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分析《北平無戰事》中的對白藝術

（2014級武漢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2）

【摘要】：《北平無戰事》是著名歷史學者劉和平歷時七年寫出的一部歷史小說，故事以1948年的北平為背景，以國民黨內部蔣經國領導的鐵血救國會執行反貪腐任務為主線，生動再現了當時國共雙方在后方戰場進行暗戰的情景。全書各方面都將歷史小說這一題材推向了又一個高峰，其中，令人拍案叫絕的臺詞更是令全書增色不少。所以，筆者想針對書中出現的那些經典的對白進行探討。

【關鍵詞】：北平無戰事；歷史；對白；文學

“我的豐功偉績，值得澆筑于青銅器上，銘刻于大理石上，鐫于木板上，永世長存。等我的這些事跡在世上流傳之時，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紀亦即到來。”這是堂吉訶德的內心獨白，也是《北平無戰事》中的一聲慨嘆，這也體現出了作者的深厚功力。其實，像這樣文藝性和厚重感兼有的臺詞在《北平無戰事》這本歷史小說中還有很多，也有一些臺詞總是需要讀者去細細品味才能讀出其中滋味，這也正是這部小說的魅力所在。

一、尊重歷史、力求真實

為什么書中臺詞會受到熱捧？這就與歷史小說的特點不無關系。既然是歷史小說，那么既要尊重歷史，同時又要帶有一定的文學性。著名后現代史學家海登·懷特曾說：歷史不一定比小說更真實。反過來說，小說可能虛構了人物和事件，但在語境上可能更接近歷史真相。《北平無戰事》雖然在具體劇情的鋪陳和主要人物的塑造上進行了大量藝術化的虛構，但是在大背景、大語境和小細節上是可以和歷史進行對接的。比如七五學潮、鐵血救國會、新生活運動以及蔣經國提出的“一次革命，兩面作戰”的口號等等，這些都可以在史料中找到出處，都是真實存在的事件。包括蔣經國在1948年4月的鐵血救國會成立大會上那段關于“孤臣孽子”的講話，也是與史料嚴絲合縫，作者對于歷史的嚴謹程度可見一斑。

對歷史的熟知，才可能寫出一部精彩的歷史小說。作者雖本身就是歷史學者，但為獲取真實史料，作者在7年間曾多次出訪美國、臺灣，翻閱大量書籍和回憶錄，甚至包括許多尚未公開的日記。有些為人所熟知的獨白，比如孫中山先生的遺詔以及蔣介石的下野詔書，這些都是出自史料。而書中人物的某一句對白很可能就是出自某著作、回憶錄或是日記之中，所以這些臺詞能帶給讀者真實感。比如梁經綸在向往新中國時發出的那段感慨，就讓人感覺到是發自肺腑的：“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桿尖頭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實際上，這段話出自毛澤東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文。梁經綸當時在何孝鈺面前的身份是共產黨員，引用這段話來表達自己對新中國的期待，既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又通過借用領袖話語表達心愿這一行為，塑造出一個堅定追隨領袖的共產黨員的形象。這一段話能表達出幾層含義，可見作者在文字和歷史上的雙重功底。

二、引經據典、妙筆生花

除了很多援引自歷史檔案里的資料，這部小說中的對白也有很多是出自文學作品，比如上文提到的《堂吉訶德》。筆者認為，之所以這樣苦心引經據典只為創作對白，更能體現出一部歷史小說應有的嚴謹，力求還原當年那個真實的語境。

近些年來，民國史學界開始流行一個詞語叫“民國范兒”。什么是范兒？范兒就是一種精氣神兒。那么，什么又是民國的范兒？“民國范兒”就是一種教養，一種態度，一種文化，一種文人牛哄哄的勁兒。由于民國文人正處在歷史的十字路口，前清八股的遺風未去，民主的春風卻已闖進了他們的心頭。于是，從文體到內容，民國思想界和文學界正在逐漸地發生轉變。從胡適到聞一多再到朱自清，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民國時代雖是社會政治上的動蕩亂世，卻是人文精神上的蓬勃盛世——大師輩出、精英涌現，一個個都有著獨特的人格魅力，自由的生活方式和高昂的精神氣質。比如，就文白問題，林紓孤身一人同陳獨秀、胡適、李大釗、劉半農、錢玄同諸輩輪番過招，舍得一身剮，終被新青年們拉下馬。雖慘淡收場，林老夫子卻依舊自認“老來賣畫長安市，笑罵由他我自聾”。再比如陳獨秀倡言“毀孔子廟罷其祀”，黃氏便和一句“八部書外皆狗屁”；尚有“辮子教授”辜鴻銘，此君藉蘇東坡“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詩自況，與北大諸位年輕人上演了無數部嬉笑怒罵之活劇。

