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朗讀者》突破了流俗的電視綜藝類節(jié)目的娛樂性,而側重于尋求情感與人文的結合,值得肯定。但是,在節(jié)目的安排上,平等交流的環(huán)節(jié)未能凸顯;從文學的角度看,由于電視文學閱讀能夠達到感情的直接實現(xiàn),摧毀了文字閱讀所帶來的距離,從而使得反思與想象難以成為可能。以感情與人文的結合為標準,會系統(tǒng)性排斥那些疏離感情的文學經(jīng)典,但是20世紀以來,拒斥感性愉悅、旨在導向追求真理的文學,構成了精英文學的主要方面。如何引導20世紀以來的文學經(jīng)典獲得大眾理解,還需要電視臺發(fā)揮媒體想象力。
【關鍵詞】《朗讀者》;文學閱讀;文學朗讀;感性愉悅
一、《朗讀者》的橫空出世是個好事
2017年6月11日,“人文精神能否照亮中國電視變革之路——朗讀者現(xiàn)象研討會”在華東師大舉行。其邀請函有一段描述,對本次會議宗旨進行了解題提示:“《朗讀者》標志著中國電視綜藝類節(jié)目的發(fā)展新方向。它們不再是傳統(tǒng)市場意義上的現(xiàn)象級,而是逆勢回歸的新現(xiàn)象,電視綜藝類節(jié)目把收視率都壓在明星身上的市場邏輯其實已經(jīng)無以為繼。綜藝節(jié)目的唯市場化,以及由此導致的低俗化,不僅與大學、學術界、知識分子所代表的人文傳統(tǒng)日益分離,與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也產(chǎn)生了無法彌補的斷裂。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回歸是大勢所趨。《朗讀者》等節(jié)目應運而生,通過回歸對社會主流價值觀的重建,探索情感與人文的結合,以及在此基礎上對傳統(tǒng)、歷史與當下社會的重新闡釋和解讀,令人耳目一新。”這段話其實正確地指出了《朗讀者》這個欄目的積極意義。顯然,《朗讀者》的橫空出世是個好事,因為它首先是有關讀書的事。我們經(jīng)常聽說的那些火爆的電視節(jié)目,有的是安排男女速配的節(jié)目,例如《非誠勿擾》《百里挑一》這種介紹對象的節(jié)目;有的是比賽各種演技誰更好,例如《超級女聲》《快樂男聲》之類的選秀節(jié)目,還有的是專門在夫妻反目、婆媳失和之類感情八卦上做文章的欄目,例如《愛情保衛(wèi)戰(zhàn)》《幸福魔方》。這些節(jié)目盡管不能說是低俗,但似乎可以假設,其主要目標是娛樂大眾,并不旨在提升人的精神境界。所以就此情境而言,現(xiàn)在《朗讀者》異軍突起,看上去是朗讀文學這種比較高尚的事情壓倒了拉郎配、唱歌跳舞小品,以及家長里短、婆婆媽媽這種比較世俗的事情,這顯然是令人額手稱慶的可喜開端。
二、《朗讀者》還有很大的改進空間
《朗讀者》的最大亮點之一,可能是追求情感與人文的結合。我想主要圍繞這一點談談我的粗淺看法。首先要指出的是,文學本來就具有情感交流的功能,在過去,文學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可能就是交流感情。眾所周知,在古代中國,文學的主流是詩,而詩的主流又是抒情詩。在很大程度上,抒情傾向構成了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所以從大的方面看,以情感人這個目標設計還是具有某種合理性的。
但是,接下來我想談談自己對這個節(jié)目感到困惑,或者說感到不滿足的地方。
第一,這個欄目的環(huán)節(jié)設置還有改進的空間。閱讀首先是個人的獨特經(jīng)驗。我們可以說,所有偉大的作品都具有普遍性,但并不是所有偉大的作品對所有人都具有普遍價值。馮小剛朗讀一首詩歌,對他個人有意義,也許對相當多的人都有意義,但是很難說,對所有人都能激起感情共鳴。但是在電視臺制作的節(jié)目中,馮小剛會娓娓動聽地講述他的個人故事,他這樣一位成功人士,他的高端舉止,從容談吐,畫龍點睛的配樂,迷人的燈光和應景的畫面,當然加上董卿的循循善誘,這一切打造了一種卡里斯馬(charisma)型的神奇魅力,臺下觀眾以及電視熒屏前的人群以肅穆敬仰的眼神屏聲靜氣認真聆聽,生怕錯過任何一句感人的警句,漏掉任何精微細膩的情感表達。然而,這樣造成的戲劇性效果,盡管具有讓人將注意力集中在節(jié)目現(xiàn)場的作用,但同時也形成一種壓抑機制,這種壓抑機制一方面能夠讓馮小剛這樣的朗讀者暢所欲言,并且造成了一種對他的觀點強制性接受的催眠效果,同時又排除了對這首詩進行其他解讀的可能性。所以說,它似乎很難鼓勵平等的交流。并不是說,在觀看這檔節(jié)目的時候,你被剝奪了獨立思考的權利,而是說,現(xiàn)場的氣氛和壓力迫使你最好接受他的解讀方式。七、八年前,我在美國訪學的時候,有一次去參觀華人教會活動。牧師問:有兄弟姐妹愿意皈依基督教嗎?連問三遍。每問一次,就會出現(xiàn)對我來說比較難堪的空氣凝凍,信眾盡管什么也沒說,但我知道他們的殷切期待已經(jīng)構成了一種巨大壓力。當然,我可以選擇繼續(xù)做慕道者,但你會覺得你跟整個氣氛是不合拍的。它其實意味著某種排斥功能:你要么選擇加入我們,變成我們的一部分;要么你會感覺到自己比較孤立,繼續(xù)待在這里也沒啥意思。
