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寧站在凸出建筑外的懸空陽臺上,身旁的綠色植物因無人打理,在晚夏的季節里顯出一派雜亂的茂盛。枝條橫七豎八的,像是要奮力往某處伸,又似乎毫無目的地。安寧的情緒在陰沉的風中仍難平復。風不小,她腳下被踢倒的球形花盆被吹得滾到一邊去了。安寧呼出一口氣,試著轉移注意力。眼前忽地掠過一只燕子,滑翔著往城市的深處飛去。陽臺下方是步行街道,有嘈雜的人聲傳來。兩側的高樓則如拱頂一般,將天空逼成了一條曲折而灰暗的線。各式的飛行器在烏云上下穿梭,樓宇間像棋盤一樣橫亙著城區交通電梯,載著忙碌的人們駛向各自的目的地。人們忙著奮發,忙著揮霍,忙著庸碌。安寧想,這個時代,既先進開放,又愚昧落后。
寫字間離陽臺并不遠,那里有毫不刻意掩飾的談論聲傳到安寧耳朵里來。
“她怎么還沒走啊……是舍不得還是怎么樣?作為一個機器人,她的情感也未免太豐富了點吧。”設計部小李的聲音,安寧對桌的同事。
“哼。”是財務部王姐輕蔑的聲音,“弄出那么大的失誤,難不成還想留下來?從人事部一出來就跑去陽臺站著,裝人類思考人生?不知道腦袋里都轉些什么狐媚法子呢!畢竟像她這種沒有主人的獨立SERVICE,出了事,社會檔案中的人類滿意度評價肯定低,出去誰敢再要她呢?到時候只能被鎖在獨立機器人事務管理中心里待機。一直沒人用她的話,時間一到,就得重置芯片,對于她來說,就跟判死刑一樣。”
“那又怎么樣呢?”小李憤慨道,“現在工作本來就難找,還要讓機器人來跟我們人類搶工作機會。我巴不得他們全都被攆出去才好。也不知道早幾年政府是怎么想的,竟然通過了機器人自由擇業的決議!在我小時候,機器人沒有主人的允許,是連房子都不能出的。那才是機器人該有的樣子!”
“可不是嗎?這些SERVICE最初是被設計出來干什么的誰不知道。一個個長得都妖里妖氣的,見人就勾,社會風氣都被他們帶亂了。我有一個好姐妹的老公就……”
王姐的聲音被身后走近的腳步聲掩蓋。安寧警惕地回過頭去,發現大衛正擔心地看著她。
“安寧,你……你要不去人事部經理那兒服個軟?跟他說說好話吧。”
“說好話?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件事就是他故意要整我的。”安寧努力保持著平靜。
“可他為什么要整你?還不是因為你不聽他的話。”大衛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
“聽他的話?讓那個下流的老青皮為所欲為?”安寧皺眉望著大衛——這個在公司里對她最好的SERVICE機器人。
“這本來就是我們的本分,不是嗎?我不明白你為什么總是喜歡去對抗人類的要求,這對于一個SERVICE來說是不對的,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安寧轉過頭去,想結束這場對話。
“可你能接受失去這份工作的后果嗎?被送回機器人管理中心的話,再次出來的時候,或許你這具軀殼就不叫‘安寧’了。”
安寧捏緊了自己的拳頭,不得不承認這個現實。雖然不是因為大衛所說的原因,但失去工作這件事的確是她目前所難以承受的。她狠狠地呼出一口氣,踏著不甘心的步子,掠過嘰嘰歪歪的同事,又推開了人事部經理的門。
二
“那件事情是你故意弄出的紕漏陷害我,我有證據,我可以告發你。”
“可你為什么沒有告發我呢?”老流氓令人惡心的油滑聲音仿佛仍在耳邊縈繞,“因為你怕我說出你的秘密。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你害怕讓大家知道不是嗎?所以,要么服從我,要么滾,你可以選擇。”
這是什么選擇呢?安寧沒有選擇。
安寧把懷里抱著的所有東西狠狠地摔進垃圾桶里,分類提醒立即發出了刺耳的報警鈴聲。安寧忍住了向它踢一腳的沖動,既氣憤又有些悲哀地往前走。
警報聲終于在嘈雜的城市喧囂里漸漸遠去,安寧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忽地有一對醉醺醺的男女狠狠地撞了她一下。摟著嫵媚女人的醉酒男人煩躁地抬起頭來,看見安寧的臉后突然改換了曖昧的笑容,口中念念有詞地朝她摸去。安寧厭惡地一側身,醉酒男只覺無趣,鄙夷地瞥了安寧一眼,又摟著女人朝前歪歪扭扭地走去。那女人這時倒回過頭來,向安寧投來一個嘲笑的眼神,似在說“裝什么裝啊,大家不都一樣……”
的確都一樣。除開那女人媚眼如絲、身材妖嬈,而安寧一頭短發勁裝、臉帶戾氣。她們有著相同的身材,一樣的眉眼唇鼻,連每根手指的長度都是一樣的。
SERVICE服務型機器人,經過二十年的更新換代,最早的一批服務型機器人已經脫胎換骨,具有超仿真人類特性。柔軟的皮膚、靈活的機體動作、一定的智力,甚至相當程度豐富的情感交流能力。雖然智力方面因為國際公約的條款要求被約束在了一定的范圍,但隱藏在蕓蕓大眾之中與正常人無異已是一件不足為奇的事。SERVICE服務型機器人的發售公司賽克斯,最初只是一個制作性愛機器人的地下小作坊,在逐步的發展中竭力擺脫不入流的形象,進入到普通服務機器人的激烈競爭中。在當時整個市場都認為“恐怖谷”不可逾越,只追求對應功用而放棄體感享受的氛圍中,賽克斯卻以性愛機器人的高仿真體感追求為基,投入所有可能的資金開發新材料、新技術,力求最舒適的用戶體驗,幾乎成為行業笑柄。但是,SERVICE甫一登場便引起了市場及學術界的巨大震動。對于人類社會新發展的興奮以及籠罩于未來不確定性的擔憂,使輿論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對立兩方。可以允許這樣高仿真人類的機器人存在嗎?爭吵與辯論在網絡中相碰撞,而賽克斯卻沒有在硝煙中停下往前走的腳步。它不再滿足于SERVICE只在外觀和單一用途上接近人類,相繼開發出了各功能整合的男、女服務機器人。而到最后,當賽克斯甚至在SERVICE的體內裝上用于“情感”和“思考”的“大腦”時,爭論的硝煙終于也在時間的流動中慢慢沉淀,廣泛的社會接受度已不可逆轉,國際機器人管理協會的一紙公約在其上壓下了最后一絲塵土。
