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

6：30，鬧鐘準時響起。

陳東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拍滅了床頭柜上的鬧鐘，在床上做了一個舒適伸展的“大”字形，吼出一長串幾近撕心裂肺的“啊”——

陳東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

起床，洗臉，刷牙，從門上的信筒里取出當天配送來的餅干和能量飲料后，陳東坐在餐桌前一邊聽著電視里循環(huán)播放的實時天氣、交通狀況和當日工作安排，一邊略顯機械地咀嚼著餅干。早晨生活對陳東來說如固定儀式，幾乎可以在二十五分鐘里下意識地重復昨日。

對于陳東來說，唯一可期待的小插曲大概是配送餅干的口味變化。周一蘋果味，周二香蕉味，周三番茄味，周四清咸味，周五……哦，周五是茄子味，周六奶油味。周日是開元公司規(guī)定的休息日，配送早餐也會相應豐盛一些，是發(fā)泡奶油涂抹的面包片外加熱牛奶。老實說，什么年啊月啊星期幾啊之類，對于陳東來說毫無意義——和很多工作積極分子一樣，他每周日都選擇自愿加班，因此日子直接按自然數(shù)排列下去反而更方便——所以他幾乎從來都記不得當天的具體日期或者是星期幾。而在咀嚼早餐時，花幾秒鐘體味下來自舌尖的味道，猜猜今天是星期幾，也成了陳東每天早晨的例行功課之一。

可能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例行娛樂，陳東不禁戲謔地想。茄子味——今天周五，陳東轉(zhuǎn)頭看了眼電視右上角的紅色數(shù)字。

又對了。

6：55，陳東把早餐的空包裝盒重新塞回信筒，套上厚厚的連體防塵服，戴上橡膠頭套，背好充滿電的空氣過濾器，打開室內(nèi)空氣循環(huán)，開門，關門，仔細檢查好門縫里的密封條……樓外的黃色路燈在大霧中暈成一團團的光圈，幾乎徹底失去了指路的功能。還好地面上有隱隱散發(fā)著綠光的磷光路標。順著路標，陳東很快來到路口的班車車站，站牌上那同樣暗綠色的時鐘顯示著“6：59”。

7：00，班車按時到達，氣密門打開，上車，摘掉頭套（陳東幾乎每次都會下意識地深呼吸幾次，按照公司規(guī)定，登上班車意味著進入工作空間，而工作空間內(nèi)的空氣質(zhì)量控制系統(tǒng)總是要比居民區(qū)的分散式循環(huán)系統(tǒng)好得多），跟車上的同事們問好，選擇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

班車隨即開動。陳東座位前的屏幕自動點亮，一張滿是數(shù)字的表格緩慢地滾動起來，這是即將下班的夜班同事留下的工作日志，陳東的工作將與之無縫對接。屏幕底部的記分條同時亮起，出現(xiàn)一串紅色的數(shù)字——79.1239，并開始從萬分位緩慢上升。

一天的工作開始了。

一路上交匯的車輛很少，燃料電池驅(qū)動的班車開動起來悄無聲息。在昏暗的車廂里，每個座位前的屏幕不時變換著圖案和顏色，在啞光的車頂棚上映出斑駁陸離的光影。

班車從陳東上車的那站到公司需要四十七分鐘，這段時間里，陳東的眼睛很少離開屏幕。畢竟除了工作時間，工作結(jié)果也是要定量進入工作計分系統(tǒng)的考核。而且說老實話，車外的濃霧密得讓人難辨白天和黑夜，向外望去，有時候會讓人覺得班車像是在茫茫宇宙里飄蕩的一葉扁舟。

只有覺得眼睛酸澀的時候，陳東才會偶爾抬起頭，揉揉太陽穴，順便瞥一眼窗外。車子駛過街邊的人行道時，陳東能隱約看到路邊黑沉沉的居民樓，如同怪獸巨大的黑影，如果他努力地睜大眼睛看，還能勉強看清，樓上大部分的窗口沒有玻璃，像是怪獸們洞開的巨口。