《朗讀者》的環(huán)節(jié)設置產(chǎn)生的現(xiàn)場效果與此具有類似之處。文學應該是一種解放的力量,在閱讀文學的過程中,我們應該回到自身的鮮活經(jīng)驗,回到事物在被定義前的狀態(tài),而不是在一種具有壓迫性的情境中接受別人指派給我們的文學意義。在一個文化類的電視節(jié)目中,平等交流、自由對談、多元并存的因素,在今天全球化時代代表著某種不言而喻的政治價值。我們應該在電視這個大眾媒介里,貫徹文化民主的意志與邏輯。
第二,我還想指出,文學閱讀與電視中的文學朗讀可能還不是一回事。在電視中,文學通過訴諸畫面、人物、故事、聲音獲得了“肉身”,觀眾可以獲得當下的、直接的、具體的精神滿足。但是文學的媒介是語言,當文學被演變成視聽盛宴的時候,作為語言藝術的價值可能就消失了。
法國哲學家利奧塔曾經(jīng)對話語的東西與圖像的東西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區(qū)分。他認為,話語的東西相當于弗洛伊德理論的二級層面,即自我依據(jù)現(xiàn)實原則來行事。而圖像的東西,相當于弗洛伊德理論的首要層面,即本我依據(jù)快樂原則來行事。這就是說,要想釋放利比多能量,話語的東西必然要通過訴諸變形和語詞化活動,依據(jù)現(xiàn)實原則才能得以間接地實現(xiàn);而圖像的東西,通過全身心投入感覺記憶,即可在無意識層面得以實現(xiàn)。也就是說,文學由于它訴諸抽象的文字符號,對它的接受必然結合對一定語詞的理解、組織、選擇而進行,當然還與相應的文學知識相聯(lián)系,唯其如此才能喚起相關文學形象,因此也必然更多地與理性和反思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不可能從中得到一種直接的快感。但是,圖像性內容則不需要文字的中間媒介,它直接訴諸人的視覺系統(tǒng),從而使人的視覺渴求無所阻礙地得到滿足。①
聲音的道理其實與圖像的道理是一樣的,電視臺節(jié)目中的各種配樂,作為朗讀者的故事講述或者文學朗讀的輔助媒介,它是具體的,不是抽象的,傾聽的人還來不及反應,它就簡單粗暴地占領了人的聽覺領域,此時的聆聽者不過只是聲音接收器,只剩下了條件反射。因此,我這里想強調的是,文學本來與反思和想象相關,它預設了一定的審美距離。在《朗讀者》節(jié)目中,當文學變成了視聽系統(tǒng)之后,距離消失了,那么能夠激起的反思與想象也隨之大大弱化了。
三、感性愉悅與追求真理、追求思考的愉悅
19世紀的英國詩人華滋華斯說:“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②可是20世紀的T·S·艾略特說:“詩歌不是感情的放縱,而是感情的脫離;詩歌不是個性的表現(xiàn),而是個性的脫離。”③兩位在其時代中最優(yōu)秀的英國詩人對詩歌與感情之間關系做出了截然不同的表達,說明什么呢?也許說明了19世紀下半葉以來,尤其是20世紀以來,強烈的感情表達可能已經(jīng)不再是文學功能的主要方面。從康德以來,無論是作家、藝術家還是文藝理論家、美學家,世界文學共和國逐漸形成的一個集體性共識是,真正的審美經(jīng)驗應該提供的不是官能的滿足。好的藝術品給我們帶來的快樂,是某種禁欲主義的快樂,也就是帶來的不是內容而是形式的愉悅。更重要的是,我們期待的好的文學,能夠給我們帶來批判性思想,帶來顛覆我們常識的啟迪。文學現(xiàn)代性的一個基本尺度就是指向批判和問題化。按照這樣一個新的文學標準,在閱讀《紅樓夢》的時候,我們與其為寶黛愛情悲劇唏噓不已,倒不如該思考這樣的問題:賈寶玉這樣一個曹雪芹所謳歌的對象,為何在日常生活中被任何社會的人所拒絕?我們也該注意的是,在魯迅的《祝?!分?,我們不該設身處地投入到祥林嫂的不幸個人遭遇之中,而應該自問:如果我們是魯鎮(zhèn)上的人,我們是否也可能是害死祥林嫂的兇手?因為當祥林嫂一開始敘述其悲慘命運時,魯鎮(zhèn)居民非常同情,但是當她不斷重復的時候,魯鎮(zhèn)人就逐漸失去了耐心,而祥林嫂的悲劇本身并沒有因為她的多次復述而減弱其悲劇性。我們會如此審問自己:我們是魯鎮(zhèn)上的人嗎?我們的同情心是脆弱的嗎?好的文學應該可以幫助我們撕開假面具,應該能給我們帶來這樣積極的反思性力量。
