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交通大學,四川 成都 611756 )
【摘要】:沙汀的小說創作始于對內地知識分子“出走之后”的書寫,也就是對魯迅提出的“娜拉走后怎樣”問題的回應。《俄國煤油》、《瑩兒》、《愛》和《孕》等沙汀早期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是對內地知識分子“出走之后”的上海灰色生活的真實反映。當這些出走者懷抱著美好愿望來到上海之后,并沒有過上預想的嶄新天地的“黃金生活”,反而被新的苦惱圍困于“亭子間”中,做著艱難的選擇。
【關鍵詞】:沙汀小說;出走者;困境;灰色靈魂
從封建黑暗的傳統社會中的“出走”,意味著打破舊常規尋求作為新人的新生活的開始,而不是新生活的完成。也就是說,“出走”不是目的,而是通往理想之地的第一步。那些沒有意識到“出走”是一段艱難旅程開始的知識分子,必然遭到新的生活苦惱的打擊。
這首先迎面而來的新生活苦惱便是溫飽問題。娜拉走后會怎樣?“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如果想要避免這兩個悲劇結局,除了覺醒的心之外,“她還須更富有,提包里有準備,直白地說,就是要有錢。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1]不管是在哪個國家,空有一腔熱血而身無分文都是無法生存下去的。借用涓生反省的話來說,就是人必須活著,“理想”才有所附麗。出走的娜拉如此,出走的內地巴蜀知識分子亦是如此。
三十年代的上海處于南京國民政府的統治下,局勢相對穩定,經濟發展較快,知識分子階層收入也有所增加。那些著名的職業作家、報社主筆、編輯主任、大學教授等知識分子的收入水平,在上海中等階層上處于衣食無憂的中等水平。[2]但是,那些剛來到上海的知識分子的收入就不那么樂觀了,甚至常常處于困窘的狀態。不僅經常“為了向朋友借一塊錢、幾毛錢,來往步行于菜市路和北四川路之間”[3],而且住在環境最差、價格最便宜的亭子間中,忍受著逼仄、隨處可見的臭蟲和難聞的氣味等一切艱苦的生活條件。這樣逼仄、喧鬧、污穢的上海都市居住環境,與巴蜀知識分子在家中的居住環境無疑是天壤之別。因為如沙汀一般,能夠“出走”上海的巴蜀知識分子也大多都是有一定經濟基礎的地主家庭出身,即使鄉鎮的經濟水平沒有上海高,其居住環境也不會像上海亭子間一樣的逼仄,甚至會有田園生活的安逸之感存在。“八字龍門的四合頭房屋,大門坊高掛著‘歲進士’三個金字的匾。里邊有大的廳堂,深的井,曲折的回廊,屋后,是模糊于菜圃與花園之間的大壩子,疏落的竹樹圍著,下午,皂莢樹上的老鴉‘放風’,‘伏伏’地飛撲,直響到天上去,‘伏伏’地……。自然也有廚房!那只一只角落,也比亭子間大呢!誰敢說:‘這里不能燒飯!’……燒飯?那是婦人家的事!除了小孩子時代,餓躁了,跑去向老媽子要飯團,誰去?……紫煙,油氣,……”[4]狹小擁擠、油煙氣味、遭二房東的白眼等,這種內地巴蜀知識分子在上海亭子間的最初生活體驗構成了此時沙汀知識分子主題小說灰暗的色彩背景,也為這些出走后的巴蜀知識分子將要在上海嘗到的新生活滋味做了鋪墊。
《孕》中失業了的大學教授只能靠給出版社翻譯和寫雜文來維持自己及家人的生活。他已經有兩個四歲多的孩子,現在太太又再次懷孕;湯鍋子漏了多次了也沒有換新的,敲敲打打接著用。他的生活也在等待著微薄的稿費,敲敲打打、縫縫補補地瑣碎中度過。“你以為做教授有上司,當作家就沒有么?還更多些呢:書店老板,編輯先生,讀者,……自然,你也可以隨著自己的意思做,也不必裝鬼臉。但是有個條件:你自己的腰包是脹的。至于說到稿費,哎呀,算了吧,……”[5]教授和作家們靠著微薄的稿費來勉強維持生活,那些無法自食其力的學生們則只能靠“家里的款子”來支撐他們在上海的學業,可是“家里的款子究竟在甚么時間能到呢?……省里又打起仗來了!……沿途的紅匪……郵包停寄……搶輪船……‘三十八年的糧又下來了!’”。[6]由于巴蜀地區常年處于軍閥混戰,土匪橫行,政府腐敗亂政的狀態中,農村經濟早已搖搖欲墜瀕臨破產。這些巴蜀知識分子的家中情況也在大幅度的衰落,有的甚至破產,無法再在經濟上給予這些出走者有力的保障。《愛》中女學生的家庭便因了經濟不景氣和天災的原因破產了,她不得不從學校退學,靠戀愛婚姻的手段掙取自己的生活費。她拋棄了那個在雨中等待她的連一塊錢也沒有的白芹,跟著可以給她買紅大氅的男子走了。《俄國煤油》中的羅模,在一直沒等到家中接濟的情況下,一次意外的火災又使他本來就拮據的生活雪上加霜:漲到五元一桶的幾桶煤油被燒光,用來撲火的被子也燒壞了。溫飽成為問題的羅模是徹底地“被生活作弄病了”,他不得不在生活開銷上精打細算。“各種用度已節省到相當于他的低無可低了:每只紙煙截作兩段,并且,把每日吃煙的次數減半;每天吃一頓飯,一頓面;不坐電車……”[7]肥頭大耳的商人帶著不生育的妻子就醫求子,離開醫院時滿心喜悅,而宗子潔在得知太太懷孕后卻被苦惱的心情籠罩著。因為,在沒有家中的匯款,也沒有報社的稿費,這種斷了經濟來源的情況下,如何使生活窘迫的知識分子為新生兒的到來喜悅呢?
