忍疼痛屈起一條腿,用膝蓋重重地頂向對方的胸口下方。這一下的準頭實在是差強人意,沒有擊中小腹神經叢的位置,但卻給了我擺脫他的機會:趁著歷史學家悶哼著倒向一旁的當兒,我一個鯉魚打挺直起上半身,一記掌刀隨即準確地落在他的喉結上——結果險些把我自個兒的掌骨給打碎。這詭計多端的混球居然在脖子上戴了護具!
阿蘭·林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以職業殺手般的熟練手法再一次舉起了撬棍——說實話,雖然他似乎很擅長使這家伙,但在這么近的距離用這種騰挪不便的玩意兒砸人仍然相當失策。在他來得及把那東西舉過頭頂之前,我已經伸出還能動彈的右手緊緊抓住撬棍的另一頭,同時用左臂的肘關節砸在了他的鼻梁上。阿蘭·林的笑容頓時像噴燈下的黃油一樣融化了,但他的雙手仍然死死地抓著撬棒不放,在片刻的角力后,我們兩人糾纏著摔倒在一塵不染的雪白色地面上。
許多人都有種不切實際的想法,認為歷史學家這種依靠故紙堆維生的生物在身體素質上基本可以和稻草人畫等號。但那天的經歷卻結結實實地給我上了一課:阿蘭·林比大多數普通人都更強壯、更敏捷,我在只有一只手能動的情況下(而且這只手掌還疼得像是剛被軋路機碾過似的),要在貼身搏斗中壓倒他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我們在地面上互相毆擊著、翻滾著,在短暫地占據上風的片刻,我下意識地朝著杰克的方向瞥了一眼——那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以及一臺懸浮在空中的移動式全息投影儀!枉我平日自詡精明,到頭來卻栽在了這么個簡單的花招上。
哦,順帶說一下,被這個花招欺騙的人可不止我一個:那個叫杰克的賞金使節顯然也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感到大惑不解。“教授!教授?”他不知所措地朝著我們的方向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這是怎么回事?”
“幫我干掉這家伙,朋友!他是邦聯的人!”阿蘭·林狠命地將撬棒壓住我的胸口,想讓我窒息,但我用額頭猛地撞在了他的鼻梁上,隨之而來的疼痛讓我們短暫地分了開來。我下意識地想搶在他之前起身,但這老惡棍卻一把抱住了我的膝蓋,險些害得我在一堵墻上撞碎腦袋,“他們會搶走這里的一切,然后把我們都干掉!不能讓他得逞!”
“我……呃……”杰克抓撓著自己的滿頭亂發,卻沒有上前助陣的意思——我突然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名前賞金使節其實像我一樣,對阿蘭·林所謂的“一切”并沒有什么清晰的概念,也不清楚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話說回來,既然就連他也不清楚阿蘭·林打算做些什么,那這個該死的歷史學家又為什么拿定了主意非得干掉我?難道他認定我發現了某些不能宣之于眾的秘密?又或者他正準備做某些邦聯法律所禁止的——
唔,我想你應該也知道,在千鈞一發的貼身搏斗中,動腦子可不是什么正確的做法——在這種時刻,唯一值得信任的只有自己的神經與肌肉。而比動腦子更愚蠢的行徑就是胡思亂想了:還沒等我來得及想出個所以然,阿蘭·已經撒手丟下鐵棍,用一記漂亮的直拳命中了我的下巴,同時趁機從我腰間的槍套里拔出了手槍。
“好了,伙計。”他用膝蓋壓住我的腹部,將槍口指向了我的腦門,“看在你們陪我走到這兒的份上,也許我該說——”
“你最好什么都別說!”我猛地揮出已經不聽使喚的左臂,想要把那支槍從他手里打掉——當然,這次的準頭還是差了一點。一發高溫等離子彈堪堪擦著我的眉梢飛過,燒焦了我的半側頭發,隨后就鉆進了正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們的杰克的眉心,讓他的腦袋像一只吹過頭的氣球一樣驟然炸裂開來。
一陣令人直起雞皮疙瘩的嗡嗡聲隨即從周遭的黑暗中傳來。
阿蘭·林癱倒在地,像電影里那些走投無路的怯懦惡棍一樣瑟瑟發抖地縮成一團,發出一聲比一聲更凄慘的哀號。
