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車悖論

我在預約的時間順利進入了這幢豪華的大樓，在前臺小姐的指引下，來到了劉黎辦公室的門前。

這里果然氣派，全國最大的公司的確名不虛傳，每一個角落都透著豪華和現代化的氣息，連門禁的機器人都那么有派頭。

不過我今天要打敗他，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手里拿著這半個月搜集來的所有資料，我完全有信心。

我推門走了進去，劉黎就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微笑著等待我的到來。這位紳士如今已年過六十，他可是福布斯排行榜的?？?，從其父親手里接過公司以后，他只用了六年，就讓公司步入了世界十強的行列。

我點了點頭，坐到了他的對面，仔細看著他。

老紳士臉色微紅、容光煥發，頭發雖然略有幾絲發白，但整理得非常規矩，與我們平時在海報上看到的幾乎沒什么不同。

“劉先生，您好，我是保險公司的代表，相信您已經知道今天我來的目的。”

劉黎不緊不慢地看著我，臉上充滿了自信和威嚴，同時又不失儒雅。他慢慢從桌上一個精致的鐵盒里拿出一支雪茄遞了過來。

“抽煙嗎？”

我伸出雙手接了過來，天呀，這可是當今最貴的雪茄，價格都快趕上我一周的薪水了，這可是我只能在新聞上看到的東西，沒想到今天居然如此幸運。

“謝謝。”我客氣地回答了一聲，然后點燃了它，深深地把煙霧吸入了肺中。我知道抽雪茄不應該這樣，一般都是把煙霧留在口中細細品味，但好不容易得到這樣的機會，我這一輩子恐怕也不太可能再抽第二次了，我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但我沒有忘記我的任務，我把資料放到了桌上一張張地鋪開，然后看向了桌子后面讓人敬畏的那位老人。

“劉先生，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當然，不過在開始之前，我要先發表一下我的看法?！彼穆曇艄缓苡写┩噶Γ犐先ゾ拖袷侨氖畾q的年輕人。

“好的，您請?！蔽冶３种^對的耐心，這時候我不能急躁。

劉黎慢慢吐出了一個煙圈，然后才開口說道：“這件案子我已經完全了解了，車禍是因為我們公司的產品不夠完美造成的，我們愿意為三位死者付賠償金，不需要你們保險公司出一分錢，這決議已在昨天的董事會上通過了，我們都已經聯系了死者家屬?！?/p>

他的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客戶，他們竟然不讓我們出一分錢，甚至沒有去努力爭取，而是主動擔起了全部的責任。但這也太爽快了……我心中頓時有了不祥的預感，或許今天的進展不會像我想的那樣順利。

“呃，好的，如果這樣的話，我們會節省很多時間。不過請允許我就這件事情發表自己的看法，因為這關系到我們今后的合作，關系到我們是否為貴公司的產品續保的問題。”

“當然?！眲⒗璋蜒┣逊诺搅藷熁腋桌?，坐直了身體看著我，“保險是政府要求我們必須做的，我想我們會繼續彼此間的合作?！?/p>

我點了點頭，“那么，劉先生，我們先來還原一下事情發生的經過。貴公司生產的自動駕駛車輛，在半個月前的那場大雨中，為了躲避彎道處突然闖入的價值六百多萬美元的林奇牌轎車，撞倒了路邊的三位行人，包括一個八歲的兒童。三人全部死亡，無一生還?！?/p>

“是的，你的描述非常準確?！眲⒗柽€是保持著冷靜。

“可是，據我們的調查，這種操作方式完全違反了貴公司承諾的電車法則。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自動駕駛的底層法則——也就是電車法則——規定，噢……以下內容我將按原文閱讀：第一，不可避免地必須發生撞擊時，保證車輛撞向的人數最少；第二，在不違反第一條的情況下，保證撞擊造成的財產損失最小。這法則從貴公司創立之初就已經設定，并植入了每一臺自動駕駛汽車的程序之中。”