就像所有事物的種子在時間的澆灌下都會生長出一些一開始不曾料到的枝丫一樣。最初的SERVICE都是由個人或企業團體購買,每一個通過購買的機器人都需作為動產在機器人事務中心登記注冊。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諸如家庭發生意外或企業破產等原因而失去歸屬的機器人越來越多。簡單粗暴的注銷芯片方式增加了那些四處流落躲藏的機器人的危險性。本著“堵不如疏”的原則,有人建議給這些流浪的機器人提供工作機會,于是“獨立機器人”便應運而生。
長遠的利患總敵不過眼前的好壞。一些人為此歡慶,另一些人卻唏噓哀嘆。但歷史裹挾著人類社會往前,不是誰的意愿所能阻止的。
而對于個人來說,不過是接受生活的另一種樣態,或好或壞。
安寧沒有再去管那一男一女的目光,這樣的目光她每天都會遇到許多。那個女人,是個與她有著一樣五官、身形的SERVICE。型號她很熟悉,可以說比任何人都要熟悉。HLN419B。SERVICE再像人,畢竟也還是一種商品,商品總是要分高、中、低檔的。中、低檔的服務機器人仍是工業流水線上的產品,他們不可避免地具有相同的型號、相同的面貌。而讓安寧對于這樣略帶猥瑣或者鄙夷的眼光習以為常的原因是:對于SERVICE本身而言,賽克斯賦予他們最初以及最基本的用途,仍是提供性愛服務。
雖然才是傍晚時分,天空中濃濃的烏云也絲毫沒有要營造浪漫暮色的意思。但飲食男女卻已經紛紛鉆出了墓穴,曖昧的感性在理性的外衣里蠢蠢欲動,想要撕開偽裝盡情放縱了。在上班時間本來空曠的商業街道,此時已漸漸被來來去去的人群填滿。安寧在人群中站定,望著熙攘間向她投來目光的人們。那些針對她的相貌而投來的猥瑣甚至帶著意淫的目光,是她所極度厭惡的目光,也是她所害怕失去的目光。
安寧有個秘密,在公司里只有人事部經理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她其實是人類。一個想要偽裝成SERVICE的人類。她曾經在賽克斯公司工作過,就是那批型號為HLN419BSERVICE的外觀設計師。
三
“安寧!”
公寓門才咔嗒一聲旋出一條小縫,蘭迪興奮的聲音就從中鉆了出來,還沒等安寧回過神來,一個溫熱的身體就將她抱了個滿懷。
“你怎么才回來啊?菜都涼了……”蘭迪放開安寧,用有些委屈的聲調說著,“要再熱一熱才能吃了。但是這樣一來,樣子就都沒了。”
“對不起,蘭迪,我回來晚了。”安寧抬手輕輕摸了摸蘭迪的頭,一身的疲憊與不甘好像瞬間得到了疏解。蘭迪是三年前她為自己購買的SERVICE,型號HLN419B。
“不過接下來我有好一段時間可以天天跟你待在一起了。因為我失業了。”
蘭迪瞪大了雙眼望著安寧,難以置信地問道:“怎么可能呢?你這么優秀怎么可能會失業?你可是安寧啊!是發生了什么誤會嗎?”
安寧看著蘭迪天真單純又充滿信任的眼神,心中有些五味雜陳,“你總是把我想得過于優秀。”
“可你就是這么優秀啊!你可是我們的創造者,你給了我們生命。這還不算優秀?對,這不是優秀,這簡直是偉大!”
蘭迪一臉驕傲地望著安寧,感覺崇拜之情像泉水一樣正汩汩地從她身體里流出。安寧看著這樣的蘭迪,都快要被她感染而覺得自己真是有這樣偉大了。雖然事實的情況是,她已經不止一次向蘭迪解釋過,她只是他們那一批SERVICE的外觀設計工程師而已。但是蘭迪沒有辦法理解,SERVICE的智力因為公約而受到限制,她就像遠古時代的人們那樣,以為女媧用泥土捏出了人形,就創造了人類。而她的形是安寧“捏”出來的,所以也就是安寧創造了她。所以安寧這次也只有在蘭迪執著的崇拜中敗下陣來。這件事情沒辦法說通,轉移她的注意力是唯一的辦法。
“好吧,你說得對。”安寧溫柔地說,“正因為我這么優秀,所以不能總在那個小破公司里待著,對不對?我是因為要去更好的地方。所以你可以去買瓶酒,回來幫我慶祝一下嗎?”
“原來是這樣啊。我的‘大腦’告訴我,按照定義來說,這個叫‘跳槽’,不叫‘失業’!”蘭迪佯瞪安寧一眼,然后很快地轉為愉快的神情,“不過我認為這的確可以慶祝一下。你坐沙發上休息一會兒,我這就去買酒。你最喜歡的那種!”
蘭迪很快收拾好下樓買酒去了,在關門之前又特意轉過頭來,十分鄭重地對安寧說:“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感到最驕傲的事情是什么?”
“沒有。”安寧笑著回答。
“就是成為你的SERVICE,并且擁有一張和你同樣的臉。”
說著,蘭迪便好像害羞似的迅速關上了門,留安寧一人在回聲蕩漾的房間內呆愣住。剛才還極力偽裝出的堅強仿佛一瞬間像堤壩裂了口,淚水便不由控制地混著各樣的情緒開始滴落出來。好像突然有一張網在空氣中出現,由無形變為有形,捆綁著她無可掙脫。接著,所有的負面情緒也開始隨著淚水一起潰堤而出。那是一些一直深埋在記憶洞穴里的東西,然而此時,它們聚成一只黑暗的手,正將她拉回到那些恐怖的回憶中去。
那只黑暗的手從她的記憶洞穴中伸出,粗糙的掌紋和厚繭在她的手臂上留下猩紅的印記,小女孩恐懼的尖叫聲如枯藤般將她纏繞、縛緊,然后在枯藤上開出嫣紅的薄唇之花。
“該死的畜生!怎么能做出這種事情呀?禽獸不如!”