“這是——”在看到從黑暗中涌出的東西的一剎那,我只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仿佛都在轉瞬間被液氮給牢牢地凍在了一塊兒:從深沉的夜幕中涌出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那些在今天早些時候曾經干掉了我三分之二的手下,然后又一路追殺我們到這里的“麥比烏斯帶”!從營區的方向傳來了幾聲零星的槍響,幾道光束驟然射入天空,然后又在眨眼間熄滅了。我沒有聽到求救的聲音或者瀕死的慘叫——當然,這并不奇怪,這些鬼東西相當擅長在攻擊開始后的第一時間切斷受害者的喉嚨。
我現在只希望它們對我也這么做。
灰白色的霧氣像一塊不斷發出蜂鳴聲的裹尸布,將我包裹在一片冰冷的痛楚之中。不,痛苦本身并不強烈,這些東西鋒銳的邊緣在切開肌膚時幾乎無法被感知到。但人類與生俱來的生物本能卻使我對鮮血的熱度與滋味極度敏感。恐懼徹底俘獲了我,使我無法自控地開始哭喊、尖叫。
接著,我的尖叫停止了。
隨著令人膽寒的嗡嗡聲漸漸從身側離去,我突然意識到了一個事實:我還活著!我條件反射般地將一只手按在胸口左側,感受著胸腔中的心跳——這一切看上去實在是太不可置信了,但它確實是真的。
“好了,先生,請站起來,”還沒等我來得及消化完充溢在腦海中的純粹幸福感,阿蘭·林的聲音已經傳進了我的耳朵。就像我一樣,這位野雞歷史學家看上去活像是剛在處女鮮血里泡過澡的伊麗莎白女伯爵,全身血淋淋的,但那些駭人的傷口并沒有觸及大動脈或者別的要害部位,而更重要的是,這家伙正拿著我的手槍。“看來,命運永遠都是如此地具有……幽默感。我剛才還以為已經失去了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但很顯然,我注定將在今天得到我命中注定將會獲得的東西。”
“什么?!”
“你還不明白嗎?它們放過了你!”阿蘭·林的表情看上去活像是剛剛找到了四十大盜山洞的阿里巴巴,“它們攻擊了你,但卻立即認出了你到底是誰——以及你所擁有的天賦權利!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我下意識地想說“不知道”,但幾天前在那座裝潢華麗的空間站里所見到的一切適時地出現在了我的眼前。“你的意思是……可我……”
“我當然沒說你是個真正的地球人。”歷史學家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出生在歡樂谷星,對不對?杰克也生在那兒。是的,這就能說得通了——在邦聯的所有成員國里,歡樂谷星在殖民前的環境數據與地球的相似度可以排到第二位,它有著和地球差不多相同的重力、生物化學特性、氣候條件與大氣壓力……換句話說,可能導致適應性突變的因素在那里遠少于絕大多數邦聯成員國。我相信,這正是像你這樣的極個別人仍然能被‘神仆’識別為它所認定的真正的現代智人的緣故。在這里,你是它的主人。受它指揮的那些無心智的保衛者會在確保你安全的前提下對你這樣的人敬而遠之,除此之外,‘神仆’也會保證你的基本生存所需——哪怕你根本不清楚該怎么對它發號施令。”
我花了一點兒時間才理解了他話中的意思,“那么,這就是為什么你的朋友能在這里生存整整一年的緣故了。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他還活著?”
“哦,那是當然的——在確定這一點后,我可是做了足足大半年的準備工作呢……”阿蘭·林露出了自得的笑容,“在我們的團隊偶然從一座古代太空站的殘余數據中發現前往人類文明故鄉的航道坐標之后,我就竭盡全力調查了目前所存留的一切與地球有關的記載——事實上,那些記載所包含的信息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多得多!盡管地球人在選擇與他們的同胞隔絕之前刻意隱瞞了許多東西,但剩下的仍然足以讓我完成自己的推論:真正讓他們最終決定走向孤立的并不是歧視、外交分歧或者其他原因,而是‘神仆’的建立。”
“神仆?!”
“哦,沒錯,就是那個派出整支防御艦隊攻擊我們的家伙。”野雞歷史學家齜著那對碩大的齙牙,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就像一頭盯著死尸的禿鷲,“不,它不是什么人工智能,它只是一個只讀程序——擁有近乎無窮的算力、威力無比的只讀程序,一個擁有巨型大腦的白癡。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它所擁有的算力很可能數千倍于邦聯目前所擁有的全部算力之和,為了獲得這樣的算力,它的創造者甚至不惜冒險啟用了重力場扭曲技術,將養育他們千萬年的恒星變成了黑洞!
