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大學,重慶 400715)
【摘要】:一部好的小說自有它打動人心的魔力,白紙黑字就能幻化出各種各樣的生活畫面和千姿百態的人物形象。《平凡的世界》是路遙創作的一部百萬字的小說。百萬字的作品,語言無疑是鑄就作品的必要因素。人生來就有感情,感情天然需要表現,表現情感,語言無疑是最適合的表達工具。然而,小說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故事情節的編織、思想深度的挖掘等這些因素實際上都沒有窮盡小說藝術魅力的全部內涵。這些引起讀者心靈顫動的要素并不是作品內在感染力的源泉,筆者認為真正打動讀者內心的要素不僅僅是靠客觀實在的再現,也不是靠作者主觀意識的拼合,而還要加上作家寫作時有意或無意運用著的要素——情緒。本文筆者將以《平凡的世界》為主要論述對象,深入挖掘作家筆下的語言文字是怎樣表達小說人物的情緒,人物情緒又是如何體現小說藝術魅力的深刻內涵,以便更進一步探究完成一部優秀作品的構成要素究竟有哪些。
【關鍵詞】:《平凡的世界》 ;情緒;藝術魅力
眾所周知,“文學活動是人的一種精神活動,是人所從事的文學創作、接收、研究等活動的總稱。”[1]文學創作是指作家運用語言工具來塑造既具豐厚生活基礎又有一定時代意義的形象的個性化勞動。每部小說作品,作家都會運用語言文字繪制出一幅幅生活畫卷,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物形象。語言,無論就其自身的產生,還是在文學作品中的運用表現來說,無疑都是一個人為的行為過程,因此必然浸透于人的情緒,受制于人的情緒,正因如此,才會產生一系列關于情緒的思考。簡而言之,從某種程度而言,作品中哪里有情緒,哪里就有吸引人的魔力。
《平凡的世界》以中國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為時代背景,通過復雜的矛盾糾葛,以孫少安和孫少平兩兄弟為中心人物,刻畫了當時社會各階層眾多普通人的形象。勞動與愛情、挫折與追求、痛苦與歡樂、日常生活與巨大社會沖突紛繁地交織在一起,這些無疑是千萬讀者青睞于它的魔力之處,而筆者所留心的是:作者在創作這部作品時是怎樣把自己的內心“情緒”附注于作品中主人公的內心,這些五花八門的情緒究竟是如何推動故事情節的繼續發展,這些“情緒”因素的灌注對作者塑造個性人物又有什么幫助。
“夫心術之動遠矣,文情之變深矣,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2]顯然在這里劉勰強調的是作家寫作時意念的轉動可以影響到作品的深度和廣度。不難理解劉勰的“隱”是指文外所隱藏的“言外之意”;“秀”指的是作品中獨特突拔的語句。那么,這里的“意念”是否含有作家寫作時的“情緒”的成分呢?如果有,那么“情緒”的“明現”也好,還是“暗藏”也罷,無疑都會影響文情的變化狀況,由此看來,情緒對于作家成文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開篇便寫道:“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濛濛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沒有到來。”寥寥數語,口語化的再現了一種迷蒙、繁復、糾纏不清的朦朧,畫幅背后,作者想要展現給我們的卻是一種不可扼制的頑強的生命力。這段文字,作者沒有詩人一般的錦心繡口,然而一股強烈的“求生”之情已悄然顯現。這就是作者有意無意運用著的“情緒”灌注法,一種“情緒”的附著,一種主觀與客觀相結合的產物。正是在這種“情緒”的引領、輔助之下,作者的“求生”意識、文本主人公的“求生”意識、讀者的“求生”意識在此時此刻才慢慢拉開帷幕。換言之,情緒感染的魅力在此部作品中我們才剛剛觸碰到,寒冷、孤寂與希望開始蔓延……