“小女孩可憐啊。”
“就是呀,可憐的嘞。”
“報警?”
“發生了這種事怎么能聲張的呀!”
“你想過以后大家都會用有色眼鏡看你嗎?”
“讓他受懲罰有什么用?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
“現在應該做的是止損,明智一點。”
“你還小,不懂。”
“聽我一句,忘掉這件事,好好生活吧。”
……
可怕的經歷,還有在那之后的二次傷害。
沒有人能夠帶著那樣的記憶“好好生活”,圣母也無法在心底寬恕所有的罪惡。一個膽小的女孩用時間埋藏了黑暗,歲月作肥,陽光粉飾了表面,恐懼和暴戾卻在陰暗的土壤里漸漸生根,在后來的那一天,遇到了它的臨界點,它破土而出,力量強大而瘋狂。
小時候的記憶迅速向后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三年前的那一幕像全息電影一樣在她眼前展開來:高樓之間深而狹窄的巷道,小男孩微弱的哭喊,醉酒的猥瑣男人,和記憶相重合的恨意與發狂的血液,男人的哀號、求饒,自己停不下的暴力施放,小男孩在一旁嚇到失神的臉與男人漸漸渙散的瞳孔。
一切都結束在血的瘋狂里。
安寧抱住自己的頭,極力把自己陷進鞋柜旁的一個小角落里,捂住耳朵,閉上眼睛。忽然間身側的門被毫無預兆地推開,安寧猛然神經質地跳起來,抓起鞋柜邊的長柄雨傘就要向著侵入者打去!來人敏捷地一閃,長柄傘擊在門邊上發出慘烈的折斷聲,震得安寧雙臂發麻,退倒在鞋柜上。
“安寧!是我!我是蘭迪!發生什么事了,安寧?”
蘭迪著急地跑過去扶起安寧,看著安寧滿臉的淚痕被嚇壞了。而安寧在看到是她后,卻很快地背過身去,推開蘭迪的手,下意識地往客廳走去。她拒絕任何人在這種時候進入她的世界,包括蘭迪。可是蘭迪不屈不撓,她從未見過安寧這樣脆弱和驚慌的樣子,只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于是跟上來連連追問。安寧的內心終于在寒流與暖流的碰撞中爆發開來,她轉過身來一把推開了蘭迪,對她吼道:“別這么關心我!別對我這么好!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心里把你當什么!”
一時間,兩人之間再無話語,只剩下安寧的抽泣聲在整個房間里放大又縮小。
蘭迪似乎在努力地分辨著這句話的意思,然后小聲地開口說道:“你把我當什么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嗎?我是你的SERVICE,你說我是你的什么我就是什么。而你,是我的安寧啊。”
安寧的哭聲更大了。
蘭迪有些手足無措,只能在一旁靜靜地守著安寧,直到她好像把身體里所有的水分都隨著情緒釋放完,慢慢地平靜下來。
“你不想要我看到你哭,對嗎?對不起,我中途跑回來。”蘭迪好像犯了錯的小孩一樣說道,“樓下花圃里咱們一起種的那株牽牛開花了,我本來想要……你現在想去看嗎?”
安寧搖搖頭。
“你還想要我去買酒嗎?”
安寧點點頭,她只想要獨自待一會兒。
“那好,我這就去,你等我。”
說完蘭迪便迅速地收拾著下樓了,臨出門前還關切地張口想說什么,但最后只是輕輕地關上了門。
就只是這輕輕的一聲,也在安寧的心中激起了一小圈恐懼的漣漪。她知道,焦慮癥又要發作了。
她想起三年前,那件事情剛剛發生之后的那段時間,雖然善后的工作幾乎天衣無縫,但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感總是無時無刻不在侵擾著她。敲門聲、狗叫聲、腳步聲,甚至一片樹葉飄落至頭頂,都能激起她全身的恐懼與防備。而最可怕的是路上人們的目光。他們看著她,好像能看穿她的一切。他們都用眼神在說:看啊,她是安寧,那個殺了人的安寧。
她知道自己病了,但她敢去找心理醫生嗎?坦白病因無異于自首,但她不要自首。自首是一種自我的背叛,因為所有那樣的混蛋都是罪有應得。
她得自己醫治自己。她得為自己塑造名為安全感的東西,即便這安全感只是一種在感覺上存在的虛妄。她不想要一直躲藏在人群之外,也沒辦法自己用暴露療法治好自己,那么,就讓自己躲藏在“暴露”里吧。她將當時手中的那批SERVICE完全設計成她自己的樣子,然后悄悄離開了賽克斯。自此以后,她不再懼怕目光,她可以不用再誠惶誠恐地猜測那些目光里在說著什么。因為她知道,那些都是在看SERVICE的眼神,或猥瑣下流或蔑視鄙夷或無所包含。這些眼神她與所有平凡的SERVICE一起分攤,她不必再害怕她是特殊的那一個了。
但她還是害怕警察。于是她買了蘭迪。如果事情真的敗露,她祈禱事發的精確時間已被她被成功地模糊掉。那樣的話,蘭迪,一個機器人,是可以代替她犧牲的。
那時的蘭迪,在她心里,只是“一個機器人”。
在客廳的地上坐了一會兒,安寧的心緒漸漸平復了一些,她正想扶著桌子站起來,桌上的通信器突然傳來了連接蘭迪系統的自動警報聲:
“SERVICE‘蘭迪’正在遭受強烈的物理侵害,請您確認是否啟動應急狀態或停止警報:A啟動,B停止。”
誰?誰在傷害蘭迪?
