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每個畫家朋友的相知,大多總是先從他的畫作開始。
與梁平波的相見,也是如此。
第一次見到他的作品,是一幅周總理的畫像。
歷任國家領導人中,我最早見過的人是周總理,最熱愛和景仰的人也是周總理。1957年春末,我第一次到杭州,擠在杭州歡迎的人群中,看見了周總理與伏羅希洛夫坐敞篷車參觀杭州市,沿途向歡迎的人群招手致意。人們發自內心的歡呼聲與掌聲連綿不絕、震耳欲聾,和藹可親、笑容可掬的周總理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對于那時尚屬年幼的我來說,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做真正的“炯炯有神”。擠在人群當中,雖然明知是淹沒在歡迎人群的汪洋大海里,但是當總理的視線掃過我所在人群時,卻總有一種“總理看見我了”的沖動,總有一種情不自禁想要歡呼雀躍的表達。這“炯炯有神”中,顯示了周恩來總理那令人敬佩的人性力量和人格精神。
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得上目光明亮如炬、炯炯有神。
再次感到這樣的目光,就是在梁平波的畫展中。
作為畫家,平波和其他人一樣,不止一次地畫過偉人和名人。但當我們共同憶起周恩來總理時,平波手上畫著,嘴里說著,面對平時不善言辭的平波,我感受到了他由衷的激情。
也是那一次,我一邊聽著,一邊看他畫著,不由得把我深藏心中的愛戴激發出來,盡管我不再像以往那樣一聽周總理這個名字就淚如泉涌,我心中的激動卻仍是無以復加。關于周總理,千言萬語只化成八個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也許是因為平波小時候多次見過周總理,在他實現了自己的愿望“專業”作畫后,他畫得最出色的人物形象,我覺得就是周總理,不但形似,更兼神采。
平波是高干子弟,我剛調回杭州時就有所耳聞。但我與他初次相見和日后相處時,卻從來沒有感覺到一絲貴胄名門的那種盛氣凌人。與我前后調動回杭的溫小鈺,盡管平波那時是領導,她卻像喊小弟弟那樣“大梁、大梁”地叫,而不論他在起初工作的出版社,或在宣傳部,或到省政協,或做省委領導,許多熟悉的人都稱他:大梁。他也從不以為意。
也許對他的叫法就該是這樣的親切而不拘禮。我第一次與他見面,便感覺似乎是相識已久,在他面前從來不覺得拘束,一向是有話坦陳,直抒胸臆。
所以,很長時間以來,每當我遇到寫作方面需要與別人探討和交換意見的時候,總是會想到要聽取他的意見。
記得我剛將《秋瑾》這部長篇完成,打算交由上海方面出版時,平波建議說,雖然上海的出版社名氣較大,但是作為浙江的作家,寫的又是浙江的名人,更應該注重故鄉的需要。聽了他的意見,我重新選擇了浙江文藝出版社。《秋瑾》出版后,得到大家的一致贊許,在省內外都有不同凡響的好評,這與平波的支持和點撥是分不開的。
自此后,我對作為領導和朋友,作為有心人的平波的建議,更為尊重。
因為是高干子弟,從政學理似乎是天經地義的選擇,但平波自己卻自幼喜愛畫畫,父親不是很贊同他的選擇,說妹妹已經學鋼琴了,你應該學科技。他就引用毛澤東的話來說服父親:革命隊伍有兩條戰線,一條是軍事,一條是文化。最后實現理想和目標的,并不全然是父親的默許,更多的卻是平波自己的堅持和執著。
就像所有書畫家一樣夜以繼日、焚膏繼晷地下工夫,就像王羲之那一池洗硯水一樣,平波把所有的業余時間,都付予了繪畫。
平波素常并不愛說話,很少外露和張揚。我到美國去領獎時,他并沒有多說祝賀的言語。只是不動聲色地送了我兩幅字畫,作為贈禮表達他的賀喜之意。這悄無聲息的祝賀,使我感受到大梁那種與不少作家相似的情懷—對生活的熱愛、對人的關愛和細致入微的體察。
溫文爾雅的梁平波,從不在人前顯露自己內心世界的豐富,就像他最早送給我的那幅小畫一樣:一個劃船的老漢和他的女兒,又樸素又自然。這幅小畫,一如其為人一般親切平和,也正像他的內心世界一般意蘊綿長。這樣的畫,這樣的為人,就像我們所期望的人類大同的理想—“四海之內皆兄弟”一樣親切和諧。
平波的畫,就這樣漸漸進入我的心底。十多年前,作為相交甚篤的文朋藝友,我就想寫一寫梁平波,但彼時大家都知道他是“領導干部”,我寫他,或許會被說成是一種“媚上”和奉承,于是只好作罷。
但是此后,凡是杭州舉行畫展,只要有平波的作品,我都會抽出時間去看。二十多年中,平波和幾位畫家也多次舉辦了畫展,一次比一次精彩。
而今我們都已退休,離開了領導崗位,成為純粹的畫家與作家。拋開了世俗的偏見和顧慮,終于可以好好寫一寫我所知道的有關平波的一切。
我一直認為,不管是寫還是畫,首先要出于內心的向往,更要有一種激情。平波作畫,同樣有一種激情蘊含其中。
而這激情,便來自西藏。
關于西藏,去過的人,各有各的感受,“看了西藏的風景,世上再無風景”—有個寫散文的朋友,曾經這樣說。
這句話,就是對西藏最好的概括。
說起西藏,我首先想起自己初到西藏時的情景。
西藏,陌生而神秘的西藏,令我感奮、令我激動的風景事物太多太多了。一下飛機,我便開始引頸張目,將所見所聞,印進腦里,吞進心里。
過不久就發現:那位形容西藏風景的散文家,說得確實經典,西藏的風景舉世無雙,真不是用語言可以形容的。
但是,千景萬景,千事萬事,都比不上在參觀布達拉宮和大昭寺時,講解員說的一句話令我驚嘆—
他說:在西藏,最不值錢的是金子!