通常也只有在這時，陳東才會不情愿地想起那個名詞。

那個出現(xiàn)于他的孩提時代、伴隨著他一生所有重要的事件——讀書、工作、（失敗的）初戀、父母去世、開啟自己的工作計分系統(tǒng)——的那個名詞。那個無處不在，刻進每個活著的地球人的骨髓，但人人都小心翼翼避免想到和提及的名詞：

守夜人。

和每天一同搭乘班車的三十二名同事一樣，和在開元冬眠集團能源分廠第19基地工作的所有一萬七千六百二十名工程師和工人一樣，和在L市居住的大約三十五萬人一樣，和在地球上生活著的大約三億五千萬人一樣，陳東是一名守夜人。

他們的工作，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整個生命，就是在這個暗夜沉沉的恐怖世界里等待，等待冬天的過去，等待新的日出來臨，等待冬眠人重返地球的那一天。

太空棺材

守夜人——倒并非是個歷史悠久的名詞。

事實上，陳東還大致記得這個詞應該就出現(xiàn)在二十多年前、自己差不多要離開幼兒園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而對于這個名詞出現(xiàn)前的童年時光，陳東只留下了非常模糊、但卻無比鋒利的印象。

那時候的世界是彩色的。天空是藍色的，云朵是白色的，媽媽做的肉肉是讓他流口水的金黃色，新年到來時爸爸帶著他點燃的煙花是五顏六色的。那時候的生活也是彩色的，開心的秋游是金色的，暑假的海邊旅行是藍色的，不好好吃飯被罰站是深灰色的，背兒歌得到的獎勵是紅色的……

可現(xiàn)在的世界只有黑色。

戰(zhàn)爭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開始的，而陳東已經(jīng)不記得確切時間，甚至都不十分清楚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實際上，具體的故事起因已經(jīng)不太有人記得，除了因為在故事之后的世界已經(jīng)沒有人有考究歷史和追究責任的閑情逸致外，故事本身的混亂和慘烈也從物理上消滅了還原歷史和刨根問底的可能。在戰(zhàn)后世界，關于當年的戰(zhàn)爭起因，流傳頗廣的謠言包括意外、月球開發(fā)過程中的利益分配、環(huán)境污染、計算機病毒、轉(zhuǎn)基因災難、外星人入侵、惡靈降臨等等。而對于這些明顯帶著幼稚的陰謀論色彩的傳言，陳東已經(jīng)聽得太多。他甚至連稍微留意或者糾結(jié)一下的心情都沒有。

然而戰(zhàn)爭的結(jié)局，是每個活著的守夜人都能明白看到的。

從埃及金字塔到中國的長城，從歐洲日內(nèi)瓦的核子加速器到美國亞利桑那沙漠上用液氦冷卻的量子計算中心，從永不入睡的華爾街全球金融交易所到遍布酒吧和流浪詩人的麗江小城，帶有極高輻射量和有毒化學物質(zhì)的灰塵顆粒從天而降，籠罩了人類文明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奇觀。透過能見度極低的陰霾，人類雙眼所及之處只留下了荒涼和殘缺，那些征服宇宙的雄心壯志和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語，都已成為過眼云煙。

不過有一件事情，是古代那些所有預測過地球災難的大人物們沒有預料到的。

在陳東出生前大約二十年，冬眠技術誕生了。黃金時代（在被壓縮到少得可憐的中學歷史課上，從二十世紀末到戰(zhàn)爭之前的大約半個世紀，被稱為和平時代，不過實際上幾乎所有人都用“黃金時代”來描述人類誕生到故事之前的整段歲月）的生物和材料科學家們發(fā)現(xiàn)，在變速降溫至液氦溫區(qū)的同時，給人體吸入經(jīng)過精細配比的麻醉氣體（主要是硫化氫和三氧化二氮），就可以使人體進入深度冬眠的狀態(tài)，身體新陳代謝幾乎完全停止。根據(jù)當時的估算，在理想的保存條件下，處于深度代謝抑制狀態(tài)的人可以存活長達七千到一萬年！

