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摘要】:亨利·皮朗的著名論斷“沒有穆罕默德,就沒有查理曼”,將地中海統一性的斷裂,西歐文明發展的獨立歸因于阿拉伯人的入侵。“皮朗命題”提出不久就一直受到各種挑戰,論是在具體表現、過程還是在決定因素上。雖然“皮朗命題”得到了很大程度的修正,但是它本身以及連同對它的爭議所產生的價值會被永載史冊,成為歷史研究的一個經典案例。
【關鍵詞】:“皮朗命題”;亨利·皮朗;爭議;價值
七十幾年前,亨利·皮朗提出“沒有穆罕默德,就沒有查理曼”的論斷,將歐洲中世紀文明追溯到7世紀穆斯林在地中海西部的擴張,阿拉伯人的入侵導致地中海的統一性終結。東西方貿易往來的交通渠道被阻斷,西歐的經濟重心由地中海地區向北方地區轉移,此時,查理曼帝國的經濟形式則是一種與古代地中海經濟完全斷裂的經濟,商業貿易消失,土地是唯一的財富,而且商品流通已降至最低點。[1]這一學術主張被命名為“皮朗命題”。然而,由于西歐早期資料的匱乏和皮朗自身在對資料的使用上存在各種因素的制約,諸多學者從不同視角、不同手段出發,對“皮朗命題”進行了修正。
一個爭論點是阿拉伯人對地中海東、西部的貿易往來是否正如亨利·皮朗所言,造成了決定性的摧毀力。地中海中西部的商道長久以來往返著紙草、香料、絲綢等貨物。紙草在6世紀或7世紀是大量西方著述的載體,當時的紙草批發貿易規模很大,在亞歷山大港裝船后運往地中海沿岸的各個港口。7世紀末,加洛林王朝的書寫者不再使用紙草,而用國內生產的獸皮進行代替。同樣,香料是當時日常膳食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獲得這些香料,保持商路的暢通是至關重要的。亨利·皮朗查閱當時的文獻,注意到這些受歡迎的香料也在加洛林時期消失,又于12世紀后重返法蘭克人的餐桌。具有同等命運的還有加沙葡萄酒、油料和絲綢。這些來自東方的貨物在高盧地區的消失時間具有驚人的巧合。皮朗從這些偶然性中得出了必然性的結論:阿拉伯人對地中海商路的阻斷使歐洲經濟陷入了衰落,并推斷地中海東西部的海上往來的衰落大約是在630年前后。7世紀下半葉,整個地中海海域的商業貿易活動都停止了,至8世紀開端竟全部消失。
這一結果導致敘利亞商人的消失,由商人所維系的城市生活也趨于停滯。另外金本位為銀本位所取代。在皮朗看來,黃金的大量流通是存在著規模非常可觀的國外貿易活動的體現。只有活躍的商業貿易活動,黃金才有流通的可能。銀取代金就是地中海長距離貿易衰亡的例證。
皮朗的以上論述得到了許多學者的修正,他們或質疑香料、紙草等這些東方商品消失的決定性因素,像紙草,它的易腐蝕性,使得加洛林的書寫者有意識地選擇了易保存的羊皮紙;香料的消失可能和人們的飲食習慣發生變化,或者是香料的名稱改變有關;或對黃金在經濟中的重要性提出異議,錢幣學家認為用供應充足、質量更高的銀幣更有利于小規模交易的發展,像重要的地方市場和新的貿易定居點,而且銀幣取代金幣比皮朗所認為的要早一個世紀。
由于這個時期文獻資料的匱乏以及撰寫者的情感傾向性,邁克爾·麥考密克則另辟蹊徑,不再把精力投入在寥寥文獻中尋找商人少得可憐的蹤影,而選擇研究遠距離交流。遠距離交流是一部往返于地中海東西部的旅行者的“集體傳記”,為麥考密克提供了一幅全新的圖景。[2]他通過數字化處理方法,發現700年前東西旅行走海路,后來主要改走陸路。在875年,連接東方與西歐的商路不只有地中海這條海路,而至少有6條路線到達中東。麥考密克進一步研究,發現加洛林地區的阿拉伯錢幣在時間分布上證明了法蘭克帝國和西地中海之間的交往在8世紀末和9世紀初激增,此后也從未低于750年前。這說明了中東和西歐的貿易并未因阿拉伯人的入侵而造成長時間的中斷,甚至交易量在加洛林時期上漲。為何阿拉伯錢幣會出現在加洛林時期的西歐?并且運往歐洲的東方貨物主要用的是西方船只?因為西歐也有向穆斯林世界輸出貨物,并且是比從阿拉伯運回的奢侈品價值更為昂貴的奴隸。奴隸貿易解開了東方奢侈品、現金出現在西歐的謎底。西歐同阿拉伯穆斯林之間的奴隸貿易刺激了歐洲剛剛起步的經濟,它是早期歐洲農業、制度和社會發展變化的一個核心環節。
