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江南,求學四方。畢業(yè)于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系,現(xiàn)于加州大學河濱分校修讀比較文學博士學位,目前為該校“科幻及技術文化研究”學術方向第一位在讀的中國學生。曾以短篇小說《云端的愛情》獲第三屆高校聯(lián)合征文二等獎(刊登于《科幻世界》2014年第12期)。科幻于我而言是一種 “超越”:超越文學與科學的疆界、現(xiàn)實與想象的距離,思考所有的可知與不可知。
科幻令我著迷的,正是其無限的可能性:在這個世界里,機器人會為自己的權利抗爭、人工智能嘗試著理解“愛”的意義、外星人的存在更驅使人類反思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而這些看似與現(xiàn)實不著邊際的“推想”,實際上正孕育著對現(xiàn)狀的挑戰(zhàn)。以科幻打破種族間的區(qū)隔,以多元的未來主義挑戰(zhàn)西方單一的種族想象。推想文學能夠在推進社會公義的路上走多遠?這是加州大學河濱分校(UCR)為期一年的“另類未來主義”專題研討活動的核心,也將是我這一年關注的主題。本欄目將每兩個月與大家見一次面,以“筆記”的方式呈現(xiàn)我在UCR就讀科幻研究的所見與所思:不僅包括學術上的感悟及啟迪,亦有參與各種科幻活動的見聞,以多元的視野去思考科幻這一文類的意義。
2015年4月末的一個清晨,睡眼惺忪的我收到了來自加州大學河濱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Riverside,以下簡稱UCR)比較文學系博士班的錄取郵件。那一瞬間,我仿佛又聞到了一個遙遠而熟悉的味道——加州陽光的味道。我與加州的緣分還要追溯到四年前,當時我在加州大學圣塔芭芭拉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 以下簡稱UCSB)交換時選修了一門科幻電影課,從此與科幻研究結緣。現(xiàn)在想來,也許正是那次選課把我的世界分成了無數(shù)個平行的宇宙,最終又把我?guī)Щ亓诉@個“奇點”——加州。而這一次的坐標則更加明確:位于科幻研究“宇宙中心”的UCR。

作為享譽世界的科幻研究重鎮(zhèn),UCR以其豐富的學術資源吸引著來自各地的科幻研究者。學校坐落于洛杉磯以東約六十英里的“內(nèi)陸帝國”河濱市(Riverside)。成立于1870年代的這座小城孕育了加州柑橘產(chǎn)業(yè)和米慎客棧(Mission Inn)建筑模式,有著“藝術與創(chuàng)新”之城的美譽。雖然UCR是加州大學系統(tǒng)中唯一地處內(nèi)陸的分校,炎熱的半干旱地中海氣候卻絲毫沒有阻擋校園內(nèi)的盎然生機。充滿現(xiàn)代感的建筑錯落有致地散布在繁花和綠蔭中,還有一個占地三十七英畝、擁有三千五百多個珍稀品種的植物園,無怪乎被評為加州大學十所分校中“風景最優(yōu)美的校園”。UCR還以多元和人性化著稱,在種族多樣性方面被評為全美第五,同時也是全加州第一所提供副修LGBT① 研究的學校。
而如果UCR里藏著一個時空漏洞,那么它一定在里維拉圖書館的四樓,因為這里匯聚了全世界最多的腦洞——伊頓科幻、奇幻收藏。作為世界上最大的推想小說(Speculative Fiction)館藏,這里擁有超過十萬冊科幻、奇幻、恐怖小說和烏托邦文學書籍,還有近十萬冊同人志,以及五百部科幻電影的分鏡頭劇本,其中包括了1517年第一版《烏托邦》,以及原版的《弗蘭肯斯坦》(1818)、《德古拉》(1897)和《時間機器》(1895)。憑借伊頓收藏強大的號召力,在著名科幻學者喬治·斯拉瑟(George Slusser)的倡議下,UCR于1979年召開了第一屆伊頓科幻大會。三十多年來,伊頓大會已成為北美三大科幻學術會議之一,我的母校香港中文大學亦有幸于2000年承辦該盛會。
