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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衛五

2016-12-29 00:00:00阿瑟?克拉克
科幻世界 2016年4期

福斯特教授個頭矮小,太空服得為他定制。不過,正如我們習見的那樣,他的干勁和魄力使其身量上的缺陷補償有加。我遇見他時,他追求一個夢想已達二十年之久。值得一提的是,他已說服了一個又一個頭腦精明的商人、世界理事會的代表和科學基金會的主管為他出資并裝備了一艘飛船。不管后事如何,我仍然認為那是他最杰出的成就……

我們離開地球時,“阿諾德·湯因比號”上有七名船員。除開教授和他的主要助手查爾斯·阿什頓,還有通常都會配備的駕駛員-領航員-機械師三人小組,以及兩位研究生——比爾·霍金斯和我。我們兩人以前從未上過太空,對此行非常興奮,一點兒也不在乎能否在下學期開學之前返回地球。我們頗懷疑指導教師也有類似想法。他給我倆出具的推薦信是一份模棱兩可的杰作。鑒于稍能閱讀火星文字的人屈指可數,不妨說句俏皮話,我掐指一算就知道我們攬到了這份差事。

但這一趟去的是木星,不是火星,要求通火星文字這個條件就有點兒讓人摸不著頭腦了。好在我們對教授的理論略知一二,有了一些敏銳的猜測。離開地球十天之后,部分猜測被證實了。

教授把我們招去,意味深長地望著我們。即使在零重力下,他也能保持尊嚴,我們呢,頂多能把身邊的把手抓住,像海藻似的飄蕩。他的目光從比爾轉向我,又從我轉向比爾。我的印象是——當然也可能有錯——他在想:我的努力無愧此行嗎? 接著他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開始用緩慢而有耐心的方式講話,那是他有事兒要解釋時慣用的方式。至少,他對我們講話時總是采用這種方式。這只是我的看法而已——噢,別介意。

“自打離開地球以來,”他說,“沒有多少機會告訴你們此行的目的。你們興許已經猜到了吧?”

“我想是。”比爾說。

“那好,說說看。”教授眼中放出了異樣光彩。我竭力阻止比爾,可你嘗試過在自由下落狀態下踢人嗎?

“您是想為您的地外(地球以外)文化擴散論尋找一些證據——我是說,更多一些證據。”

“為什么要到木星去尋找呢?你有什么看法?”

“噢,說不好。您是希望在某顆衛星上有所發現吧……”

“聰明,比爾,聰明。已知有十五顆衛星,其總面積大約相當于地球的一半。假如有兩周時間可用,你會打哪兒開始尋找呢?說給我聽聽。”

比爾不以為然地望著教授,仿佛疑心他是不是在捉弄自己。

“我對天文學了解不多。”他說,“木星有四顆大的衛星,不是嗎?我就從它們開始。”

“聽著,有伊奧(木衛一)、歐羅巴(木衛二)、蓋尼米得(木衛三)和卡里斯托(木衛四),每一顆都約有非洲那么大。你按字母的順序說好嗎?”

“不,”比爾馬上答道,“我想從離木星最近的一顆開始,從里往外說。”

“我不想按你的邏輯順序浪費時間。”教授嘆了一口氣。顯然,他已迫不及待地要說出自己的打算了,“反正你說得不對。我們根本不去那些大衛星。我們有清晰的衛星照片,還有人對大片地區進行過勘測。它們沒有什么考察價值。我們這次要去一個之前沒人去過的地方。”

“莫非要去木星?!”我急了。

“噢,還不至于到那一步!不過我們要更加靠近它,超過以往的任何人。”

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會兒。

“有一件有趣的事兒你們知不知道——就是在木星的衛星之間飛行差不多跟在行星間飛行同樣困難,雖然距離短得多。這是因為木星的引力場特別強,衛星公轉得非常快。最靠里的衛星幾乎轉得和地球一樣快,從蓋尼米得飛到木衛五所耗的燃料幾乎等于從地球飛往金星那么多,盡管只需要一天半的時間。

“而我們要飛的,正是這一段。木衛五直徑只有三十公里,估計不會有什么大的意義。況且去某些外層衛星要容易許多,所以至今還沒人愿意浪費燃料到那里呢。”

“那我們為啥去浪費?”我急不可耐地問。這事兒聽起來挺玄乎,不過,只要到頭來有趣且無實際危險,我也不管它玄乎不玄乎。

也許我該承認——雖然我也學乖了,不打算說什么——現在我壓根兒就不相信福斯特教授的理論。我當然知道他在自己的領域是個非常有才華的人,但對他的某些離奇想法的確存有戒心。畢竟證據是那么少,結論又那么具有革命性,不能不使人懷疑。

也許你們還記得,當第一支火星探險隊發現了兩個而不是一個古代文明的遺址時,人們是何等驚異。兩個文明都高度發達,但都在五百多萬年以前滅亡了。原因至今不明。看來不是因為戰爭,因為兩個文明似乎相處融洽。一個種族長得像昆蟲,另一個有點兒像爬蟲。昆蟲類似乎是土著火星人,爬蟲類——通常稱之為X文明——是后至的。

至少福斯特教授這么看。X文明肯定掌握了太空飛行的秘密,因為其特有的十字形城市的遺跡竟曾在水星上被發現過。福斯特相信,爬蟲們曾試圖殖民所有較小的行星——地球和金星因為引力太強被放棄了。月球上從未發現過X文明的痕跡,這使教授感到有些失望,雖然他確信這類發現只是個時間問題。

對X文明的基本推測是:它起源于一個較小的行星或衛星,與火星人——太陽系已知的另一智能生物——有過和平接觸,又與火星文明同時滅亡了。福斯特教授有著更大膽的想法:他相信X文明是從恒星際空間進入太陽系的。沒人支持這個假說,這令他惱火,但也不是非常惱火,因為他是那種作為少數派才興高采烈的人。

福斯特教授披露他的計劃時,從我坐的地方可以透過舷窗看見木星。景色很美:依稀分辨得出幾條赤道云帶,可以看見三顆貼近木星的小衛星。不知道哪一顆是蓋尼米得——我們的第一站。

“假如杰克肯賞個臉兒聽我講,”教授接著說,“那我就告訴你們為什么要到這么遙遠的地方來。你們知道,去年我花了大量時間在水星的微明帶①勘察廢墟。也許你們讀過我在倫敦經濟學院宣讀的有關論文。你們甚至有可能去過那兒——我記得大廳后面有過騷動。

“我在水星上發現了X文明起源的一個重要線索,當時沒有告訴任何人。雖然像霍頓博士那樣的傻瓜拿我研究經費的用途取笑時,我憋得難受,可我還是守口如瓶,不想在組織好這次探險前讓別人捷足先登。

“在水星上發現的物品中,有一件保存得相當完好的太陽系淺浮雕。這不是第一次發現——你們知道,在真正的火星文明和X文明的藝術品中,天文圖案是很常見的。各大行星——包括火星和水星——都由某種專門符號代表。我認為這些圖案具有某種歷史意義。最令人好奇的是,小小的木衛五——在所有的衛星中最不重要的——似乎最受關注。我相信,木衛五上有某種東西,是解決整個X文明問題的關鍵。我要去那兒尋找這個東西。”