四
下樓買酒的蘭迪路過了便利店門口卻沒有停下來。她不知道安寧到底怎么了,只知道現在的她情緒非常低落。蘭迪打算去隔壁街的花店為安寧買一束矢車菊,象征著外表柔弱卻內心堅強,正像安寧一樣。“大腦”告訴她說收到花束會讓人開心,她想讓安寧開心起來,然后如矢車菊的花語一樣,能夠遇見幸福。
整個城市才剛剛進入夜色的簾幕中,華燈便已如煙花次第綻放,將天空染得五彩斑斕。模擬的星光再點綴于天空上,像星云團團前來赴宴。安寧的家在離市區較遠的城郊,遠方喧囂的聲波、光波傳到這幾條街來,已漸漸淡了顏色,微弱著殘喘。頭頂上間或有幾輛懸浮車飛過,街上行人寥寥,商鋪店主們懶著身子準備打烊。
蘭迪捧著一大束藍瑩瑩的矢車菊,有小小的雨滴從天上一滴兩滴地打落下來,落在花瓣上亮晶晶的。馬上就要下雨了,得趕緊回去,花淋壞了安寧看到就不會開心了。
蘭迪買了酒,鉆進了旁邊的巷子里。這是一條通往公寓樓的近道,黑漆漆的,平時少有人走。蘭迪在巷子里跑起來。“大腦”傳來的指令好像只剩下一條,就是趕緊回家把花送給安寧。所以當她終于遲鈍地感應到從岔道里突然出現的人體熱量時,停下腳步的指令已經及不過慣性的力量,蘭迪重重地撞在了兩個男人身上,酒瓶立時隨著蘭迪傾倒的身體摔在了地上,破碎中染出一地酒香。
“對不起!我太著急了,沒有注意到你們。真的抱歉!”
蘭迪道著歉,護著那一大束矢車菊在一攤酒上吃力地想站起來。兩個男人中穿著西裝襯衫的那個一邊大度地說著“沒關系”,一邊紳士地將蘭迪扶起來,還溫柔地問她有沒有事。但是之后也并沒有將手撤開,而是輕輕抓著蘭迪的胳膊不放。酒液浸濕了安寧的裙子,貼在她的身體上,顯露出她的婀娜身姿。為某種基礎功能而設計出來的身體幾乎完美得讓人血脈賁張。蘭迪緊緊抱著那束矢車菊,被那個男人逼靠在墻上,掙脫不開。蘭迪不害怕,SERVICE沒有被錄入過感受到“害怕”的程序。但是她著急,她要重新去買酒,然后把花給安寧。
男人的手越來越不規矩,在蘭迪輕微的掙扎下更加重了力道。另一個穿著休閑服的男人也慢慢走過來,將蘭迪圍困其中。
“你是SERVICE對吧?哪個型號?”
“HLN419B。”蘭迪回答,仍然掙扎著。
“對,經典款,我想起來了。”襯衫男抬手撫上了蘭迪的臉,“創造過銷量奇跡的。”
“對不起,先生,我得走了,我的主人還在家等我拿東西回去呢。謝謝您剛才扶我起來。”
蘭迪加大了抗拒的力道,但是,休閑服男人的加入讓她仍脫離不了束縛,說出的話更像是被雨滴打散了一樣,被對方故意忽略了去。
“今天晚上就來陪我們吧。”男人的聲音溫柔,語氣卻用的命令式的,“我和我的朋友會幫你把人類滿意度評價打得很高,這對你找到下一個更好的主人會很有幫助的。”
“沒有下一個主人,我不會離開安寧的!”蘭迪的“大腦”傳來了憤怒的情緒,但她仍被“機器人守則”管控。
“安寧?管他什么安寧、森迪的。別忘了你是機器人,聽從人類的命令是你們必須遵守的法則。”
“但安寧在等我!”
蘭迪劇烈地掙扎著,兩個男人已很難保持“紳士”的姿態困住她。腿上時不時被蘭迪尖銳的高跟鞋重重地踢到,男人們逐漸剝下了溫柔的面具。休閑服男更是急火攻心,抬手照著蘭迪的臉狠狠一巴掌拍去,腿上也不閑著,朝著蘭迪的膝蓋一踢,蘭迪頓時跪撲在濕漉漉的地上,藍紫色的矢車菊散落一地。自我防衛系統幾乎立時啟動,將消息發送給了安寧。安寧的指令傳回,應急狀態被開啟,蘭迪被解放了自衛的力量束縛。
兩個男人不斷地被蘭迪推開,他們愈發激怒,辱罵和拳打腳踢更為猛烈地襲來。
“先生們,請停下來!”蘭迪懇切地請求著,“你們會受傷的!”
男人們充耳不聞,穢語辱罵中加大了力道。
“先生們,求求你們了,別再靠近我了,你們會——”
蘭迪懇求的聲音突然停止,神情變得極其驚慌。
“大腦”中的定位系統正顯示安寧在迅速地向這邊靠近!
“停下來,你們快停下來!”
蘭迪開始大吼起來,背離開靠著的墻,抵御攻擊的動作變為主動的推搡。
不能讓這兩個男人看到安寧,不能讓安寧受到傷害!
男人侮辱性的語言開始轉為伴隨著哀號的咒罵,接著在一聲驚天的痛呼聲中,蘭迪聽到安寧焦急的喊聲從巷口傳來。休閑服男慘白著一張臉,只能抱著腿在地上蜷縮著大口呼氣,紅色的血流了一地,與酒液混成一片。襯衫男一面護著他的同伴,一面不可思議地望著蘭迪。一個SERVICE居然敢暴力重傷人類!
安寧在巷口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切,然后看到蘭迪轉身向她奔跑過來,拉著她的手奮力朝家的方向跑去。身后回蕩著襯衫男的控訴和詛咒:
“一個機器人居然敢打傷人類!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等著芯片化成灰吧!機器人審判庭不會讓你活下去的!”