細忖這句話我才明白:這位講解員不過是借此間風景,巧妙地表達一種具有辯證意味的價值觀。
在西藏,我們所到之處,無時無日不看見金子:在天穹下,在許多許多宮堡之頂,在無數寺廟之中,在大佛釋迦牟尼以及歷代達賴喇嘛和班禪的塑像和靈塔上,數以噸計的金子,被施以各種各樣的形態,作為人間最高貴的表征,或覆蓋、或裝飾著這些圣潔莊嚴的處所,金光燦然,無比輝煌。
于是,當在訪謁西藏各地的旅途中,當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見那些一步一叩頭長拜,花一年、兩年時間到達信奉地的信徒時,我心里就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凝目回望他身后的沙石路,我覺得那條路其實就是用金子鋪就的。不過,那金子積在他的心中。
但在西藏訪問的最后,我卻又發現:還有比黃金更值錢的東西,那就是代表藏族同胞最美好心意的哈達。向尊貴的客人道一聲“扎西德勒”,獻一條潔白的哈達,是藏族同胞最隆重的禮節,我沒想到,在西藏,我們竟收獲了那么多的哈達,我們去江孜的扎什倫布寺時,寺主在相迎我們時,還配以長壽紅絲結和一個“開了光”的護身符,隆重地敬獻和祝福我們。
于是,當那一聲笑瞇瞇而又十分莊重的“扎西德勒”相互道出時,我驟然明白了什么是這里最高尚和最貴重的:高高的雪原,莊嚴的珠穆朗瑪,是西藏高原最尊貴的象征,而一條潔白的哈達,便是藏族同胞金子般的心。
平波去西藏的次數遠比我多,并且他所畫西藏主題的繪畫,也是車載斗量,不可勝數。而每次看到他畫的西藏,我還是會像第一次到西藏那樣地激動難抑。
他畫西藏的人,西藏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飛鳥走獸,無不霍然如活。他的畫,比照相機拍下的相片更為生動,那是因為他不是單純地以技巧來畫,而是以感情來畫,用心來畫。
他畫的藏族人民,是他履痕萬里的收獲。他到西藏,目光始終關注的是藏漢兩族的人民。從他學連環畫開始,事事有心的平波,用畫筆記下了無數雙“愛的眼神”:無論是牧羊姑娘“千年等一回”纏綿的眼睛,或康巴兄弟熱血結盟的眼神……他把父子默契相視的深情,母親舔犢情深的親情,這些無與倫比、難以用筆墨形容的人間至情,都把握得恰到好處,融入畫中,令觀者感同身受。
平波之所以畫了藏民并得到大家的贊許,更因為他不止一次地去了西藏最艱苦的地方—沒有樹,不見綠色的那曲。
正因為那曲是那樣一個荒涼之地,我這個自認為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的人,也不想去。可是平波無愧是一位有勇氣和力量的畫家,他義無反顧地走進西藏的深處,面對茫茫雪海、冰峰卷浪的雪域世界,他看到的卻是藏族人民生機盎然的新生活風情,他筆墨兼顧、神采飛揚地表現了藏民族的勤勞、淳樸、智慧和勇敢。在平波的畫里,他水色交融、氣韻流暢地描繪了蒼茫草場、五色經幡、嫵媚少女、剽悍駿馬。
雪域高原的西藏,有著雄奇壯美的山川,瓦藍晶亮的蒼穹,正因為千年、百年渾然天成的自然,這天人合一的界域,生養著淳樸、勇敢、純潔、熱情的藏民族,有著悠遠的歷史、浩瀚的生活和文化,有著豐富的藝術寶藏,這一切,更使平波勃發了一股浩然正氣,不凡的精神境界,史詩般寬廣的視域以及隨著這種視域奔涌開來的創作激情。
故而,盡管很少有人能完整地表現西藏,表現那曲,但是平波,因為內心的那種無比的激情和期望,才能把他對藏民的印象鮮明地表達出來,他賦予藏民一種深沉而又豪邁的形象:像高原一樣遼闊,像雪山一樣純潔,像陽光一樣熾熱。不論是高舉經輪的老人,還是懷抱嬰兒的婦女;不論是馬背上剽悍的騎士,還是吹著大法號的喇嘛,梁平波都一絲不茍地從收集的素材中找到模特,然后傾注熱情,刻畫下來,繪畫眾多的人物,形象生動,自然而豐滿。他琢磨這些人物,與這些人物“談心”,然后把自己的樂觀和激情融化在這些人物的形象上,表現出來。