回憶起來,當時無論是比爾還是我自己,都沒怎么被教授的話打動。X文明有可能在木衛五上留下了他們的某些制品。發掘它們是有意義的,但未必像教授設想的那么重要。我們對此缺乏熱情,可能讓他相當失望。果真如此的話,那也是他自己的錯,因為正如后來發現的,他仍有東西瞞著我們。

大約一周后,我們在最大的衛星蓋尼米得上著陸。它是唯一設有永久性基地的木星衛星,上面有天文臺和大地物理監測站,配備有大約五十名科學家。見到訪客,他們相當高興,但我們并未久留,因為教授急于加滿燃料再出發。我們前往木衛五自然引起騷動,但教授不愿說什么,我們則不能說;他對我們盯得很緊。

順便說一句,蓋尼米得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地方,我們在回程見到了更多東西。鑒于我已答應為一家雜志撰文,這里就不多說了(不妨留意一下明年春天的《國家天體制圖》雜志)。

從蓋尼米得飛抵木衛五,只花了一天半多一點兒的時間。見到木星一小時比一小時脹大,直至仿佛要覆蓋整個天空,令人感到不自在。我的天文學知識不多,但還是不能不想到我們正朝著巨大引力場墜下。什么事情都很容易出錯。假如燃料用盡,我們將再也無法返回蓋尼米得,甚至有可能掉進木星。

一輪巨球及其狂烈的暴風帶在前方翻滾,我要是能描寫出見到這一景象時的感受就好了。事實上我嘗試過,但幾位讀過手稿的喜好文學的朋友勸我把它刪掉了。(他們還有其他一些忠告,但我沒當真;要是真信了他們,那就沒啥故事可講了。)

幸運的是,迄今已有大量木星的彩色特寫照片發表,你們一定見過一些。你們甚至有可能見過給我們招來麻煩的那一張——這個待會兒再說。

最后,木星停止了膨脹:我們已拐入木衛五的軌道,很快就要追上這顆繞木星旋轉的小衛星。我們全都擠在控制室,等著瞧上第一眼——至少能擠進去的人是如此。比爾和我被擠進過道,只好把腦袋探過別人的肩膀。我們的駕駛員金斯利·瑟爾坐在控制臺前,像平常一樣鎮定;機械師埃里克·富爾頓一邊咬著上髭沉思,一邊觀察燃料表;托利·格羅夫斯正利用倒行儀進行復雜的作業。

教授對著潛望鏡的目鏡,幾乎一動不動。他突然一驚,倒抽一口冷氣,我們都聽見了。停了一會兒,他默示瑟爾,讓他站到目鏡前。接著瑟爾把目鏡讓給了富爾頓……到格羅夫斯做出同一動作時,就不那么新鮮了。我們一個個都擠上去瞧了一眼。

其實根本沒鬧清自己指望看到什么,這也許是我感到失望的原因。太空中懸著一輪小小的凸月,其“黑暗”部分被木星的反光照得微微發亮。看似如此而已。

要是盯著的時間夠長,就能看到更多的細部。衛星表面有縱橫交錯的暗淡線條。突然,我意識到其整體規律:覆蓋木衛五的那些線條具有區劃地球的經緯線那樣的幾何精度。我大概也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時比爾把我推開,取而代之。

我記得的下一件事是福斯特教授顯得沾沾自喜,我們則連珠炮似的向他發問。

“當然,”他解釋道,“我沒有你們那么吃驚。因為除了我在水星上發現的證據,還有其他線索。我有一個朋友在蓋尼米得天文臺。我讓他保密,最近幾周他承受了相當大的壓力。這個天文臺一向不怎么關注衛星——那里的大型儀器都用于探索河外星云,小儀器則全部用來觀察木星。所以除了我和我的朋友,人人都會對這個發現感到吃驚。

“這個天文臺對木衛五所做過的唯一一件事是測量過它的直徑,拍了幾張照片。照片質量不怎么樣,顯示不出我們剛才觀察到的特征,要不然,早就會有人來考察了。不過我的朋友勞頓應我請求,用一百厘米口徑的反射望遠鏡觀測到了。他還看到了以前就應當識別出的其他東西。木衛五的直徑只有三十公里,卻比這么大的個頭應有的亮度亮得多。當你比較其反射能力——其照反——其——”

“反照率。”

“謝謝,托尼——比較其反照率與其他衛星的反照率時,你會發現它是一個比一般衛星強得多的反射體。事實上,其行為更像是拋光的金屬,而不是巖石。”

“這就對了!”我說,“X文明的人一定是用一個外殼包住了木衛五——就像他們在水星上建的穹廬,不過規模更大一些。”

教授憐惜地望著我。

“你還是沒有猜到!”他說。

我認為這不太公道。坦白地講,在同樣的情況下,誰能表現得更好一點呢? 三個小時以后,我們在一個巨大的金屬平原上著陸。從舷窗望去,周圍的環境令我感到自己很渺小。一只在貯油罐頂上爬行的螞蟻或許有同樣的感覺——高空赫然聳立的木星也幫不到你。就連教授平日的傲氣似乎也被一種敬畏之情掩蓋了。

這平原也不是一點兒特色都沒有。由巨大的金屬板連接而成的寬帶縱橫其上。這些寬帶——或者說由其構成的十字圖案——就是我們從太空看到的東西。

大約在四分之一公里遠處有座矮山——至少在天然的世界上是座小山。我們途中從太空觀察這顆小衛星時已經注意到了它。這是六個類似的突起之一,四個等距分布于赤道,其他兩個在兩極。顯而易見是通向金屬殼之下世界的入口。

在無空氣、低重力的星球上穿著太空服遛彎兒,想必一些人會覺得很開心。才不是呢!有那么多問題要思考,那么多計算要做,那么多安全措施要遵守,精神上的壓力之大根本讓人無心賞玩——至少在我是如此。但我得承認,這次爬出氣閘艙時我非常興奮,顧不上這些東西了。

木衛五的重力極弱,根本不可能在上面行走。我們像登山者那樣把彼此用繩子拴在一起,靠反沖槍的溫和噴射推著我們在金屬平原上前進。經驗豐富的宇航員富爾頓和格羅夫斯在隊伍的兩端,以便中間的人再輕舉妄動也能受到約束。

我們只花了幾分鐘便抵達了目標:這是座寬闊低矮、周長至少一公里的穹隆。我懷疑這是不是一個巨大的氣閘艙,大得足以讓一個飛船隊進入。除非非常幸運,否則恐怕不得其門而入,因為控制機制一定不再管用;即使管用,我們也不知該怎么操作。很難想象有什么東西比被拒之于門外、不能弄清歷史上最偉大的考古發現更撩人心懷了。

繞穹隆走了四分之一圈后,我們在金屬殼上發現了一個缺口。它相當小——直徑只有大概兩米——近乎圓形,我們一時鬧不清這是什么東西。這時無線電傳來了托尼的嗓音:

“那不是人工構造,恐怕是隕石造成的。”

“不可能!”福斯特教授反駁道,“太規則了。”

托尼固執己見。

“除非輕輕擦過,大的隕石總會打出圓洞。瞧瞧這邊緣,可以看出發生過某種爆炸。興許隕石和殼層都蒸發掉了——找不到碎片的。”

“這類事情很可能會發生。”金斯利插嘴道,“這洞在這兒有多久了?五百萬年?奇怪的是,沒有發現其他隕石坑。”

“也許你說得對。”教授太高興了,不想爭辯,“無論如何,我先進。”

“行。”金斯利說。他是船長,這類事兒他說了算,“我給你二十米長的繩子。我待在洞口,這樣可以保持無線電聯系。要不,殼層會屏蔽掉你的信號。”

于是福斯特教授第一個進了木衛五,也當之無愧。我們擠在金斯利近旁,聽他傳達教授進展的消息。

他并未下去多遠。外殼之內還有一層殼兒,也許有人已經料到了。兩層中間有教授立身之地。在手電光亮所及之處可以見到一排排柱和梁,再就沒什么了。

我們折騰了大約二十四小時后才又有進展。我還問過教授,他為什么沒想到帶點兒炸藥來,結果被他狠狠瞪了一眼。

“船上帶的東西足夠送大伙兒上西天!”他說,“只要有別的辦法,我不打算冒險,不想造成破壞。”

我能理解他的意思,我稱之為有耐心。在一項已耗去二十年的追求中,再多幾天又算啥?

大家放棄最初的種種嘗試后,竟然是比爾·霍金斯找到了入口。在靠近這小世界的北極,他發現了一個真正巨大的隕石洞——直徑約有一百米,擊穿了木衛五的兩層外殼。下面又有一層殼兒暴露出來。更巧的是,有一顆較小的隕石落入洞中,擊穿了最里面的那一層殼兒。真是只要時間夠長,天下無奇不有。洞的大小,只夠著宇航服的人一人進入。我們頭先進,一次進一人。

懸在巨大無比的穹隆下就像吊在圣彼得大教堂圓頂下的一只蜘蛛,我不認為今生今世還會有更怪異的感覺了。我們只知道自己飄浮其中的空間是巨大的,但說不清究竟有多大,因為缺乏距離感。在這個無空氣、無塵土的洞穴中,不用說根本看不到光束。朝殼頂照時,光弧跳跳閃閃著彌散開來,“朝下”照時可以見到暗淡的光斑,但太遠了,看不出來是什么。

在這個小世界微弱重力的作用下,我們緩緩下落,直至被安全繩拖住。可以望見頭頂上閃爍的小斑點,我們就是從那兒進來的。它遠遠的,卻讓人放心。

在周遭的黑暗之中,同伴們的燈光像星星在眨眼,我像停滯的鐘擺一樣在安全繩的末端晃蕩,恍然之間大徹大悟。我忘記了線路都是連通的,情不自禁地大叫出聲來:

“教授 ——我絕不相信這是顆星球!這是一艘飛船!”

我趕緊閉上嘴,覺得自己說了傻話。一陣令人緊張的沉默,接著有了嘰嘰喳喳聲,眾人開始爭論。福斯特教授的聲音插了進來,我感到他既驚又喜。

“你說得很對,杰克。就是這艘飛船把X文明帶到了太陽系。”

我聽到有人在嘀咕——聽聲口像是埃里克·富爾頓。

“異想天開!直徑三十公里的飛船!”

“你應當長點兒見識。”教授答道,沒想到他語氣這么溫和,“一個文明要想越過恒星際空間——它還能怎么辦?他們一定會在太空建造一顆可移動的小行星,這可能要花上幾個世紀的時間。既然飛船必須成為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支持一代又一代居民,它就需要有這么大。不知道他們在發現我們的太陽從而結束搜索之前,還訪問過多少別的太陽。他們一定有能把自己送到各個行星去的小飛船。當然,他們還得把母船停在空間的某個地方——于是便把它停靠在這里,停在靠近最大行星的近距軌道中,以永保無虞——或者直到再次需要它。這是合乎邏輯的。假如讓它圍繞太陽旋轉,各大行星的引力就會干擾它的軌道,時間一長,它就有可能不知去向。但在這里,這種事情永遠不可能發生。”

“告訴我,教授,”有人問,“在出發之前,您是否猜到了這一切?”

“有過期望。所有證據都指向這一答案。關于木衛五,始終有某種東西不正常,但似乎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為什么單單這顆小月亮離木星這么近,而其他小衛星都有至少七十倍的距離?從天文學上說,這沒有道理。好了,別再閑扯了。我們有活兒干了。”

在我看來,這準是當代最輕描淡寫的話了。我們七人面對的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考古發現。幾乎有整個世界——一個小世界,一個人造世界,但仍然是一個世界——等著我們去探索。我們所能做的就是來一次快速踏勘:這兒或許有材料供給一代又一代的研究工作者。

第一步是從飛船拉出一根電力線,放下一盞強光探照燈。這可以起到燈塔的作用,防止我們走失,又可以對衛星的內壁進行局部照明(即便是現在,我在內心里仍然很難稱木衛五為飛船)。我們把電線往下放了大約一千米,它在低重力下徐徐下落,十分安全。輕微的撞擊很容易被我們的彈簧手杖吸收。

我不想在此對木衛五的所有新奇之處再做一番描繪,因為已經有了大量照片、地圖和書籍(順便說一句,我自己的作品將于明年夏天由西奇威克和杰克遜出版社推出)。我們是進入那個奇異金屬世界的第一批人,我想說說某些真切的印象。說來慚愧——我知道這聽起來令人難以置信——我竟然記不起碰上第一個帶蘑菇狀柱頭門柱時的感受了。我想這是因為它的奇妙把我弄得暈頭轉向、忘乎所以。但它宏偉的形體烙下的印記如此鮮明,是單看照片絕不可能得到的。這一世界的建造者來自一顆低重力行星,是巨人——比我們人類大約高四倍。我們是在他們的建筑中爬行的侏儒。

第一次活動并未深入外殼之下,所以后來的探險所發現的科學寶物我們幾乎沒遇見。這也不錯:生活區提供的東西就夠我們忙活幾輩子了。我們探索的這個球體肯定曾為人造陽光所照射。三重外殼既能散出光和熱,又能阻止球內的大氣漏入太空。木星人(現在已經成了X文明人的俗稱,我想我不能避而不用)在其上盡可能精確地復制了不知多少世代之前他們離開的那個世界的生活條件。也許他們也有白天和黑夜,有季節的變換,有雨,有霧。他們離鄉背井時甚至帶上了一小片海洋。水仍在,形成了一個三公里長的冰湖。我聽說現在正在醞釀電解湖水,一旦外殼上的隕石洞兒被堵上就可以實施了,從而再給木衛五提供可呼吸的大氣。

一個種族的資產五百萬年來第一次遭到侵犯。我們見到的創造物越多就越喜愛他們。即便他們是來自另一個太陽系的巨人,仍然與我們有許多共同之處。兩者因時間上的一點兒差異(就宇宙的尺度而言)而失之交臂,實在可惜。

