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制造好人的機器真的要運來吳村了,這事讓我很是緊張。這機器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制造出好人,是怎么制造的,我一概不知。接到通知時,鄉里的劉干事只說有一臺榨制什么的機器要運來吳村了,務必配合省城來的朋友搞好這次工作,他們是省里什么協會某某主席的哥們。我有些受寵若驚。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村長,可我要接待的是省里來的、什么主席的哥們,這是多么光榮艱巨的任務。我答應劉干事說:“放心吧,劉干事,我會好好招待客人的。山里需要榨制的茶籽、桐子、油菜籽多著呢,機器不會閑著的。只是,收費多少合理呢?”劉干事說:“從省里運來的可不是榨油機,而是一臺制造好人的機器。陳哥你不是在裝聾作傻嗎?”
我蒙了,這樣的機器于我而言聞所未聞。在我的追問下,劉干事在電話那頭不痛不快地說,那機器其實是省里幾個藝術家搞的什么行為藝術,他們要找一個地方實驗“制造好人”,托人找來找去,就找到了我們這偏僻地兒。我不清楚行為藝術是個什么玩意兒,當年在學校,藝術總與美術、音樂、文學聯系在一起,那是非常高深、離我們很遙遠的東西,但是直覺告訴我,“制造好人”絕不會是什么好事情,難道好人是能夠制造出來的嗎?我把我的想法跟劉干事說了。劉干事說:“陳哥,我不是提前跟你說了嘛,制造好人是一項行為藝術,行為藝術你有聽說嗎?我查了資料,說它是一種在特定時間和地點,拿身體表演的藝術。大概跟雜耍、雜技,移形換位、大變活人差不多吧……”
在這之前,我接待過形形色色的人,有老干部來山里療養的,有專門驅車到井下村再步行上來吃野味的,有本地小有名氣的畫家帶著學生來寫生的。但是恕我直言,我不太想接待這次要來的人,省城那么大,難道就沒有這幫猢猻的用武之地嗎?干嘛跑到大山里來?但是我也不想得罪劉干事。盡管他在山鄉也就是跑跑腿的角兒,恐怕連古戲中的九品芝麻官的部下都算不上,但是你得明白,當他通知一個什么事情要我去做的時候,他代表的是整個山鄉政府。一旦他把我拒不接待貴賓的事情上報給鄉長,那么我也就再不可能審批出木材用于買賣了。而我,那幾年賺錢的主要方式是販賣木材。所以我掛了電話,就決定把我們村的大會堂騰出一個地兒來,同時差幾個青壯年去把機器抬回來。
那時候繞著山鄉水庫修建的公路雖然延伸進了大山,山里人來往于山鄉政府和湯溪鎮方便多了,但是由于資金匱乏公路修到井下村就擱置了。從井下村到吳村有五里地的泥濘路,該路修筑在溪邊田坎上,就像被洪水沖上岸的一根爛豬腸——我派去的幾個人在這路上奮戰一天,龐大的機器壓斷了好幾根硬木桿子,還把一個人的腳指頭砸傷了,天黑之后他們垂頭喪氣地回家,每人身上披著一層白剌剌的鹽。第二天,才有機靈人帶了幾根碗口粗的圓木墊在機器下面,圓木隨機器的推移一根一根交換著當輪子使用,這樣才將機器一步一換地挪到了村口。
機器一共有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一把冷冰冰的鐵制椅子,椅子靠背上方懸著一個黑色的罩子,罩子上有密密麻麻的電線、管線、電容、小零件,其中有一部分電線管線連著機器的第二部分——那是一個立式的柜子,上面裝滿各種奇怪的儀表、指示燈、按鈕,沒有猜錯的話,它應該是整臺機器的控制臺——而機器的第三部分是橫臥的,它狀似一口密封的棺材(后來知道它叫制造艙),機身和機蓋都由烏黑發亮的鐵板焊接而成,焊接處可見成排的焊釘,好似一只只黝黑發亮的牛蜱蟲;它是三個部分中體積最大的,應該也是最重的,看樣子完全可以躺下一個人;比如,人頭擱在機器寬的那一頭,人腳擱在機器窄的這一頭——它的兩頭,都從里面伸出來很多管子,管子顏色和質地各不相同……
不瞞你說,我也是一個初中生,山鄉初中畢業的,在當年的吳村也算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可是由于回村務農多年,泥土代替了課本,我已經把有限的一點物理化學知識都忘掉了。我看不懂它的構造原理,就像我想不明白:那幾個省里來的猢猻為何要制造出這樣一套怪模怪樣的機器,它到底干什么用?真的能制造出好人?還是僅僅用于“移形換位、大變活人”的道具?——我仔細地端詳,它穩健、牢固、嚴實又不失實用,我想當一個人躺進這樣一個冰冷、壓抑、封閉的容器,他一定會感到無端的恐懼。那么村里誰會第一個躺進去供他們做實驗呢?
我有些后悔了,后悔答應劉干事接待這幫子人。
他們一共四個,三男一女,男的有兩個留著長發,有一個染著燙過的黃毛。他們穿著花花綠綠或者方格子衣服,戳有破洞的牛仔褲緊勒著結實的屁股,反而那女的剪了一個毛寸頭,穿的衣服是亞麻布的,松松垮垮,看不見胸也看不見臀。他們講普通話,一個戴眼鏡,一個戴墨鏡,一個扎耳環,一個手持攝像機。他們對農村充滿好奇,據說大伙兒嘿喲嘿喲搬運機器的時候,他們在田野里為看見一只蝴蝶而欣喜。當機器運抵目的地,我慌慌張張跑去迎接,滿臉堆笑,看見他們正圍著一堆牛屎戳戳搗搗,嘻嘻哈哈。
我本打算安排他們去我家里吃住的,就像以前招待城里來的老干部那樣,殺雞宰鵝下河摸魚,看見他們那副相互打鬧、對我有失敬重的樣子,就改變了主意。
我們村的大會堂是一棟五十年代建造的土木結構建筑,在大集體時期,“社員們”在這里吃過大鍋飯,開過會,觀看過樣板戲,那時候常有駐村干部在這里居留,生火做飯。現在它破敗了,不過用條石壘成的大門頂上,那顆紅五角星依然清晰,墻壁上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等等標語也沒有褪去。我安排他們住在大會堂里。然后返身去家里為他們弄點吃的來。
當我背著米和菜回來,在大會堂門口,出現了多年前電影隊來村里放電影那般的場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從黑乎乎的門洞里涌出,將大會堂圍了個水泄不通——這些人是來做雜技的嗎?這是啥玩意兒?干什么用的?盡管村里人早已聽說有一臺制造好人的機器要運到村里來,可是面對實物誰都不愿或者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了。此刻為什么要制造好人的疑惑,就像一塊靠近火光快要流膿的凍瘡,奇癢無比,而我的回答卻撓不到癢處。因為我并不比他們了解得更多。
第二天,機器就嗡嗡嗡地響起來了。機器上的指示燈一閃一爍,有六七種顏色,顏色亮起時還會發出滴滴聲。那四個人早早地換上白大褂,在大會堂里忙乎著。他們用一塊印有宣傳圖樣的布簾在大會堂中央隔離出一個工作的區域,幾張曾經用于開會的桌子上擺滿了貌似醫療器具的東西。一些人圍著看布簾上的孔繁森、焦裕祿、邱少云、黃繼光、雷鋒、董存瑞……以及“講道德、做好人、樹新風”“克己奉公,助人為樂”等等標語。就在標語旁邊,另一些人在嘰嘰喳喳著:井下村就不造嗎?為什么要到我們村來造?我們沒有理由成為試驗品呀。
我躲得遠遠的,因為我不能說出:這是省城什么協會主席的什么哥們在搞什么行為藝術;因為劉干事有交代,在機器撤離吳村之前是不能將真相告訴村里人的,否則實驗無效,數據不真實。還說:只要做到嚴格保密,機器撤離后他們將給予每個進入機器的村民一百元錢獎勵——這是一筆不小的報酬!對于那時候的吳村,可以讓一個老人吃上一個季度的大米。這事看起來不壞,到任務完成、分發報酬之日我再向“好人”們攤牌即可。更何況,這次接待任務完成之后我個人肯定也會有一些好處的,比如多少能從山鄉政府批到幾百立方米的樹賣吧?
