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摩,是中國禪宗的始祖,他生于南天竺(即古印度),東魏天平三年(536)在洛濱去世。相傳,達摩曾在洛陽嵩山五乳峰面壁禪修,入定時,進洞閉目面壁,開定后,則舒展運動,暢懷觀景,前后時間為九年,因此便有“惆悵洛陽人未來,面壁九年空冷坐”的記載(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十七)。
有關達摩的故事不少,但最為人熟知的便是這“面壁九年”。但奇怪的是,《宣和畫譜》載錄的作品,竟然沒有相關的題材。
本文論證作品的主角正是達摩,其身披藍綠相間的袈裟,手扶亭臺欄桿,仰頭觀瀑;達摩的周邊和背景,山澗溪流環繞,峭壁怪石林立,與密集的枯樹寒枝相互交集,而天空白云橫流,為飽滿充實的畫面,平添幾分虛空(圖1)。
從畫面的內容分析,此作與“面壁九年”相關,但達摩卻沒有閉目入定,而是張目觀瀑,顯然,作者有意以世俗化的角度,來表現達摩開定后的休閑心態,因此,定名為《達摩觀瀑圖》。
《達摩觀瀑圖》為絹本,130×53.5厘米,日本回流,至今保留宣和式的日裱。畫中沒有款識,也沒有題跋,僅在左下留存一方模糊不清的印痕。因此所有的判斷,還需依據畫面圖像來完成。
從圖式和理念判斷 《達摩觀瀑圖》歸屬四明畫派
整個畫面,最引人注目的是達摩,這也是畫作的核心,其風貌特征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劉松年的羅漢。這種聯想可作為研究的契機和突破口。應該說,從局部元素入手,也是一種思路,但關注局部容易自困陷阱。相反,從繪畫理念、圖式等大的格局分析,對于判斷作品的年代、流派,往往更為重要。因此,論證《達摩觀瀑圖》,擬先著眼于背景山水與主體之間的相互關系,以便解讀相關問題。

首先,《達摩觀瀑圖》背景的石崖峭壁,與前景的寒林相混雜,鋪滿畫面并沖出畫外,屬于典型的近景圖式,讓人有直逼眼前的壓迫感。其達摩與前面的怪石、背景的峭壁沒有前后的濃淡和虛實,欄桿與底部的溪流、山坳的澗泉也同樣如此,所有繪畫元素的空間處理,全然平面化,其圖式和理念,展現南宋四明畫派的基本特色。現存的陸信忠的《十六羅漢圖》(圖2),金大受的《十六大羅漢》(圖3),周季常的《五百羅漢圖》(圖4)等諸多四明畫家的代表作品,都可以證實這個判斷。
其次,《達摩觀瀑圖》的配景山水,包括山石峭壁、林木溪泉,全是水墨寫就,技法率意隨性,但是,其達摩和平臺欄桿等重要元素,卻是青綠重彩,技法精雕細琢,工致規整,是一眼可見的視覺重點。這種主體重彩精致、背景水墨(也有少數淺絳)寫意的反差處理,同樣也是陸信忠、金大受、周季常等南宋四明畫派的繪畫特征,上述的作品,無不如此。
再者,在南宋時期,道釋畫是非常盛行的繪畫題材,以道釋形象為主體,配上山水作背景,也是南宋畫家喜歡的組合方式,但是,兩者水平的懸殊差異,則是四明畫派的普遍現象,而《達摩觀瀑圖》正好如此。

《達摩觀瀑圖》在上述三方面,都清晰地顯示四明畫派的理念和圖式,至此,其流派歸屬基本鎖定。
《達摩觀瀑圖》的達摩技法和 色調顯示與劉松年相關
前面說過,此作的達摩畫法,呈現劉松年風格,當然,這是直觀感覺,是否如此,下面將簡要分析。
夸張五官的形態和表情,是早期道釋畫的傳統手法,遠至東漢,中至唐代,近至宋元的四明畫派,大多如此,但兩宋畫院的畫家,或堅持寫生理念,比例大致趨于正常,因此,我們現在看到的劉松年筆下的羅漢形象,也并無夸張的尺度,而《達摩觀瀑圖》的達摩即屬于這類。