然而在戰(zhàn)爭開始之前，人體冬眠幾乎沒有任何現(xiàn)實意義上的可操作性。維持人體冬眠狀態(tài)的系統(tǒng)極其復雜和昂貴，超出了地球上絕大多數(shù)人的經(jīng)濟承受能力。而對于身處人類社會金字塔尖、有經(jīng)濟能力選擇冬眠的少數(shù)人來說，找到一家能夠千秋萬代存在下去、并且盡職盡責維護冬眠系統(tǒng)的公司又無異于癡人說夢。于是各國政府基于倫理和平等保護原則設定的反冬眠法律，成了畫蛇添足的玩意兒，在冬眠技術發(fā)明到戰(zhàn)爭開始之前的大約三十年里，可能只有區(qū)區(qū)幾十人選擇了進入冬眠，而這些第一代冬眠系統(tǒng)，在經(jīng)歷戰(zhàn)爭造成的混亂后，早已無處尋覓。

但這一切限制因素，都隨著冬天的到來冰消雪化。

十多年的慘烈戰(zhàn)爭和混亂推動了軍事科技的飛速發(fā)展。為應對核戰(zhàn)爭下的殘酷條件所開發(fā)的單兵循環(huán)系統(tǒng)。在戰(zhàn)爭尚未結(jié)束時就已經(jīng)被用于維持冬眠系統(tǒng)內(nèi)的溫度和液體循環(huán)。這套極端小型化、成本相對較低的系統(tǒng)后來也被形象地叫作“棺材”。而戰(zhàn)爭中迅速更新?lián)Q代的遠程打擊武器也為需要超低溫維持的“棺材”系統(tǒng)找到了最合適和最經(jīng)濟的存放地點：大氣層外的近地軌道。在核冬天和世界末日的恐慌中，大批富人也已經(jīng)顧不得太長遠的考慮，紛紛拿出全部身家購買了太空“棺材”，匆匆逃離這個似乎已經(jīng)被造物主所詛咒的星球。事實上，在現(xiàn)有的極其有限的戰(zhàn)爭史料中，有心人甚至可以查閱到這樣吊詭的現(xiàn)象：忙于作戰(zhàn)的各國軍方，在高強度動用社會資源投入戰(zhàn)爭的同時，還在有條不紊地發(fā)展和轉(zhuǎn)移用于近地空間發(fā)射的導彈技術和用于近地軌道姿態(tài)調(diào)整的航天發(fā)動機技術！這些技術的實際擁有者可能會是個永遠的謎，但各大冬眠集團顯而易見是這些技術的最終受益者。

于是從戰(zhàn)火正酣到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短短二十年里，有多達一百七十萬人離開地球，靜靜地躺在近地軌道的太空“棺材”里等待著核冬天的最終離去和黃金時代的再次降臨。這里面的少數(shù)人，將蘇醒的時間設定在三百五十年后的二十五世紀，這也是黃金時代的科學家們所預測的核灰塵被地球自身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徹底清理完畢的時間。而冬眠者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在財力所及的情況下將冬眠合同訂到了——無限遠的未來。他們設定的人工喚醒條件往往是一套整合了空氣成分指數(shù)、溫濕度、日照指數(shù)、生物多樣性指數(shù)、土壤和水質(zhì)量指數(shù)等指數(shù)的復雜函數(shù)。這些函數(shù)的背后，指向一個田園牧歌式的新黃金時代……

與此同時，在地球表面，戰(zhàn)爭之后僥幸活下來的三億多守夜人，在黑暗中繼續(xù)著他們的生活。

人類遺忘痛苦和適應環(huán)境的本能表現(xiàn)得無比頑強。在這個難以分辨白天黑夜，任何時候出門都需裝備全套防護服和空氣循環(huán)系統(tǒng)，大多數(shù)城市都被徹底摧毀和污染的黑色世界，僥幸留得殘生的人類慢慢聚集起來，并基本復原了戰(zhàn)爭之前的生活方式：讀書、工作、結(jié)婚、生子、死去（唯一增加的重要事件可能就是開啟工作計分系統(tǒng)）。盡管戰(zhàn)爭讓人類文明倒退了許多個年頭，但卻并未帶來諸如糧食短缺、大瘟疫、社會暴動等等足以摧毀人類社會的重大災難。原因很簡單：戰(zhàn)爭奪去了超過百分之九十五的生命，剩下的這三億人，特別是像陳東這樣在戰(zhàn)爭前后出生的年輕人，依靠僥幸漏網(wǎng)的黃金時代的文明遺跡，就足以生存下去。