“你不明白,對吧?其實即便是我,甚至那些專業物理學家,也并不真正理解大崩潰前的地球科技——當時的地球人認為,在黑洞視界絕對意義上的‘表面’,光子可能存在介于逃逸與無從逃逸之間的第三態,一種似乎不符合邏輯但卻真實存在的狀態。按照他們的說法,處于這種存在狀態的物質是‘將無限延展的時間壓縮在了無窮小的瞬間’,換言之,只要有相應的技術手段,算力可以依靠這種方式提升到理論上無限大的程度——當然,現在的人壓根兒就沒這個本事,但他們卻做到了。不僅如此,那些家伙還用氣態巨行星替自己造出了一顆袖珍版的太陽,然后把太陽系剩下的邊角料都改造成了‘神仆’的硬件,也就是把地球和外界隔絕開來的那玩意兒。”
“你是說,過去的地球人花了這么大力氣,就為了制造出一個沒腦子的——”我問。
“這就是事實——無比諷刺的事實。盡管最后一批獲準拜訪地球的人僅僅留下了為數不多的記載,能夠存留到現在的更是少之又少,但卻足以讓我推測出這一切的來龍去脈:毋庸置疑,古代地球人最初建造‘神仆’系統的目的是為了擺脫他們所遇到的困境——只要你有技術,算力就能持續發展,但相應的算法卻不一定能跟得上,這是人類思維能力的局限所注定的。打破這一瓶頸的辦法只有兩個:要么創造出全新的人類,要么允許算法有能力自行設計全新的、更復雜的算法。”歷史學家深吸了一口氣,“一開始,地球人選擇了第二條路,但他們卻在即將成功的最后一刻反悔了:因為他們終于意識到,一旦‘神仆’獲得了完全的自主意識與獨立思考的能力,那么它的智慧——這和純粹的計算能力可不是一回事——必然會遠遠超出他們所能達到的極限。自己的造物比自己還要聰明,我相信,正是這一事實讓那些膽怯的家伙感到了恐懼。
“沒人知道地球在與其他殖民世界斷絕聯系后發生的事,也許這兒爆發了內戰或者革命,也許發生了不可抗力的災難,也許那些人全都秘密移居到某顆我們不知道的行星上去了——千年的時光可以磨滅許多東西。”阿蘭·林答道,“但我能夠確認的是,首先,地球上已經沒有人類活動;其次,‘神仆’系統目前仍然處于只讀模式下,它的創造者到最后都沒有讓它再朝前邁出一步——當然,這樣倒也不錯。作為征服者,我不需要戰利品擁有頭腦,只需要它們能在最大限度上滿足我的利益就行了。”
“征服者?!”我哼了一聲,“你以為你是誰?!”
“我認為我是一個已經將千百個世界的命運握入手中的人!”野雞歷史學家終于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哈!你難道忘記了摧毀你們那支可憐的小艦隊的強大力量嗎?而那不過是過去地球佬們留下的遺產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撮而已!而控制它們的關鍵離我已經近在咫尺!不,我現在已經不是一般的強者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就是自己的神,我的世界的神!你也許不知道,在那些地球人造出的新太陽周圍,就環繞著數以百計的巨型加工廠,可以直接用恒星物質造出他們能夠想象得到的一切產物!只要將這一切納入掌中,我就能擁有一切!我可以為自己創造出一個符合我心意的世界,也可以直接奪取并改造整個銀河,只要我樂意!”
“但我不樂意。”我聳了聳肩,“請告訴我,我憑什么要把這些東西交給你?”