另外,“皮朗命題”相當有爭議的是長距離貿易對于城鎮興衰的決定性作用。皮朗指出因阿拉伯人的軍事擴張阻斷地中海的貿易,再加上查理曼對意大利政策的失敗,最終使加洛林徹底失去了地中海。沒有出海口后,加洛林帝國淪為一個內陸性國家。其地中海沿岸一帶,如今卻成為最窮困、最荒涼和受戰爭威脅最為嚴重的地區。[3]起源于羅馬時期的城鎮開始消亡,尚存的也僅留有宗教、行政功能。皮朗推斷真正意義上的城鎮生活在10世紀才出現,這時國際貿易復興,大批商人在近東經由威尼斯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商道上重新活動。皮朗將城鎮的興衰歸因于外部因素——國際貿易。
阿德里安·費爾哈斯則在《低地國家的城鎮起源和’皮朗命題’》中通過對低地國家城鎮早期歷史源流的探討,重新審視查理曼帝國時期的城鎮性質。他認為墨洛溫時期的城鎮雖然在位置上與羅馬時期的城鎮具有一致性,但此時的城鎮普遍作為教會和下級行政的中心,而作為貿易、工業中心實則處于相當次要的地位。8、9世紀,在萊茵河—默茲河—斯凱爾特河三角洲地帶出現了具有貿易特征的定居點——港口(portus)或市鎮(emporium)。雖然它們的存在僅是曇花一現,大約于9世紀中期消失,卻促進了內陸的城鎮中心的發展。10世紀,得益于一些新的貿易點和附近定居點為其提供的推動力,這些內陸中心幸免于維京人的入侵和其他的外部因素。不遲于11世紀或12世紀初,工業已經在一些城鎮出現。[4]費爾哈斯在對低地國家城鎮的發展過程的詳細闡釋中,論證了低地國家最早期的城市,在早期階段還是日后都是中世紀城市發展的核心。[5]中世紀西歐的經濟發展呈現的是一個持續過程,它并沒有在9世紀發生斷裂。
因此,一方面,皮朗夸大了阿拉伯入侵對地中海貿易所造成的致命影響。地中海的貿易生活實則在3世紀末已出現緩慢衰落的過程。6世紀拜占庭的軍事行動和倫巴第對意大利的占領對貿易實則形成了程度更大的損害。另一方面,認為北海貿易的命運并沒有皮朗所認為的那么消極。相反,北海貿易在加洛林時期得到了擴張。7世紀末,在地中海西部貿易出現低潮的同時,西北歐中心呈現出經濟復興的跡象,加洛林經濟復興的開端可以追溯到此時,這種復興并不來自于外部刺激,主要在于人口增長和農業發展。
在對斯堪的納維亞貿易重要性的認識上也存在異議。皮朗指出任何人都不可過分強調斯堪的納維亞人在8世紀地中海被封閉后所具有的重要性。這一地區的貿易雖然有過繁榮時期,但是9世紀下半葉維京人的入侵造成了這一地區貿易的終結。[6]理查德·霍奇思(Richard Hodges)和大衛·懷特豪斯(David Whitehouse)盡管同意皮朗有關于地中海貿易在查理曼時期已經衰落的說法,但是在對斯堪的納維亞問題的認識上大相徑庭。通過北海、波羅的海地區的考古挖掘,證明在查理曼時期,北歐沿著“北部弧線”——斯堪的納維亞經由俄羅斯到達阿拉伯——與穆斯林世界進行貿易往來。他們全然否定了“沒有穆罕默德就沒有查理曼”的觀點,并作出了“穆罕默德和查理曼都是古代世界崩潰的結果”。[7]批評皮朗過于樂觀地判斷了羅馬政治體制生命力的頑強,地中海地區的轉型在阿拉伯入侵之前就已開始。在600年時,西歐的政治、經濟衰敗已經步入了最后階段。
雖然“皮朗命題”的許多論點都得到了修正,但如果對它進行全盤否定,以目前所掌握的資料來說,略顯魯莽、極端。無論如何,就“皮朗命題”所引發的爭議,從而帶動西歐文明起源這一領域的學術發展,足以使“皮朗命題”在學術史的長河中占據重要地位。
一、承前啟后的“皮朗命題”——對西歐文明起源的再思考