更重要的是，這些大師并不是為某個政黨說話，政黨斗爭只是為了自身這個集團的利益，而大師們心系天下、悲天憫人的情懷早已超越了政黨之間的斗爭，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豪情才是他們“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的來源。這些知識分子身上的風骨也成為民國一個獨特的現象，即便是在1948年，國共兩黨斗爭最為激烈、時局最為艱難的時期，朱自清先生仍然為了保持民族氣節而拒領美國救濟糧。這樣的歷史值得我們去還原，但確實也有很大的難度。所以作者為了重塑這種“民國范兒”，為了盡量保留民國知識分子的精神氣韻，于是在這部小說中注入了大量的文學元素，引經據典，保持了整部小說的嚴肅性，還原那個宏大的時代背景。

在小說正面描寫的人物中，何其滄是燕京大學的副校長，梁經綸是燕京大學最年輕的教授，嚴春明是燕京大學圖書館善本資料室中的教授。三個人，雖然代表了三種勢力，但是他們有著共同的特點——學富五車，滿腹經綸。這三個人既然是大學中的教授，用在他們身上的對白也就更具文學性。當曾可達與梁經綸在外文書店談話時，梁經綸曾經這樣描述過自己為理想而愿奮不顧身的信念：古老的夜晚和遠方的音樂是永恒的，但那不屬于我。這是法國哲學家薩特的詩句，而這既符合梁經綸的留美背景，又襯托出有理想的知識分子的形象。嚴春明在南開大學講學時，曾經講到《玉臺新詠卷一》，他可以將那本書中的四十首詩歌倒背如流，足以體現民國知識分子的基礎功力。此外，他還可以通過自己的學問將密電破譯出來。這段設計的精妙之處在于，它不僅體現出了教授們的博學，還體現出整個社會（至少是政黨高層）重知識的風氣，同時又符合密電多用古文掩飾的史實。而這就和書中的側面人物分不開。書中側面提到的人物有毛澤東、周恩來、蔣經國、聞一多這樣飽讀詩書的大人物，所以作者所要追求的文學性便得以有更多體現。且不說毛澤東才華橫溢，單是蔣經國對聞一多創作的《太陽吟》的酷愛，便可看出民國知識分子的影響不僅僅局限于文壇，而是作用于整個社會。當曾可達吟誦出《太陽吟》這首詩歌時，受到感動和震撼的可能不僅僅只有方孟敖，更有千千萬萬的讀者，他們也通過聞一多的這首詩歌感受到了他慷慨激昂、心系國家的氣概。這樣一來，整部小說的視野與情懷進一步得到了擴大，升華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不僅是特定場合，那種“民國范兒”甚至可以在日常對話中顯現出來。曾可達登門拜訪方步亭，兩人在竹林里就談到了朱熹的“月印萬川”理論；何其滄和方步亭在交談中也經常運用古詩詞；何其滄在向梁經綸感嘆時，也是用到了有關《春秋》的典故。這些都成為小說之中的點睛之筆，有的時候借用古人的語言，可以起到言簡意賅、點到為止的作用，給整部小說增添了一絲趣味。

