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那天嗩吶一直在吹,在芳華眼里整個世界都是紅色的,連著她一顆赤紅熾熱的心。
鎮遠將軍博藝與新嫁夫人芳華不和,新婚燕爾卻水火不容,芳華便搬到別院,再未回過將軍府。
那時的博藝是最年輕的少將軍,冷峻的眉目,了不得的身手,百戰百勝的赫赫威名,百姓口中的當世英雄。
英雄騎著一匹黑色戰馬,執一把八九十斤重的鐵劍,翻身下馬,半跪在殿門外,朗聲抱拳:“臣遵旨?!庇⒖±淠囊粡埬槪词构蛑纳碥|依然那樣堅挺,帶著剛從邊外回來的潮氣?;实厶卦S一人騎馬進宮,便是這位不驕不狂的少將軍。
芳華躲在殿后,噔著眼睛一眨不眨。就是這么簡單的一幅場景,沒有相遇,沒有交談,只是芳華的驚鴻一瞥,博藝便在她心中矗戍一座巍峨的高山。
貳
芳華是當今皇上最疼愛的公主,嬌寵萬分,性格純烈?;实鄢査胍夼c何人,怎么來提親的王侯將相一個也人不得她的芳眼。芳華總是笑瞇瞇地回答:“我這樣彪悍的性格,自然要嫁當世英雄。”
若要細細探究起來,在芳華和博藝都還是孩子時,芳華就已經把一顆心送給博藝,博藝卻總是不愿理睬她,即使她貴為公主。但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只要能嫁給他,她有信心讓博藝愛上她。嫁給他,是她從小的夢想。而博藝,也絕不是在女子的臂彎中蹉跎人生的人,而是她心目中真正的英雄。
芳華央求皇后把自己賜給博藝,皇后不允。芳華是皇后唯一的女兒,舍不得讓她過提心吊膽的日子,在沙場上奔命的人,生死天定。但這并不能打擊芳華,芳華好像瘋魔了一樣,每天都要去給皇后請安,不多說就能磨上一時半刻。皇后被女兒磨得沒辦法,才說:“如果你父皇同意,母后就同意罷?!?/p>
英雄配美人,在任何朝代都是一段佳話。皇帝沉吟一番,同意了。如果博藝少將軍能凱旋歸來,封鎮遠將軍,賜錦繡良緣。
那日,將士趕了三天三夜為皇帝帶來戰報,大捷。皇帝龍心大悅,命人把早就擬好的旨意送到邊疆,待博藝回朝,便是戰功累累的鎮遠將軍,半生的戎馬生涯告一段落,準備迎娶皇上最疼愛的公主,芳華。
遠在邊疆的博藝只回二字,遵旨。但對于芳華來說,僅這二字便已足夠了。只要懷著滿滿的心意,足足的愛意,等回她的英雄。
大婚的喜服是芳華自己一針一線繡出來的,足足繡了三個月,時間掐的剛剛好。大紅的喜服擺在屋子內間最顯眼的地方,就像芳華要把自己濃烈的愛慕之意在大婚那天大膽地送給博藝。
叁
博藝班師回朝那天便是大婚之日。
洞房夜里,圓月掛于枝頭,喜燭映照著重重花影。芳華醞釀了很久,一定要在博藝揭開蓋頭時給他最明艷的笑。她本就是絕色美人,絕色漾出的笑,自然傾城。博藝挑開鴛鴦戲水的紅蓋頭,看見這樣一個傾城叉明艷的笑,愣了愣,卻沒什么別的表情。
芳華微微偏頭看著他,笑中流溢出光彩。她想,她一生的幸福都在這里。她看了很多戲本子,里面教她怎么說令人憐惜的話,現在看著博藝冷峻的眉目不知該怎么說,正醞釀著,卻聽他冷冷地說道:“我本是無心之人?!?/p>
她不知他說的是什么,抬頭愣愣地看著他,才發現他的盔甲還沒有卸掉,在一片紅的世界里顯得那樣突兀。
他眼中寒意凜然:“皇上拿紫鳶的性命相逼于我,難道不是因為你?我一朝臣子沒有不從之理。但你記住我是無心之人,紫鳶便是我的心。而你此舉便是拿刀剜我的心?!?/p>
她望著他:“我并沒有,我是……”
他驀然打斷她的話:“你想說什么?我來只是告訴你,你想當高高在上的公主隨你,但你別妄想別的,更不要去打擾紫鳶。不然……”
他眼中的凜氣更盛,一字一句:“我不饒你。不論你是誰。”
說罷,他踏出新房。破碎的月光映在她茫然的臉上,她喚他:“博藝?!眴镜幂p而纏綿。但他沒有停下腳步,越走越遠。