似乎是順理成章的，在戰(zhàn)爭期間迅速崛起的幾大冬眠集團取代各國政府，成為黑色新世界的組織者和管理者。他們通過制造太空“棺材”成功收割了黃金時代積累的絕大多數(shù)社會財富和資源，并以太空“棺材”維護業(yè)務和來自舊軍隊的骨干力量為核心，在被陰霾籠罩的各個大陸，迅速而高效地重建了整個社會秩序。

完成這件不可能任務的關鍵，是希望。

逃離這個黑色世界的希望。

返回那個黃金時代的希望。

希 望

班車平穩(wěn)地駛?cè)腴_元冬眠集團能源分廠第19基地的大樓（在平時，陳東和同事們喜歡稱工作單位為“開能19”）。天花板上的噴淋系統(tǒng)灑下柔和的水霧，與此同時圍攏而來的機器人清潔員迅速地擦凈班車車身上的浮塵。車前方墻壁上密布的圓孔隨即吹出黑色的煙霧，迅速包裹了整個車身，隨后被吸走。陳東聽樓宇維護系統(tǒng)的同事們在午飯閑聊時說起過，這種黑色煙霧其實是中空的納米金顆粒構成的吸附劑，能夠徹底掃除和清潔班車所有死角里的放射灰塵與有毒微顆粒。不過陳東從來沒有興致關心這一成不變的清潔程序。一方面當然是因為這幾分鐘的工作時間不能浪費；另一方面，他也覺得這迎面撲來的黑色煙霧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戰(zhàn)爭和死亡。在如今這個世界，黑色，煙霧，可能是守夜人心中最帶有恐怖色彩的兩個名詞了。

屏幕上的時鐘跳到了八點，班車的門輕輕打開，屏幕熄滅。陳東和同事們走下了車。向著辦公樓的各個入口走去。

開能19是開元集團為太空“棺材”提供燃料電池的二十五個基地之一，而陳東是開能19電極開發(fā)小組的一名工程師。他的日常工作，是優(yōu)化燃料電池正極的材料配比，盡可能提高燃料電池的使用壽命和穩(wěn)定性。

實際上早在黃金時代人們就知道，冬眠的一大技術難點是需要定時（大約三個月一次）對深度冷凍和冬眠的人體進行短暫而迅速的復溫，在三十秒的時間內(nèi)將體溫升至液氮溫區(qū)之后再迅速復原到液氦溫區(qū)，這是保證冬眠極限長度的關鍵所在。而為了實現(xiàn)定期復溫，太空“棺材”的太陽能電池板提供的能量是遠遠不夠的，需要依賴定期從地面發(fā)射來的燃料電池。

這一點守夜人與冬眠人之間僅存的微弱聯(lián)系，讓陳東所在的小組毫不意外地成為開能19的核心單元之一。事實上，要不是有著集團大學材料系的學位，全A畢業(yè)的成績單，畢業(yè)前在開能19的優(yōu)秀實習經(jīng)歷，陳東很難在嫉妒和羨慕的眼光里中加入這個炙手可熱的部門。

在過去的七年里，陳東已經(jīng)在這個崗位上積累了兩萬一千二百四十小時的工作時長。在這段時間里，陳東和同事們利用計算機模擬和小規(guī)模實驗，嘗試了超過三千萬種材料配比，其中三十六種配比進入下一環(huán)節(jié)的工廠化實驗，九種已經(jīng)進入了開元集團燃料電池的標準生產(chǎn)程序，帶來了電池壽命百分之零點零二六的增長，以及電池全壽命輸出功率萬分之三點七五的提升。而這些工作中，陳東個人的貢獻比達到了一比三十七點六六。這所有的數(shù)字，都無比精確地記錄在陳東個人的工作計分表中。