說完之后，我故意停頓了一下，我要等待他的確認，才能繼續說下去。

“是的。”劉黎非常確定地回答著，“一字不差，請繼續?！?/p>

“好的，既然您對此沒有異議，那么我將說出我們對此次事件做出的評估，事實上我們調取了事故車輛的底層軟件，證實法則確實存在。但我們發現事故真正發生時，車輛卻并沒有按照法則來處理，我是說，它繞過了第一條法則，避免了撞向價格昂貴的跑車，而是選擇撞向了路邊的三位行人。要知道跑車上只有一位駕駛員……我相信貴公司的產品不可能不知道這些?！?/p>

劉黎仍然面不改色，他拿起雪茄，慢慢抽了一口，緩緩吐出煙霧，然后他的雙眼才透過彌漫的青煙看向我，說道：“味道怎么樣？如果不滿意，我這里還有其他品牌的?！?/p>

“味道很好，謝謝?！?/p>

劉黎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是啊，古老的電車悖論，無解的答案，不管你怎么選，都是錯的。然而我們必須做出選擇，不是嗎？自動駕駛就是這樣，必須做個選擇，于是我們創立了電車法則，法則讓我們選擇了盡量最少的人員傷亡，這才有了今天自動駕駛行業的輝煌。這次車禍，我們已經高度重視，并派人做了很詳細的調查，我們的產品確實做出了不合常規的選擇，我們相信，這是車輛的探測系統出了問題，也可能是大雨的原因，致使它做出了錯誤的判斷……我對在事故中逝去的死者家屬表示深切慰問，我公司會為此負全部的責任。我們公司創立之初就說過，我們會承擔起我們的社會責任?！?/p>

“錯誤的判斷？你們這么肯定嗎？難道就不會是因為那輛林奇轎車太過昂貴？遠遠超過了三條人命需要賠付的價值？在我看來，也許事故車輛其實做出了正確的判斷，最起碼對貴公司來說是很正確的。”

“不，不，你錯了，我可以用人格擔保，我們的產品不會將人的生命與車輛價值放在同一個天平衡量，它也沒有這個能力，我們也從未設計過這方面的程序。它只會按照規定的法則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判斷，然后去執行。你們既然調查過它的程序，應該知道這些，這或許只是一次意料之外的技術故障。”

他的回答天衣無縫，電腦的故障是不可避免的，我從他的表情中看到了自信，但他還不知道我要拿出的撒手锏。

雪茄已經抽完了，我把煙頭小心地放進煙灰缸里，然后拿起了桌上的另一份資料。

“可是，劉先生，請看這里。雖然你們做得天衣無縫，但我們還是找到了。你們在線對車輛的系統進行了升級，清除掉了某種不該有的東西……我是說事故發生以后。雖然你們做得很高明，但我們仍然能夠查到你們的痕跡。我還沒有辦法知道你們清除掉的是什么，可痕跡就留在那里，你們沒法解釋，那或許就是一個判斷對方車輛價值的程序？要知道，現在名貴的跑車滿大街都是——當然也包括貴公司的產品?！?/p>

劉黎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詫異，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還是沒能逃過我的眼睛。

“很抱歉，我在進入保險公司之前，做過幾年的程序研究，而且做得還不錯?！蔽乙藙僮窊?。

“看來你確實是有備而來……”劉黎慢慢靠回椅子上，眼睛望向了屋頂，“不過，這并不是什么確實的證據，我們有一百種方法證明，那只是一次普通的升級，而且事實也確實是這樣的。”

“好啊，我知道我們證明不了什么，但如果我們把這一發現公布出來，再提交給監管部門，我想貴公司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你們將面臨空前的壓力，到時你們必須公布被清除的程序。抱歉，劉先生，我們只是要對我們提供保險服務的產品進行全面的了解，包括它的全部程序?！?/p>

說完上面的話，我已經打光了我準備的所有子彈，應該已經把劉黎逼到了必須做出些什么的地步，我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這感覺真是太奇妙了，我這樣一個小職員能在大名鼎鼎的劉黎面前說出這番話，太過癮了。

劉黎仍然面不改色，他又拿起了一支雪茄，拿在手里把玩著，卻沒有點燃。

“那么，我可以明確定地告訴你，真相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在你走出這間屋子的時候，你會完全改變你的想法。你真的要知道嗎？”

“是的，這就是我今天來的目的。”我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需要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動作。