芳華脫下大紅色的婚服,疊得整整齊齊,輕輕躺在床上,燃在床頭的龍鳳燭在他離開時隨風熄滅,唯有窗外戚戚月色。
肆
后來,聽婢女們咬舌,她才知道紫鳶是誰。清荷院住著紫鳶,而大婚那日博藝宿在那里。
紫鳶是老將軍夫人特地為博藝選的婢女,從博藝十歲時便一直伺候他。芳華想,原來是這樣,是自己橫刀奪愛,但她沒想奪取紫鳶在他心中的地位,叉何來剜他的心呢?她只是想嫁給他,陪在他身邊,難道這樣都不可以嗎?
芳華去老將軍夫人處請安,只被夫人叮囑了一句:“日子總是要過,不管怎樣你都是一朝公主,是博藝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要去求別的,他自然會去看你。”
偌大的將軍府幾乎沒有她傾訴之地,她何嘗受過這樣的待遇。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公主,一夕之間竟落到這步田地。然而,博藝好像覺得這并不為過,大婚不過半月便要納紫鳶為側室。
芳華站在清荷院前,很好奮紫鳶是個怎樣的女子,但她不想見到,而現在卻沒法回避了。
院子里有一池荷花,鶯啼燕語,花拂柳,柳依岸。她看見了一雙璧人。博藝在岸上的石頭凳上假寐,一旁的女子立在一側輕輕低語。女子抬起頭看見她,臉色陡然變得蒼白,卻還是移動腳步向她走來。
女子走來向她請安:“紫鳶見過夫人?!边€未等起身,身后一雙大手把紫鳶拉起護在懷里,像一棵參天大樹護著身上攀附的藤蔓,容色溫柔,姿勢親呢。他抬眼看她,卻是一臉的冷若冰霜。他責問她:“你來干什么?”
芳華覺得之前想的一切都是枉然,她連站在他身側的資格都沒有,難道她的愛有錯嗎?淚水直逼眼眶,她啞聲道:“博藝,你不能這樣對我……”
博藝蹙眉,冷冷看著她,寒意刺骨。
芳華覺得她要被這樣的目光生生刺死,白刃一樣要把她凌遲。
芳華不甘心,嗓音從喉嚨里飄出來:“我并沒做錯什么,我不知道有她。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芳華說不下去,如果知道了就不想嫁給他了嗎?知道了也還是想要嫁給他的啊。
博藝看她的眼神里滿是嘲諷:“你不知道?芳華,別以為紫鳶什么都不說,我就什么都可以裝作不知道。如果沒有你,紫鳶就是我的妻子。今日若我不在,你是不是要來這里興師問罪?”
她無法證明自己不是要來威脅紫鳶,來這里也不過是好奇而已,哽在心里的那句:“我以為你是想娶我的,正如我滿心滿意想來嫁給你。”但她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她望著他無情的雙眼,瞬間失去了辯解的必要。
那日后,府里的一切都與她隔絕,偶爾傳來的聲音只有婢女們的咬舌聲。
紫鳶為將軍置了外袍,針腳綿密,繡得栩栩如生。
將軍每日都歇在清荷院,偶爾彈琴吟詩,從不冷清。
紫鳶與將軍從不說太多話,但將軍總是很開心。
伍
清風吹起帷幔,芳華半倚在桃木榻上,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會好的,以后回過頭來,一切都是過往云煙。原以為嫁給博藝是自己一生的幸福,一切卻如帶彩的氣泡,輕輕一碰便破碎不堪。是她自己偏要走上懸崖,又怎么能怪博藝把她親手推下無盡的深淵。
但她不能容忍,她不能容忍自己被這樣狠狠踐踏。她向皇后稟報,阻擋博藝與紫鳶的婚事。
她坐在池邊,看著水里游來游去的小魚,手里攥了一把魚食,不時向池中撒些。池旁樹上的綠葉零零散散,光線從葉的縫隙間投在她的身上,影影綽綽,她像是從畫中走出的人兒似的。
突然,博藝怒氣沖沖地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看著她:“這樣對你有什么好處?你到底想要什么?”