我認為,我們比歷史上的任何考古學家都幸運。空間的真空狀態使每一樣東西都不致腐敗變質,而且——不出人們所料——木星人著手殖民太陽系時并沒有把巨大飛船上的全部寶貝都帶走。在木衛五內部,一切似乎都原封未動,仍像飛船漫長飛行結束時的樣子。旅行者們把它們保存下來,也許是為了懷念他們失去的家園,也許是認為某一天他們可能還得利用這些東西。

不管是什么原因吧,一切都是其制造者離開時的樣子。這有時令人毛骨悚然。在比爾的幫助下拍攝某個巨大的壁雕時,單那塊地方的悠遠綿長便使我難以平靜。我會神經兮兮地四下張望,擔心有巨影兒躡手躡腳從拱式門洞走出,繼續他們一時中斷的工作。

第四天,我們發現了藝術館。這是唯一正確的稱呼,錯不了。當在南半球踏勘的格羅夫斯和瑟爾報告這一發現時,我們決定全力以赴。俗謂民族藝術展現民族之魂,也許我們能在這兒找到了解X文明的鑰匙。

即使是按巨人種族的標準,這座建筑也是宏偉的。像木衛五上所有其他建筑一樣,它是用金屬建造的,但一點也不給人以冷冰冰或呆板的感覺。其尖頂拔升至距小世界中心一半的高度,從遠處看——在細部顯露之前——不啻為一座歌特式大教堂。為這種偶然相似所惑,某些后來撰文的人稱之為神殿;但我們從沒發現過可以稱之為木星人宗教的痕跡。稱之為“藝術殿堂”更貼切,且已深入人心,沒有人能再改了。

據估計,在此單個建筑內有一兩千萬件陳列品——是一個可能比人類悠久得多的種族在其全部歷史中積累的收獲。正是在這兒,我發現了一個環形的小房間。乍一看,它似乎不過是六條輻射式通道的交會處。我當時在獨自活動(這恐怕是違背了教授的吩咐),正打自以為是捷徑的路線回到同伴中間。黑暗的墻壁靜靜從我身旁飄過,因為我的燈光對著天花板,那上面有刻寫的文字。我忙于尋找熟悉的符號群,一時沒留意房間的地板。隨后我就見到了那尊雕像,于是拿光照了又照。

初見一件偉大藝術品時所受的震撼恐怕不會更強了。這雕像的主題更使人心醉神迷。我是得知木星人模樣的天下第一人,因為這件技藝高超老到的雕刻,顯然是以生活為原型的。

爬行動物似的細長腦袋直對著我,無神的眼睛直瞪著我。兩只手合抱在胸前,仿佛樂天知命;另兩只手握著一個器械,其作用至今不明。長而有力的尾巴——也許像袋鼠的尾巴是用來平衡身體的——伸展在地,更像在休息或養神。

它的臉面或身子都不像人。比方說,它沒有鼻孔——脖子上僅有鰓狀的開口。但該形象使我深受感動——藝術家以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方式跨越了時間和文化的障礙,“不像人,但有人性”是福斯特教授的評語。有許多東西我們不可能與這一世界的建造者共享,但真正重要的一切卻會感到相通。

正如可以從一條狗或一匹馬異樣卻熟悉的臉上讀出情緒一樣,我似乎也能體悟這個面對我的生物的感情。 這兒有智慧和威嚴——如同貝利尼①在其名作《萊昂納多·洛雷丹總督肖像畫》中表現出的那種鎮定和自信力。這兒也有憂傷——一個種族改天換地卻又徒勞無功的憂傷。

我們仍不明白,為何在木星人的諸多藝術作品中,表現他們自身的僅有這尊雕像。很難設想在這樣先進的種族中會有這類禁忌……也許破譯了刻在房間內墻壁上的文字以后才能知道答案。

但雕像的意圖我已心中有數。它放在這兒是為了跨越時間,向某天步其創造者的后塵站在這兒的任何生物致敬。這也許是他們把它做得比生活中的原型小得多的原因。在那時,他們一定猜到了未來屬于地球或金星,也就是比他們矮小的人。他們明白,身量也能像時間一樣成為障礙。

幾分鐘以后我就與同伴們打道回船,急于把發現告訴教授。他不得時時抓空兒休息,雖然我不相信任何人自登上木衛五以來平均每天能睡四個小時以上。我們鉆出球殼兒,又一次站到了星斗下。在這個金屬大平原上,木星的金色光芒一片璀璨。

“喂喂!”我聽到比爾在無線電中招呼,“教授把船移開了。”

“胡扯,”我回嘴道,“船仍在原地。”

我一扭頭,看出了比爾說錯話的原因:有客人來了。

又一艘飛船降落到了兩三公里開外的地方。就我非行家的眼光來看,來者可能也是干我們這行的。我們匆匆穿過氣閘艙,發現教授雖然有點兒睡眼惺忪,卻已經在待客了。三位客人中有一位淺黑皮膚的迷人女郎,使我們有些驚訝。

“這是倫道夫·梅斯,”福斯特教授有點兒疲憊地說,“科學作家。我想你們一定聽說過了。這是——”他把頭轉向梅斯,“抱歉……”

“唐納德·霍普金斯,我的駕駛員;瑪麗安娜·米切爾,我的秘書。”

教授在“秘書”一詞之前略有停頓,但已足夠引起微光在我心頭一閃。我沒抬眉動眼,但捕捉到了比爾的一瞥,其含義倒是不言而喻:假如你在想我之所想,我為你害臊。

梅斯高個兒,憔悴,頭發稀少,表面上待人謙和——一個交際廣泛者的保護色。

“你們一定倍感驚詫,我也是。”他惺惺作態地說,“絕沒料到有人會先我而至;也沒料到會發現這一切。”

“是什么風把你吹來的呀?”阿什頓問,竭力裝出不是太懷疑的口氣。

“剛才我對教授解釋過了。瑪麗安娜,把文件夾遞給我好嗎?謝謝。”

他抽出一疊精美的天文畫給大伙傳看。是從衛星觀看行星——不用說,不是什么稀罕的東西。

“這種東西你們以前都看過,”梅斯繼續道,“但有一點不同。這些畫作有近一百年之久了。是畫家切斯利·博恩斯蒂爾作的,發表在1944年的《生活》雜志上——不用說,遠在太空飛行開始之前。現在的情況是,《生活》雜志委托我在太陽系里走一圈,看看這些想象圖在多大程度上與現實相匹。這些畫作與我的攝影作品將同時在百年紀念專刊上發表。主意不錯,是吧?”