在中世紀起源的問題上,以往史學界一直由布克哈特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中奠定的“舊中世紀觀”——蠻族入侵,西羅馬帝國衰亡是“黑暗中世紀“的開端——占據統治地位。皮朗則將古典世紀的終止時間向后推遲到7世紀。強調羅馬文明的延續性。他的獨特之處在于以更加廣闊的視野,從長途貿易與經濟轉型的角度強調羅馬帝國文明的長期延續,成功挑戰了“羅馬帝國衰亡”模式。[8] 這是對常規歷史分期的突破,打破了舊中世紀觀的束縛。它不是把深刻變化與表面的政治危機聯系起來,而是與更長期的、根本性的貿易結構問題聯系起來。[9] “皮朗命題”的學術貢獻還不止于此,由它引發的爭議更使有關于中世紀歐洲早期的研究碩果累累。雖然,對“皮朗命題”提出挑戰的學者,各自的觀點也不盡相同,但是他們努力拓寬史料,創新研究路徑的做法無疑有利于構成更接近于史實的“新中世紀觀”,使人們對中世紀的起源有更科學的認識。皮朗不僅推動了歷史學的發展,也促進了相關學科與歷史學的結合。“皮朗命題”已超越命題本身。偉大的歷史學家已成為他們寫作的歷史的一部分。
二、“皮朗問題”的前瞻性
對“皮朗命題”的批駁至今已發展得相當成熟,那么我們是否可以將它束之高閣?我想其蘊含的學術精神是歷久彌新的。它的“新”在于對全球史的啟迪。
皮朗將視野投放到整個地中海,關注的是“社會空間”,而不是基本單位——“國家”。這正是全球史學家所倡導的拋棄“國家本位”,從微觀走向宏觀的史學觀。并且首先看到了歐洲以外的“它”文明,全面、系統地審視了阿拉伯文明在西方歷史發展過程中的參與。肯定了阿拉伯文明對西方文明的塑造。“沒有穆罕默德就沒有查理曼”是兩種文明間的互動以及互動過程中兩種文明的變型。可以說,亨利·皮朗的思想散發著原始的全球史學觀。
它啟發了歷史動力學的新興觀點,形成了歷史研究的物質生活取向。“皮朗的證據全部來自對民眾物質生活的研究和思考——他們吃什么、穿什么、如何謀生,他們是否可以擁有土地或打官司。”[10] 這對年鑒學派產生重要影響,像馬克·布洛赫在《封建社會》中十分強調分析人們生活的物質因素。費爾南·布爾代爾則發揮得更為淋漓盡致,其著作《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第一部分專門論述地中海的地理環境,將事件的發生置于整個物質環境中進行考察。可以說皮朗推動了20世紀西方歷史學研究的轉型。
因此,“皮朗命題”應當作為歷史學者和歷史學習者體會歷史研究精神的經典案例。
注釋:
[1]亨利·皮朗:《穆斯林和查理曼》,王晉新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1年.,第248頁。
[2]Michael McCormick , New Light on the ‘Dark Ages’: How the Slave Trade Fuelled The Carolingian Economy , The Past and Present Society, No.177 (Nov. 2002) , pp. 28-33.
[3]亨利·皮朗:《穆斯林和查理曼》,王晉新譯,第188頁。
[4]Adriaan Verhulst, The Origins of Towns in the Low Countries and Pirenne Thesis, The Past and Present Society, No.122 (Feb 1989) , pp. 34-35.
[5]Adriaan Verhulst, The Origins of Towns in the Low Countries and Pirenne Thesis, , p. 35.
[6]亨利·皮朗:《穆斯林和查理曼》,第250-251頁。
[7]Richard Hodges and David Whitehouse: Mohammed, Charlemagne and the Origins of Europe, London: Duckworth, 1983, p. 175.
[8]李隆國:《從’羅馬帝國衰亡’到‘羅馬世界轉型’》,《世界歷史》,2012年第3期。
[9]柯嬌燕:《什么是全球史》, 劉義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 第81頁。
[10]柯嬌燕:《什么是全球史》, 第8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