論文開篇提到的“情緒”究竟是怎樣一個概念?“情緒其實就是人的一種心境,是人對外界刺激所采取的一種主觀的內心態度。”[3]這種態度和我們日常生活中常常所言的“體驗”和“感受”基本同義,它的表現形式就是喜怒哀樂、憂郁、恐懼、驚奇、悲傷、難過等等。如此一來,不難發現情緒是屬于意識形態方面的內容,是人的一種心理狀態、一種一去不復返的心境、一個自由心靈的王國。情緒的價值不是像情感一般含義深刻而是它能夠打動人的內心,能與讀者在某個點上產生共鳴。它并不是一種清晰明了的邏輯思維而是一種朦朧夢幻般的內心感受,是精神活動中的一種。作品中作者用自己的語言文字描述和再現真實世界與文學天地時,不言而喻都帶有作者本人的內心感受。這種感受就是一種情緒的表現,它既表現書中主角的情緒,也代表著作家在那個時刻特有的情緒,同時又直接的把這種情緒傳達給讀者,這樣情緒和小說就聯系在一起了,血肉豐滿自是水到渠成。
“雨中的雪花陡然間增多了,遠遠近近愈加變得模模糊糊。城市寂靜無聲。隱約的聽見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公雞的啼鳴,給這灰濛濛的天地間平添了一絲睡夢般的陰郁。就在這時候,在空曠的院壩的北頭……”這是作品主角孫少平的出場。“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4]“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5]這里明顯就是“一切景語皆情語”。主人公的出現是隨著作者筆下的景物特寫而慢慢浮現在讀者眼前,此時作者運用話語的聲音組織(細雨聲、公雞啼鳴聲等)和畫面組織(雨夾雪的天氣、寂靜無聲的城市、灰蒙蒙的天地等)來象征性的表達了自己的情緒。作為讀者之一,此時作家筆下的文字帶給筆者的情緒,即:灰色世界里的孤獨生命。
論述到這里,或許有人會質疑作品中必然存在的除了情緒之外還有情感,那么情感是不是等同于情緒?它們之間有沒有必然的聯系?首先,筆者斷定情感和情緒之間不可以劃等號;其次,他們是一種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哲學家思維中的情感是人生欲求的系統,它包括情欲(desire)、情緒(emotion)、感情(feeling)三個不同的層次”。由此看來,情緒是包含在情感之中的。換言之,情感是一種高級情緒。情感相對情緒更為理性一些。“人既具有與生物學需要相聯系的情緒體驗(如疼痛引起的不愉快情緒),又具有與社會文化聯系的高級情緒或社會情操(如道德感、審美感)。”這里情緒與情感的從屬關系再明顯不過。他們之間并沒有絕對的界限卻也不可以完全劃等號。簡言之,創作中的情緒因素,不僅僅是附屬于一定思想的“情感”,它同樣也是一種客觀存在的意識內容。許多文論家評論一部作品總是從思想深度、理性高度入手,正因如此,許多文論家和眾多讀者潛移默化的已經在頭腦中形成一定的固定思維模式,如評價一部作品的優劣,就會經常用這樣一種思維方式:這部作品通過……(形象)的刻劃和……(人物典型)的塑造,反映了作者對于……(社會現實)的深刻認識……體現了作家(思想觀念、思想深度)等等。這種理解方式對于作品的解讀就是一種褻瀆。所以,情緒的內容對于作品創作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大致了解了關于“情緒”的一些表現內容之后,接下來,筆者將較為詳細的例舉和分析“情緒”在路遙的筆刀下的表現形式及作者對“情緒”的處理方法。
(一)情緒共鳴法