我得承認,是個不錯的主意。但這將使事情變得相當復雜,不知教授是如何看的。米切爾小姐矜持地站在一角,我又朝她送過秋波,期望會有回報。

要是在其他情況下碰上另一個探險隊,無論如何我們都會高興的。但這一次有優先權要考慮。梅斯肯定會盡快返回地球,原先的使命會被放棄,所有膠卷都會在此時此地用光。很難看出如何能阻止他,甚至是不是要阻止也拿不準。一切能得到的宣傳和支持我們都需要,但我們樂于按自己的時間安排,以我們自己的方式去做。我不知道教授機敏老練到何種程度,擔心情會況不妙。

開始時交往順利。教授想出了一個妙招,把我們每個人與梅斯小組的人一一配對,這樣我們既是向導,又是監督。勘察小組人數倍增也大大加快了工作進度。在當時那種條件下,任何人單獨活動都不安全,我們因此大受掣肘。

在梅斯的人員抵達的第二天,教授扼要向我們講了他的對策。

“希望大家相安無事。”他不無焦慮地說,“就我而言,他們可以去他們想去的地方,拍攝他們想拍攝的東西,只要不帶走任何東西,只要不在我們之前攜帶記錄返回地球就行。”

“我看不出有什么辦法可以阻止他們。”阿什頓提出了異議。

“噢,我也不想這么做,但我已對木衛五的所有權做了備案。昨天晚上電傳到了蓋尼米得,現在應該到了海牙。”

“可沒人能把一個天體據為己有。早在二十世紀,這個問題就已經在月球的案例中解決了。”

教授苦笑了一下。

“請記住,我不是要兼并一個天體。我是對被救船舶上的財物提出所有權,是以‘世界科學組織’的名義提出的。假如梅斯將任何東西帶出木衛五,那就是偷竊。明天我把情況跟他談談,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把木衛五視作被救船舶顯然有點兒離奇,可以想象回地球后會有一番法律上的爭議。就眼前而論,教授的舉措應該能給我們一些保障,或許還能打消梅斯搜集“紀念品”的念頭——我們對此抱有希望。

有大量組織工作要做。我爭取到了與瑪麗安娜搭配,數次進入木衛五內。梅斯看來并不在乎——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在乎呢?太空服就是古往今來最完美無缺的少女監護人了。該死的東西!

很自然,一有機會我就把她帶到了藝術館,讓她看了我的發現。我拿燈照著雕像,她一動不動看了老半天。

“真棒。”她終于開口道,“想想看,它在這片黑暗中待了幾百萬年之久!你應當給它起個名字。”

“我給起好了。我稱它‘大使’。”

“為什么?”

“噢,我認為它有點兒像使節,有點兒像帶給我們問候的使節,你同意嗎?制作它的人知道,終有一天會有人來這里,找到這個地方。”

“我想你說得對。‘大使’——對,你這么說,聰明。它有點兒高貴氣質,又有點兒悲傷之情。你不覺得嗎?”

我看出來了,瑪麗安娜是個有頭腦的女人。她評議我的觀點的方式,她對我指給她看的每一樣東西顯出的興趣,都很不尋常。最使她著迷的是“大使”,我們反復來了好幾次,總也看不夠。

“你知道嗎,杰克,”她說(我想這是在第二天,在梅斯也看過雕像之后),“你們一定要把那尊雕像帶回地球。想想看會引起多大轟動。”

我嘆了一口氣。

“教授肯定會愿意的,但它太重了,恐怕超過一噸。我們費不起燃料。只好留待以后了。”

她滿臉困惑。

“這兒的東西沒啥重量呀。”她不以為然。

“不是那么回事兒。”我解釋道,“重量和慣量(慣性)——這是兩種很不相同的東西。先說慣量——哦,別管它了。反正我們帶不回去。船長瑟爾對我們說過了,帶不走的。”

“多可惜。”瑪麗安娜說。

這次談話我已拋諸腦后,直到臨行前一晚。我們收拾裝備,忙活了一天,累得夠嗆(當然,好些裝備被留下來了以備未來之需)。 我們的膠卷都用光了。正如查利·阿什頓所言,就是遇上一位活的木星人也沒法記錄了。我想,我們都需要一點喘息的空間,放松放松,整理整理印象,并從與異類文化相撞的激情中解脫出來。

梅斯的飛船“亨利·盧斯號”也快準備好了。我們將同時離開。教授對這一安排很中意,因為他不放心把梅斯單獨留在木衛五。

一切都已就緒。可核查記錄時,我突然發現六卷已曝光的膠卷丟了。它們是“藝術殿堂”里一全套銘文的照片。想了一會兒,我記起來,它們是由我看管的,被我非常小心地放到了殿堂的壁架上,打算隨后取走。

離起飛還有好長時間,教授和阿什頓正在補覺,似乎沒什么理由不可以溜回去把丟失的東西取回。如果把膠卷扔下,我肯定會被訓斥。因為我清楚記得存放的位置,只需要離開三十分鐘,于是我就去了。事前我交代了比爾,以防萬一。

探照燈當然已經不在了,木衛五殼內的黑暗有點兒令人窒息。我把便攜式照明燈放在入口處,任其自由下落,讓它指示我何時該停下來。十分鐘以后,我拿到了丟失的膠卷,松了一口氣。

向“大使”做最后告別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或許要再過很多年后才能再見到他,那個神秘而又泰然自若的形象早已令我神魂顛倒。

麻煩的是,為之神魂顛倒的不只是我。小房間是空的,雕像已不翼而飛。

我想我可以溜回去,什么也不說,省得磨破嘴皮子。但我怒不可遏,顧不上那些了。一回去我就把教授弄醒,告訴他出事了。

他坐在床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對梅斯先生和他的伙伴臭罵了幾句,我就不在這兒重復內容了。

“我不明白的是,”瑟爾說,“他們是怎么把它弄出來的——如果東西真在他們手上,我們應當覺察到的。”

“隱藏之處有的是。他們可以等到四周沒人時再把東西從船里取出……可即便是在眼前這點兒引力下也要費很大的勁兒。”埃里克·福爾頓用驚訝的口氣說。

“沒工夫檢討了,”教授惱怒地說,“我們還有五個小時的時間想辦法。他們不可能提前起飛,因為我們剛過與蓋尼米得相望的位置。是這樣吧,金斯利?”

瑟爾點了點頭。

“是的。我們必須轉到木星的另一側才能進入轉移軌道——至少是相當經濟的軌道。”

“好的。這給了我們喘息的時間。好呀,誰有主意?”

回顧整個事件,我每每感到我們的處理——怎么說呢——有點兒出格,多少有點兒不文明。幾個月之前,我們無法想象自己會做出這種事兒。我們正在氣頭上,有點兒神經質,遠離人類又使得一切都顯得異樣。既然這兒沒有規矩,我們就得自己立……

“不能做點兒什么阻止他們起飛嗎?比方說,可不可以破壞他們的火箭?”比爾問道。

瑟爾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念頭。

“一定不要采取過火的行動。”他說,“再說了,霍普金斯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假要是損壞他的飛船,他是永遠也不會原諒我的。何況損壞了某種東西還有修不好的危險。”

“那就把他們的燃料統統都放掉。”格羅夫斯直截了當地說。

“就這么干!舷窗里沒有燈光,他們大概都入睡了。我們要做的就是接上管子抽。”

“這主意好,”我說,“但我們相距足有兩公里。我們有多長的管線?有一百米嗎?”