“有兩個原因。”歷史學家皺了皺眉毛,“第一,槍在我的手里;第二,你現在正在我的槍的射程范圍之內。因此我相信,你會照我說的做。”
“真是雄辯啊。”我只來得及嘟噥了這么一句,一束液體般的強烈流光已經自我身畔的空氣中成型,像吞沒昆蟲的樹脂一樣將我整個兒地包裹了起來。一道難以言喻的寒意就像注射器的針頭般粗暴地扎進我的意識,而從其中流出的則是……
活見鬼,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你可以稱它為毫無感情的記憶,或者有著某種自主邏輯的資料,或者一個直接探入意識核心的操作界面,但這些說法全都只能描摹出它的某個微不足道的側面。我能夠確定的僅僅是,它是應我的召喚而來的,因為我擁有這個權利,而且我想到了它,就這么簡單。
只要想想就可以。
“別打其他主意,中尉。”歷史學家仍然舉著我的手槍,“你知道,為保險起見,‘神仆’只接受確切無疑的語音或者文字命令,任何命令在生效前都必須被清晰地說出來——當然,別擔心,我相信在經過如此多的……互動之后,它的詞庫與翻譯系統現在已經可以兼容邦聯標準語,但我希望你只下達一道命令,一道確切無疑的命令。否則——”
我笑了。從理論上講,阿蘭·林說得一點沒錯,但不幸的是,他的結論實在是錯得離譜——他從來沒機會查閱“神仆”海量的記憶庫和邏輯系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下了多大的錯誤。在先前的幾千納秒時間里,我已經“閱讀”了比任何一個歷史學家十輩子的閱讀量都大的歷史資料,我完全了解了——至少從“神仆”那機械邏輯式的視角了解了——這里的過去與現在。我得知了它的主人們的最終去向,以及它作出這一決定的整個邏輯流程,而且我也意識到,雖然我在感情上有些難以接受,但它的邏輯的確無法反駁。
總而言之,我在這一刻確認了一件事:阿蘭·林的計劃是毫無意義的。
“‘神仆’,”我清了清嗓子,“以下就是我的命令:我希望你按照對待主人的方式對待阿蘭·林先生。”
8
“后來呢?”記者有些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桌上的杯子,杯中之物早已涼透,但他到現在還一口沒碰,“他還活著嗎?”
“我對這一點十分確定,”老人點了點頭,“‘神仆’會確保每一個受它保護的人生存下去,正如它會確保任何被它界定為非現代智人的倒霉家伙都會被轟成灰燼、削成碎片或者碾成粉末一樣。阿蘭·林現在活得很好,而且肯定比我更加年輕。”
“我想也是。”記者點了點頭,“那你有沒有搞清楚,‘神仆’的創造者們到底去了哪兒?”
“去了哪兒?他們什么地方都沒去。”老人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露出一個似乎是微笑的表情,“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在與‘神仆’系統接觸時,我閱讀了——或者更準確地說,我的腦子里被塞進了——它的海量邏輯記憶,其中就包括地球居民的最終去向。而這讓我意識到,讓阿蘭·林得到與他們相同的對待并沒有什么不妥。
“是的,阿蘭·林的推測并沒有錯:‘神仆’的創造者們對他們的造物感到了恐懼。當然,他們確實有理由感到恐懼,畢竟,‘神仆’甚至已經無法被歸類為一般意義上的‘強人工智能’,后者僅僅是通過模仿真正的人類而構建了自我意識,并在某一個或者幾個領域具備超越常人的能力;但‘神仆’所擁有的卻遠遠不止這些。我可以確信的是,一旦它被啟動,我們不但無法抗衡或者控制它,甚至就連理解它的動機和邏輯都很快會變得不再可能,就像水母無法理解我們一樣。也許只需要幾千納秒的進化,它就能達到我們無從預測的程度,一切由我們設計的防范措施對它而言都不過是紙糊的屏障——正如水母無法限制我們的行為一樣。”老人看了一眼已經空空如也的杯子,“地球人最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而他們選擇了最謹慎、風險也最小的選項。”
“這你剛才已經告訴過我了,”記者聳了聳肩,“但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的確。”老人答道,“要知道,‘神仆’的創造者們作出選擇的過程十分艱難——畢竟,他們冒了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巨大風險,付出的巨大代價幾乎毀掉了整個經濟體系,有相當大一部分人對于一無所獲的結果很不滿意。就在第一邦聯走向瓦解的那兩個世紀里,地球上的人們先是經歷了不滿、迷惘與動亂,接著又陷入了享樂主義的深淵,畢竟,‘神仆’所擁有的純運算能力是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有了如此巨量的運算能力,任何人都可以輕而易舉地享受到一切人類所能想象得到的、最純粹的樂趣——只需要動動念頭就可以了。就這樣,數以億計的人逐漸放任自己沉入了由他們的造物所提供的永樂天國之中,將現世遠遠地拋在腦后。當這種情況發展到極端時,‘神仆’的邏輯使得它意識到,地球上的人已經讓自己陷入了徹底的停滯,但受到重重束縛,不能在真正意義上進行思考的它卻無力解決這一問題。于是,‘神仆’也像它的創造者們一樣,選擇了理論上風險最小的做法——它啟動了一套時間翹曲系統,為那些陷入死胡同而無法自拔的主人按下了暫停鍵,然后等待有能力作出決定的人來解決這個問題。哦,當然,林先生現在也已經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但他肯定不會感覺到這一點——他現在正躺在‘神仆’的主人們建立的地下城市里,在由他的‘戰利品’維持的時間停滯狀態下慢慢休息,就像那些失蹤的地球居民那樣。如果可能,他可以就這么躺上幾十或者幾百個世紀,但這并不違反‘神仆’的邏輯。”
“暫停……好吧。”記者長呼一口氣,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包間墻壁上掛著的仿古掛鐘,“那你到底做了什么決定?”