這么多年來,我確實每年都能從山鄉政府拿到砍樹指標,而別人是不允許私自伐木拉到山外去賣的。就算伐了,請不來木材檢查站的公職人員在每棵樹上敲上檢查站的鋼印,是運不出山的。其中的互惠互利及微妙關系,也只有親歷者能體會。所以臨近中午,我發現大會堂里除了一些孩子追來跑去地玩游戲,大人們大多去田地里忙活了,留下幾個老人、懶婦與閑漢也沒有一個肯把自己“交出來”——我就有些不悅了。我所急的,倒不是村里人拿不到一百元錢、喪失一次進財的機會,而是怕制造好人的機器過于被冷落,“好人”一個都“制造”不出來——到時劉干事要問罪于我。
“社會需要好人,好人需要制造”“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為人民服務是無限的”“一個國家,一個政府,任何時候都不能缺少好人。只有好人越來越多,社會才能越來越好……”那幾個所謂的藝術家已經不像昨天那般輕浮了,他們在白大褂之外戴了“制造好人”的紅袖套,堅持不懈地宣揚著制造好人的必要。但是那些留下來僅僅為了等著看熱鬧的聽眾們一臉茫然,他們幾乎不聽或者聽不懂普通話。我想總得有個人帶頭走進機器,至少有一二十人響應才好。我說:“你們能不能嚴肅一點,排好隊配合一下制造好人的工作?”我是用商量的口吻說的,結果出乎我的意料——
他們說:“我們現在就很好了啊,從不干壞事,要是個壞人還敢坐在這里嗎?”
我說:“要是好人就更不怕進機器了。”
他們說:“光把我們變成好人,別人都不變,將來不是明擺著讓人欺負嗎?”
我說:“凡事總有先有后嘛,做好人有什么不好?”
他們說:“那你為什么不先躺進去試一下?”
我被說得啞口,心虛地溜了。我想實在不行,就由我來做第一個試驗品吧!——如果制造好人誠如劉干事所言,僅僅是在特定時間地點拿身體表演一番的藝術,人進去再出來以后毫發無損,這又有什么?可是,就因為有了要做“第一個”的想法吧,我對那臺機器感到莫名的忌憚了。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它是真的;如果單是行為藝術的道具,何苦造得如此精密復雜呢?
二
我想說這是上級下達的命令,是政府出了政策,只要提到“政策”,沒有人不害怕的,村支兩委班子一定會依法執行。可事實是沒有這樣的政策,我拿不出紅頭文件,那就只能動員。我們村還保留大集體時期的擴音喇叭,一個裝在大會堂屋頂,一個裝在村中央榛子樹上。我在村委會樓上的播音室里對著麥克風吹了一口氣,立刻就聽到大會堂屋頂上響起了山呼海嘯般的呼吸,我嚇得僵在那兒,鼓了幾次都沒有勇氣把我的動員令頒布出去。
我本質上是一個膽小謹慎之人,之所以會輪到我擔任村主任,可能僅僅因為我是村里腦子還算活絡的“致富能手”之一——以至于我的職務不是村民選舉出來的,而是鄉長直接任命我來當的。我幾番推脫,說我不愿多事扮不來白臉黑臉,鄉長就生氣了,說你不當讓誰來當?你要讓我們進一趟山辦一個事,連一個歇腳的地方都沒有嗎?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當時情況下做村干部是不給工資的,村里某些干部精得像猴,不愿倒貼錢供鄉里人吃喝……我只好說:“那就我來當吧!”
此時,我還沒想好怎么樣才能讓村民們自愿自覺地配合“制造好人”,就像有一年有醫療隊來山里開展義診活動,他們所表現出的參與熱情一般。我知道,唯有利益的驅動才能讓他們表現出同樣的熱情,這其實也是我的人生經驗之一。比方說如果我偷偷地告訴村里人,進入機器完成“制造好人”事后是有報酬給的,我相信只要我一提錢字,連瞎子都會兩眼放光,但是我又怕一旦把“有獎勵”的秘密公布,村里人都爭先恐后地跳進機器,等到活動結束這筆錢又兌現不了。
會議是在我家里召開的。村支兩委的人陸陸續續來了。包括村支部書記松樹,副書記季權,村委副主任建設,綜治委員增輝,婦女主任阿娟,還有全村六個組的組長。他們在我家自己找凳子坐下,也有去廚房拿來碗泡茶,不一會兒他們聊起農事,說今年雨水不好糧食歉收,說著說著又開起阿娟的玩笑來。阿娟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婦女,長得高高大大、豐乳肥臀的,在村里以勤勞與潑辣著稱。每次開會,男人們的目光總愛盯著她掃來掃去。
我說:“今天召集大家開會,是因為制造好人的事情。這事情是鄉里交給我們村的一個任務。鄉里的劉干事通知時,還特別強調‘務必要配合省城來的朋友搞好這次工作’,這情況在機器運來之前,我已經說了。可是這幾天,你們是怎么做的呢,把機器從井下村運回來以后就跟沒事了一樣。明天起我建議大家分頭去動員群眾,發動群眾,而且,我們村干部最好能率先帶個頭……”
可以想見我的發言之后,反對聲如潮水般涌來,每個人都有一堆拒絕參與此事的理由。村支書干脆說:“你今天才想起后果啦?這事情本來就不該應承。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壞人?這事要是擱在以前還能分得明白,地主惡霸就是壞人,反革命右派就是壞人,只管把他們抓進機器里去制造成好人就是。可是現在,不論是狗是貓,只要他不做違法犯罪之事,你就奈何不了他哩!”
村支書都這么說了,附和我的人就更少了。副主任建設說:“我們村一直是遵紀守法的典型村。要說這機器真能將壞人變成好人,我倒建議將它運到十里坪監獄里去試試!那里面有的是壞人!”我明白他們是不會往我挖的坑里跳了,本來我還想說讓黨員同志們最先帶頭,現在只好審時度勢說:“這次鄉里安排我們村接待‘制造好人’,不是說其他村就沒有壞人或者不需要好人,恰恰我們村是遵紀守法村,表現積極村,鄉里才把我們村當作試點。既然眼下省城的人來了,機器也運來了,我們就得負起責任來嘛,哪怕動員群眾干部參與了但是沒有達到效果,那也是盡力了,可以交差了。無論如何,我們不能不管不問嘛。”
村支書到底是有覺悟之人,語重心長道:“要不這樣吧,咱既然都在這個位置上占著茅坑,還是得帶個頭,那就,從我們當中選一個代表吧……嗯,那個,大伙也用不著緊張,不用考慮誰年紀大誰職務小,我們就抓鬮,抓到誰,明天一早他自己去大會堂鉆進去就是啦。省得下面人再抱怨干部要帶頭啥的!那些嚼舌根的,我倒真想把他們都抓進去治一治哩!”
氣氛頓時凝重起來,因為誰都不敢肯定,自己會不會抓到那個進入機器的鬮。這時候我真想打破沉默,告訴大家制造好人的過程其實是一個行為藝術過程,盡管我至今不了解行為藝術是什么玩意兒,但是進入機器的人可以拿到一百元獎勵是劉干事親口說的,有了報酬自然會有人愿意做好人。——但是,松樹既然說抓鬮了,那就先抓鬮吧,我突然生發一股惡意,想看誰會是那個抓到鬮的倒霉蛋。
制鬮抓鬮的過程我就不說了,那情形就像生產隊解散時分田分山那般鄭重其事,結果卻出乎意料——我成了那個抓到“√”的人。我腦子瞬間一片空白,把那個鬮攥在手心,不知道該扔掉還是吞掉。剛才抓鬮的時候我是第二個抓的,接下來沒有抓到“√”的人在那里喊叫著:“我沒有抓到,我沒有抓到!”謎底一個一個揭開了,他們把手中的紙片攤在眾目睽睽之下,就像在證明自己的清白,只有我和村支書、婦女主任阿娟還沒有亮出鬮來。阿娟顯然是出于害怕,她滿臉通紅、胸脯起伏,有些無助地看著我:“宗文,你抓的是什么?你抓的是什么?”她那副樣子讓人愛憐,如果在平時我會抱住她的。
“讓松樹叔先來,松樹叔先來吧。”我感覺手心的紙片濕了,額頭上的汗齊刷刷地流下來。村支書松樹倒是比較淡定,說:“我都這把年紀了,是壞人怎樣是好人又怎樣?人老了自然就善了,我怕啥呢。只是,當年那些挨過批斗的人吶,不要因此來找我的麻煩。我告訴你們,那不關我的事哩!——”說著,他兩手哆哆嗦嗦、慢慢拆開紙條,上面一片空白,好比突然的失憶,他微微松口氣,對我說:“那么就剩下你倆了。”
阿娟把手中的鬮塞給建設,人就咚咚咚地跑到門外去了。建設打開紙條,上面同樣一片空白,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了我身上。我一陣熱暈,難堪,好比偷了東西要搜身一般。“一定宗文抓到了,一定是宗文抓到了!”我聽見有人喊。我沒有反駁,也沒有理由反駁,但是也不愿把鬮交出去,我一拍桌子,大聲咆哮起來:“你們別想好事……都給我滾!別他媽的煩我——”
屋里亂糟糟的,剛剛有人坐過的凳子像挨了踢的狗倒在地上,地上還有紙片、果殼、痰,以及被踩踏的雞屎,剩半碗茶水的碗。我砰地關上房門,進臥室一頭栽在床上,有一種被人強奸的感覺。
“你怎么啦?會議開得不好嗎?”妻子玫紅剛哄完螞蟻睡下,從被窩里探出頭問我。我說我抓到第一個進機器的鬮,現在不知道怎么辦。玫紅說:“咱村里不是有幾個活該閹掉的老光棍嗎,怎么不把他們抓起來改造改造?機器都運來了,難道你們還拿不準改造誰嗎?!”