芳華把手里的魚食一把撒進池中,像未出閣前那樣微笑,笑容明艷,頰邊攢出動人的梨渦,聲音沉沉:“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你給不了,那么紫鳶也不能得到。”
他冷聲答她:“你容不下紫鳶,我又能容得你?你有什么資格與她并論?”
她笑的越發明艷:“博藝,我是公主,你沒有辦法不容我?!?/p>
他的怒意更盛:“新婚當夜我對你說過,你別妄想任何不該是你的東西?!?/p>
她淡淡說:“我不想得到什么,只是看到你們這樣恩愛,我不開心。我好像快要老死在這個小小的庭院里?!?/p>
他冷笑:“是誰提的這門親,你好像忘記了。”轉身離去,亦如每一次的決絕。
半晌,她若無其事地擦去眼角的淚痕。
陸
轉眼間,時節已到冬季。
搓棉扯絮般的大雪下了整整五個白晝,泛白的冬陽高高掛起,宮里太監送來皇上的旨意,尖銳的嗓音在靜悄悄的屋院里顯得格外聒噪。
西北戎狄暴亂,博藝在準備妥當的三日后動身。
芳華站在窗前,天生荒寒的月盡數沉近屋內,就這樣站了半宿。她想她再怎樣惱他,還是怕他在戰場上死去,一去不回。對于博藝,芳華一眼即是萬年,無法真的去恨。
博藝走時張望許久,沒有看見紫鳶,皺著眉頭見芳華向他走來。
芳華穿了一身紅衣,挽著高簪,頰邊擦淡淡的桃紅妝,明艷動人。在皚皚冬日里更是一步一傾城,站在博藝面前:“別找了,是我不讓她來?!?/p>
博藝的眼神如冬日刺骨的冰:“那你來做什么?”
芳華從老嬤嬤手里拿出一身堅刃盔甲,那是她待嫁時特地命人尋來最好的師傅為他定制的盔甲,在心臟部位安了護心鐵。她把盔甲塞進博藝手中:“這個盔甲有所不同,也許能救你性命。你不要看著我,我只是不想你死了,讓我來承受你這一家子的重擔。”
他淡淡說:“如果你怕,你可以改嫁?!?/p>
她聽完卻朗聲大笑,拂袖離去,她終于能先背過身不再看他離去的背影,卻不知背后的博藝正盯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芳華想,如果自己能夠想通改嫁,又何須過這樣如同地獄般的日子?
博藝走后的第二十七天,終于來人回稟戰報,卻沒想迎來的是一群戎狄人。芳華站在花廳正中央無處可躲,她緊緊抓著衣袖,臉色蒼白。來人上下打量她,道:“你是不是紫鳶?”
芳華瞪大眼睛,強裝鎮定,問道:“你們要干什么?這里是將軍府豈容你們……”話還沒說完,便被站在面前的兩名大漢擊暈裝入麻袋,最后聽見的話是:“她一定是紫鳶,把她的血……”
再醒來時,芳華躺在一間密閉的屋子里,月色從高高的窗戶投進屋內,照在她瘦弱的身軀上。芳華愣了愣,低下頭慌忙檢查自己是否已被凌辱。還好,只是衣服散出些臭味。芳華落下因緊張端起的肩膀,重重嘆息。
這些戎狄要用紫鳶來威脅博藝,卻錯抓了她。芳華苦笑,如果博藝知道被擄走的是她,一定不會以身犯險救她的吧?她這樣想著,卻還是害了一絲希望,也許,也許他會來呢?無論怎樣,她都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伤菢訁挓┧?,甚至恨她,恨不得她去死,又怎么會來呢?