2008年,科幻學者羅布·萊瑟姆(Rob Latham)教授加入英文系;隨后,牙買加裔的加拿大科幻奇幻作家娜洛·霍普金森(Nalo Hopkinson) 加入創(chuàng)意寫作系、專攻科幻媒體和技術文化方向的雪莉·文特 (Sherryl Vint) 教授加入英文系。以此三人為骨干,依靠伊頓館藏和伊頓大會的豐富資源,再加上歷史、哲學、比較文學、人類學、戲劇學等九個學系十七位和科幻領域相關的學者的支援,UCR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創(chuàng)辦了“科幻及技術文化研究”(Science Fiction and Technoculture Studies)的學術方向,致力于探求科幻研究、科技史研究和科技文化研究之間的聯(lián)系,即以科幻為媒介考察科學、技術和醫(yī)學的歷史與文化,探索文化對于科學生產(chǎn)的意義,以及科學技術的變革如何反過來形塑我們的文化。到2015年,該方向已經(jīng)有十七位在讀博士,研究課題涵蓋范圍之廣、視角之新穎,可謂令人眼花繚亂。例如英文系的斯蒂娜從動物研究和生物政治的角度解讀原住民科幻作品; 來自比較文學系的馬來西亞華裔吳淑英(Jaymee Goh Sook Yi )則致力于探討蒸汽朋克文化中的種族問題,她還是一位編輯,剛剛完成了史上第一本東南亞蒸汽朋克小說的編選工作;西班牙語研究系的布雷特把重心放在當代墨西哥科幻作品中的后末世和反烏托邦主題;而種族研究系的阿朗德拉則主要關注非洲未來主義和黑人民族主義之間的張力,等等。
早在2015年暑假的時候,負責接洽新生的吳淑英學姐聽說我要來做科幻研究,就興奮地說:“你真是太幸運了!今年是UCR的科幻大年,我們拿到了一大筆經(jīng)費來舉辦整整為期一年的‘另類未來主義’主題研討活動,剛好就從你來的這一學期開始!”
所謂“另類未來主義”(Alternative Futurisms),是近幾年在科幻研究領域頗為新興的課題。科幻這一文類自誕生以來就一直由歐美白人作家主導著話語權,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也因此深深嵌入到其歷史發(fā)展中,多元意識往往被這些“顏色單一”的文本所忽略。而事實上,基于各自迥異的文化及科技傳統(tǒng),不同的種族一直都以獨特的方式謀劃著屬于自己的未來。劉宇昆、特德·姜等亞裔作者近幾年來聲名鵲起,斬獲國際大獎無數(shù)。拉丁裔科幻作者和導演亦鋒芒初露,他們的作品多以虛擬科技作為切入口,探討社會公義和文化政治議題。“非洲未來主義”(Afrofuturism)的說法自1993年就已出現(xiàn),當時是用來描述塞穆爾·R.德拉尼(Samuel R. Delany)① 和奧克塔維婭·E.巴特勒(Octavia E. Butler)② 的小說中非裔美國人對于高度技術化的現(xiàn)代性社會的體驗。而由UCR校友、波特蘭州立大學教授格蕾絲·L.迪龍(Grace L. Dillon)擔任主編的第一本原住民科幻短篇集《云中漫步:原住民科幻小說選集》(Walking the Clouds: An Anthology of Indigenous Science Fiction)亦于2012年出版問世。隨著這些亞、拉、非裔和原住民作家的崛起,北美學界開始反思以歐美科幻為中心的研究模式,逐漸將更多目光投注到所謂“有色人種”的科幻作品中。這一轉向由近幾屆伊頓大會的主題可見一斑,例如2011年的主題便是 “全球科幻”(Global Science Fiction)。盡管如此,與主流科幻圈的熱鬧相比,少數(shù)族裔的推想作品依然處于相對孤立的位置,種種異彩紛呈的未來想象大多局限在種族內(nèi)部分享,尚未有一個可供深入交流與合作的平臺。