形態和表情可以直觀抓人眼球,但是否動人心魄,關鍵在神態,而神態發乎眼睛,因此,如何刻畫好眼睛至為重要。此作眼睛雖小,但勾線、染墨,點瞳,一應俱全,質感清澈透明,其專注神情,更是入木三分。
《達摩觀瀑圖》的達摩臉部,色彩稍有脫落,經過分析,作者在臉部先鋪墊厚粉,再覆蓋肉色,最后連皴帶染地以墨色繪制胡須,在須毛與肉質交接的地方稍作暈染,使之過渡自然,而這些手法,基本接近劉松年的三件《羅漢圖》(圖5、臺北故宮藏)。
此作達摩的袈裟,線條細長,均勻挺拔,無一絲懈怠。其折筆頓挫、提按適度,出鋒爽利,干凈利索,不見多余的回繞之筆,其技法和水平,不亞于嚴謹訓練的任何院畫作品,從風格歸類,竟與劉松年的數件羅漢幾近一致(圖5)。
或因性格、喜好等因素,每個畫家都存在審美偏好,除了眾所周知的圖式、形態、技法外,還有色調傾向,這是西方色彩學的理念,但在傳統中國畫領域,歷來幾乎忽略不談。
從南宋的重彩道釋作品發現,陸信忠、周季常等人的用色,大多偏向明麗純正,對比強烈,顯現熱情洋溢的暖色基調,相反的,劉松年卻偏好冷色基調,其色系以藍綠為主,色調沉靜、雅致、華美。劉松年的活動時間為十二世紀晚期至十三世紀初期,他的審美取向,影響著十三世紀晚期的四明畫家,最為典型的就是金大受,色彩趨于沉郁、幽暗,而陸信忠的《十六羅漢》,偶爾也會介入冷色基調。
從整體而言,《達摩觀瀑圖》的色彩基調,接近劉松年畫作(圖5)。
劉松年對四明畫派的影響,不但體現在色彩基調上,其裝飾性色彩的處理,衣紋線條的技法形態,協調的五官以及精細刻畫的神態,甚至小斧劈皴,也都同樣影響著四明諸多畫家。陸信忠的《十王圖》,金大受、趙璚各自的《十六羅漢像》,從不同的繪畫元素顯現劉松年的這些特征。
基于這個傳承現象,具備四明畫風的《達摩觀瀑圖》所儲存的諸多劉松年信息,即可視為師承劉松年風貌的跡象,當然,如此逼肖,在四明畫作中是絕無僅有的。
或許有人會問,既然主要元素如此逼肖劉松年,為什么不是他的真跡呢?
如果沒有其他元素的參與,造成這樣的誤解是完全可能的,但論證并非簡單地局限于個別元素,而是需要全方位地綜合進行。其實,第一章節便已闡述過這個問題,即通過解讀圖式和理念,推斷《達摩觀瀑圖》屬于四明畫派,既是如此,自然非劉松年所繪。
除此,還有兩種思路,可以通過圖像比對,來證明此作確實并非劉松年所畫。
劉松年作為南宋四大家,最高成就首推山水畫,即使不高于道釋畫,至少也應在同一水平線上(圖6)。而《達摩觀瀑圖》除了達摩、欄桿等主體,還有不容忽視的鋪滿畫面的配景山水,問題在于,兩者的表現水準懸殊太大,這個懸殊,只要比較劉松年的任何一件《羅漢圖》的兩項元素,則可知曉。

此外,可將《達摩觀瀑圖》與劉松年作品的山石元素單獨進行比較,結果一眼可見:《達摩觀瀑圖》率意而單薄,劉松年的作品則明顯結實和厚重(圖7)。因此,哪怕單純從山水的角度切入,《達摩觀瀑圖》也無法歸入劉松年。
《達摩觀瀑圖》的六項繪畫元素同時指向陸信忠
筆者曾在《陸信忠lt;無量壽佛gt;研究》一文中,提出南宋的道釋畫主要分為院畫派、禪畫派、四明畫派三個畫家群體。據史料得知,梁楷、牧溪都曾由院畫轉向禪畫,而四明畫派師承或借鑒劉松年等畫院畫家的技法,這些現象,說明三者之間并非孤立存在。
區分畫派,宜從大處著眼,包括圖式、理念、題材,乃至形態、技法等,但是,如果想推及作者,則需要挖掘不為人所知的細節,只有在細節上,才能發現作者真正不同的習慣特征。