五
一回到公寓,蘭迪便把門狠狠關上,然后背靠著門,低著頭,像個孩子一樣承認著錯誤。如果她會哭的話,聲音里一定已經帶上了哭腔,又委屈又難過。
“對不起,安寧……酒打碎了,花……我給你買的花……也沒了。而且我好像……還闖禍了。”
安寧似乎還沒從剛才所看到的事里緩過神來,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一種出自本能的不祥之感縈繞全身,讓她一陣一陣的驚顫著,眼里滿是驚悸和恐懼。
“安寧,安寧?”沒聽到安寧的回答,蘭迪擔心地走到她面前,喚著她的名字。
“嗯?”安寧終于抬起頭來,然后伸出手抱住蘭迪,“沒事的,沒有關系,這不是你的錯。”
“我的芯片會被銷毀掉嗎?”蘭迪俯在安寧的肩上,聲音嗡嗡的,“我會死掉嗎?”
“不會的。怎么會呢?”安寧的手臂漸漸收緊,聲音打著戰,“那些都是他們的錯。”
“可是他們會把我告上機器人審判庭的。”蘭迪說,“我打傷了人類,違反了機器人守則。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反抗的,都是我太著急回來見你。我應該乖乖服從的,那樣的話,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你在說什么呢?”聽到蘭迪懺悔的話語,安寧激動地一把將她拉開,“你必須反抗!錯的是他們,不該你來懺悔!”
“可我是SERVICE啊……SERVICE是不可以反抗人類的,更不可以傷害人類……”蘭迪說,“明天警察肯定會來把我帶走的。”
聽到“警察”兩個字,安寧不由自主地痙攣了一下,然后突然間,沉默就籠罩了整個房間。
“警察”,這是安寧心里最懼怕的詞,也是一個最初總是和蘭迪聯系起來的詞。
“安寧……”蘭迪輕輕地叫著安寧的名字,“我不想離開你……”
安寧再次將蘭迪抱住,在她的背上輕撫著,將并不堅定的神情藏在閉上的眼里。
“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六
當夜晚真正回歸了夜晚,斷了電的星河逐漸掩滅了喧囂。月亮暗淡的光輝灑下寂靜,騷動了隔壁的貓,聲聲糯糯,叫不醒甜蜜酣眠的人。
輕薄的窗簾透著盈盈的夜光在微風中擺動著邊角,一絲絲空氣的微弱流動都被它敏銳地捕捉著,不肯停歇。就如此時閉眼躺在床上的安寧,內心狂風不止,各樣的想法在風中亂舞著,難以沉靜。安寧始終睜著眼,眼角已有紅紅的血絲,卻仍固執地睜著,好像一只梗著脖子不肯屈服的獸。在這漫長的夜中有無數的東西在她腦子里出現又消失,或是與別的東西一起前后攪纏。
終于,安寧起身又呆愣了一會兒,然后緩緩將門打開。一個人影在門旁的墻邊抱著膝蓋坐著,那是蘭迪。蘭迪抬起頭來望著安寧,眼里滿是不安的詢問。安寧伸出手去撫摸著蘭迪長而柔順的發,問道:“蘭迪,你會愿意為我做任何事嗎?”
“當然!我愿意為你做一切事情!”
“謝謝你,蘭迪……謝謝。我相信你一定會的。”
“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蘭迪問。
“不急。我想先跟你講一些發生在過去的事情。”
安寧一邊說著,一邊將蘭迪拉起來,牽著她走進臥室,又緩緩地將門關上。
七
當門鈴聲急促響起的時候,朝陽已經在天邊像模像樣地工作著了。凹凸的城市失去了夜晚五彩的斑斕,呈現出一派蒼白的忙碌相。規則又開始啟動了它的齒輪,將每個人框進它的軌道之中,將斗膽或不幸跳脫出軌道的人們拋入虛空,或碾入齒輪之間。
男人跟隨在兩位警官的后面,從縫隙中望著長發的SERVICE。她在周圍強壯的男性荷爾蒙襯托下顯得越發嬌小可人,而置于冷風中有些瑟瑟的姣好的身材仍然令人遐想。男人將被風吹開的外套又緊了緊,他從前就抱怨過這座城市停車坪的位置都太高,設計師一定是從來沒嘗過北方烈風的南方人,每次進出懸浮車都要被勁風例行洗滌一遍。這時他腦中突然有一陣微弱的電流觸動了神經:有哪里不太對勁呢?這種觸動在之前敲開那個SERVICE女人的門,看到有兩個身材與臉相同的人站在其內時也同樣發生過。但這種電流又似乎太過微弱,消失得太快,讓他在明白過來它意味著什么前便已消失,變成一種怪異的感覺,但又尋不出怪異的來源。他也不想去細究,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指認眼前這個有著優美長發的SERVICE,這個膽敢忤逆和毆打他們的機器人。世上和她相似的SERVICE還有很多,但這個,必須要讓她付出代價。
懸浮車閃爍著傳統的紅藍兩色光,在停車坪上迅速升起,轉入用專用光帶標注的車道上,駛離了短發女人的視線。她神情呆滯地在窗口站了很久,久到忘了手里還握著東西,直到它從手中滑脫出去,落到腳上,她才猛然驚醒般低頭看去。那觸感柔軟的,正是昨夜新剪下的發。
八
“姓名?”
“安寧。”
“型號?”
“沒有型號。我是人類。”
安寧說完后,感覺多年來壓在心底的擔子終于卸了下來,她終于不用再躲藏,她選擇了重新面對這個社會,以一種冒險的方式代替蘭迪去尋求一種公正。而社會呢?又將以怎樣的面目來回饋她?
安寧想,她可以有所期待嗎?