三、通過對白表現人物精神

《北平無戰事》既然是一部歷史小說，自然要有象征性的元素。在筆者看來，這個象征就是曾國藩。曾國藩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無法逾越的巨大存在，他深刻地影響了一部中國近代史。國民黨后來要找榜樣，遠一點就找王陽明，近一點就找曾國藩。知識分子最高有三種境界：一種是舍身求法，一種是為民請命，一種是埋頭實干，三點都做到了，才會有“文正”的謚號，曾國藩就是這樣一個人。所以蔣介石一生十分推崇曾國藩，甚至一生都在效仿曾國藩。曾文正一生的功夫都花在“執兩用中”上，而蔣介石的字就叫“中正”，足以顯示蔣對曾的推崇，這是不能忽視的歷史背景。所以在這本小說中，作者也是突出了曾國藩在國民黨之中的地位，有關曾國藩的對白可以說表現出了許多人物的內在特質。

在曾可達與蔣經國的對話中，蔣經國詢問曾可達“《曾文正公全集》，最近溫習到哪一段了”，由此看出，蔣經國確實是一個孝子。蔣介石想學習曾國藩那樣去培養蔣經國，就讓蔣經國研讀《曾文正公全集》，而蔣經國培養干部也是承襲了父親的這一套做法。此外，曾可達在聽了梁經綸的一番感嘆之后，拋出一句“不要再讀薩特那些書了，有時間讀讀《曾文正公全集》吧”。乍看沒有原因，但實際上這是曾可達忠厚、體恤屬下的體現。梁經綸堅信存在主義，懷有孤身走天涯的信念，于是派自己深愛著的何孝鈺去監視方孟敖，自己則不敢愛她。曾可達很快就明白了梁經綸的心境，勸導他就是想讓他聽從曾國藩“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教導，多些實用主義。還有，馬漢山在西山監獄里專心研讀《曾文正公日記》，效仿曾文正公每日靜坐四刻鐘。王蒲忱來的時候，馬漢山對他說：“曾文正公每日三事。寫一篇日記，下一局圍棋，靜坐四刻鐘。蒲忱哪，你這本《曾文正公日記》好哇，自己天天讀，為什么不早點兒借給我看？”雖然帶點江湖氣息，但是馬漢山這個人至少對國民黨還是帶有忠誠的，這個最油滑最耍渾的人物，內心的一點點良知仍未泯滅，知道曾文正公在整個國民黨內備受推崇的地位，自己也是想學習曾文正公。這樣就把人物寫得有血有肉，充實豐滿。

雖然曾國藩可以說是小說中的一條線索，通過它展現了許多人物的性格特征，但是其他相對孤立的對白同樣也能表達人物精神。在某些細節處，一句話就可以表現出一個人的形象。

正像崔中石自己說的一樣：“事情我們去做，兩個字，穩妥。”他做事滴水不漏的特點就很好地體現在這句話上。包括和徐鐵英、方步亭同坐一席時，崔中石也只是說“有些事我必須請示行長，有些事我必須瞞著行長。不知道我這樣說，徐局長體諒不體諒”，崔中石的冷靜和隨機應變能力就被表現了出來。

同樣，關于曾可達的幾段對白，也是十分精彩。當方孟敖找到私賣軍糧的曾可達時，曾可達只是平靜地對他說：“我叫你進來就是想告訴你，將來你無論是什么身份，都請出來說句公道話，國民黨也有真心為老百姓辦事的人，也有敢打老虎的人。”再加上結尾處方孟敖對他的評價“你是個專跟有錢人過不去的人”，曾可達的對黨精誠、心懷正義的精神就一覽無遺。曾可達本身是一個好官，一個想實現自身抱負的青年軍官，但是可惜他一開始沒有意識到斗爭的復雜性，其實他才是建豐同志手中的一枚棋子。但是那段獨白恰恰說明了，當曾可達終于意識到不僅是建豐同志即使是任何人也無法挽回國民黨的敗績的時候，他終于擺脫了建豐同志對他的控制，做出了一個作為中國人的選擇。這才是一個正直、清廉、以天下為己任的曾可達的完整體現。筆者認為，作者最成功的人物塑造就是曾可達，這個人物是最真實最全面的。

蔣經國雖然是小說中沒有正面出現過的人物，但是他貫穿全文，也是一個重要的人物。比如他在鐵血救國會成立大會上的那段講話：我希望大家成為孤臣孽子，忠于領袖……我們面臨“一次革命，兩面作戰”……兩大革命必須畢其功于一役。這可以看出他的熱心熱情，他想做出的改革，他的理想與抱負。在看清時事發展趨勢，想要用自己和鐵血救國會的力量來拯救國民黨，卻無力去改變哪怕是一個北平貪腐的現狀，現在看來只是一個悲情英雄吧。