我說:“你懂個屁!這是改造人的機器嗎?”
玫紅說:“那你說什么機器?”
我說:“制造好人的機器!讓全吳村都他媽的變成好人的機器!”
玫紅說:“那還不是一樣,制造好人也得把村里最壞的人先抓起來嘛!”
我說:“你抓個人試試看?現在當干部你以為好當呀。現在沒有反革命了。”
玫紅說:“你卵疼不能怪腳跟吧,你當村長就沒有義務懲治壞人嗎?咱村里的婦女晚上都不敢單獨出門你知不知道?”
我說:“你他媽的剛才不早說?等我抓完鬮了放什么閑屁!”
玫紅說:“我沒出去聽,是我不想看見那個騷貨!”
我說:“哪個騷貨?”
玫紅說:“還能哪個?又跟你眉來眼去了嗎?”
我說:“你給我閉嘴!”
燈熄了,我輾轉反側,還從來沒有這樣糾結過:明天要不要去大會堂自己將自己變成好人呢?這樣做會不會被村里人笑我慫包?——或者,我可以說服村支兩委把村里幾個公認的爛貨抓起來,逼迫他們進入機器?那幾個爛貨會不會因此記恨我,報復我呢?——不,他們不是就此變成好人了嘛,這個顧慮或許可以取消——但是,現在科技真的發展到通過一臺機器就能制造出好人來了嗎?如果真是那樣,那么我們這個社會、整個國家、全世界六十億人口,在強制執行這項制造好人計劃之后,被人類霸占的地球豈不是一夜之間變成傳說中的天堂啦?
早上昏昏沉沉起來,我又想起昨夜的糾結,想起這天要去面對的那套實實在在的機器,那張用來實施電刑似的鐵制椅子,那個棺材一樣堅固嚴密的制造艙,脊背一絲絲發涼。我想寧愿招人仇恨,不守信用,也不愿成為第一個試驗品。屋外霧氣籠罩,對面的山尖上還沒有出現太陽,我拿牙刷毛巾去小溪洗漱,心里想著村里幾個可供“改造”的爛貨:路兵,國棟,利群,集軍,路清,偉宏……這其中有流氓、無賴、賭徒、色鬼、酒瘋子,等等,要是把這些爛貨統統改造好了,吳村不知道要清凈多少。可是,我碰巧遇見的不是這幾個,而是傻瓜連橋。此刻,連橋正站在橋上往小溪里撒尿。
傻瓜屬于好人還是壞人?我想,傻瓜就跟天真無邪的嬰幼兒一樣,他只是不懂得成人世界的各種規矩、戒律、算計罷了,傻瓜之所以是傻瓜,是因為聰明人太多了。聰明人發明了體面、邏輯、利益、爭斗,制定了各種規矩,制定過程從不讓傻瓜參與。所以傻瓜是生活里唯一多余的角色。
這時,我聽見有人在喊:“喂,呆頭,你想死啊!你一大早撒尿給全村人吃啊!你個豬腦子!”是一個挑水的人,增輝,他在下游氣得肺炸,見連橋還在空中滴滴答答著,就放好水桶,拿著扁擔沖到橋上要打連橋。連橋哼哼著,腿根的東西還沒有來得及塞進褲襠,朝我跑過來。
“哼哼,哼哼,哼哼哼!”連橋的個子又瘦又高,跑動的樣子像一只螞蚱。“宗文,抓住他!抓住這個撒尿給全村人吃的家伙!他是故意的!”挑水的增輝則又矮又胖,跑起來像一只企鵝。我攔住了連橋。我們把他抓住了。
“把他押到大會堂去。把他押到大會堂去!”增輝說。
三
只是像連橋這種情況,到底靈不靈呢?制造好人宣傳語上沒有說機器能把傻瓜變得聰明。所以我很想和增輝商量,放了連橋得了,但是想到昨天抓的鬮,就保存了沉默。不管怎么說,沒有比連橋更及時的試驗品了。連橋無父無母,甚至不是吳村人,他之所以常年在村里晃蕩,是因為他姐姐嫁在吳村。他姐姐家的兒女多,姐夫薄情寡義,也不富裕,姐姐平時也不怎么照顧這個弟弟,他就像野狗一樣,在方圓五十里內打零工換口飯吃,等到餓極了才回姐姐家有什么吃什么。
不料,就在押這個傻瓜去大會堂的路上,村中榛子樹上的擴音喇叭響了,伴隨聲音擴散從樹上飛起兩只烏鴉,它們就像那不吉利的內容,正是我昨天提出的制造好人“全村動員令”。聽口音,播音人是副主任建設。他要求村里人務必配合上級派來的人搞好這次工作,并且強調說今天我們的村主任毛宗文——要率先帶頭進入機器……
我一聽,腦袋大了,這是誰給他的權力,他媽的怎么把我扯進去了?我丟下連橋就往村委會跑。村委會在大會堂隔壁,播音室在村委會樓上,我跑到村委會門口時,建設已經結束廣播正從里面出來。我上去就是一拳,打在他臉頰上,他踉蹌一下,隨后就一拳回過來,被我用胳膊肘擋開了。他就抬起一腳,差一點踢中我的下陰。我退回兩步,吼道:“你給我重新回到樓上去,撤銷我要進機器的消息!”他冷笑,說這是松樹讓他向全村公布昨天開會的決定。我說昨天開會有什么決定?他說不是你抓到那個勾字鬮嗎?
我說:“去你媽的勾字鬮!”
我們兩個拉拉扯扯,去了松樹家。
松樹說:“過了一夜,你就不承認你昨天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啦?你都多大年紀啦,還有沒有一丁點村干部的素質哩,你還想不想入黨?”
我說:“這不是一回事!”
松樹說:“我再過一年半就要退了,你的申請今年就下來了。你是村里的致富能手,讀過書,又是鄉里看重的培養對象,你做事可得動動腦子啊。但是,你硬是要帶頭不做好人,誰也攔不住,你自己去喇叭里說吧——我早就說過了,要不是你運回這些他媽的制造好人機器,本來就沒有這等鳥事!這個事情完全是胡鬧,你明天就讓他們運走吧!”
我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心想也是,我為何要昏了頭,應承鄉里的劉干事接待這一幫子猢猻?再一想,我剛才怎么忘了說可以讓連橋來帶頭的事了?我后悔得渾身沒勁,也不知道建設什么時候走到前面去了。我坐在一塊石頭上,怎么都不能接受自己的愚蠢,包括昨天召集大伙開會、關鍵時候默認抓鬮。我真想再也不管這事,溜之大吉!但是轉念一想,連橋還在大會堂,我不去增輝會不會把他給放了?我站起來,剛剛回到街上,就遇見了機器運抵吳村第一天黃昏時的情景:有那么一些吃飽了撐的、趕著看熱鬧的家伙,迎面撞見我,簡直像逮住一個在逃犯,問我怎么不在大會堂?我說我有什么義務守著大會堂!他們說,不是你要第一個鉆進機器當示范嗎?他們幸災樂禍著:“嘻嘻,嘻嘻,村長您帶了頭,我們會馬上跟來的嘛!您用得著逃嗎?凡事總有先有后嘛!”