“另類未來主義”研討計劃的初衷正是在學術研究與文化交流層面上填補這一空白。加州的自由和包容,為各種膚色的科幻和奇幻作家提供了自由發(fā)聲的舞臺,而UCR對于少數(shù)族裔的關懷則更融入其治學的精神中。2014年,安德魯·W.梅隆基金會① 撥款十七萬五千美金(折合人民幣約一百一十一萬)贊助這一研討計劃,旨在推動不同族裔間推想文學的交流,探索認知技術化社會的同與異,從而深化對彼此文化傳統(tǒng)的了解,共同商討如何汲歐美核心科幻之所長,尋求文化抵抗和意識形態(tài)轉型的契機。該研討會于2015年9月啟動,來自北美的非裔、拉丁裔、原住民及亞裔學者、藝術家和作家齊聚一堂,從追溯科幻作品與殖民主義的淵源出發(fā),探索更廣義的推想小說所潛藏的推動社會變革的力量。除了舉辦豐富多彩的專題研討、公開講座、主題座談會外,該計劃還將與一些博士課程結合,邀請來自各地的科幻學者、作家與學生進行討論互動。在學術交流以外,亦將陸續(xù)推出電影放映會、展覽、現(xiàn)場表演等親和普通觀眾的活動。例如由蓋蒂基金會(Getty Foundation)② 贊助、UCR藝術社區(qū)主辦的“臨界烏托邦:拉美未來主義藝術”(Critical Utopias: The Art of Futurismo Latin)主題展覽計劃于2017年拉開帷幕,屆時將為觀眾們呈現(xiàn)來自當代拉美和拉丁裔藝術家的作品,一睹拉美視角下的科幻元素如何被創(chuàng)造性地挪用到對當下社會、文化和政治議題的反思和批判中。
這一研討計劃也將大大拓寬“科幻及技術研究”學術方向的視野,通過引入被長期邊緣化的“非主流”科幻作品及相關研究,從更深層次檢視科學技術在種族不平等的權力關系中所扮演的角色。這學期我選修了文特教授在英文系開設的“科幻、殖民遺產(chǎn)和全球視野”專題討論課,該課程便是與“另類未來主義”計劃合作,短短十周將會有六位科幻作家及學者先后蒞臨課堂,與學生交流并共進午餐。在第一節(jié)課上,作為唯一一名外籍學生,我的到來令文特教授十分驚喜,得知我來自中國,她立即大贊劉慈欣的《三體》“驚艷”(amazing),不少在場的美國同學也紛紛表示贊同。隨后,文特教授以大衛(wèi)·米切爾的《云圖》為例,拋出了科幻文學“疆界”(boundary)的問題——文類的疆界、所再現(xiàn)的地緣疆界,以及跨越種種疆界的可能。她指出,近年來,科幻粉絲和學者正在重新思考“究竟什么才是科幻”,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這一類型并非白人專屬。由于殖民主義、邊界爭議、生物科技所引發(fā)的社會公義問題正日益嚴峻,不同族裔之間的對話也就顯得尤為迫切。在文特教授看來,“對于科幻和推想文學,這是一個令人激動的時代。”因為“當下的文學作品中包含著越來越多對未來的思考,同時人們也愈發(fā)傾向于用推想文學來考察現(xiàn)世問題。”而談及“另類未來主義”研討計劃,文特教授更是兩眼放光,“不同膚色的學者作家在一起會碰撞出怎樣的火花?我對此非常期待!”
在博爾赫斯的心中,“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而對于科幻研究者來說,UCR大概就是“天堂”吧——不僅僅因為擁有世界最大的科幻奇幻館藏,更有完備的課程設置、一流的師資,以及一群志趣相投的同儕。而我的幸運,則是趕上了“另類未來主義”這班列車。此刻的我正坐在里維拉圖書館四樓的伊頓館藏,雖然暫時沒找到那個時空漏洞,卻理清了自己的時間軸:我在加州的過去與未來,因為科幻而連結在了一起。這段“科幻”般的旅程會駛向何方?我已整裝待發(fā),準備上路。
各位幻迷若有任何感想,或希望我將一些問題帶去課堂,歡迎發(fā)郵件與我聯(lián)系:yfan016@ucr.ed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