咯吱——,木門被打開,來人卻是個女子,她提了一把燈籠,把屋內蠟燭點亮。
芳華警惕地看著女子,女子身著紫衣,一看便是戎狄人,正笑吟吟地望著她,開口清脆:“你是紫鳶?原是這樣貌美的女子,真是可惜了……”
芳華待要張口卻發現喉嚨無法發聲。紫衣女子挑眉看她:“哦,我喂你吃了啞藥,你是說不出話來的?!?/p>
芳華因為驚恐放大眼睛,吱嗚一通卻什么都說不出。“看來讓你吃是對的,不然現在一定會哭天喊地叫救命?!闭f罷搖晃著頭,頭上戴著的玉珠簪子隨紫衣女子的擺動而叮叮作響,“別怕,博藝一定會來救你,他不敢不來?!狈既A想,連敵人都篤定博藝深愛紫鳶。
紫衣女子蹲下看她,輕聲說:“你們以為這件事已被你們藏的密不透風,知道的全都被殺死,卻不知那日的老道士是我們戎狄人,你們算人算命算不過天,天意如此。天意讓我們知道。呵呵,博藝這回死定了。”
芳華不知她所言何事,疑惑地看著她。
“你還不懂?博藝心口那粒黑珠便是用你的至陰之血煉成的吧,不怕,一旦你死了,博藝也活不成,他的心被封,只有你死了,他才會懂得恐懼。他再不是天下無敵的英雄。”紫衣女子笑著看她,轉身離去。
芳華張大嘴巴,什么至陰之血煉成的黑珠,什么心被封。她突然想起大婚之日博藝說的話,無心之人,黑珠,紫鳶。芳華說不出話,只能眼睜睜看著紫衣女子離開。而她心中有太多疑問,她現在只明白一件事,如果紫鳶死了,那么博藝也活不成了!
她暗暗下定決心,即使她死,也要博藝平安無事。
柒
又過了一天一夜。紫衣女子再來時手里拿了一件大紅色衣裙:“你穿紅色一定很美,換上它。紅色最配你們今日的生離死別。”芳華接過,低頭撫摸紅色衣裙。確實很美,是她最喜歡的大紅色。
漫天飛雪。芳華被迫站在城墻上,博藝站在城墻下。不過是一墻之隔,卻像是天各一方。
博藝依舊是那樣冷峻的眉目,并沒什么不同,看不出任何表情,手里握著一把弓箭,直直對向她。
芳華聽到戎狄人說:“鎮遠將軍果然英勇,這樣的美人都無法讓你動容,但她可是你的紫鳶啊,你的箭射到她心上如同射到你心上。將軍不再想想嗎?”博藝的表情終于有所動容,臉色蒼白如同這茫茫大雪,手里的弓卻已經拉滿。
芳華想說些什么,卻發不出聲。她眼里噙著淚,淚水默默地落在雪色中,緩緩點頭。她看見博藝閉上雙眼,又陡然睜開,箭“嗖”的一聲,直直射中她的心臟。芳華表情依戀,驀地吐出一口鮮血,墜落城下。朝為紅顏,暮為枯骨。
芳華想說:博藝,你還記得那一年我滿懷期待嫁與你,也是這樣一身紅衣。不過那時春色盎然,一片生機。
博藝親眼看著自己的箭射向芳華,他是計劃好了的,那一箭要不了她的命,只要他攻進城,一定救得了她。她為何讀不懂,她叉為何跳下城墻。衣裙飛舞,那樣決絕。
她一定是想報復他,就這么死在他面前,用這樣決絕的方式。有一萬種方法可以讓他記住她,為何她偏要選擇這一種。博藝翻身下馬,不知為何渾身顫抖,從未疼過的心陡然抽搐。這是他第一次這樣親近地看著她,她確實很美。
博藝抬起雙手放在她變青的臉龐,撫摸著她的依然清秀的眉眼,驀然一聲巨咳,咳出一口鮮血,鮮血里滾出一顆黑珠。
捌
那是最美的夕陽紅,天降彩霞。