我被激怒了,我把我所掌握的罵人話全掏出來,潑向這些混蛋!潑得他們不得不小步地往前跑,我就這樣氣勢洶洶又稀里糊涂地跟著他們到了大會堂。到了那里我才看到,已經有更多人圍在機器前觀看了。
真有人把連橋抓進去了!我屏住呼吸,不知道該留下看好人制造的過程還是趁機回家。猶猶豫豫間,只聽那個傻子在嘻嘻哼哼地笑。他怎么還笑得出來?我踮起腳尖,看到他坐在鐵椅子上,頭被那個奇怪的罩子罩住了,罩子上有很多小零件在震蕩,連橋隨著震蕩渾身發顫,嘴里發出呻吟一般的怪笑。沒有人知道他的表現是在享受呢還是在受難——因為人類這個物種在銷魂或者痛苦時,都會發出同樣的聲音。
“他沒事吧?他沒事吧?”每個觀眾都提心吊膽。
“這是在做頭部按摩吧?你看他舒服得很呢。”也有人猜測說。
這時那兩個長頭發的男人又開始宣傳制造好人的必要了。宣傳詞還是那一套。我正想走,機器突然發出一陣奇怪的嘟嘟聲,然后就像孔雀開屏一樣,那個罩子綻開了,里面的零件閃閃發光,傻瓜連橋在光暈里站起來,人們隨即發現他的褲襠處有一根東西頂著褲子,有腦子好使的人已經看出了其中奧妙,大聲起哄了。但是連橋即刻被那個穿白大褂的平胸姑娘領到躺在地上的制造艙里去了,因為傻子腿根那東西還翹著不倒,那個姑娘甚至用戴橡膠手套的手輕輕地撥弄了一下機蓋才勉強蓋下了。隨后,那機器就隨著染黃毛穿耳釘的男人在控制臺上的操作而運轉,嗡嗡嗡,嗡嗡嗡……
原來,制造艙的外殼雖然是長方形的,里面的構造卻可以千變萬化,或者顛蕩、旋轉。盡管我們看不到內部具體的運轉,但是從里面再度傳出來的呻吟能感知到,機器在使著法子刺激他。我想,機器一定是通過刺激人的穴位來增加人體內善良因子的分泌嗎?我對此一竅不通,但是好人之所以成其為好人,不就是體內的善良因子比常人多嗎?不管怎么說,人心是會變化的,人既然會墮落,那么就肯定也能升華,學校的教育是一種手段,那么先進的科技呢?也一定行!
你聽,連橋在尖叫,他叫得越響,越說明機器對他的穴位刺激大,他體內善良因子分泌就越發多,簡直如噴涌一般,多得吞噬了惡——如果傻子的體內也存在惡的話——如此看來,制造好人的原理并不復雜,其過程也沒有想象的那么可怕,它只是刺激人體機能而已,而且伴隨對人體穴位的刺激多少還有些銷魂吧?這實在是妙,好比動物為了繁衍爭奪交配權,如果沒有快感,雄性會做生死決斗嗎?以至于村里那些常年性饑渴的光棍漢們、欲望過剩的騷漢們躍躍欲試了,他們以為這機器的最大功能就是刺激男人的性器挺拔,至少它充滿了誘惑。
我沒有制止他們,巴不得他們參與其中呢,如此一來我就可以向劉干事交差了,他就可以向鄉長交差了,鄉長可以向市文聯什么主席交差了,市文聯什么主席也可以向省里什么協會的什么主席交差了。我們的干部不就是一個交差疊著另一個交差構成的嗎?我這么想著,仿佛已經看到機器撤離吳村時的情景了,吳村的這批歪瓜裂棗們已經被制造成香甜可口、營養豐富的罐頭果蔬了,功莫大焉,吳村歷史上的光輝一頁,而且我——幾乎不費吹灰之力,還能代每人領到一百元的獎勵呢,我要是不說沒有別人知道,只是我——真的可以這么做嗎?我想,我還是要做一個正直的人。
可是他們都看著我。這是干嘛?難道我這點心思都被人看穿了?——我已經忘記自己的名字在早晨的喇叭里播出過。我聽見建設在解釋說:“諸位,安靜安靜,按順序一個一個來,我沒有騙你們,我可以對天發誓,毛村長昨天晚上就決定要率先進機器做示范的,現在頭籌已經被連橋這個傻瓜拔得了,那沒辦法,現在這第二名誰來,得聽毛村長說讓不讓!”
這王八羔子,他明明是在算計我!他想當正主任一定想很久了吧!可是大庭廣眾之下不便朝他發火,只好說:“我毛宗文沒意見,你們誰想上就趕緊上吧。我看了,這機器就是拿捏筋絡刺激穴位的,你們快上去吧,我最后來,我明天來!”“那可不行,你畢竟是村長啊!我們不能跟你搶。”那幾個家伙一副奴性,都要把機會讓給我,我幾番推辭不下,真想罵娘。仿佛我就該第二個,必須第二個……
我面臨的問題,仿佛又回到了起點:我是逃走還是留下來?
猶猶豫豫間,只聽那個傻子的呻吟又傳出來了。
“啊!啊啊!”
“哼!哼哼——”
如果單從聲音的強弱上判斷,傻子的呻吟的確像是一個男人處于被動接受刺激時,那種與快感并行出現的、不是因喘息或疼痛發出的,不同于單純痛苦的呻吟。不瞞你說,我在某些個大汗淋漓的夜晚也發出來過。至于光棍與騷漢們有沒有這種體驗,就不得而知了。總之,他們開始催促我,村長你快上吧,別耽誤時間啦!他們簡直在哀求我。我想,他們(尤其那幾個老光棍)也怪可憐的,常年沒有女人,偶爾偷腥,還要冒著被閹割的危險。我說我不上了,我要回去了。他們說,你是村長啊,我們不能跟你搶哩。被這么多人推搡著,等待著,我想,我還是坐上去吧,這把鐵椅子怎么看,都像一臺頭部按摩機,鎮上的理發店里好像就有,只是理發店里那種是用來燙頭發的吧。而且劉干事不是親口說這機器就是一個道具,并不能真的制造出好人來嗎?這么想著,多少安慰了我,兩個留長頭發的男人就把我扣在椅子上了,椅子上方奇奇怪怪的罩子就罩在我的頭上了。
頓時,我的眼前漆黑一團。
那的確是“頭部按摩”,就像有很多很多釘子在扎我的腦袋,一忽兒輕一會兒重,而后那些釘子又好像變成一些吃住頭皮的吸管在吸我的腦髓,我感到整個腦袋涼颼颼的,暈乎乎的,人變得越來越輕,輕得體內仿佛只剩下空氣,要飄起來。可是突然,我的頭震了一下,沉了一下,就像有一塊拴在繩子上的石頭拽了我一下,我掉進深淵,禁不住哦了一聲,緊接著就感覺落在椅子上,我的心、我的腦髓、我的肝臟,紛紛地回來了,是通過那些脹鼓鼓的吸管傳輸進體內的,傳輸的過程有一種類似快感的麻酥感傳遍全身,甚至能聽到平時捂住耳朵才能聽到的身體的喧嘩,我說不出那是什么感受,人有些懶洋洋的……
但是伴隨麻酥感,我感到有一絲恐懼。到底恐懼什么,我說不上來。當我察覺罩住腦袋的罩子終于停止運轉,我就想跳下椅子逃走,可是我腦子懵懵、渾身乏力,就像剛剛從一個女人身上爬下來。從這點感受上來說,傻瓜連橋剛才的生理反應是正常的。那的確是一種奇異的刺激,我也不能一下子從它的控制中掙脫出來。以至于那個穿白大褂的姑娘將我扶下椅子時,我竟然感覺那白大褂下面小小的胸那么豐滿、誘人,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把。
我簡直分裂了,我是在一種不可思議的幻境與隱隱約約的恐懼中,被她領到地上那臺冷酷的制造艙里去的。當我躺在四面鐵壁鑄就的狹小空間里,黑得喘不出氣,壓抑得動彈不得,我竟然還以為穿白大褂的姑娘躺在身邊陪著我呢……
四
我終于恐懼得大喊大叫起來,當我被制造艙內的液體浸泡的時候,我不僅僅感到寒冷、黏稠,而且有灼燒感。原來灼燒感不僅僅火焰上才有,在冰冷的液體里也有,因此我懷疑制造艙內的液體是酸性的。我感到液體在旋轉,它們被形形色色的管子吸走、吐納,在制造艙內形成沖刷我身體的漩渦與激流,我的耳朵里滿是液體激蕩的聲音,那聲音如人山人海、山呼海嘯,我的嘴鼻更是多次被激流淹沒,以致呼吸困難,我想大聲地呼救,可是一張嘴那灼燒人的液體就會倒灌進喉嚨,我拼命地抬頭,頭磕到機蓋上,磕得我滿眼紅色的星,像宇宙大爆炸。
更可怕的是,艙內的液體在升溫,剛開始我還感到高興,因為我凍得發抖。然而隨著艙內溫度越來越高,我感到難受,我也不知道毛孔有沒有排汗,總之就像水煮青蛙終于發現大難臨頭時,灼燒感已經像許許多多的烙鐵在烙我,我痛苦得大聲呻吟,心跳也加快了,快得有些跟不上節奏,而且我聞到了濃烈的血腥氣,不知道這血腥氣來自艙內快要滾沸的液體,還是我已融化的身體。我意識到死亡可能就此降臨,我越發頭暈,恐怖,使勁地用拳頭擂鐵壁,想呼喊,但是我哪里還有力氣,使勁的動作只是在腦子里想想而已……
這明明是一臺殺人的機器啊!我哭了,絕望地哭了,哭得滿嘴都是灼燒喉嚨的液體,我嘗到這種液體是咸的、腥的,啊,難道我嘗到的是鮮紅的、屠戮的、滾沸的血嗎?——不,血是不灼燒人的,血是一滴滴流的……那么它到底是什么?我一邊哭一邊想,腦子轉得越來越慢,然后,我就模模糊糊地感到,眼前出現一片片色斑、色塊,它們連成一片紅色的海,我不再哭,也不再喊,我的意識漸次喪失,我開始死了,慢慢地下沉,連滿眼紅色的幻境也消失了。
——可是我真的死了嗎?我不知道。當制造艙的蓋子哐當一聲打開,我被人抬出機器的時候,還聽見有人說:“這家伙叫得比連橋響多了!舒服得暈了吧!哈哈哈哈。”他們這么說的時候,我都聽到了。可是,我是什么時候徹底暈厥的,我并不記得……我只記得醒來時,我已經在自己家了,我頭痛欲裂,有很多人瞪著我看,其中有我的家人,還有村民。
“我怎么啦?我病了嗎?”