而這，也是陳東全部生活的希望所系。

從七年前大學畢業(yè)進入開能19工作，正式開啟工作計分系統(tǒng)之后，陳東的進度已經(jīng)從零緩慢上升到七十九。按照這個進度，陳東的工作積分距離三百五十這個夢幻數(shù)字，還隔著大約二十三年的辛勤工作。

那時候，他還不到六十歲的退休年齡。

那就好……

整個上午陳東都沒有停下來。在辦公室座位上坐下之后他立刻開啟了面前的電腦，接上了在班車上尚未完成的模擬計算工作。最近一段時間陳東小組的工作集中在調(diào)節(jié)電池正極制作的最后一道工序——正極保護膜噴涂后的清洗流程優(yōu)化上。這道工序的重要性直到最近才被開元集團的最大競爭對手，另一塊大陸上的大西洋冬眠集團所掌握并投入使用。就像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發(fā)生的那樣，各大集團之間的技術差別迅速被商業(yè)間諜和反向工程的努力所抹平。而陳東小組的工作目標，就是試圖在這道工序上繼續(xù)改善，反超大西洋集團。

12：00，午飯時間到了。計算模擬工作也幾乎同時完成。陳東在離開辦公桌前和同組的三位同事簡短地交換了一下意見，之后熟練地將模擬結(jié)果導入小規(guī)模試驗的等候隊列中，這樣午飯時間就不會被白白浪費掉。事實上，自己的工作積分積累的速度要快過大多數(shù)同時進入開能19的同事。這種對每日工作流程的精妙把握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陳東不禁得意地想。

像往常一樣，排隊領取了自己的那份工作午餐之后，陳東在餐廳里找了一個角落坐下，慢慢地咀嚼、吞咽、喝湯，同時帶著點兒迷惘四處張望。每天的午餐時間是陳東工作中僅有的休息時間，而張望和閑聊對他而言是最好的放松方式。

“嘿，伙計，中午好啊！愿積分天天增長！”身后一個聲音傳來。

“是你嗎，山本？哦，愿積分天天增長。”不用回頭，陳東就知道是誰在和自己打招呼。嘴里還在嚼著的玉米粒讓他例行公事的問候聲聽起來有點兒含糊不清。

一個頭發(fā)稀疏的矮胖子隨即“砰”的一下坐在陳東的對面，他手里的餐盤與其說是放落，倒不如說幾乎是跌落在餐桌上，幾滴紅色的番茄濃湯灑在桌面上。這是山本聰，開能19電池正極裝配部門（哦，也就是陳東的直接下游部門）的技工，陳東在基地里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午飯時聊聊閑話的朋友。陳東其實并不知道他的確切年齡，不過從山本經(jīng)常嘮叨的黃金時代的種種舊聞來看，他應該在核戰(zhàn)爭之前就度過了青春期，那么算起來，山本應該有五十幾歲了。

“今天過得怎么樣？”陳東幾乎是下意識地問。

“咳，別提了。昨晚上有點兒失眠——可能是夢到我前妻和孩子了吧——一上午工作狀態(tài)都不太行。說起來還真有點兒不好意思。只裝配了十五套工件，還有一套不小心給弄壞掉了。”話雖然這么說，山本的臉上可看不出什么“不好意思”的羞愧，倒是有些憤憤不平地撕扯著手里的面包往嘴里塞。

陳東神色如常地喝著湯，“啊，那你的工作積分又要倒退了呢，”他甚至懶得裝出一副惋惜的表情。這么多年的午餐閑聊下來，他知道山本是什么樣的人。哦，準確地說，是什么樣的工人。