九
胡克干記者這一行,直到今天才剛滿一年,但已經是個備受同行嫉妒的老手了。無論是多么明朗的事實,或者是錯綜復雜的混亂局面,他總是能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或是將丑奴化妝成美嬌娘,或是將良家子翻轉進風流巷,人們看到的“事實”,全憑他一雙魔術手將彈藥準確無誤地射中大眾的情緒爆點,彈無虛發。
涼菜已經擺上了桌,其余的菜品待到那個“相關人士”來了之后也會很快上來。胡克摸摸肚子,有點餓。前段時間工作得太賣勁,簡直有點剛工作時那種廢寢忘食的意思,現在事情告一段落,疲憊感便升上來了。但他一直是一個勤奮上進的人,犒勞自己的同時還不忘約上一個未來可能的“合作對象”,增進增進感情,以方便探聽更多的一手信息。正想著,門被敲響,兩個男人客套著走進了包間,一個是衣冠楚楚的“相關人士”,另一個是介紹他們認識的中間人。
一番禮貌寒暄,三人觥籌數輪,菜食漸消,便停杯放箸,在席上交談起近來發生的一些社會事件來。
“你們都知道安寧吧?”中間人斜眼里露著光,話語里帶著猥瑣男人在交流時慣有的心照不宣的語氣。
“相關人士”點點頭算是回答,表情漸漸嚴肅起來。胡克難得沒注意到這種變化。他現在得了一種無傷大雅的小病,就是一聽到“安寧”這個名字,內心里就止不住的興奮,這興奮來自一種由于成就感而生出的得意。幸而一個職業新聞人的素養讓他每每能在這種時候控制住面上的平靜。雖然他前段時間的工作成果已經從社會反應上得到了最大的檢驗,而且結果表明非常成功,但他還是想先裝作一個不知情者,站在被他影響的人群中看看他的成果。
“安寧?我起碼認識十個叫‘安寧’的人。這是個相當平凡無奇的名字。”胡克說。
“你居然不知道安寧?那個安寧!”中間人驚訝地望向他。
“哪個安寧?”胡克繼續表示無知。
“你真不知道?虧你還是大……”中間人收住了嘴,把“記者”兩個字及時吞進了肚子里。差點兒就暴露了。這次介紹胡克是做什么的來著?反正不是個記者。
“你真不知道?”中間人又問。
胡克聳肩搖了搖頭。
“那我可得把這件事情跟你好好說說!”中間人說著,臉上浮現出三姑六婆在談論鄰里八卦時慣有的神情,然后轉向“相關人士”道,“您看怎么樣?”
“就這件事情我正好也有一些看法想跟兩位討論一下,所以請講吧。”
中間人便喜滋滋地開始了:
“這件事啊,其實開始時并沒有什么新奇。有兩個男人,在街上想邀請一個SERVICE——也就是安寧——回家,結果居然被打了!其中一個傷得還挺重。機器人傷人可是重罪,于是兩個男人報了警,準備讓機器人審判庭判處安寧銷毀芯片——換咱們人類身上就是死刑了——結果涉A.I.警務科逮捕了安寧。在局里登記的時候你猜怎么著?這個安寧居然說自己是個人類!然后他們就給她做了身體檢查,也核查了戶籍信息,結果發現真是個人類!”
“這么些人,當初為什么都認定了她是個機器人?”胡克問。
“你這算是問到關鍵了,”中間人嘿嘿笑了兩聲,“我給你看個東西,你就明白了。”
中間人說著,拿出自己的球型通信器,放在桌子上,兩三個語音命令之后,在其上方投影出一個3D人像來,正是安寧的樣子。
“這不是最經典的那款SERVICE嗎?你是不是放錯了?”
中間人只搖搖頭,面上帶著笑。
胡克假裝恍然一悟,“難道……這個安寧長得和SERVICE……”
“可不是嗎?!”中間人像拋出去的飛盤被狗狗成功叼回來了一樣高興,“所以沒有人想到安寧真會是個人類。這下那兩個男人就懵了。因為安寧是人類,原先針對機器人傷人的指控就不成立了。這起糾紛被移交到普通警務科,安寧反過來指控那兩個男人強制猥褻。”
“強制猥褻?哎喲,那可真冤。憑這個安寧的長相,誰知道她能是個人類呢?人家以為不過是和那個SERVICE調調情,結果搞這么一出,這不委屈死了嗎?”胡克同情地說,沒看到“相關人士”朝他投來了頗為不解的眼神。
“可不是嗎?!”中間人附和道,“說實話,你該看看當時的監控錄像,最好是那種等身全息的,安寧那個誘惑的樣子,是個男的也受不了啊。”
“那后來怎么樣了呢?”胡克問。
“后來呀,”中間人嘖嘖兩聲,“本來這個案子都往著給兩個男人定罪的方向奔去了,結果,不知道是哪個有能耐的人,循著安寧長得像SERVICE經典款這條線索,查出了她居然就是當初這批SERVICE的外觀設計師!無數的媒體像嗅到了味道的獵犬,開始從各個方面切入進行分析報道,這件本來不存在什么社會影響力的事件,一下變得好像人人都在討論了。這其實也沒什么奇怪的,漂亮女人的八卦,誰不愛聊兩句?況且這個女人還是大家平常在生活中經常能見到的面孔。那些媒體,不知道在哪里搜出了不少的‘知情人士’,又請了這樣那樣的專家來分析。前者言之鑿鑿,后者頭頭是道。說表面上看起來冷靜自持的安寧,其實是個極端的自由主義者,在‘那方面’極其開放,還有著不少的怪癖,是嚴重的馬索克情結者。并且在成為SERVICE外觀設計師以前,就有扮演成性愛機器人的癖好之類的。”
聽到這里,胡克也假裝嘖嘖了兩聲,表示厭惡的同時恰到好處地透露出兩分興奮,與中間人的敘述語調如出一轍。他心中的得意之情更甚,因為他發現自己除了是一個完美的“新聞編造者”之外,還有著相當優秀的演員潛質。
“這對案子有什么影響嗎?”胡克接著問。
“影響相當大。”中間人繼續道,“本來這個案子在全民陪審系統中已經做過一次初步的意向表決,當時還是有很多人,特別是女性民眾,對安寧抱有相當的同情。但那些報道一出,大家發現自己同情的居然是這樣一個女人,偏向支持安寧的意向頓時就下降了不少。加之隨著這件事的火熱程度日漸上升,申請加入此案全民陪審團的人數,也破紀錄地達到了近幾十年來的峰值。正在這時候,被告的那兩個男人似乎突然間又清醒過來了,申辯說己方不過是中了安寧齷齪計謀的受害者,并反訴安寧故意傷人罪。全民陪審團的成員中,支持他們的意向越來越多。這并不令人奇怪,奇怪的是,在這些不支持安寧的意向成員中,竟是女性占了多數。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這不過是人類的劣根性之一,‘如果一個人遭遇的不幸是因為他自己犯了錯誤,那么不犯錯的他們就不會遭遇到不幸。’她們大概總愿意相信這是個真理。”一直安靜聽著的“相關人士”突然發聲道。
胡克聳聳肩,不置可否,“女人這種生物嘛,向來是不知道團結為何物的,嫉妒才是她們的天性。”
“相關人士”看了一眼胡克,然后偏過頭去,眼里是明顯的不贊同,但卻沒有再說話,只是獨自搖著頭。
中間人看場面有些尷尬,于是為了緩和氣氛便繼續說道:“不管是因為什么吧,到最后全民陪審團表決的時候,判定安寧控訴的強制猥褻罪,因‘證據不足,事實認定不清’而不成立,被告反訴的故意傷人罪成立。安寧被判經濟賠償,還有幾個月的拘役。”
“我之前正是想要跟你們討論一下這個結果的合理性。”“相關人士”說,“不過現在看來,兩位似乎對這個結果是持支持態度的,對嗎?你們難道不覺得媒體這種毫無根據的報道是不負責任的行為嗎?”
