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一個藝術領域縱橫馳騁、有所建樹,即可稱才人大家。如在數個領域異彩紛呈、眩人眼目,則必是大才。誠如龔自珍所云:“古來才大人,面目不專一”,是也。容鐵于書、畫、印皆筆劃滂沱,蔚成氣象,而時正壯年鼎盛,正可謂“大道直如發”。
就書、畫、印而言,中國逾千年前仆后繼者無可計數。而絕大多數因襲模仿、因循守舊,僅得貌似,而無神韻,更無創新。凡中國畫史上能開宗立派者或自成一家者,屈指可數:如六朝四大家、南宋四大家、元四大家、清初四高僧等;又如吳門四家、新安四家、金陵八家、揚州八怪等[注],無不獨樹一幟,立異標新。但彪柄于前,卻致毀于后:代代亦步亦趨者貌似神非、千篇一面,而必有大才者則別出蹊徑,成就嶄新畫風,令人耳目一新。尤其古來文人畫與院體畫,更為貽害后人。后學者無振聾發聵之逸韻,浪得虛名者甚多。書法亦更甚,誠如梁啟超嘗云:古代書法大家是不可學的。劉熙載亦云:“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畫亦何嘗不是如此?
而容鐵之畫與書法則有別于古人,但亦不乏古人大家之影影綽綽于其中,不無借鑒,又敢于、善于創新。其實書畫一途絕離不開古人,僅明代以前,中國畫氣象萬千,互為浸澤。清戴熙《習苦齋畫絮》云:“董、巨尚圓,荊、關尚方;董、巨尚氣,荊、關尚骨;董、巨尚渾淪,荊、關尚奇峭。正如陰陽互根,不可偏廢。”董源、巨然開南宗,風氣直下米家山水、元四家及明清諸大家。五代后荊浩、關仝立北派,引導北宋李成、范寬、郭熙及南宗四大家。其墨暈、皴法、構圖、用筆變化豐盈。容鐵固受其精華,又受其啟迪,摒棄明清以降程式化山水之大弊,而青出于藍,以新技法砰然而出。
容鐵固然有才,生于鎮江,當以米芾在鎮江(京口南山)創米家山水引以為傲。其迷茫煙雨之韻致,曾幾浸淫。然復步其轍,以容鐵之才氣,因可惟妙惟肖,然不過后世一米家山水門外弟子耳。萬人叢中,不知畫者或可贊嘆,而知畫者不過一哂耳。因世間只有一米芾,焉可再現耶?
才大之人,必有過人之處。清人楊守敬所著《學書邇言·序論》中論學書法須“天分第一,多見次之”,兼及“胸羅萬有”,指出“古之大家,莫不備此”。論書如此,論畫亦然。未讀盡天下畫,不可輕視前人;而讀盡天下畫,益知前人不可輕視。然正因讀盡天下畫,方有突破前人藩蘺之志向。欲突破藩蘺,又何其難也。與容鐵于樽酒之間,嘗問其何如?其“水墨光暈”又何其異軍突起?其告曰:曾困惑者有三:傳統山水乃似與不似,筆到意到,注重留白,散點透視為構圖;無論用筆、用墨、構圖基本雷同;線條造型為主,注意水墨意境。“四王”以降,形成模式,欲以創新,難之又難。我云:汝有困惑,已是大智慧,關鍵在于斬斷煩惱絲。其實,清末至民國以來,山水畫藩蘺已被有識者突破,如傅抱石、張大千、李可染、吳冠中數家,無程式拘束,生機勃勃,云蒸霞蔚,以新技法、新境界傳世流芳。容鐵尤贊賞林風眠、李可染先生對開拓山水畫所表現手法的功績,以時間、空間與逆光運用于筆墨之中,迄今無后者。
西方的印象派也曾使容鐵凝目而視,但他看到中、西文化思維和表現手法上的差異,而頗看重西方繪畫在創作觀念的突破。在他看來,歐洲之所以文藝復興,是拋棄了宗教藝術的風習,而中國山水畫的大敵則是固有模式和程式化手法。容鐵不是簡單的以水墨模仿印象派畫風,簡而述之,容鐵的“水墨光暈”特點是:保持中國山水的精髓,不拋棄傳統筆墨,以水墨表現畫面光感,展現逆光透視的靈韻,以融匯中國繪畫與西方繪畫的審美傾向。靈活運用線條,與水墨結合表現意象;以一兩個景物為物象,以一種色調為主色,以墨的濃淡充實畫面;在構圖上突破中國山水畫的散點透視和西洋油畫的聚焦透視,以寫意為主要手法,彩墨間用,渲染墨韻。他的一些作品如《曦》《夕陽無限》《記憶中的南山虎泉》《夕陽與白帆》《晚歸》《夢回故里》《泉聲》等,我是極欣賞的。取景無所謂大,而氣象未必乎小;蒼茫發乎胸臆,而透現于紙上,浩氣仿佛噓拂而來,令人神馳于尺楮之間。殊屬匠心,亦見功底。
容鐵一些小品,固然臻妙,神韻迭出。然不可多作,多作必致拘謹縈紆。晉人郭璞《江賦》云:“妙不可盡之于言,事不可窮之于筆”,固是哲言,然胸羅萬有,何惜墨如金哉?夫天地之間,山崩海立;煙云變幻,氣象磅礴,當可更適于大筆淋漓,大塊墨色;光暈映射,星漢燦爛,方無負于開宗立派之志。是所愛也,故有微言,兼寄厚望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