“你終于醒了!你暈在那臺機器里了。”
我腦袋空空,就像腦髓真的被吸走了。
“什么?……機器?”
“你叫人運回來的機器呀!你忘啦?”
我努力地回想,想了很久。他們就跟我講:機器是如何運回來的,留長發穿耳釘的人是如何到來的,我是如何去大會堂的,腦袋是怎么被罩子罩住的,我又是怎么躺進棺材一樣的機器里去的。而且強調說,村里只有我和連橋躺進去過。
我身體一激靈,好像想起這么一回事了。
“你們的意思是,我變成好人啦?”
“我們怎么知道你有沒有變成好人,只有你自己知道。”
“那么連橋呢?他變了嗎?”
“他本來就傻,出來以后還是歡蹦亂跳的,想看也看不出!”
我坐起來,心情沮喪。也許我已經變成好人了,政府和社會需要的好人,也許我還是原來的那個我——這么說,不表明原來的那個我是個壞人,只是他也稱不上什么好人罷了。我問:“除了我和連橋,后來還有人進去嗎?”
“本來有人要進去的,不是看到你暈在機器里了嗎,就都回去了。”
“我是被艙內的液體淹死的,那液體就像是血,黏稠的,腥氣的,滾沸。”
“怎么會呢?機器里沒有血。”
“你怎么知道?”
“是我們幾個把你從機器里抬出來的呀!”
我定神看了看跟我說話的人,其中有前面提到的光棍與騷漢們,還有早上那個挑水的綜治委員增輝。我說:“我真的聞到了血的腥氣,還聽到山呼海嘯……那聲音好恐怖啊,就像千千萬萬人在呼口號……我想逃出來,拼命地擂四壁,可是艙內的血,灼熱的血,淹死了我……”
“一定是你做噩夢了,艙里沒有血,你不也活著嗎?”
我說你們還是走吧,我想安靜一下。他們走了后,玫紅把一些吃的東西端來了,我坐在床上吃起來,當我發現自己吃得跟往常一樣多,心里才漸漸踏實了。我在家休養了一個下午。晚上那幾個人來看我,手中提著罐頭,一進屋就喊我毛村長,問我身體好些了嗎?我故意不理他們,他們就問起玫紅來。并且跟她解釋:機器是安全的,那把椅子是根據按摩機的原理改造的,取名換腦椅(原來它有這么可怕的名字),是為了使人覺得通過它可以把壞人的腦髓換成好人的腦髓。至于那個可以躺人的制造艙,更是簡單:它是根據熱帶魚魚缸的工作原理改造的。玫紅還沒有見過熱帶魚,自然不懂得這種魚缸。他們就解釋:如何注水、加溫、水循環、制氧、抽水,然后附加一個功能,就是用大瓦力熱風把衣物快速烘干。他們說我可能就在快速烘干階段熱暈過去的。
玫紅問:“你們這么做到底為了什么?”
他們說:“為了證明還有多少人想成為好人。”
玫紅說:“那也不用專門制造這么一套機器呀。做一個調查就可以。”
他們說:“假如沒有這套機器在,你怎么知道到底誰是真正想成為好人的人?上街詢問是沒有用的,機器越逼真、保密工作越做得好,實驗的確信度越高。只有面對以假亂真的機器還要自愿自覺地進入機器的人,才是真正想成為好人的人!比如毛村長這樣的……我們都用鏡頭記錄下來了,以后要做成紀錄片呢……”
我已經忍了很久,這時抓起罐頭砸了過去。“騙子!騙子!你們別昧著良心騙人,那明明是一臺殺人的機器啊!我差一點死在里面啦……”那幾個猢猻被我罵得倉皇逃竄,有一個從門檻上摔出去,好像連門牙都磕掉了。玫紅見狀,罵你瘋了嗎?我說我想殺了他們!玫紅說都是你自找的。我說你想胳膊肘往外拐怎么的?玫紅說你怎么變成這樣了。之后我就開始后悔,其實我只想知道,這過程還是行為藝術嗎?我是不是已經變成好人了?為什么我感覺整個過程是真的在制造?我需要那幫猢猻告訴我實話。可是我把他們嚇成那樣,還敢跟我說實話嗎?
我于次日去了大會堂,順便又背了一些菜和米過去,畢竟,接待任務是劉干事交給我的,我要負責到底。大會堂內冷冷清清的,仿佛昨天那鬧鬧哄哄的場景是一個已經遠去的夢。我跟他們說,你們一定要告訴我實話。他們說,我們告訴你的就是實話。我說,那我怎么感覺真的被換了腦,而且連內臟都換掉了?他們哈哈笑起來,說你這是心理暗示。我說什么是心理暗示?他們就跟我講了女同志的“假孕”:由于焦慮而迫切的心情,有的女同志在沒有懷孕的情況下,開始厭食,惡心、嘔吐,喜吃帶刺激性的食物,這是因為想懷孕的強烈愿望,破壞了人體內分泌功能的正常進行,尤其影響下丘腦垂體對卵巢功能的調節……
我聽懂了。我說,不是我不想變成你們宣揚的那種好人,我是很想變成那種好人的,但是我真的變成了那種好人,該怎么辦?如何重新開始生活?他們說,機器是制造不出好人來的,否則我們國家遍地都是好人了,所以追求美好善良與崇高,永遠是我們永恒的追求和心中的愿望;但是有一天,我們真的變成了好人,不是很好嗎?我說,當然好,就像韋唯在歌里唱的那樣;但是——我突然打住了,我心想:呸!當我作為好人,我還能賄賂鄉長嗎?我還能販賣樹木從中牟利嗎?我還能與婦女主任保持曖昧關系嗎?我還能對村里不平之事裝聾作啞嗎?我還能路遇老人挑著擔子不去把扁擔奪過來嗎?我沒有說出這些。我想姑且相信他們吧,并且答應他們保守機器的秘密。
可是,等到夜深人靜,玫紅摟著孩子睡了,我坐靠在床頭,屋子里很冷,然而我那兩條伸進被窩的腿很暖和,因為被窩里有妻兒的體溫,我感到幸福,同時又感到身負保護他們的使命。于是我又想起早上去大會堂問那幾個人的問題了,因為它們不僅僅關系到我本人。首先,我的妻子玫紅,是山鄉水庫大壩上一個管理員的妹妹,她生在平原長在平原,有一次到她哥哥家來玩,我恰好在大壩上等柴油機船,我們可以說一見鐘情,她不顧父母反對嫁到大山里來,村里有許多光棍嫉妒我,垂涎她。我的孩子還小,偏偏那么嬌弱,之前就常被同齡人欺負。假如我真的變成一個不懂得放刁撒潑、老實巴交的榆木疙瘩,還能保護他們嗎?