“毫無根據的報道?從何得出他們是毫無根據的呢?”胡克一聽對方開始用指責的語氣說起了自己的行業人,這才認真而又有些不悅地看著“相關人士”。
“現在胡編亂造的新聞還少嗎?為了迎合人們的低端需求,對事實橫加臆測,什么能夠戳中大眾的興奮點就寫什么,或是聽信所謂的‘知情人士’的一面之詞,只要對方說的‘事實’能讓故事更加跌宕起伏,能夠在人們平庸的生活中激起一點小小的激動的浪花,便不再想著去核實它的真實性。背失了作為新聞媒體人最基本的原則。寫故事是作家的事,媒體人應該只關注真相。然而現世卻是怎樣一個亂象呢?媒體人專注于寫離奇的故事,倒不如作家們更關注于現實。”
聽“相關人士”義憤填膺地說了這段話,胡克不怒反笑,反問他道:“您說媒體人對安寧的報道是毫無根據的胡編亂造,那么我請問您,您對媒體人的指控又是有憑有據的嗎?”
“這就是獨立的個人與媒體人的差別。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擁有我的言論自由,以上這些都是憑借我的獨立思考與分析得出的結論。但同時,任何別的個體都有反駁與懷疑我的權利。但是一個媒體人在新聞媒體上所說的話是具有歷史賦予的權威性的。為什么要有職業媒體人?因為普通大眾并沒有那樣專門的時間與精力去了解他所觸不到的世界所發生的事情,媒體是他們唯一的探求真相的來源。媒體人在媒體上發聲,所擁有的不是帶有濃重個人感情的言論自由,而是報道真相的責任。”
一番話說得胡克滿面通紅,那些早已被他遺棄在記憶深處的新聞人的操守,此時竟不由自主地被回想起來。然而雖則這樣,他也仍未放棄最后一絲抵抗,提高聲音說道:“媒體的報道即便說缺少一些真實性的支持,但也并不是完全缺乏邏輯性的。試問,如果安寧不是如媒體所寫的那樣,那怎么來解釋她將SERVICE設計成跟她自己相同外觀這件事呢?別隨隨便便就去質疑媒體人,你知道他們的工作有多累、多辛苦嗎?”
“相關人士”本來還在認真聽著胡克為媒體人的辯解,打算一一與其辯駁,但聽到最后一句時,突然就震驚得無言以對了。幾秒之后只能搖搖頭,無奈地笑著說了一句:“要昧著良心去做事,可能的確也是一件挺辛苦的事吧……”
“況且,”“相關人士”繼續說道,“即便假定媒體報道的確屬實,也并不代表在這個案子中,安寧的權利就不應該受到保護。就像在那些性服務仍然合法的地區,你不能強迫一個性服務者在她愿意的工作時間之外進行服務一樣,就算安寧有著開放的性觀念,也并不代表別人可以違背她的意愿去任意猥褻。若是強迫,就是犯罪。而犯罪就是犯罪本身,跟受害者是怎樣的人有什么關系呢?”
“哈哈哈哈哈……”
在這個時候,中間人突然出人意料地大聲笑了起來,弄得另外兩人都莫名其妙地望著他。終于笑夠了,中間人才開口說道:“先生你真是一個特別單純和理想化的人啊。讓我們來考慮這樣一個場景:有一個熱情火辣的漂亮姑娘,看上了你。在你面前搔首弄姿想要引起你的注意,并且成功了。然后你因為被她吸引而主動出擊。這時候她呢,卻忽然拿出了淑女派頭,要欲拒還迎一番。憑借她在你面前展露的身姿和社交界廣泛的傳聞,誰都知道這貞潔烈女的表象不過是她正在享受的一種情趣。然而你呢,慌慌張張地收回了手,誠惶誠恐地向她道歉,因為損害了她的‘權利’!哈哈哈,老兄,你的確是損害了她的‘權利’,你讓她呆傻而震驚地望著你轉身離去的背影,讓她憧憬的美妙夜晚完全泡了湯!哈哈哈……”
“所以在你看來,所有的拒絕不過都是情趣?”“相關人士”不可思議地問道,心里不知是該覺得可氣還是可笑。
“一個真正表示拒絕的姑娘,又怎么會穿著暴露地在男人們跟前亂晃呢?一個跟許多人都輕率地有過這樣那樣關系的人,又怎么可能會真正拒絕什么呢?”中間人反問道。
“可不是嘛。”胡克忽然附和了一句。
“你這是相當典型的“蕩婦羞辱”理論,”“相關人士”反駁道,“這是……”
“你看,你都說是‘蕩婦’了。”“相關人士”話還沒說完便被胡克打斷了,“一個蕩婦還值得你那么多的同情,極力為她辯護,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憑借我‘獨立的思考與分析’,得出你們之間曾經或者現在仍然有著某種不可告人的關系啊?”
“你!”“相關人士”氣得腦門生火,騰地一下站起來,手指來回指著胡克與中間人,痛心地說道,“你們簡直不可理喻!這個社會上就是因為有你們這樣的人存在,才搞得這樣烏煙瘴氣!道不同不相與謀,我想我們之間可能也不會有什么合作的機會了。再見!”