大伙繼續策劃,沒人理我提出的問題。五分鐘以后,技術人員把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只要有人穿上太空服去干就行。

加入教授的探險隊時,我從沒料到某一天自己會成為舊日冒險故事中頭頂重物的非洲腳夫,特別是頂著六分之一艘飛船(福斯特教授個頭兒矮,起不了多大作用)。此時燃料箱已半空,飛船在小小引力下重約二百公斤。我們擠在下面一頂,船就起來了——當然,非常慢,因為其慣量并未改變。我們開始前進。

這一段路費了相當時間,并不像設想的那么容易。兩艘飛船終于靠在一起了,沒有引起注意,“亨利·盧斯號”里的每個人都在熟睡,正如他們有充分理由料想我們也是如此。

瑟爾和福爾頓把燃料管出氣閘艙,悄悄接到另一艘飛船上,我雖然還在喘粗氣,卻像個學童似的覺得整個冒險挺讓人開心的。

站在一旁觀看時,格羅夫斯對我解釋道:“這個計劃的妙處在于他們沒法阻止我們,除非出艙卸我們的管線。燃料五分鐘內即可抽光,他們驚醒和鉆入太空服少說得用這一半的時間。”

一陣恐懼襲上我的心頭。

“要是他們發動火箭試圖逃走咋辦?”

“所有人都得完蛋。不會的,他們得出艙看個究竟。啊,油泵開動了。”

管線在壓力下像水龍帶般鼓了起來,我知道燃料正灌入我們的飛船,“亨利·盧斯號”上的燈光隨時會亮起,受驚的船員會飛奔而出。

虛驚一場。他們一定睡得太死,沒有感到泵的震動。燃料抽完后什么也沒發生,我們站在那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瑟爾和福爾頓小心翼翼卸開管線,放回了氣閘艙。

“怎么著?”我們問教授。

他考慮了一分鐘。

“回船。”他說。

當我們脫掉太空服聚集在控制室時,教授坐到無線電前,使勁兒按動了“緊急”信號。在自動接收器報警后,我們熟睡的鄰居一兩秒鐘內就會醒來。

電視屏幕亮了。倫道夫·梅斯面色驚惶。

“喂,福斯特,”他吆喝道,“什么事兒?”

“這邊沒啥,”教授不動聲色地答道,“不過你們丟了點兒重要東西。看看你們的燃料表。”

屏幕上一片空白,有一陣揚聲器里又是嘰里咕嚕聲又是叫聲。隨后梅斯回來了,一忽兒面色惱怒,一忽兒面帶驚恐。

“怎么回事兒?”他氣沖沖質問,“你知道不知道?”

教授先讓他冒一陣火才開口。

“我想你最好過來一趟,把事情說個明白,”他說,“也沒幾步路。”

梅斯遲疑地瞪了他一眼才回嘴道:“去就去!”

屏幕跟著一片空白。

“他得爬下船了!”比爾喜滋滋地說,“現在他還有什么辦法!”

“沒有你想得那么簡單,”福爾頓警告道,“假如存心斗氣,他可以安之若素,電告蓋尼米得派艘燃料船過來。”

“那對他有什么好處?浪費好幾天時間,花上一大筆錢。”

“說的是,但他可以把雕像留在手里——假如真想要的話。到控告我們之后就可以把錢收回來了。”

氣閘艙的燈亮了,梅斯噔噔走了進來。看樣子,他一門兒心思想和解,過來時一定有了主意。

“得了,得了。”他和藹地說,“這么胡來有什么意思?”

“你心里清楚。”教授冷冰冰地回嘴道,“我有言在先,不能從木衛五上帶走任何東西。你們偷走了不屬于你們的東西。”

“現在來論論理。那東西屬于誰?你不能聲稱這顆星球上的每樣東西都是你的個人的財產。”

“這不是顆星球——這是條船,船舶救助法適用。”

“坦白地講,這種說法大可商榷。你不認為應該等律師團裁定嗎?”

教授態度冷淡但有禮貌。我看得出,氣氛非常緊張,隨時有人可能爆發。

“梅斯先生,聽我說。”他強壓著怒火,平靜地說,“你拿走的是我們在這兒的最重要的發現。我只當你是稀里糊涂做了這件事兒,不理解一個像我這樣的考古學家的觀點。把雕像還回來,我們把燃油泵回去,二話不說。”

梅斯一邊摩挲下巴,一邊思索。

“實在看不出你們為什么小題大做,不就是一尊雕像嘛……所有別的東西不是還都在這兒嗎?”

就在這當口,教授犯了一個他平生少有的錯誤。

“你這么說就好像一個人從盧浮宮偷走了《蒙娜·麗莎》卻爭辯說沒有人會感到心疼,因為其他畫作都在。那尊雕像獨一無二,地球上的藝術品無可比擬。這就是我決心要回的理由。”

討價還價時絕不要讓人家看出你真正眼饞的東西。我見到梅斯的眼中有貪婪之色,不禁暗自叫苦:“糟了!難對付了。”我記起了福爾頓所說的讓蓋尼米得派燃料船的話。

“給我半個小時時間考慮。”梅斯說著走向氣閘艙。

“很好,”教授生硬地答道,“半個小時,不能再長。”

我必須說,梅斯腦子真好使。五分鐘內,我們就見到他的通信天線開始旋轉,直至鎖定蓋尼米得。我們自然嘗試偷聽,但他用了干擾器。搞新聞的人當然是抱團的。

幾分鐘以后回電來了,也被加了干擾信號。等待事態進展時我們做了簡短討論。教授已經鐵了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意識到自己失算了,所以決心拼個你死我活。

我發現梅斯有點兒心虛,因為回來時為了壯聲勢,他的飛船船長唐納德·霍普金斯也跟了過來,臉色相當難看。

“教授,我已安排妥當。”他自鳴得意地說,“時間是長了點兒,但迫不得已時,沒有你行好我也能走。不過我得承認,要是能達成協議的話,可以節省大量的時間和金錢。你聽我說:還我燃料,我把搜集到的其他……呃……紀念品奉還。但《蒙娜·麗莎》我要留著,哪怕等到下周三或周四才能回蓋尼米得也在所不惜。”

教授連聲罵了好幾句,用的是所謂太空咒語,說真的,與普通咒罵也沒多大的不同。發泄一通之后,他就變得面慈心狠了。

“我親愛的梅斯先生,”他說,“你是個十足的混蛋,對付你這樣的人我就沒有什么內疚可言了。文的不行來武的,法律將為我做主。”

梅斯略顯慌張,但并不驚訝。我們已占據門口的重要位置。

“別做戲好不好,”梅斯傲慢地說,“這是二十一世紀,不是1800年的‘西大荒’①。”

“是1880年。”比爾說。他喜歡較真兒。

“我提醒你,”教授繼續道,“你已被拘留,由我們決定怎么處置。瑟爾先生,把他帶到B艙。”