反之,能夠引起大規(guī)模感情共鳴的東西是什么呢?其實就是常識或者日常秩序所支持的東西。流淚的人們不需要思考。流淚的藝術本質上是娛樂,它讓我們的心靈經(jīng)受感情暴風驟雨的沖擊之后,能夠更好地理解我們在這個社會所占據(jù)的微不足道的位置,更心悅誠服地接受命運的安排。壓抑的力比多能量被釋放了,獲得升華了,我們可以無怨無悔,知足常樂。在我看來,今天真正偉大的藝術品是會讓人難堪的,會刺痛我們的心靈,是我們的靈魂幾乎無法與之狹路相逢的,無法直視面對的。但是,那樣的藝術品不適合出現(xiàn)在電視節(jié)目上。電視節(jié)目上出現(xiàn)的鏡頭要非常醉、非常美。我要“刻薄”地說一句,阿多諾說的給我們帶來感性愉悅的東西,可能就是《朗讀者》給我們呈現(xiàn)的東西。不消說的是,如果電視節(jié)目堅持以感情的感染強度為選擇朗讀作品的原則,那么就會遺漏相當多的偉大作品。讓我們想一想,卡夫卡那種陰冷、枯燥的文字讀起來會是什么效果?當保羅·策蘭得知大家在朗讀他的詩篇的時候熱淚盈眶,他會不會感到絕望?當然,如果《朗讀者》能夠成功地催情催淚,讓我們被壓制的欲望暢然一泄,讓我們收淚之際感到歲月靜好、萬物祥和、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這當然也值得稱贊,因為我們也不能指望每個人都是英雄;但是,如果它在未來能夠引導我們追求真理,追求思考的愉悅,那無疑是更值得期待的事。
最后要說的是一個比較質樸的感受,讀書其實是平常的事。林語堂曾經(jīng)表達過這么一個意思:“讀書沒有合宜的時間和地點。一個人有讀書的心境時,隨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讀書。如果他知道讀書的樂趣,他無論在學校內或學校外,都會讀書,無論世界有沒有學校,也都會讀書。曾國藩在一封家書中談到他的四弟擬入京讀較好的學校時說:‘茍能發(fā)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皆可讀書。茍不能發(fā)奮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凈之鄉(xiāng),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行┤嗽谝x書的時候,在書臺前裝腔作勢,埋怨說他們讀不下去,因為房間太冷,板凳太硬,或光線太強。” ④不讀書怎么樣都能找到理由的。但其實呢,書無時不可,無處不宜。歐陽修云:“錢思公雖生長富貴,而少所嗜好。在西洛時,嘗語僚屬言:‘平生惟好讀書,坐則讀經(jīng)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辭,蓋未嘗頃刻釋卷也。’”⑤但是,《朗讀者》節(jié)目中展現(xiàn)的形象太高大上了:從片頭豪華的書房,到各類社會名流的訪談,以及各種戲劇化的場面。我不知道人們會不會想,讀書這樣的事,沒有沐浴齋戒澡雪精神,沒有澄懷一心收視反聽,就不足以言讀書。讀書這么神圣的事業(yè),可不是我們這號人玩的。電視臺選擇的標準是外在形象,既不是普通讀書人,也不是職業(yè)讀書人的標準,而是各類感人的景觀幻象,無論是來自于名流的魅力,還是來自于普通百姓的奇異故事。它其實就是本雅明說的靈氛(aura),只不過是以高尚的讀書行動來命名的商業(yè)性靈氛。
我當然理解,新聞點與收視率構成了電視臺的某種壓力,也理解廣大受眾的閱讀水平和認知能力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電視臺的制作可能性。但我想在這里簡單一提的是,上世紀70年代中期英國廣播公司曾經(jīng)播送的《思想家》節(jié)目,這個節(jié)目將平民化的哲學帶到普通聽眾那里,它讓當時健在的各路一流哲學家到電臺接受采訪,現(xiàn)身說法,其內容深入淺出,雅俗共賞,具有廣泛而深刻的社會影響。這樣的媒介實踐,是否具有某種參考價值呢?在電視媒介技術已經(jīng)日新月異的今天,電視臺是否能給我們帶來更有精神價值的節(jié)目呢?我想,這還需要大家尤其是電視臺居于高位者發(fā)揮更高遠的想象力。
注釋:
①相關論述,請見朱國華:《文學與權力:文學合法性的批判性考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96頁。
②伍蠢甫主編:《西方古今文論選》,復旦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17頁。
③T·S·艾略特:《艾略特文學論文集》,李賦寧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1頁。
④林語堂:《林語堂散文經(jīng)典全集》,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195頁。
⑤歐陽修:《歸田錄》,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3-1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