“好吧?！眲⒗枵f著，按動了一個按鈕，關上了所有的門窗，然后拿起打火機烤著手里的那支雪茄，“告訴你完全沒有關系，因為我知道你不會說出去的。知道為什么我們的車輛賣得這么貴，但每年的銷量還保持著世界領先嗎？那是因為在電車法則之前，還有一條隱性的規則，它被藏在系統的升級程序中，但這條規則完全不是你想象那樣。它被我們稱之為零條法則，它的內容很簡單：保證本公司車上人員的安全。也就是說我們要保障我們客戶的安全。我們才不在乎那臺糊弄土豪的林奇跑車，我們在乎的是，如果當時沒有避開它直接發生碰撞，在那樣的時速下，我們的客戶死亡的概率是百分之二十四，傷殘概率是百分之六十三！要知道，我們的客戶都是花了天價買下我們的產品，我們在乎的是我們的客戶群。所以當事故必須發生時，電腦會從第零條開始，首先要保證車上人員的安全，在不違反零條規則的前提下，才會啟動第一條和第二條法則。而結果很顯然，那個雨夜，事發車輛的選擇是正確的，它成功地保護了我們的客戶免受傷害?！?/p>

我張大了嘴，完全說不出話來。我竟然找不到反駁他的任何語言，絞盡腦汁才結結巴巴地問出了自己的疑問。

“可是，可是這已經完全超出了道德的范疇，甚至超出了法律的界限。”

“道德？法律？呵呵，你太天真了。我們的產品已經讓交通事故死亡率減少了將近百分之八十，正是我們的產品，挽救了無數的生命。你知道在我們的產品上市之前，交通事故的死亡率是多少嗎？年輕人，你太天真了。”

我幾乎要被他說服了，但我仍然不愿意放棄地說著：“可是，這不公平，對那三位死去的人，這太不公平。你們只在乎你們的聲譽，只照顧了你們的客戶……”

“客戶才是我們的上帝?！眲⒗璐驍辔艺f道，“我們用成本三十倍的價格賣給他們產品，就是因為有這條規則的存在。我們的產品從投入使用到現在，從來沒有過任何客戶受傷的情況，更何況是身亡了。我們絕不允許那樣的事情發生！你知道嗎，在這些年中，我們公司一共出了五起事故，都是我們大包大攬，從來沒有用過保險公司的賠償，更關鍵的是，我們的客戶從未受到任何一點傷害。如果我們有客戶死亡的案例發生，那才是對我們毀滅性的打擊。我們做過模擬預測，如果真有那樣可怕的事發生，我們的年銷售量將下降百分之六十。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我們兩年內將退出世界十強企業的行列，用不了五年我們就會失去市場。我相信政府也不愿意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看到我們在世界上最有競爭力的企業因此而倒掉，你說是嗎？”

劉黎說到這里停了下來，然后慢慢開始點燃那支被烤好的雪茄，味道已經飄了出來。

“年輕人，你叫什么來著？你姓康，對吧？”

“是的，先生。”

“你公布的消息沒有人會相信的。政府需要我們這樣的企業，國家需要我們這樣的企業，人民同樣需要我們這樣的企業。我們的納稅份額在全國超過第二名兩倍還多，我們讓數十萬工人有了幸福的生活，你覺得他們會相信你還是我們？或者說他們愿意相信你，還是我們？”

我已經被他的強大氣場完全壓倒，說不出半句話來，也許，他說的確實沒錯……

“你不適合做一個保險理賠員?！眲⒗栉⑿ζ饋恚瓷先ナ悄敲吹暮吞@，“你應該有更大的發展。你說你做過程序研究，而且輕易發現了我們系統升級的痕跡……你是個優秀人才，現在這職業，太屈才啦。我將為你提供一份薪水是你目前工資五倍的技術部門的工作。另外，你將作為公司下一代產品的第一個使用者，也就是說，我們將為你提供一輛本公司的最新產品，你知道它的價值，那可是所有年輕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說完，他把那支點燃的雪茄遞了過來，然后靜靜地看著我。

我的雙手已經完全不聽使喚，顫抖著接了過來，然后猛地吸了一口，那味道真是棒極了，沁入肺腑。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