還有我的這份家業:三間帶走廊的泥磚混建屋,信用社里的存款……算不上全村最好,但是你得明白,我是完全白手起家的,每一分錢每一塊瓦片,都來之不易。我們村以陳姓為主,其余是張、胡、童、吳,以上姓氏都是原住民,唯有我們毛家是村里的外來戶。究其原因,是我父親原本是個四海為家的裁縫,半生漂泊,顛沛流離,在全國解放那一年,他恰好流落于此,住在大地主陳小斤家里做衣服。不料解放軍一夜之間包圍了吳村,斃掉了陳小斤,父親的命運就這么改變了:新中國成立后他分到了陳小斤家的一間偏房,還與陳小斤最小的姨太太結了婚。盡管我們一家人夾著尾巴做人,還是被人瞧不起。等到政治運動頻發的年月,父親因為給陳小斤上墳被批斗,母親被侮辱……
父親常常夢到陳小斤,害怕得大喊大叫,臨終時他把我叫到床頭:“宗文啊,你一定要記住,我們家是外來戶,當初是陳小斤收留了我,就連你娘也是陳小斤的姨太太。等我死后,你一定要給家人造一間自己的屋,還要保護你的……娘……”父親說完就死了。那一年我十多歲,我下決心保護母親,還要造自己的屋。我偷過生產隊的糧食,賴過別人的賬,也曾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如今我奮斗到這一步,難以說盡吃了多少苦。我怎么可能因為一次接待任務,糊里糊涂地斷送了自己的前程?這么一想,我的眼前瞬間漆黑一團,腦袋似乎又被很多釘子扎破,伸進來很多吸管吸我的腦髓,我躺在構造復雜的機器里,耳朵里滿是液體激蕩的聲音,那聲音如人山人海、山呼海嘯……
他們一定是在撒謊,又圓謊!如果單是為了證明“還有多少人想成為好人”,或者為了完成“特定時間地點需要拿身體表演”的藝術,他們為什么要選擇交通不便的吳村,運來如此笨重龐大的機器?這機器,如此復雜、嚴實、精密……不祥的預感使我不安,徹夜難眠。
五
我想出了非常毒辣的一招:就是在其后兩三天,我百般游說諸如路兵、路清、國棟、利群、偉宏、集軍等一干人,去大會堂自愿制造成好人。這些家伙自然不愿意,怕跟我一樣暈死在機器。我就說,我是因為過于快活暈了過去,那種快活在最美女人身上也難以企及,因為在機器里人就像墜入一場無邊的春夢,不光有精妙儀器刺激你的身體,腦子里還會產生各種與女人交媾的幻境,女人不是一個,兩個,三個,而是你需要多少就有多少,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這些原本就放浪形骸的家伙,心生向往又半信半疑。我就暗地里許諾,如果你沒有體驗到我說的這種快活,你從機器里出來后我賠給你三十元錢,但是必須要幫我保守秘密。
簡直沒有比謊言更可怕的東西了,而比謊言更好使的是一丁點利益。上述人等為了體驗我說的那種刺激,或者想得到三十元報酬,基本上老老實實地坐上了換腦機、躺進了制造艙。我不知道他們在整個制造過程中有沒有產生像我一樣的恐懼,我真的不敢看那臺嗡嗡作響的機器,我躲在宣傳圖樣后面聽著他們的叫喚與呻吟,緊張得微微戰栗。我怕有人會像我一樣暈死在機器,怕有人在極端恐怖中跳出機器并且叫喊“這機器是真的在制造好人,里面沒有女人也不刺激,你們不要相信!不要相信!”這個情況幸好沒有發生。
其實我心里很矛盾。我既希望機器真的能把這些家伙制造成好人,他們從此勤勞善良、樂于助人,對人只懂付出不求回報,不會對我和玫紅以及村里所有安分守己的人們形成威脅,以后村里再沒有偷雞摸狗、離經叛道的事情發生,他們的改造對整個村子有利——可是,我又不希望這會成為事實,因為這些品行不端之人都能改造成甘做牛馬的好人的話,那么我這個原本就算不上壞人的人將改造成什么了呢?相比他們的改頭換面,我寧愿世界保持原來的模樣。
總之,我在那幾天墊出去幾百元錢,使得路兵、利群、國棟等人也成了制造好人的試驗品。我覺得在這樁買賣中我并沒有吃虧,因為等到項目結束我不但可以拿回成本,而且還能有所盈利!——當然,這不是我的目的,重要的事情在于:我從此可以通過觀察這些人的細微變化,來判斷機器的真偽,他們的變與不變,將成為關系自己命運的一面鏡子。也許通過此事,你會覺得我這個人老奸巨猾,心機太多了吧。事實上相反,這是愚蠢之舉。我永遠想得過于簡單,不懂得處心積慮。但是在那時候,我們都對未來一無所知,以至于就在我暗暗琢磨那臺機器是真是假、矛盾重重浮想聯翩的時候,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那天,也就是我去找松樹,試圖說服他下令讓村里幾個干部(尤其建設這等陰險小人)也進行“改造”的那一天——連橋開始做起了好事。當這事通過幾人之口反饋到我耳朵,我還站在路上咯咯笑了,我說挺好啊挺好啊,我正要為此事去找支書呢,既然機器真的管用,就應該把全村人都變成好人嘛。并且,還為自己趕在連橋表現出變成好人征象之前,提早改造了村里大部分“壞人”洋洋得意。
可是當我在松樹家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家后,不免感到傷心。
我把玫紅從溪埠頭叫回來了。
我說:“連橋做好事啦!”
玫紅說:“跟我說這個干嗎?”
我說:“他做好事了,說明機器是真的,它真的能制造好人!”
玫紅說:“那怎么啦?”
我說:“我倒成了村里第二個好人啦。”
玫紅說:“你瞧瞧你自己,像個好人嗎?”
我說:“而他們,像建設這樣的,卻沒有!以后,他就是村長啦。”
玫紅說:“你這些天到底中了什么邪,你以前不是不愿當嗎?”
我說:“我還不是為了你和兒子螞蟻!以后我不在這個位置上,樹生意可能做不成了,別的也不會爭了,更不會投靠……”我想到當我失去權力,像一只雞拔了羽毛倒掛在鉤子上,等著它的是菜刀與砧板;想到家道中落,任人擺布,想到我父親生前寄人籬下的種種不堪,我竟然想到自己有一天成了被西門慶欺負的武大郎,鼻子一酸,有些說不下去了:“玫紅,當有一天你的丈夫保護不了你和兒子,你就帶著他離開吳村,回到你娘家去吧。”
玫紅罵我神經病,并且說:“你再這么鬧下去,真該吃藥了。”
我說:“我不攔著你,真的!”
玫紅又去溪埠頭洗衣服了。
我去找傻瓜連橋。
在通往井下村的路上,他媽的,他真在鋪路呢,已經用溪灘上挑來的砂石鋪了差不多兩百米。那路頓時變得刮刮亮,就像穿了一件新衣裳。說真的,為了運回機器,路面破壞,更坑洼了,竟然沒有人想過修復它。
我踢了他一腳,問:“誰讓你來的?!”
他用鏟子耐心地鋪路:“哼哼。”
我說:“你說話。別跟我裝!”
他抬起褐銅色的臉,朝著我笑:“我自己。我已經是好人了。”
我說:“你是傻瓜!他媽的!傻瓜——”
他說:“我以前是傻瓜。現在是好人了。”
我要阻止他繼續鋪路。但是感覺這樣做有些不妥。先賢的話我忘了怎么說,但是村里老人倒是常說“修路積德”“好人有好報”。更何況,他把路修好了,哪天再把機器運出去就方便多了。于是我就問他你怎么知道自己變成好人了?我想知道這中間是不是有一條分水嶺。他哼哼個不停,問急了,就說是機器呀,機器把我變成好人了。從機器里出來的人,都要做好事。哼哼。
我被他氣得要揍他,可是拳頭幾次舉起都落不下去。倒不是怕他反抗,而是他說得那么真誠,干得這么認真。我丟下他往回走,心里說不清一種什么樣的滋味,我的眼淚撲簌簌地滾下來。我不知道那是因為看到連橋那副天真的傻樣,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悲愴,還是想到未來的我,也將跟他一樣遭人同情或者嘲笑。但是我想,一個人他要選擇做個好人并沒有錯,誰的心里都有善,誰不想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呢。我想,是我太脆弱了。我那么想保護自己,或許是我多慮了,是因為我從小缺乏安全感。
我是在歧視中長大的孩子,從小被小伙伴們欺負,他們罵我是大地主的遺腹子,我當然不是,他們就摁住我的頭讓我承認。在童年,我們村里的大人們也是這樣欺負大人的,那些別著紅袖章的人,今天打倒這個明天批斗那個,我目睹一次次你死我活的斗爭,看見血淋淋的頭。這就是所謂的童年陰影吧?想到這些,我似乎為自己找到了暫緩糾結與痛苦的理由。我想事已至此,自己是否會變成好人,也只能聽從命運的安排,順其自然了。
可是,就在回家的路上,卻有人攔住了我,使我無法從中解脫。正是那幾個被我游說進機器、同樣被制造成“好人”的人。他們得知連橋沒白沒黑地修路的事后,正在到處找我。他們有的歪著臉,有的挑著眉毛,憤憤道:“你哪兒去啦?”我說:“我在村子里走走。”他們說:“你看到連橋變成好人了嗎?”我說:“看到了。”他們說:“我們也看到了。”
我知道他們接下來要說什么了,趕在責難到來之前,趕緊說:“哥幾個不用擔心,機器制造不出好人,機器是假的,這事只有幾個內部人知道。實話說,那把鐵椅子是利用頭部按摩機改裝的,那個制造艙是利用熱帶魚魚缸改裝的;這些破玩意都是那幾個省城來的猢猻搞的什么行為藝術的道具。行為藝術你們有聽說嗎?行為藝術就是……”
他們說:“你他媽的少說點廢話。”
我說:“那幾個猢猻真的只是想知道,現在社會上還有多少人愿意成為好人。”
他們問:“你他媽的愿意嗎?”