梅斯扭扭捏捏,神經質地一笑。

“說真的,教授,這太孩子氣了!你不能隨意拘留人。”他向“亨利·盧斯號”的船長瞟了一眼,想要求助。

唐納德·霍普金斯裝模作樣地撣了撣制服上的塵土。

“我不想卷入無謂的爭吵。”他圓滑地說。

梅斯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甘心地泄了氣。我們塞給他一大堆書報,把他關了起來。

教授隨即面向霍普金斯。他正眼饞地盯著我們的燃料表呢。

“船長,”他客客氣氣地說,“可否認為你不愿卷入你的東家那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保持中立。我的任務是把飛船開到這里然后開回去。你們的是非你們自己解決。”

“謝謝。我想我們已相互諒解。你回船去解釋一下情況也許最好。幾分鐘以后我們再呼叫你。”

霍普金斯船長無精打采地朝艙門走去。離開前望了一眼瑟爾。

“哦,對了,金斯利,”他拉長聲調說,“想沒想過整他一下?到時候務必叫我——我有錦囊妙計。”他說完就回去了,把人質留給了我們。

教授本來打算做筆交易,卻沒料到瑪麗安娜有多么難纏。

“倫道夫挺好的,”她說,“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他在你們船上就像在我們船上一樣舒服,你們能把他怎樣?什么時候把他關夠了,告訴我一聲。”

事情似乎進入了死胡同。前半段我們太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結果我們抓了梅斯,卻一點用處都沒有。

教授背對我們站著,愁眉苦臉地凝視窗外。木星看似支在地平線上的巨大球體,幾乎覆蓋了天空。

“得讓她相信我們不是鬧著玩的。”他說著,突然轉向我。

“你認為她是喜歡上這個無賴了?”

“噢——我不覺得意外。對,我相信是這么回事兒。”

教授顯得憂心忡忡。接著他對瑟爾說:“到我房間里來,我想說個事兒。”

他們去了好長時間。回來時顯得胸有成竹,叫人難以捉摸。教授拿著一張紙,上面劃拉著一堆算式。他走到無線電前,呼叫“亨利·盧斯號”。

“喂喂,”瑪麗安娜應聲作答,顯然一直在等著,“決定罷手了嗎?我都膩味死了。”

教授沉下臉望著她。

“米切爾小姐,”他答道,“顯而易見,你沒有把我們當回事兒。我要給你點兒顏色看看。我要把你的東家放在一個地方,他只會急得哀求救命。”

“真的嗎?”瑪麗安娜不痛不癢地答道——不過,我感到她的嗓音里多少還是有點兒恐慌。

“我不認為你懂什么天體力學。”教授直截了當地說,“不懂吧?糟糕,不過你們的駕駛員可以證實我說的每一句話。行不行,霍普金斯?”

“說吧。”從揚聲器里傳來干巴巴的一聲。

“那就聽好,米切爾小姐。我想提醒你,我們在這顆衛星上離奇的——實際上是岌岌可危的——狀況。只要朝窗外望上一眼,就能明白我們離木星是多么近。幾乎用不著提醒你,木星的引力場是最強的,比其他行星強得多。你聽明白了嗎?”

“說下去。”瑪麗安娜答道,底氣不再那么十足了。

“很好。我們的這個小世界繞木星一周差不多正好是十二個小時。有一個著名的定理說,一個物體如果從它的公轉軌道上落入其引力中心,它的下落時間為零點一七七個公轉周期。換句話說,任何物體從這兒落到木星,大約會在兩小時零七分鐘后抵達木星中心。相信霍普金斯船長能證實這一點。”

停頓了好長時間。隨后聽到霍普金斯講:“得啦,我當然沒法確認精確數字,但應該是正確的。無論如何,差不多吧。”

“好的。”教授繼續說,“你一定意識到了,”他邊說邊咯咯一笑,“落到木星中心只是理論上的說法而已。真有什么東西從這兒落下,抵達木星上層大氣所需的時間要短得多。聽我這么說是不是還覺得膩味?”

“不。”瑪麗安娜答道,聽起來蔫了。

“聽了真叫人高興。無論如何,瑟爾船長已經給我計算好了,是一小時零三十五分——左右不過幾分鐘之差。不能保證完全精確,哈哈!

“你無疑注意到了,我們的這顆衛星的引力場極弱,逃逸速度只有每秒十米左右,任何東西以此速度扔出便會一去不返。對嗎,霍普金斯先生?”

“完全對。”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我們打算帶梅斯先生去遛彎兒,讓他正好站在木星之下,從太空服上收走他的反作用力槍,然后——哈哈——把他發射出去。一旦你交出贓物,我們就用飛船去營救他。聽了我說的話,相信你能明白時間最為要緊。一小時三十五分鐘相當短,不是嗎?”

“教授!”我急得叫起來,“您怎么能這么干?!”

“住嘴!”他吼道,“怎么樣,米切爾小姐?”

瑪麗安娜瞪著他,既恐懼,又懷疑。

“虛張聲勢!”她叫起來,“我不相信您會干出這種事兒!您的船員不會讓您這么干的!”

教授嘆了一口氣。

“真糟糕,”他說,“瑟爾船長——格羅夫斯先生——帶犯人,按指示行動。”

“是,教授。”瑟爾莊重地答道。

梅斯面帶怯色,但看起來仍很固執。

“你們現在要干什么?”太空服還給他時,他問。

瑟爾從槍套里拔出他的反作用力槍,“穿上好了,”他說,“我們出去遛彎。”

我醒悟到了教授的意圖。這只是一場訛詐:他不會真的把梅斯扔向木星;無論如何,瑟爾和格羅夫斯也不會這么做的。瑪麗安娜一定會看穿這場把戲,到時候,我們只會被當作傻瓜蛋。

梅斯跑不了,沒有了反作用力槍,他走投無路。監管他的人朝地平線——也就是朝木星出發了,他們拽著他的胳膊推著他走,就像在推一個系留氣球。

朝另一艘船看去,可以發現瑪麗安娜正從觀察窗口盯著已經出發的三個人。福斯特教授也注意到了。

“米切爾小姐,但愿你明白我的人押解的不是一件空太空服。你拿上望遠鏡跟蹤他們好嗎?一會兒他們就可以走到地平線,當梅斯先生開始……嗯……上升時,你就能看見。”

揚聲器里靜悄悄的。令人提心吊膽的時間顯得特別長。是瑪麗安娜在靜觀教授的能耐嗎?

我拿上望遠鏡,掃視近得可笑的地平線以外的天空。突然,我發現在木星的巨大黃色幕布上有了一個小亮點。我趕緊聚焦,分辨出了三個人影在升空。我觀察到他們分開了:兩個人用他們的槍減速,開始回落。另一個人則無助地繼續朝令人生畏的木星上升。

我扭頭面對教授,既驚恐,又懷疑。

“你還真這么干了!”我叫起來,“我還以為你們只是嚇唬嚇唬她!”