博藝便出生在那時,所有人都直呼奮照。宮中來人匆忙,對博老將軍說:“將軍老來得子,小將軍一定是神明轉世,保我天朝。天相異常,卻是福人之相,咱家現在就去回稟皇上?!闭f罷一陣風似的走了。
博老將軍滿面笑容,此時來了一名老道士。那老道士說:“此子可得天下?!辈├蠈④妵樀眉奔卑牙系朗空埲藭浚骸袄系朗坎豢蓙y說,這樣的話若是傳到皇上耳朵里,可是要滿門抄斬的?!?/p>
老道士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道:“將軍容我說完,得天下是利,是助天朝得天下。而弊是……”老將軍嚇得滿頭大汗,拱手道:“道士直說便是?!?/p>
“弊卻是情字。這一世必被情字所困,不得善終。”老道士閉著眼睛言道。
博老將軍思量一番:“可有解的法子?”老道士卻只說不可篡改天意,又道:“小將軍長到十歲,老道自然會帶來法子。”
到了博藝十歲那年,老道士帶來了紫鳶。紫鳶是世上僅有幾個至陰血統,用她的血與精氣可保博藝一世……
博藝看著自嘴里滾出的黑珠,仰頭大笑,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可保一世——用芳華的命來保全他。所有人都告訴他,他那時染了大病,是用紫鳶的精血把自己救活的,是紫鳶救了他的心。母親告訴他將來一定要娶紫鳶。他看得到紫鳶的一往情深,他想了,自己對任何女子都無親近之意,唯有對紫鳶有些許不同,一定就是愛情了。卻沒想到,原來只是黑珠的緣故,只是因為自己的心臟里沾著紫鳶精血制成的黑珠。
那卻是讓自己無愛無恨的黑珠。
若說世間有輪回轉世,那么,芳華你在哪里?
博藝自那日后久病不起,身體越來越空乏。他總是想起大婚那日芳華明艷的笑容,黑漆漆的眼睛里懸著滿滿的愛意,那時他不懂,而現在他一想起卻是揪心的痛。
她的聲音時時在耳邊回響,總是輕輕喚他:“博藝,博藝?!痹捨部傆幸惶巼@息,輕而纏綿。
他終于明白什么叫作剜心。他曾經對芳華說出那些傷人的話,才是拿鋒利的尖刀,一寸一寸剜她的心。而現在,她的魂魄夜夜人夢,折磨著他,卻不肯讓他看見她的模樣。令人窒息的夢里,他每一次都是被胸口的疼痛生生煎熬至醒。
昔日里,為數不多的照面被他來回反復回憶,從最初的清晰無比到最后的模糊不堪,他奢望著能見她一面。但他越來越不濟的精神狀況到最后,連夢都不再做,那一聲聲輕而纏綿的嘆息也都不再有。
是夜,卻不同。
他終于夢見了她。
他看見漫天飛雪,她獨獨一身紅衣策馬而立。眉眼上挑,嘴邊噙著一絲笑容,潑墨青絲隨風亂舞,額間沾了些許細雪,望向馬下站著的他。
他撐了把油紙傘,腳踩在雪地里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越走越近喚她的名字:“芳華,芳華?!?/p>
芳華濃麗眉目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站在風里不敢動,抬頭默默地看著她,抑制不住的情愫在眼底蕩漾,柔軟明亮。
她頰邊的梨渦深深陷入,翻身下馬,抖了抖身上的細雪,笑容半真半假,語氣卻銷金斷玉:“你為何而來?”