“共鳴,是文學接收進入高潮階段的重要標志,指的是:在閱讀文學作品時,讀者為作品中的思想感情、理想愿望及人物的命運遭際所打動,從而形成的一種強烈的心靈感應狀態。”[8]共鳴,我們既可以理解為作家情緒與作品主人公之間情緒的共鳴,也可以理解為作品中主人公的情緒與讀者的情緒之間的共鳴。“少安和潤葉相跟著,沿著原西河畔的一條小路,往河上游的方向走著。他們沉浸在明媚的春光中,心情無限的美妙……他馬上意識到他有些不正常。他并且對自己這種情緒很懊惱。他現在應該像大哥一樣幫助潤葉拿主意才對……少安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把半支沒抽完的煙卷扔掉,又趕緊卷另一支。”這段文字,我們耐心揣摩一下。這里作者用口語化的語言文字,把青年男女初戀時的內心情緒剝得一覽無余。男女主人公的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作家內心那顆柔軟的心房,萬千讀者在此時此刻內心也會泛起一陣波瀾。這里主角的內心情緒就是這部小說真正燃燒的眾團火焰中的一小堆。“他于是就悶著頭干活,一天也沒多少話”。這里少安內心的情緒,就寄寓、盤旋于一些簡單明了的事件進程中,喧囂懊惱的情緒逐漸被更為樸實、更為平靜的心境所代替。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一種成人應有的心境,一種智者的風貌。“中午,從西邊田家圪嶗的山背后,突然涌上來一疙瘩黑云彩;云根上面隱約的傳來沉重的雷音。烏鴉呱呱叫著掠過悶熱的村莊,空氣中流布著動蕩與不安。村民們抬起頭驚愕的望著天空,紛紛議論道:這或許是俊武的死感動了老天爺,要給焦渴而不幸的雙水村灑一點甘露了?”這些異常的畫面背后,無疑涌動著一片異常的情緒狀態,情緒將自己的力量穿透至感覺的末梢,因此人們感覺到“驚愕”與“不安”。“郝紅梅像一只兔子被獵人關進了籠子。驚慌。絕望。痛不欲生。她在二門市的這個窯洞里,哭得死去活來。她在心里喊叫說:一切都完了……”這里的內心獨白正是內心情緒的翻涌,五個字“一切都完了”就把此時此刻人物的內在心跡推向至高點:空白。如果我們已經具備換位思考的能力,那么,此時,你能感覺到主人公內心的無助和絕望嗎?“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的張望。”整部小說中類似這樣的聲音特寫有很多,不管是主人公自己開口唱出來的動情歌謠,還是自然山水發出的聲響亦或是留聲機、廣播里放出來的音頻,在路遙的筆下這些聲音的出現也是琳瑯滿目,令人應接不暇。這句引文意在說明,當作家從事創作活動時,有些東西(情緒、情感、情志)有可能是作家自身原發的,也有一些是隨著作家深入寫作時相應的派生和繼發的(自動培養的、自發性的),這里就有讀者情緒和作品情緒之分。凡此種種,都能以情緒的強大力量帶給讀者無盡的想象與心靈感應。這就是,路遙筆下的情緒共鳴法。由于筆者知識層面的限制或思想深度的缺乏,因此,本篇論文在理解和論述的過程中不免加入個人主觀的解讀方式,不到之處還請老師指正。
(二)矛盾分裂法
人是矛盾的結合體,不同人的心境自然復雜多變。人物在追尋某個具體目標的歷程中,這種矛盾的心境就存在于他的內心世界,而這種內心世界的沖突就會衍生出一種文學作品中忽隱忽現的“情緒”要素。
路遙善于在自尊與自卑的雙重情緒之下尋求其人物性格的契合點。“他蹲在房檐下,一邊往嘴里扒拉飯,一邊在心里猜測: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后來取飯,原因大概和他一樣。是的,正因為貧窮,因為吃不起好飯,因為年輕而敏感的自尊心,才使他們躲避公眾的目光來悄然的取走自己那兩個本不體面的黑家伙,以免遭受許多無言的恥笑。”是怎樣一種情緒導致主人公此時此刻矛盾的內心?這里自尊與自卑帶給主人公的情緒世界又是如何相互轉化?當本能的渴望變成無邊的恐懼時,自我保護的心理情緒在主人公內心悄然而生。