“我選擇了風險最小的方案:繼續把問題拖延下去。”老人似乎注意到了對方目光的片刻游移,但卻并沒有說什么,“當然,這對阿蘭·林教授而言可能有點不公平,因為當他從時間翹曲系統造成的時間凝滯中返回現實時,多半會發現除了博物館之外根本沒地方可去——不過話說回來,這倒也可以幫他躲過邦聯法庭的起訴。”他沉默了片刻,隨后接著說道,“也許有些人會認為我這么做是出于慎重,而另一些人則會斥責我的膽怯與懦弱,但如果再面臨同樣的情況,我還是會這么做:畢竟,我就像絕大多數人一樣害怕未知、害怕無法預測的改變。我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僅僅是守著我的奧菲莉亞,安安生生地過日子——事實上,發生在地球上的事恰好給了我一個這樣的機會。
“喏,我想你應該已經把接下來的事猜得八九不離十了吧?在妥善處理了善后事宜之后,我讓‘神仆’替我修好了穿梭機,然后離開了地球。雖然我在向維和部隊司令部提交的報告里并沒有說出所有事實,但邦聯的做法仍然不出我的意料:他們把這整件事都深深地藏進了他們所能找到的法定保密年限最長的絕密檔案堆里,同時把小行星帶以內的太陽系空間列為管制區域——當然,對外的說法是在那兒發現了古代遺留的烈性生物武器污染。作為付給我的封口費,他們為奧菲莉亞的團隊提供了花不完的研究資金,而我則回到大學修完了歷史學博士的課程,然后成了她團隊中的一員。在那之后的幾十年里,我一直依照諾言保守著那些秘密。”老人有些出神地看著假窗戶上循環播放的田野錄像,“對任何像奧菲莉亞這樣的人而言,這都絕對是美好的一生,不是嗎?”
“沒錯,”記者說道,“但你現在卻決定把這一切說出來了。”
“既然奧菲莉亞已經在兩年前……離開了我,那我對邦聯許下的諾言自然也不再那么有約束力了。”老人面色平靜地說道,“哦,也許有些人仍然會把這視為一種背信的舉動,但像我這樣半截入土的老頭子通常是不那么在乎別人的看法的——我的時日已經所剩無幾,而伊吉麗亞是個好地方。我花了半輩子與奧菲莉亞一起研究關于地球的一切,就我們所知,在整條銀河旋臂中,你都找不到比這兒更像地球的地方了。”
“你是說……等等,你不是已經買了下一班——”
“對。但我在買票時耍了點小小的手段,”老人抬起一只手,“那張票不是用我的名字買的。”
“那……”記者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你的意思是……為什么?”
“因為我一直相信,沒有任何事應當被永遠拖延下去。”老人答道,“逃避并非解決之道——尤其是在牽涉到近百億人的未來時。也許你在前幾天才第一次與我談話,但我早在更久以前就已經認識你了:如果我的研究沒錯的話,你就像我一樣擁有能夠被‘神仆’認可的血統,但卻比我更適合在這類問題面前作出判斷與決定。”他停頓了片刻,“當然,我的評估也可能出錯,如果你不愿意被卷進這件與你無關的事情之中,不愿為那些與你不相干的人所造成的后果做一個了斷,那么你將永遠不會再見到我。沒有人會強迫你作出任何決定。”
“也許……好吧。”記者又看了一眼那只掛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請允許我考慮幾分鐘,就幾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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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千秒鐘后,有人看到一個其貌不揚的男子登上了離開伊吉麗亞太空港的定期飛船“奧蘭開拓者號”。這個男人隨身只帶著一小包行李,看上去行色匆匆,但沒有任何人注意他從何而來,也沒有人關心他到底去了哪里。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