我剛答“我愿意”,他們就撲上來抓住我衣領,告訴我他們“不愿意”。我說:“不要造次,把手拿開。”他們沒有把手拿開,而且說:“沒有人再會相信你這個騙子,你不是說躺進機器會舒服得很嗎?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嗎?有很多刺激嗎?你他媽的花言巧語騙我們進去,到底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目的?”
我解釋說:“我沒有目的。我答應鄉里的劉干事接待這幫猢猻來吳村搞什么行為藝術,就是想讓村里人多掙幾個錢。我現在可以坦誠地跟你們幾個說,動員村民參與制造好人是鄉長親口交代的,機器只是一個道具。為什么要保密呢?就是為了想知道,現在到底還有多少人自愿成為好人。所以,對每個自愿進到機器里去的村民,在機器撤離時他們將給予每人五十元錢的獎勵。因為我是自己先墊錢出來做動員和鼓勵,所以我就先給了你們三十元,剩余那二十元我是一分都少不了你們的,等我從他們那里……”
他們說:“去你媽的錢錢錢!人都要變成連橋這般的傻瓜了,有錢都不會花了,有女人都不懂得睡了,你還跟我們扯這個?現在你得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我們該怎么辦?連橋已經開始變化了,我們哥幾個會不會變成他那樣的傻瓜?!”
我說:“怎么可能呢,假如機器真的能制造出好人來,我們國家遍地都是好人了,整個世界都是好人了,我們山里人還會到現在窮得跟狗一樣生活嗎?平原上那些富人,城里那些當官的,大學里學了知識有教養的,早就來救濟我們了。”
他們卻說:“你少來這一套,如果不是你和鄉政府上下勾結起來把我們哥幾個當試驗品,這種事情能輪到我們幾個優先嗎?你們這些掌權的全他媽的把機會留給自己啦!我們哥幾個還有那個修路的傻瓜,就是被你們當試驗品使了啊!”
我說:“我不也進去了嘛!我不也進到機器里啦?要是不安全,我敢進去嗎?我們都不會變成連橋那樣的人,放心,把心擱在肚子里吧。連橋本來就是驢一樣的傻瓜,所以他去修路不足為怪。”
他們說:“你敢保證嗎?”
我說:“保證啥?”
他們說:“保證我們不會變成連橋那樣的人。”
我說:“保證。”
他們說:“那好,要是有一天我們跟著變了,你他媽的得賠錢,管我們生活!”他們不容我置辯,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摔了個四仰八叉,等我站起來,發現他們并沒有散去,其中叫利群的那個,上來用拳頭頂著我肚子說:“把口袋的錢統統掏出來。記住了,這是你欠我們的——賠款。”
要是在平常,我絕無可能忍受這種威脅,畢竟我不是幾十年前那個卑微的小男孩了。可是奇怪的是,我在那天竟然失去了正常的反抗意識,摸了摸口袋,把錢都掏出來,有幾十塊,這幫子雜種奪過去,吆喝著走去代銷店喝啤酒去了。
六
傻瓜連橋似乎很喜歡好人這個稱謂,余下的日子他一直在修路,逢人就說:“我以前是傻瓜,現在是好人了。”村里人說:“你也配,好人就你這個樣子的?”連橋并不反駁,他好像從來不知道反駁,繼續鋪著路。那路畢竟還很長,而且有些地方塌陷了,他還得砌好路基再鋪路。照他這個樣子,把路鋪到井下村還得一個月。這時,村里有老人干活回來路遇挑砂石的傻瓜,會停下來幫著做點輕巧的活。隨后,村小學的張老師每天放學后也會去幫忙。一時間,村里人有些困惑,如果說傻瓜自譽為好人后的表現值得嘲笑的話,張老師做事一貫嚴謹,老人們也是認真的,他們的參與似乎從一個側面支持了制造好人的行動。所以這事讓省城來的那幾個家伙很興奮,可能連他們自己也沒有想到,一個傻瓜因為進了機器真的成了好人,他的善舉又感染了他人。他們趁機在村里繼續宣傳,用紅油漆寫標語,可是再沒有人要求進入機器。
這期間,我的心情變得更加復雜了。如果我是一個局外人,相信我也會參與到修路的隊伍中去的。可是我怕有了這個開端,我就會在變成好人的道路上狂奔,直到有一天我傻乎乎地把房屋交出來給別人住,把信用社里的存款取出來給別人花。難道一個家境富裕的好人、一個直接面對疾苦大眾的干部,不應該這樣做嗎?更何況,我面對的是一群貪得無厭的“群眾”。他們一直眼紅我、嫉妒我。這幾年,我做樹買賣掙到一些錢,他們千方百計想讓我的買賣虧本,最不濟在運輸過程中也要偷走幾根樹。他們偷走樹照樣運不出去,就劈了燒火。現在,他們已經不止三次找我拿連橋說事,說他們也開始變了,變得不想偷懶、不想喝酒、不想賭博、也不想女人。我說這不是求之不得的事嗎?他們說這不是他們想要的生活。
他們說:“現在,我們的腦子整天聽見機器嗡嗡的聲音在響,好像有一個聲音在一遍遍地重復:你變成好人了你變成好人了你要做好事你要做好事……我們就真的想去做好事了,你知道不知道!你他媽的這樣做,是想把我們都變成傻子,將來好把我們當作奴隸使是不是?”
我說:“你們不是還沒有變成好人嘛,好人會一趟趟跑來訛詐我的錢?”