貧困的生活使少平在高中只能吃最次的高梁摸,敏感的自尊心迫使他常常在同學們都取完了才去拿自己的食物,他是自卑的,雖然他個子最高但他卻因貧困覺得比別人都低一頭;他是自尊的,雖然現實生活讓他有些狼狽寒酸,可內心有自己可以支撐的精神世界。因此他對家境好的同學就滋生一種變態的對立情緒,對班長顧養民的反感就是最有力的證明。縣里搞故事會演,少平為能去城里走一趟,興奮到失眠,可一想到這身破衣服他的情緒就象一堆火被澆上了一盆涼水般徹骨寒冷,如果這樣丟人,還不如不去。這種情緒沖突撕裂著他的靈魂,而在此基礎上,一個真正的情緒世界就自然而然的誕生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瞬間幻化而成。
哥哥少安13歲輟學養家,是這個貧困爛包家庭的支柱,18歲就做了一小隊隊長,他精明能干,不怕吃苦。但做為一個平凡的農民,他也有脆弱的一面,在磚廠因技術問題失敗后,他陷入了痛苦的深淵,孫少安此刻爬不起來了,個人的力量無法使他從泥濘中站起來,像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鳥,而賢惠溫順的妻子此時卻成為他牢固的精神依托,只有妻子的溫柔和撫愛才能給他痛苦的心靈帶來些許安慰。在他承包磚廠盈利后,受人鼓勵,想去省城投資拍《三國演義》,這里表露出的情緒,一方面因貧困引起的社會紅眼病,使他不愿像傳統地主一樣顯富,另一方面長期社會地位的低下,又使他產生強烈的出人頭地的欲望,兩種情緒使我們看到這個性格沉穩的男子漢仍沒有沖破農民出身小生產者的狹隘性。當潤葉用紙條表達了熾熱的情感后,少安頭暈目眩在路上幸福地淌下眼淚,但這幸福的激流很快退卻,一個泥腿子怎么能和一個公家的教師結合,傳統的門第觀念在這個年輕的農民心中根深蒂固,他忍受了巨大的痛苦鎖住了一腔熱愛和留戀,到二十里之外娶了一個山西姑娘。主人公這種內心世界的沖突,與作者本人對人物形象的情緒灌注、作者對讀者的情緒感染以及讀者對作者和作品主人公各自情緒的主動接收和本能“填空”是直接相關的。少安1977年訂生產合同,主張生產責任制,被當作資產階級典型,遭公社嚴厲批評。而到1980年,生產責任制已成為不可阻擋的時代潮流時,連當年堅決反對的公社領導田福堂都到城里做了包工頭,在前后的對比矛盾中,人與人、人與歷史、人與現實的沖突,更深入開掘出人物內心本質,使其性格更具蓬勃的活力。
總之,要想面面俱到地論述路遙作品中的情緒要素,僅僅依靠文論中這些只言片語的論述是遠遠不夠的。一個作家的內心秘密并非點點滴滴都能在作品語言文字中找到出處,由于筆者主觀意識的介入,肯定會使他們發生位移。這也正契合了“情緒”不是認識而是“體驗”的特點。因此,對于“情緒”的理解和闡釋不能用具體到概念、判斷來把握和證明。路遙以藝術的筆刀深入到人的內心世界甚至潛意識領域中,探索人與社會環境復雜矛盾的聯系,尤其當萬千微塵紛墜心田之時,作家在意識上的微妙感應將生活中的萬事萬物凝結成透明的聚光點,借以關照過去和未來,由此表現出作家、作品中主人公各自探索人生的思想敏銳性。《平凡的世界》整部著作,作家口吻之間的悠然坦蕩,不疾不徐,充分折射出作家處于人生世相之間的意緒與心態,也讓我們再次注意到文學世界中的情緒因素給我們帶來的別樣空間和精神體驗。
參考文獻:
[1] 童慶炳 《文學理論教程》 [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2] 范文瀾 《文心雕龍注》[M].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3] 蔡建清 《情緒與情感:種屬之辯》 [J].蘇州教育學院學報,1999(1).
[4] 王國維 《人間詞話》[M].中華書局,2012.
作者簡介:祁銀風(1989—),女,蒙古族,青海德令哈人,西南大學碩士生,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