為錢和溫飽問題而奔波勞碌精打細算的知識分子,很難有精力去繼續自己的理想初衷。在碌碌無為中掉進了灰色墮落生活的漩渦,成為了游蕩在荒野中的灰色靈魂。沙汀曾回憶自己初到上海的兩年生活,“我完全過的是灰色的墮落生活。我終天把自己關在閘北一間破后樓里,便是熱天也不肯輕易出門一步,簡直象耗子一樣。”[8]沙汀的經歷就是羅模等知識分子灰色生活的最初原型。羅模將自己困在亭子間中學習養雞學,期望從中得到一輩子平靜地生活的出路。“養雞,這是多么可靠的出路!沒有一個石子會礙著舒適的步履的出路!在羅模,這是寶庫!”[9]但是,他并沒有真心鉆到學習中去,只是在兩三本同類書的序文上,以及這類書的廣告上用功夫,憑借著對未來養雞事業的美好幻想來度過灰色無聊生活。《愛》中的女學生則根本無心于學業,將心思更多地用于打扮交友。在被迫退學后,也只是在亭子間里,照鏡子和嘆氣。對于《瑩兒》中的父親來說,每天忙碌的事情就只是“要到學校里拌幾點鐘嘴,回來又得儲蓄二一日的廢話”[10]。
巴蜀知識分子在上海的灰色生活是令人痛惜的,沙汀在《瑩兒》中通過對“垃圾堆上的小英雄”的贊揚來反思知識分子們“好吃懶做”的墮落生活。與那些過著灰色生活的知識分子們相比,這些在垃圾堆中尋生活的孩子們有著更加頑強可敬的生活態度。那個在垃圾堆上摔死的瑩兒就是被埋進灰色生活中的知識分子的一個縮影,而瑩兒的死亡則預示著知識分子灰色靈魂的最終覆滅。其實,由于時代社會的原因,不是只有知識分子們受著生活的折磨,也并不是所有受著折磨的人們就此放棄了掙扎向上的努力,安心地進入空虛灰色的生活的。只看那些垃圾堆上的小英雄,便可知知識分子們的軟弱病態與生活的無聊空虛。知識分子就這樣陷入了灰色生活的泥沼,被“亭子間”中的現實困境所打敗,既找不到脫離眼前苦惱與困境的出路,也找不到實現打破“鐵屋子”的理想,通往光明世界的道路,最終成為游蕩在荒野中的行尸走肉。
亭子間的生活不僅將巴蜀知識分子的身體囿于狹窄瑣碎之中,也將鄉鎮知識分子曾經的理想和靈魂困住了。這是沙汀筆下三十年代出走上海的川西北鄉鎮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態,沒有出走后一步登天的輝煌,只有囚禁在“亭子間”中的落魄與墮落。上海的亭子間因此也就在無形之間成為了葬送巴蜀知識分子理想的“墳墓”!
注釋:
[1]魯迅:《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167頁。
[2]張仲禮:《近代上海城市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746—747頁。
[3]吳福輝:《沙汀傳》,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134頁。
[4]沙汀:《俄國煤油》,《法律外的航線》,上海:新墾書店1932年版,第204—205頁。
[5]沙汀:《孕》,《文學》,1934年第3卷第6期,第1127頁。
[6]沙汀:《俄國煤油》,《法律外的航線》,上海:新墾書店1932年版,第214頁。
[7]沙汀:《俄國煤油》,《法律外的航線》,上海:新墾書店1932年版,第221頁。
[8]黃曼君,馬光裕:《沙汀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年版,第153頁。
[9]沙汀:《俄國煤油》,《法律外的航線》,上海:新墾書店1932年版,第210頁。
[10]沙汀:《瑩兒》,《法律外的航線》,上海:新墾書店1932年版,第114頁。
參考文獻:
[1] 沙汀,法律外的航線[M],上海:新墾書店,1932
[2] 沙汀,孕[J],文學,1934(3)
[3] 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4] 張仲禮,近代上海城市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
[5] 吳福輝,沙汀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0
[6] 黃曼君,沙汀研究資料[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
作者簡介:杜雪楠(1992—),女,遼寧大連人,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