所以這部小說中的很多對白都包含著非常大的信息量，細細研讀，有時便會覺得這些人物會躍然于紙上，帶讀者回到那個戰火紛飛、暗流涌動的年代。

四、通過對白折射時代變遷

作為一部歷史小說，往往不能忽視的一點就是背景的構建。歷史小說的背景往往以歷史為依托，再加上這部小說的人物關系十分復雜，牽扯到國共雙方的許多機構，小說的背景就顯得十分宏大。在這種情況下，作者充分運用獨白、對白甚至是旁白來勾勒背景，起到以小見大的作用。有這樣一段旁白：一邊代表政府的國家機器，一邊代表民意的國家臉面，一旦發生沖突，國家機器便會踏著國家的臉面碾過去。筆者以為，這段旁白實際上已經點出了國民黨日薄西山的頹勢。1948年，國共全面決戰在即。而在后方，教授們和政府對抗，為的還是救出抗議示威的學生，而北平爆發的“七五事件”正是由于學生對國民黨當局不滿，沒有領到應有的救濟糧所導致。國民黨內部不但有貪腐，而且還與學生以及教授發生沖突，這是對國家實力和國家希望的摧殘，也暗示了國民黨必將失敗的歷史趨勢。

國民黨已經面臨如此嚴重的危機，蔣經國作為意欲改革的“少壯派”領袖，自然想要爭取民心，換回敗局。作者也通過建豐同志展現了當時的社會背景。當曾可達還在調查方孟敖與共產黨有沒有關系的時候，蔣經國的回話則十分堅決：“難道一切順應民心的事情都應該是共產黨干的嗎？”這句對白細細品讀，很有意思。一方面，這確實體現出蔣經國有大智慧，下大決心，要與共產黨爭人才、爭經濟、爭民心，但是從另一方面看，這實際上反映了時局之艱難。蔣經國應該也意識到了，當時國民黨當局鎮壓學潮，制造血案不斷，導致當時的社會輿論是偏向共產黨的。而且，中共中央在1948年4月30日發出了“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各社會賢達迅速召開政治協商會議，討論并實現召集人民代表大會，成立民主聯合政府”的號召，立刻得到各階層人民的擁護。這說明當時的人心向背已經十分明顯，整個中國的形勢用這一句話就能點出來，更多的應該是表達了蔣經國對時局的無奈。

如果說蔣經國的這句對白還略顯隱晦的話，那么馬漢山——這個本就快意恩仇的人說出的話就像一柄利劍，直插國民黨的心臟，直擊讀者的內心。馬漢山后來認識到了自己處境的危險，決心和那些貪腐勢力弄個魚死網破，于是待人更加真誠，對方孟敖說的這樣的話：“信誰的話，也千萬不要信國民黨的話。老哥在國民黨混了幾十年，能活到今天，就是從來沒有把他們的話當過真。”這句對白想要表達的意思就十分明顯了。連國民黨內部都開始動搖自己原來所追求的理想，而且還是從這么一個國民黨的老人口中說出來的，國民黨氣數已盡可以說是沒有人懷疑的了。方步亭也說：“現在，就是個拉洋車、賣香煙的都知道國民黨敗了，共產黨要得天下。”當時的局勢已經十分明朗了，而小說也是在解放軍進駐北平城這樣的大事件中結束的，使得整部小說更具有歷史色彩，不可不謂是一部巨作。

五、小結

《北平無戰事》雖然是一部歷史小說，但是其中涉及到方方面面，包括政治、金融、情感、掌故、文學等等，所以對這樣一部耗時7年才打磨出的作品無論如何細細品讀都是不為過的。這部小說里的對白包含了太多的隱藏信息，正如它的英文書名一樣：AllQuietinPeking，北平城的表面是安靜的，但實際上卻是暗流涌動，等待讀者去慢慢發掘。

作者簡介：陳文（1995—），女，漢族，江蘇，2014級武漢大學，人文科學試驗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