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國哲學家雅克·馬利坦在《藝術與詩中的創造性直覺》一書中,首篇就明確提出:“詩是所有藝術的神秘生命。”意大利哲學家維柯的《新科學》、美國的蘇珊·朗格《情感與形式》以及德國古典哲學家黑格爾的《美學》等等,都在闡述藝術時不同程度地說到了詩歌。由此看來,在西方哲學家或藝術家的眼里,詩歌是一切藝術的靈魂。藝術缺乏了詩意,就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軀殼。
中國傳統中雖然沒有像西方那樣進行嚴格的學科分類,哲學、數學、物理、化學,也沒有從哲學里面演化出藝術哲學這樣后來被稱為美學的學科,但它有自己的一套分類方法。中國將自己的學術分為經、史、子、集,當然這種四庫全書的分法也是后來的事情。不過,就中國的經學而言,漢代人早就有了概念,通一經即可為博士。五經里面重要的一經便是《詩經》,“溫柔敦厚,詩之教也。”至少《禮記》里面是這么說的。另一部《經》的《傳》即《左氏春秋》,中間也大量地引用了《詩經》的內容,這就說明,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詩都是傳統文化的核心,都是藝術的最高境界。故而,在中國文人的藝術里,到處是詩意盎然。即使在今天這個缺乏詩教的時代,仍然不乏詩意的藝術家,尤其是書法家。
一
石云兄是一位書法家,確切地說,他是位詩人。他的詩大部分是田園詩,只有少量的是感懷。中國歷史上的士大夫情系天下、心懷天下,有達有退,多有感而發。而在野的文人隱士則更偏重于田園的抒情。屈子發而為《離騷》,陶公隱而為《飲酒》。至于王維,更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抒發的正是中國傳統文人的情懷。黑格爾在《美學》中也說過:“藝術究竟要同時服務兩個主子,一方面要服務較崇高的目的,一方面又要服務于閑散和輕浮的心情,而且在這服務之中,藝術只能作為手段本身不能就是目的?!庇纱丝磥?,藝術的兩重性,或者說詩歌的兩重性,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都是相同或者是相似的。
文學就是人學。同理,藝術也是人學,是人的外化?!妒圃姴荨分杏猩骄釉姅凳?,頗能反映作者閑適的心境。《山間農事》:“辟地養桑蠶,圍竹數萬竿。興來吟古句,月滿去耕山?!薄渡街性缧小罚骸捌矫鲗ぞG意,但見葉空空。葉落歸何處,山根雜草中。”《早春山行》:“梅香隔岸裊,曲古遠山幽。飛鳥云霞逗,欣然無所愁。”《山居》:“獨居深山坳,身形似木樁。肩頭著扁擔,履下帶泥香。澄湛無城府,曲彎有耿腸。云山抬眼望,道氣漫蒼茫?!薄渡绞隆罚骸扒宀ǜ∫苞t,白日照高秋。心在紅塵外,禽飛綠樹頭。垂竿弗問獲,耕種只求粥。恣意游山水,三生未肯休。”石云的詩有著質樸的一面,朗朗上口,不落俗套。這大約是北方人的性格。而他詩中的造境卻是南方的,比如“蠶?!薄皣瘛?,比如“梅香”“野鷗”,閑雅而空靈。猶如陶淵明的《田園雜詩》,亦如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這種空靈和閑雅可能是他的理想和追求。
理想和追求實際上反映的是一個人的情懷。張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是一種情懷,范仲淹“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一種情懷,“竹林七賢”“商山四皓”也都有其各自的一種情懷。而石云的情懷直接體現在他的《心居》一詩中:“身居非所地,心寄在竹林。幽谷觀蝶舞,清泉聽水音。吟詩登嶺脊,采果下溪津。喚取嵇康飲,蟾宮共撫琴?!?/p>
正是由于這般清泉似的心境,石云的書法才有了田園般的閑雅。他有力地避開了書法技巧多樣性的束縛,用簡單質樸的筆觸描繪著空靈的樂章。他一邊像一位耕耘的田夫,挽著褲腳,不緊不慢地揮著鞭子,心無掛礙,一步一步地慢行在廣闊的田野上;同時,他又像一位看客,一位文人隱士遠離塵囂的看客,格調、品質、境界在他質樸的筆下變成了優雅舒暢的樂章。
二
詩歌是一切藝術的靈魂,確切地說,藝術的靈魂充滿了詩意。那么,書法的筆墨技巧、點畫形態、間架結構是否也包含有詩意的因子?回答是肯定的?!靶味险咧^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但道寓于器,離開器,道無所憑依,似若游魂。對于任何藝術來說,藝術本身的每一個元素都具有詩意的因子,都隱含著藝術的光芒。音樂中的單個音符,繪畫中的色彩與筆觸,戲劇中的唱念做打,書法中的點畫形態,等等,都是藝術中的“器”。書法的獨特性在于它僅僅由黑白兩種元素組成,而實際所用其實只是一種元素—那就是黑。這里的黑白也就是虛與實。古人云“計白當黑”說的便是這個道理。
書法中用筆的起承轉合、提按疾遲,筆畫與筆畫中間省減連帶、順逆勢態,結構章法的空間布白,其組合不同,意境則迥異。而這些書法中的基本技巧是經過長期的科學訓練才能夠得到的。書法的創作是藝術,但書法的基礎訓練是技術,技近于道,技法的熟練與否關系到作品意境的表達。
石云是明白這一道理的。
在石云的書法作品中,雖然不能完全反映他將技巧運用到了精熟的地步,但細細推敲還是能夠看到他對基本技巧的重視與把握。在2015年12月他的書法展覽中,有一幅團扇作品:“幽林微雨隱泉聲,謾把清心共物爭。一水一山一片月,琴棋詩酒樂余生。”其起筆、收筆、轉折,用筆精確,干凈利落,和其他用筆淳厚略有不同。反映出他對不同作品風格的造境能力。
石云在書法創作中對文字的要求也是十分重視的。他重視文字的字形與音義的關系,為此,他鉆研古文字學,也寫了大量篆書作品,其重點在商周文字。篆書作品屬于靜態書體,風格偏于簡穆,用筆看似簡單,但穩定性確實很難。石云在作品中也掌握得恰到好處,這與其說得益于他的文字功底,不如說更得益于他的文學功底。
詩意的書法和書法的詩意,雖然是書法的兩個問題,其實核心是一致的。詩意的書法偏重于文人的書法,書法的詩意更多地體現于藝術家的作品中,而載于史冊的書法大家大都是將兩者融會貫通的。
對此,石云兄已然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