山本果然還是一副大大咧咧的表情。“老弟，你知道我不在乎這個。我今年五十六歲了（這還是山本第一次說出自己的準確年齡，陳東想），還差四年退休。工作進度條有三十幾，哪怕再扣點兒零頭，哪怕退休時候的所得稅再多幾個稅點，也足夠我快快活活養(yǎng)老了。”山本一邊說著，一邊夸張地拿湯匙指指餐廳的天花板，“你也知道，在我這樣的崗位，這樣的年紀，想要最后到‘上面’去，太難了。我可不想一輩子用這個折磨自己。”

我知道。

這是那一瞬間陳東心里閃過的念頭，不知道是放松還是難過。

和在戰(zhàn)爭前后出生的人不同，像山本這樣在黃金時代度過童年的老人，很難真正適應守夜人這個全新的身份。在他們看來，世界“本來”就應該是戰(zhàn)爭之前那個五顏六色的樣子，甚至在熬過十幾年的戰(zhàn)爭之后，這代人記憶里的黃金時代還被黑暗的新世界反襯和扭曲得更加完美。山本可能從來沒有真正接受“工作等于生活，生活就是積分，三百五十分就是生活的全部”這樣一種生活方式。而這種生活方式，恰恰是整個戰(zhàn)后世界秩序的基石。

在開元集團內(nèi)部，每個工作人員從入職第一天起就被分配了獨一無二的工作編碼和工作積分記錄系統(tǒng)。每一分鐘的工作時間，每一次周日加班，每一點工作帶來的收益——不管是陳東他們對燃料電池正極材料的優(yōu)化還是公司食堂大廚烹飪的工作午餐和晚餐——都會被忠實地計入其本人的工作記分系統(tǒng)。和黃金時代的工資完全不同，工作積分的意義不在于領取工資養(yǎng)家糊口。實際上，各大冬眠集團都不約而同地實行了部分甚至全部生活資料配給制（比如陳東每日的早餐就是公司配送的），也為員工提供了包括醫(yī)療健康、子女撫養(yǎng)和教育、工作培訓等全方位的福利體系。

工作積分的作用首先當然還是經(jīng)濟的：它提供了退休后的生活保障。冬眠集團的員工退休后，仍然可以享受在職時的全部生活福利，但是要用在職時積累的工作積分來兌換。按照當前的物價水平，維持退休前生活水平的代價大約是每年二到五分，這也就是為什么臨退休的山本聰可以不那么緊張地對待自己的工作失誤。

而對于陳東這一代成長在戰(zhàn)后的全新人類來說，工作積分的真正意義在于希望，這是一個逃離這個黑色世界的希望。

每位開元集團的員工，只要在六十歲退休前積累到三百五十分的工作積分，就可以在退休當日領取無限期的天空“棺材”使用權，擺脫守夜人的身份，從此重新?lián)碛邢Ｍ?一個在地球重生之日，回到黃金時代的希望。三百五十這個神奇數(shù)字，在過去七年里就像迷霧中的燈塔，指導著陳東生命的航向。從每天起床的時間，吃早飯的節(jié)奏，一周七天的工作，早晚班車上的工作，小組討論中的絞盡腦汁，工程試驗時的屏住呼吸，都是為了這個數(shù)字。

“好了，小伙計，我該走了。到了我這個年紀，吃完午飯總是要休息一下的。輻射病……年輕的時候還不覺得，以為用了緊急循環(huán)血就徹底好了呢。”山本抬頭看了陳東一眼，似乎是有點兒詫異他突然間的沉默不語，于是自顧自地端起餐盤離開了。走的時候山本下意識地拍了拍后腰，低聲嘟囔了一句。他的聲音很低，這讓陳東很難確定，山本是不是希望他聽到。

“好好攢你的積分吧。你們部門是開能19的核心，上頭很重視，你們會攢得很快的。”

沉浸在回憶里的陳東這才恍然抬起頭來，目送著山本的背影離去，他突然發(fā)現(xiàn)，山本的背影確實顯得蒼老和佝僂了許多。他也第一次意識到，能和年齡性格職業(yè)相差懸殊的山本聰成為朋友，也許只不過是因為在他的潛意識里，認為山本從來不會是自己的威脅：山本的年紀，山本對工作和工作積分的草率態(tài)度……還可能是因為沒受過什么專門教育的山本只能做簡單的裝配工作，每小時能積累的工作積分也遠遠比陳東他們低。