正因為平波由衷的堅韌、純樸、熱情和豪放,在藝術性和思想性上,都具有品位的高格,所以他才始終把持著真正的創作自由,彪炳著藝術的精神價值,追求著藝術的目標,引領著時代的風尚。
說到平波到那曲的前后過程,我當然只能知道大體的情況。很多事就是這樣,越是最艱苦的地方,最能激勵人去奮斗。
事先,梁平波只打算畫兩幅丈二匹的長畫,但是,當筆從紙面上鋪陳開去,當眼光和激情隨著藏民和雪山草地在他心底澎湃起來,就一發而不可收拾。由衷的愛好、強烈的激情,原來遇事“悠”著來,一向溫文爾雅的平波,就如黃河之水天上來般一瀉千里。平波激情四射,夜以繼日地畫了9幅,連綴而成有187個人物,橫32.4米,縱1.4米的巨幅長卷。
這幅長卷,是平波最精彩的力作,也堪稱是他的經典之作。該長卷真實展現了雪山草原的壯麗情景和獨特的藏民生活風情,哪怕沒有親歷過的人,都會因而浮想聯翩。
平波的這幅畫,不啻為畫家獻給西藏人民一條潔白的哈達。這幅特殊的祈求幸福和祥瑞的哈達,傳達出藏民族獨特的文化氣息和豐富的精神世界。
對于平波來說,畫畫是他每天不可或缺的生活內容,他的畫越來越多,越來越精。在多次欣賞了他的畫作以后,一些老朋友直言不諱地說:中國優秀人才很多,少了一個領導干部沒關系,但卻多了一個好畫家。
作為著名畫家,許江也非常贊賞梁平波,說他大膽使用了多層而又強烈的筆墨手法,把高原人群風吹日曬所特有的皺紋,那堅韌而挺拔的骨架,那沉穩而自信的神態,用不同的皴法,不拘一格地塑造著這些個飽經風霜的面龐,鐫刻這些個不同的性格形象。
所以,在梁平波的畫中,就像許江所評說的,我們總是看到一種生活強者的形象:人物飽經滄桑,卻沒有痛苦狀;充滿歲月的斧鑿,卻沒有夸張的悲愴感;訴說由衷的祈求,卻洋溢著生活的熱望。
所以,我覺得看了他的畫,使我加濃了對雪域高原的崇拜。對于我來說,看他的畫作,就是一種享受。無怪每次有這么多的人,去看他的畫展。
看了他的畫作,我曾經想再次去西藏包括那曲,可當我因病而不得不放棄這個奢望時,我不能不想起梁平波在《履痕萬里》畫冊,他以“無數雙‘愛的眼神’”以他反復表達的老歌:因為愛,所以愛……為開頭。
愛,不需要萬語千言,而是我們的感同身受。正如我在《愿愛永存》的小文中所說的,“愛”是人心中的最高準則,沒有愛,就沒有我的那些文字和每一本書。愛,是我一直以來寫作的目的。我的老朋友—性情中人翟泰豐,也以“愛”為人類的準則,來鼓勵我。無怪泰豐以一幅三米長的畫贈送我和表達深深的情義;而平波在我好轉并可以行走時,他以一幅最使我喜歡的藏族姑娘和小羔羊來表達對我的慰藉。我不但感受到平波的用心,也感受到了他所傾注的對生活的熱愛。
寫完了我對梁平波的感覺,卻好像什么也沒有把他寫出來,比方大家都贊揚他作為領導沒有架子、他的勤奮、他與人為善的處世方法,甚至包括他每年給大家送年歷這樣的小事……說到這里,我突然想起一位老朋友自勉的一句話:“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
這句話,不止一次打動了我。
我不知道平波有沒有看到過這句話,但我想他一定會知道這話中的涵義。就像離職之后,盡管人們不再叫他書記、部長,依然是最親熱的兩個字:“大梁”,他卻甘之如飴,只是心無旁騖地專心作畫一樣。
我祝愿大梁,美意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