“相關人士”說著便氣憤地離開了包間,留下中間人有些尷尬地望著胡克。胡克也沒再說話,對著中間人揮了揮手表示沒事,坐了沒幾分鐘,也走了出去。
天氣悶熱,連停車坪上也沒有風。胡克狠狠地將懸浮車門關上,點了根煙在車里憤憤抽著。煙到半截,突然自嘲也像是嘲人般地笑了起來。何必生這個氣呢?這樣假正經的人他還見得少嗎?人前言之鑿鑿好像眾人皆醉我獨醒,鄙夷著低俗,以為自己高貴不與人同污,但事實上,就如污水上的浮葉,同樣是隨波漂流。因為他們除了看著和憤怒著,什么也不會做,什么也做不了。
十
安寧沒有通知蘭迪來接她,但當她走出拘役所大門的時候,蘭迪已經抱著一堆東西在行人街道對面等著了。安寧切斷了與蘭迪的定位聯系,然后壓了壓遮住大半張臉的寬檐帽,雙手插在寬大的外套里,轉了個彎,獨自走了。快走到街角的時候,安寧轉過身來,最后看了蘭迪一眼,接著消失在轉角的地方。
安寧此時的心情很輕松。街道上人很少,她走在正中央,一步一腳地踩在筆直的分道黃線上,像小時候一樣。白晝初現,安寧想抬起頭來看看天空,但寬檐帽擋住了她的視線。前方幾步遠處有個約莫剛上小學的孩子,守著被做成少女雕塑模樣的垃圾桶在吃東西。安寧走過去,不聲不響地將帽子摘下來放在少女的頭上。孩子似乎嚇了一跳,回過頭看見了安寧,安寧沖她一笑,孩子也回了一個可愛的笑顏給她。小孩子總是美好的。
除去了寬檐帽的阻礙,安寧成功地看到了那被高樓圍攏起來的一線天空。天穹之下,并無大事。幾個月前喧囂的身邊事好像都化為了塵埃紛飛了一般。那些希冀、恐懼、不解、憤慨,統統都在走進拘役所的那一刻,在每日對天空的仰望中,消失了。她好像終于蛻去了綁在身上的那層緊鎖住自己的皮,有一些別的,更深刻的東西,在每日的思索中盤桓,然后沉淀,最終在她的內心里凝結成一點點的力量。這一點小小的力量灌進她的四肢百骸,推動著她,要去做接下來的這件事。
安寧在一座高聳的建筑物前停下,駐足抬頭。眼前是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科技塔,從這個角度看上去仿佛直入云間。如果古時通往上帝之城的巴別塔能夠修建成功,人們從塔底往上看,大概看到的也會是相似的場景吧。但是被賦予的語言的分歧造就了溝通的亂局,人們被永遠阻在上帝之城之外。然而這只是一個可愛的神話故事而已。因為即便說著相同的語言,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與理解,也是這世界上最難的事情。
安寧登上直通頂層的觀光電梯,電梯平穩上升,城市的風景向下飛馳著。穿過行車帶,城市的下沉開始變得緩慢。天空漸漸露出開闊的穹頂樣子,延伸到地平線模糊的地帶。太陽在濃郁的云層后面躲閃,照著整個城市一片灰暗與干澀。
高空蹦極——幾乎每一個城市的標志性超高建筑都會有的極限體驗項目。現在不是旅游旺季,也沒有來拍電視節目的,工作人員正閑散地聊著天。見到安寧向他們走去,檢票的姑娘沖她禮貌地笑了笑。安寧回應了那個微笑,把票交給她,然后沒等所有人反應過來,便大步走向了蹦極點,一躍而下,留下身后尖叫與警鈴同時作響。
生的意義是什么呢?在拘役所,每到夜深人靜無眠的時候,安寧的腦中總會不自主地顯現這樣一個問題。安寧不知道答案。她試著將它忽略掉,遵從基因里所發出的命令。但它無休無止,在漆黑的夜里裹纏著她,聲音細密而又溫柔。是什么呢?生的意義。生該是痛苦的嗎?生該是與恐懼為伴的嗎?生該是充滿對世界的失望嗎?生該是對一切的無可奈何與憎惡嗎?人們說,生是希冀,死是結束。然而安寧睜開眼望著漆黑的世界,感覺到“生”在停滯了思考的時間陰影中慢慢腐朽。生沒有了希冀,生已是死,而如果死能夠改變什么,能夠帶來哪怕一點點的希望,或許死才是生。
安寧想,這真的是她這一生中最輕松的時刻。她終于可以將一生中的陰影連同生命一同消除掉。不管原因如何,她曾經確乎讓另一個人的生命被動到達終點。那是她的罪孽。現在,她可以用她的生命來償還這個罪孽。但是人類呢?人類的罪孽何時才能得到救贖?陋俗籠罩著他們,幾乎堅不可摧。可她始終還是相信人性中本有的那些美好的東西。大多數的陋俗只是因為歷史的慣性而存在,她能不能在救贖自己的同時,也給這樣的慣性一個反向的沖擊力,用她的死亡作為引子,來改變一點什么呢?至少讓更多的人從這件事上覺察出一些不對勁,然后能夠思考些什么,能夠做些什么。
下墜的速度很快,猛烈上沖的風吹得臉也變了形,讓安寧有些想笑。這張臉現在的樣子,就算是蘭迪看見也完全認不出了吧。她不在了,蘭迪會很傷心吧。她以后就將是一個獨立機器人了。她是那樣的單純、堅強、勇敢、聰明,和所有的機器人一樣擁有一流的各項技能。離開了自己,蘭迪會害怕嗎?會憤怒嗎?她會做些什么呢?如果……她不禁想到,如果有一天SERVICE突破了人類所設置的枷鎖,那會怎么樣呢?安寧閉上了眼睛。如果真是那樣,照此下去,總有一天,人類會因為群體內大部分人的愚蠢,而淪為機器人的“腦奴”也說不定呢……
激烈的風終于將安寧吹翻了身,結束了她的胡思亂想。安寧在最后的時刻到來之前睜開了眼,凝望著窄窄的天空,回以一個淺笑。
God's in his heaven, all's right with the world.
【責任編輯:曹凌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