那一刻，陳東有種想哭的感覺。這種感覺他已經(jīng)久違了。

兒 子

6：30，起床。6：55，出門。7：00，上班車，開始工作。

看著已經(jīng)自動點亮的屏幕，陳東不禁輕輕地嘆了口氣。這些日子以來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力不從心。他時不時會想到當年的那個朋友山本。

山本五年前去世了，倒不是因為公司對他有什么不好。他退休之后積攢的工作積分足以維持十年左右的正常生活，而七十歲差不多也是核戰(zhàn)爭親歷者的壽命極限了。他退休后陳東和妻子還時不時去宿舍探望山本，那時候的山本幾乎把所有的積分都用來采購烈酒。陳東不知道這樣的死法是不是山本刻意選擇的。

哦，是的，陳東結(jié)婚了。九年前，集團大學材料系畢業(yè)的小雪（也就是陳東的嫡系師妹）加入了開能19，第一個實習崗位就在陳東他們那個正極材料研究小組。幾個月的工作后，陳東覺得自己愛上了這個大部分時間都在很安靜認真地學習，偶爾笑起來時眉眼彎彎的女孩子。那時候的陳東也覺得自己處在人生最好的年紀：剛剛升職成了小組負責人，這也意味著單位時間工作積分有好幾倍的增加；開元集團的業(yè)務看起來安全穩(wěn)定，而陳東這個正極材料小組的重要性更是毋庸置疑。那個時候，陳東覺得自己有資格談情說愛，有資格建立家庭，有資格保護這個安靜的女人和他們未來的孩子，有資格帶他們一起去未來了。

婚后的生活很甜蜜。每天早晨，陳東不再需要被震耳欲聾的鬧鈴吵起，妻子會溫柔地揉搓他的臉頰直到他醒來。早班車上兩個人在各自的電腦屏幕前工作，但是時不時會悄悄地捏捏彼此的手掌。按照公司的規(guī)定，兩個人的工作記分賬戶也合并了，陳東還記得那時候自己驕傲地拍著妻子的肩膀說：“看我吧，我一個人能掙夠咱們一家三口的積分！”后來……后來孩子出世了，生活就像駛進了快車道。盡管嬰兒保育是公司福利的一部分，公司也配發(fā)了保姆服務，但陳東和妻子還是很享受每天和孩子相處的短暫時光。陳東還記得兒子兩歲的時候開始說話，每天早晨上班前他會把早餐餅干掰成小塊喂給兒子吃，剛開始學說話的兒子會斷斷續(xù)續(xù)卻非常認真地說“爸……爸，鞋子（茄子），鞋子（茄子），不好期（吃）”，逗得他和妻子哈哈大笑的情景。

后來是怎么了？

想不清楚……有太多變化，開始的時候感覺不到，回憶的時候會詫異自己當時的遲鈍和單純，陳東想。

開能19的研發(fā)部門開發(fā)出了新一代的燃料電池，對正極材料的要求降低了許多，于是陳東的部門雖然還有常規(guī)的材料優(yōu)化和生產(chǎn)工作要做，但是對于集團的重要性降低了——最明顯的變化當然就是單位時間工作積分的下降，然后就是周日加班獎勵的下降，現(xiàn)在周日已經(jīng)變成集團的常規(guī)工作日，不管是早餐的奶油蛋糕還是額外的工作積分獎勵都沒有了。兒子上學也從完全免費到開始收費，到現(xiàn)在陳東每月積分的十分之一都用來給孩子交學費……這些變化在過去十年里慢慢發(fā)生，每一次公司的解釋都完美得無懈可擊：太陽風活動頻率異常上升導致“棺材”的保溫系統(tǒng)受損，提高了短期內(nèi)的維護成本；大西洋集團利用激進的價格戰(zhàn)搶占部分新興市場（特別是五年前深海鉆探得到了巨量的低成本氫能源，短期內(nèi)造就了一批買得起“棺材”的新富豪），壓縮了開元的利潤空間；集團早期工人陸續(xù)進入退休年齡，輻射病高發(fā)帶來的醫(yī)療負擔太重等等……陳東還記得，每次公司宣布改革預案并征求管理層意見時，陳東都是投了贊成票的，他總覺得依靠自己的能力足以應付這些變化。