“我不懷疑米切爾小姐也是這么想的。”教授泰然自若地說——話筒那邊正有人聽著呢,“用不著提醒你情況是多么緊急吧?我已經說過一兩次,從我們的軌道上下落到木星表面的時間是九十五分鐘。當然,哪怕耽誤一半時間,那就會太晚……”

他故意停頓,讓這話有足夠的時間發揮效果。對方沒有回答。

“現在我關掉接收機,”他繼續說,“也不用再斗嘴皮子了。等你把那尊雕像——以及梅斯先生無意間提到的其他東西——交出來再談。再見。”

這是令人非常難受的十分鐘。我已經看不見梅斯了,開始琢磨是否先把教授制服再去追他,以免鬧出一宗謀殺案。但能開飛船的正是實施犯罪的人。真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亨利·盧斯號”的氣閘艙緩緩打開了。跟著出現了兩個身著太空服的身影,禍根兒正飄浮在他們中間。

“無條件投降了。”教授喃喃道,長長舒了一口氣,“給我送上船來。”他在無線電上吩咐,“我為你們開氣閘艙。”

他似乎一點兒也不著急。我焦慮地看著鐘:已經過去十五分鐘。氣閘艙內傳出叮叮咣咣聲,內門開啟,霍普金斯船長走了進來。瑪麗安娜跟在其后,她要是帶上一柄染著血污的斧子就活像克呂泰墨斯特拉①了。我盡量回避她的目光,但教授似乎一點兒也不感到難為情。他走入氣閘艙,核收了他的財產,搓著手回來。

“好啦,解決啦。”他興高采烈地說,“現在坐下來喝一杯,忘掉一切不愉快,好不好?”

我憤怒地指著鐘。

“您瘋了嗎?!”我大叫,“他已經朝木星墜落一半了!”

福斯特教授不以為然地望著我。

“耐心點兒,”他說,“缺乏耐心是年輕人的通病。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急于行動。”

瑪麗安娜第一次開口了,看來,她真的嚇壞了。

“您答應過的。”她悄聲說。

教授突然軟下來。開過小小玩笑之后,他不想延長痛苦。

“現在可以告訴你,米切爾小姐——還有你,杰克——梅斯并沒有危險,跟我們一樣安全。我們可以去把他接回來,想什么時候去就什么時候去。”

“您的意思是,您對我說謊了?”

“當然沒有。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千真萬確的。是你自己造次,下了個錯誤結論。當我說一個物體會用九十五分鐘的時間朝木星墜落時,我省掉了——我得承認,并非偶然——一個相當重要的修飾語。我應當加上‘一個相對于木星靜止的物體’。你的朋友梅斯先生享有本衛星的軌道速度,現在仍然具有這一速度。不大,每秒二十六公里,米切爾小姐。

“啊,是的,我們把他拋出了木衛五,拋向了木星。但我們給予他的速度是微不足道的。他幾乎仍然在同一軌道上運行。至多——我已經讓瑟爾船長計算過了——飄浮大約一百公里。轉一圈——十二個小時——之后,他會正好回到出發的地方,用不著我們勞神費心。”

好長時間沒人吭氣。瑪麗安娜受了愚弄,從臉色可以看出,她既松了一口氣,又感到沮喪和惱怒。她瞪著船長霍普金斯。

“你一定打一開始就心知肚明!為什么不告訴我?”

霍普金斯裝出一副受委屈的樣子。

“你又沒問我。”教授說。

大約一小時后,我們把梅斯拽了下來。他不過在二十公里上空,通過其太空服上的閃光很快就能被找到。他的無線電被掐斷了,當時我還鬧不明白原因。他是個聰明人,肯定能知道自己并沒有危險。要是無線電可以通話,他就有可能呼叫他的飛船,揭露我們的虛張聲勢——假如他想這么做的話。換我處在相同的狀況,即使知道自己安全無虞也會高高興興、息事寧人—— 一個人懸在高空一定孤獨得可怕。

火箭噗噗噴射,我們飄至梅斯身旁,把他拖進了飛船。令人震驚的是,梅斯并沒如我所料的火冒三丈。這也許是因為回到我們舒適的小船艙就如同得到了解放,也許是因為他感到自己是在一場公平的較量中失敗了,無從抱怨。我確實認為是后者。

沒有什么多可說的了,只是教授在離開木衛五之前又對他耍了一個花招。他的荷載大大減少,燃料已綽綽有余。扣下他們多余的燃料后,我們就可以把“大使”帶回蓋尼米得了。哦,是的,教授還給他們開了借油的支票。一切依法行事,無懈可擊。

還有一樁后事挺逗,得跟你說一說。新展廳在大英博物館揭幕的第二天,我去看了“大使”,部分原因是想體驗一下其震撼力在另一個環境下是否同樣強大。(立此存照:沒有——雖然仍相當大;布盧姆斯伯里①在我心中的地位也不會再是以前那個樣子了。)有大批觀眾在展廳轉悠,梅斯和瑪麗安娜也在其中。

我們在霍爾本餐廳共進了午餐,非常愉快。對于梅斯,我只想說,他沒有怨恨。但我仍然為瑪麗安娜難過。

老實講,實在搞不懂她相中了他哪一點。

(本篇譯自阿瑟·C.克拉克的短篇集《面向未來》)

譯后記

現在回到克拉克1983年談“太空謬誤”的講演。他回憶說,他讀過的一部科幻作品中有個人物一跳,彈出了火衛一,有掉入下方火星的危險。克拉克指出,火衛一(直徑約為十五英里)是個太大的天體,人類不可能單靠使勁跳躍就能逃離。人類無疑可以跳離某些較小的行星。就普通巖石構成的小行星而言,限制性直徑約為四英里。這樣體育競賽有新花樣可玩了。不過,觀看星際跳高賽也許就像觀看板球賽一樣乏味,要用老長時間才能分辨出緩緩上升的運動員中哪些達到了逃逸速度,哪些會掉下來。假如有人成功跳離火衛一——哪怕是直接朝火星跳——也絕無可能落向火星,因為他仍然具有衛星的軌道速度,每小時約達五千英里。他的一跳,充其量也不過是在此時速上加上他的肌肉所能提供的寥寥數英里時速而已。他的速度向量實質上并無變化,他仍然是火星的衛星,運行軌道與火衛一的軌道略有差異。至多不過退離火衛一幾英里——等上三小時五十分(半圈時間)兩個軌道一交會,他又會回到小衛星上來。

以上思路便是《木衛五》的緣起,寫于1951年,后來收入《面向未來》( Reach for Tomorrow)一書。作者在《序言》中說:“《木衛五》《技術錯誤》和《內火》三篇都是‘純科幻’。情節基礎都是某個鮮為人知的(我希望也是娓娓動聽和可以理解的)科學事實,人情世故在其次。某些批評家認為這類作品乏善可陳……安格斯·威爾遜先生稱:‘以一點幻想或故事裝點的技術知識煞尾的科幻,絕不是什么好東西。’然而好不好何謂耶?假如寫得恰如其分,沒有知識的賣弄或者像課本那樣說教,至少有懸念迭出的娛樂價值在。也許稱不上藝術,但無疑可以寫得扣人心弦、引人入勝。”克拉克還說,他當年做了二三十頁的軌道計算,“今天我未必寫得出《木衛五》……”從《木衛五》和作者對它的“辯護”,可以窺見早期“硬科幻”的某些特征。

【責任編輯:姚海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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