他扔掉油紙傘,奔到她的面前卻什么都說不出,想要抱住她,卻是一場空。
他看見她紅色的身影越來越遠,慢慢升起一層濃霧,紅色變為淺紅,消失不見。
他聽見濃霧后響起清脆的歌謠:“山上雪皚皚,云間月皎潔,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博藝大喊她的名字,卻什么都沒有留下。
他從來都知道自己是一副冷硬心腸,黑珠還在體內時,他不懂愛恨,無謂恐懼,人所有的種種情緒,他都不了解。
直到那一日,芳華墜落城下那一日,他才突然明白,即使黑珠還在,他對芳華還是不同的。他不懂愛恨,對芳華卻有諸多不一樣的情緒。他總會有意無意地想起鴛鴦蓋頭下她傾城的臉,總會想起她頰邊深深陷入的梨渦。他厭煩,厭煩這些不一樣的情緒。
所以,他更加想要去親近紫鳶,而除了之前那些親近之意外,并沒有什么不同。他以為他愛著紫鳶,恨著芳華,卻為何愛一個人這樣容易,恨一個人這樣難。
他知道芳華被擄走時勃然大怒,無論他是怎樣恨著她,厭煩她,卻不容別人去褻瀆半分。
他自城下望向芳華,一身紅衣驚艷無比,他看見她似豆子一般的淚珠墜下,她眼里的光是淚水燃亮的決絕。他不知為何會心痛,那是從未有過的痛感,手隨著痛感軟下的那一刻,箭已直直向她射出。
他雙腳還可走動時,總是要在她居住過的地方待上半日,想著平日的她是怎樣在這四方的庭院里從天黑到天明。他好像還能從她的桃木榻上聞到她身上淺淺的梅花味,他坐在桃花榻上,手里摸著大婚的喜服,他還沒為她穿過。現在他才知那是她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好像能從這些看到她生前對他滿滿的愛意。
玖
可如今,她不在了,是他親手把她射死。在這樣的夢境里,她終于踏著白雪來見他,卻是訣別。
他聽見有個聲音輕輕喚他:“將軍,將軍,醒醒?!彼詨糁行褋?,屋外是寒冷月色,紫鳶點起一盞燈,燭焰燃燒,在床帳上投下他的影子。
她是否也曾這樣被噩夢驚醒,獨自一人面對寒冷月色。他不斷地想她忍受過的孤獨無助,這些念想反復折磨自己。可一切都是他促成的,千百次的悔意也換不回從頭再來。
他冷峻的眉目在月色下更顯蒼白:“紫鳶,我說過了,黑珠已經取出,你不用再來我身邊伺候?!?/p>
紫鳶雙目含淚,嬌小依人:“將軍為何這么說,即使黑珠不在,紫鳶也愿用自己的一切來保護將軍?!?/p>
他輕輕一笑,像是濃霧里沖出的陽光:“你忘了?芳華她吃味?!白哮S張口,卻什么都說不出,淚水自眸子里滾滾流出。
那日終于有了明亮的陽光,勃勃生機,滿目蒼翠,太陽高高掛起,照在人身上濃濃的暖意,池中的魚游來游去,似乎不知疲憊。
博藝命人給他穿上大婚的喜服,扶著床榻艱難地想要起身,卻重重地摔在床榻上。
“將軍,您的身體經不起這樣啊?!弊哮S站在一旁想要扶住博藝。他卻倔強地自己起身,又重重摔在床榻上。
反反復復,他終于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未等扶住案幾便摔倒在地。
紫鳶慌忙扶起他。博藝低低嘆息,一大半的重量壓在紫鳶的肩上:“扶我回榻。”
不過幾步路,博藝已無法自行行走。博藝半倚在榻上,喘息不止,費力抬起雙手:“去把窗戶打開。”
窗戶被打開,一陣春風吹進內室,淡淡花香,鳥兒嘰嘰喳喳叫著。
那年,也是這樣一個艷陽天,他自邊疆趕回,迎娶芳華。博藝閉著眼回憶。
紫鳶離遠看他好像是睡熟了一般,走近一看,頓時雙手顫抖,帶有哭腔大喊:“來人啊,來人啊?!?/p>
博藝想說:“我太累了,我要去見她?!眳s說不出口。
只聽耳邊有人喊:“將軍逝世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