細審《達摩觀瀑圖》,除了與劉松年相關的技法表現和色彩趨向外,還有如下細節值得重視:
其一,線條皴法。《達摩觀瀑圖》的寒樹主干,在中間或邊側結構,繪制短線皴法,再渲染淡墨,呈現獨特而奇妙的立體光影效果。可能因皴染得不夠深入,線條皴清晰可見,雖不乏滄桑,但略顯干瘦和單薄。這個奇特的畫法, 偶爾也在山石峭壁上使用。
查找整個南宋畫壇,具備這種特殊皴法的,只有陸信忠一人。《十六羅漢圖》與本作基本無異(圖8),而《佛涅槃圖》雖是厚彩,甚至以褐色線條皴覆蓋林木主干(圖9)。
其二,圭角形態。《達摩觀瀑圖》的稀薄渲染,不但無法掩蓋其簡略的線條皴,原先勾勒的線條形態更是暴露無遺,因此,其山石、林木尤其是樹目節眼等關鍵地方,呈現尖峭、凌厲的圭角外形。而這些特征,也同樣在陸信忠的《十六羅漢圖》系列和《佛涅槃圖》等作品呈現(圖8),顯示在不同材質上同一作者的技法習性(圖9)。
其三,山水紋飾。早期的道釋作品,大多數服裝都配有紋飾,至于圖案形式,很少受到當代學者的關注。筆者稍作分類,絕大多數為花卉或龍鳳,而《達摩觀瀑圖》的袈裟卻繪制山水,既獨特又陌生。目前所知,南宋期間,除了陸信忠《十王圖》的平等王、閻羅王、宋帝王(圖10),以及《地藏王》《十六羅漢》等系列作品表現這類山水紋飾,不見他人使用。但到了元代,卻被陸仲淵傳承,其《十王圖》(奈良國立博物館藏)以及與之風格相似的佚名作品《地藏十王圖》(日本永源寺藏),都有所表現。陸仲淵的身世不詳,這個特殊的技法鏈接,或成為推斷他與陸信忠是否存在親緣關系的關鍵信息。
其四,泉溪線狀。此作以快捷卻略帶笨拙的線條,組成裝飾性的的泉口、溪流,這些線條疏密不均,疏處留白,密處大多稍加染墨,其急流底部,均繪制規律性的濺起水花,類似的畫法,也在陸信忠的《十六羅漢圖》體現(圖11)。
其五,欄桿處理。《達摩觀瀑圖》的欄桿畫法與達摩接近,也是青綠厚彩的工細技法,欄桿中幅且畫有繁復華麗的裝飾紋樣,陸信忠《十六羅漢圖》之“迦諾迦跋蹉尊者”的欄桿的處理方法也大致如此(圖12)。
其六,衣紋線條。《達摩觀瀑圖》達摩的表現,尤其是衣紋線條的技法和結構,與陸信忠《十王圖》、《十六羅漢圖》等作品也頗為相似(圖12),前面說過,這方面的表現逼肖劉松年,細細查找分析,陸信忠的上述作品也同樣與劉松年相似,且其他方面也顯現劉松年的信息。因此,在衣紋線條表現上,《達摩觀瀑圖》與陸信忠和劉松年的作品,相互連接。
以上六個方面的繪畫元素,從多個角度同時指向陸信忠,尤其是林木山石的圭角、線條皴、袈裟的山水紋飾等元素,技法特殊,成為陸信忠獨一無二的符號,是完全具備排他性的有力證據。
《達摩觀瀑圖》應是陸信忠的 早期作品
綜上所述,通過繪畫理念和圖式,將《達摩觀瀑圖》鎖定在四明畫派,其逼肖劉松年的繪畫特征,可視為師承關系,這個關系,也正好符合四明畫派師承劉松年的現象。從常態而言,達摩、欄桿的精工厚彩的風格,雖然不能說是容易摹仿,但偏于制作,其個性特征很難發揮;而背景山水則完全隨性,雖然技法不完善,卻能真實地體現作者的心性、習慣,形成不可替代的個性特征。但不管如何,畫中的六項元素,都不約而同地指向陸信忠,其中不乏重要的排他性證據,所有證據形成鏈條,緊密相連,毫無懸念地將《達摩觀瀑圖》推至陸信忠名下。
按多數畫家由傳承古法到建樹風格的過程,《達摩觀瀑圖》很可能偏于早期,其意義不僅因為多挖掘出一件陸信忠的佳作,更重要的是,拓寬了對陸信忠的風格表現的認知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