而且，投贊成票還能得到額外的零點五個積分呢。

只是這么過了十年后，有一天陳東終于意識到，不管自己和妻子怎么努力工作，都不可能在退休前攢夠讓一家三口冬眠的一千二百積分了（沒錯，冬眠的門檻積分也慢慢從每人三百五十漲到了四百）……所以后來妻子離開了，兒子進入了集團小學寄宿。于是陳東又開始了每天依靠鬧鐘起床，在早班車上獨自工作的生活。

現(xiàn)在，陳東的希望已經(jīng)變成盡量攢夠退休需要的積分，然后把多余的積分留給未來注定也要在開能19工作的兒子。陳東計算過，如果能給兒子留下一百來個積分，兒子應該能在退休前輕輕松松地攢夠冬眠的積分。

班車停在一個車站，幾位同事上了車。陳東沒有抬頭。

不過他很快感覺到來自肩膀的輕微觸感。一位同事走過他的座位時，似乎把什么東西留在了他的領口。

是一個小小的硬紙卷。陳東嘆了口氣，展開。

果然，上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增加冬眠名額！提高加班獎勵！我們不要一輩子做守夜人！”邊上標記著紅色的時間地點：今晚9點東二宿舍區(qū)503。

最近這段時間這樣的消息是越來越多了，陳東不無苦澀地想。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班車上，在午餐的餐桌下面，在宿舍氣密門的縫隙……慢慢地開始會有這樣情緒化的口號出現(xiàn)。內(nèi)容除了增加冬眠名額提高加班獎勵這樣的直接訴求，有時候還會有諸如允許集團間員工自由流動啊，定期公開員工積分排名和冬眠門檻線啊，民主選舉每年的冬眠者人選啊之類的口號。口號旁邊也開始出現(xiàn)具體的時間地點。陳東從來沒有真的按照這個時間地點去探究一下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但是他隱約聽說，有些激進分子在秘密地籌劃罷工。

估計都是些游手好閑不好好干活的后進分子在瞎折騰吧……陳東想。像他這樣能給孩子留下不少積分的人不多，他可不愿意浪費這些辛辛苦苦積攢的分數(shù)，和這些搗亂分子產(chǎn)生任何的交集。

呵，兒子，兒子……

三年后，到永遠

《關于開能19某員工非正常死亡的處理報告》

開能19人力資源委員會：

開能19電池后勤維修部工程師陳東（員工編號322109，工作積分122.315）在宿舍內(nèi)死亡。其生命指證如心跳和血壓約于當晚21：30有劇烈上升后下降到不可監(jiān)測水平。據(jù)調(diào)查，死亡原因是利用晚餐餐盒捂住口鼻后窒息死亡，無他殺跡象。

據(jù)其留下的遺書判斷，自殺動機疑與集團近期推行的積分繼承條例相關。根據(jù)集團新條例，員工退休前積累的工作積分將在退休日征收一次性百分之十五的退休稅；為更好地激勵員工，員工積累的工作積分如欲轉(zhuǎn)移至子女或其他親屬賬戶，則需繳納百分之七十的罰款。

另據(jù)調(diào)查，陳東之子陳小華就讀于開元集團技工學校三年級，將于兩年后入職開能19基地。如何處理盼回復。

開能19員工關系委員會（簽名）

處理意見

報告已閱。

擬暫停新遺產(chǎn)稅條例，盡力消除影響。

作為懲罰，陳小華入職集團后，工作積分從負一百分起記。

開能19人力資源委員會（簽名）

【責任編輯：姚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