照例,他們與我吵吵嚷嚷,并要不走多少錢。但是他們的存在,總是讓我處于不安之中。我不知道這是否就叫窩囊,我變得容易妥協了,而且惶惶不可終日。我心里想恢復原狀,可是自從“被制造”以后,整個人就蔫蔫的,仿佛一身酸肉隨時會從骨架上垮塌下來。我懷疑這是那臺機器在起作用了。我把我的擔心說給玫紅聽。玫紅說:“你這是神經衰弱,不是什么‘被制造’的結果。村里那幫流氓,也不是因為你讓他們進了機器緊張成那樣,他們就是眼紅你,想瓜分你,而你偏偏讓他們抓住了一次機會。”我真是有苦難言。我感到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被一條狗咬了,還能打二十年狂犬病疫苗嗎?我勸玫紅帶著螞蟻離開吳村,我要教訓教訓這幾個人。玫紅問我怎么教訓?我一時說不出。玫紅說:“你是村干部,還是召集村委會商量商量吧。這屬于敲詐勒索呢。”
第二天我才知道,松樹到山的另一邊去探親了。建設說他家里有事不參加。我就找了另兩個干部,季權和阿華,我們一塊兒以村委的名義警告那幾個家伙,如果再跟我提什么“我們變成好人了,你要賠我們錢”,我們就去湯溪鎮派出所報案。他們笑嘻嘻的,說:“是你作為村長先欺騙我們進機器當試驗品的,你還有臉說我們?而且你又是怎么保證的?你不是說我們不會變嗎?可我們變了!”我說:“變個屁,你們不是沒有變嗎?!”他們中的一個就突然兩眼一白,就跟抽風似的倒在地上,哼哼哼地叫起來。他們說:“你看吧,他不但傻了,還被機器整出羊癇風了,你他媽的不但要賠錢,我們還要你給他贍養終老!”我感到震驚極了,這些家伙還真的架起地上那爛貨往我家里去。我們推推搡搡一番,他們才悻悻地走了。
此后幾次,他們并沒有收斂多少,只是把“賠錢”說成了“借錢”,見到我就嬉皮笑臉的。我不給借,他們就說:“你為了巴結上面的人,就把我們當試驗品、犧牲品,你把我們害成這樣,有沒有責任?!”我說:“你們口口聲聲說被機器變成好人了,怎么人品反而更壞了?!別把我的善意當成軟弱!”我跟他們爭辯起來,有時候感到無聊,就扔給他們幾塊錢,叫他們“滾遠點去死”,有時候感到悲憤,就跟他們扭成一團。我現在既害怕自己變成好人,又害怕這些壞人將永遠壞下去。兩相比較,我倒希望那機器是真的。因為機器是真的,這幾個爛貨也將變得單純善良起來。可是,現實不斷地向我證明,那機器只是一個道具。
那幫家伙訛詐我只是一個開端,現在他們的胃口越來越大了。比如,他們在代銷店賒錢賴賬,店主張口要賬,他們就把拳頭砸在桌子上。他們走在街上,不管對面走來何人,對方肩上是不是挑著擔子,從不讓路。看見雞鴨狗,非得狠狠地踢上一腳。打牌押寶總要耍賴,要么相互串通出老千,要么打架不給錢。等到晚上,這些人在巷子里晃蕩,也弄不清是想偷東西,還是想偷聽男女房事。等到次日早晨,有些人家會發現自己家的鴨子少了一只,菜地里的菜被人拔了幾棵,暗地里議論是被這幫人偷走做了夜宵,卻不敢去質問。直到有一個晚上,阿娟家的房門被人敲響了。阿娟的丈夫是個木匠,常常不在家,她自然不敢打開。于是不多久,她家窗戶上就探出了利群等人的頭,他們想從窗戶里爬進去。阿娟嚇得大喊大叫起來,而且往窗戶上潑開水,他們才慌慌張張地跑掉了。
我很是氣憤,為阿娟的事再次去找他們,警告說強奸罪可判十年。他們不屑道,我們只是想看看毛村長有沒有在她床上光著身子議事呢。我說,總有讓你們老實的時候,等著瞧!他們卻沒有改邪歸正的意思,繼續游手好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甚至公開說,反正過不了多久他們就要變成好人了,在變成好人之前,得抓緊時間好好地享受生活。所謂“享受生活”,就是做偷雞摸狗、男盜女娼的勾當。我跟村支兩委的人商量,我們要不要把這幾個人抓起來扭送到派出所去。他們說,你以為派出所能治他們多大的罪、判多少年刑?最多拘留幾天,然后回來天天找茬。我說那就任其胡作非為啦?他們說,還是由你去派出所報案,讓民警直接來抓吧。——我懂得他們是怕遭報復。于是我就一個人出發了。
那年月,山鄉水庫以內幾個村,只有井下村安有一部電話。這部電話能直接撥通鄉政府的總機。我想撥通以后,讓劉干事接電話,匯報我近期接待工作之種種艱辛,再讓他幫我把電話轉到派出所去。然而奇怪的是,就在我出門不久,我就被利群、國棟、路兵、集軍等人截住了。他們陰陽怪氣地問我要去報案嗎?我說是的,你們怎么知道?他們說,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們的火眼金睛。我說,你們別高興得太早,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們幾個遲早要被關進牢房。他們嘿嘿地笑,說你還挺會裝的呀,正人君子,你想著出賣我們不會是為了再賺一筆錢吧?我說這話什么意思?他們說你心里清楚。我的心里咯噔一聲。
他們說:“你他媽的想賺村里人的人頭費,我們不會往外說,但是你得答應我們一項發財計劃。要是你配合我們完成這項計劃,我們就此饒了你。如果你還想背著我們去告密,就別怪我們心黑手辣,擔心我們把你全家都端了!”
我想到玫紅和螞蟻,他們的安全,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接著,他們就跟我商量起如何執行他們的計劃:這個計劃就是要我以村委的名義把全村人召集起來,命令他們鉆進機器里去;要是計劃執行順利,每鉆進去一個人,我們就能賺一百元獎勵(沒想到他們已經知道這個秘密);當然這一百元獎勵,到時得由我負責去向那幾個流長頭發穿耳釘的“男不男女不女”交涉;如果誰都不愿鉆進去,我們賺不到這一百元呢,那也沒關系,我們就對這些逃避的人進行罰款,每人罰五十元,同樣是賺——至于這些錢最后怎么分,他們說我得三,他們得七。
我顯然不會答應!不說這項計劃執行起來困難重重,得罪人無數,單說我對這幫人的厭惡,就不可能為虎作倀。他們就圍住我打,試圖用拳頭逼迫我屈服,我終因寡不敵眾,跟著他們回到了村里。
第二天,我以為他們已經打消這項荒唐的計劃,我也準備打消去井下村打電話報案了。并且,我想早點讓省城來的這幫人把機器運走,我對這幫子猢猻的到來,簡直后悔得想吃包子結果卻吞了屎,有口難言。不料村里的兩個喇叭,這時候突然響了,其播報者又是建設。播報的內容,正是昨天那幫流氓要挾我與他們合作的計劃,即以村委會的名義,命令全村人在三天之內到大會堂自愿接受機器“制造好人”,這是“利在今天,功在千秋的事業”“只有全村人都變成好人,抱有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我們村才能過上安定富裕的生活”,云云。
其時,村支書松樹還沒有從山的另一邊探親歸來,副主任建設又越權播報這樣緊急的命令,村里人都跑來找我問怎么回事。我說你們不要理會,這是村里的流氓地痞勾結建設搞的鬼,就是為了賺村里人的錢。他們問怎么賺我們的錢呢?我說他們將對不愿進機器的人進行罰款,不就是賺錢嗎?他們一下子愣住了,說正副兩個村長各執一詞,到底該聽誰的呀!我說你們可聽可不聽,如果聽我的,寧愿進機器也不要交罰款,反正機器是造不出好人來的,你們看看這些個流氓地痞的所作所為就知道了!他們說,就算機器制造不出好人來,我們也不愿變成像他們那樣的壞人啊!他們的話一下子擊中了我。
我決定再次冒險,去井下村打電話報案。一來,我是一個村干部,有責任身先士卒、懲惡揚善;二來,我也從村里人“不愿變成像他們那樣的壞人”的態度中看到了希望。我想,大部分村里人還是不愿變壞的,有正義感的,正義終將壓倒邪惡。那么等到警察到來之際,這些天以來因為制造好人引起的種種糾結、矛盾、恐懼、沖突、誤會、妥協,也該他媽的結束了。這場鬧劇的結果是,我們已經知道哪些人愿意成為好人,哪些人愿意成為壞人,哪些人不想成為好人也不想變成壞人……那幾個省城來的所謂藝術家,不就想知道這些嗎?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吳村也該他媽的恢復日常的生活了。
七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井下村的電話出了故障,整整一個星期了。難怪鄉里的劉干事一直沒有找我詢問制造好人的進展。他一定想不到我已經控制不了吳村的局面了,或者他也可能根本沒有關心過。我有些沮喪,抬頭看了看天,太陽還新新鮮鮮的,就像一個人的少年。我一不做二不休,決定直接去鄉政府報案得了。我就從井下村出發了,大踏步地往和尚村趕,過了和尚村,又大踏步地往學嶺村趕,過了學嶺村,前面就是煙波浩渺的山鄉水庫了。
我記得那一天,我雖然從井下村步行到學嶺村,這一路上沒有遇到出山的拖拉機,但是在水庫碼頭上沒等多久,柴油機船倒是來了。我就乘上出山的柴油機船,船在水中吃力地劃開一條道,身后激起雪白的浪花。船上人不多,卻有一個熟人,他問我哪兒去,干什么?我說去走親戚。我怕他問起制造好人的事情來,就找一個角落往甲板上一躺假裝睡著了。結果等船靠了岸,那個人大聲喊我的名字,我才發現自己真的睡著了。我暈頭暈腦地跟著他跳上岸,那人果然問起制造好人的事,我支支吾吾說,這是一項關于“還有多少人想成為好人”的測試。那個人問“還多嗎,那還多嗎?”一副興趣盎然的樣子。
我還是不想跟他談論此事。假如一路談下去,我怎么說:我一個村長怕變成好人嚇得寢食難安?我怎么說我因為決策失誤,最后竟落得被村里一幫子流氓無賴欺負的下場?這個事情的是非對錯暫且不論,首先顯得我很愚蠢和窩囊。這事情要從我口中親自說出來,還是很難辦到。所以當我們走到大壩上,我就跟那人指指一棟灰色的建筑,急慌慌地走了。一邊逃還一邊想:幸好我在這里真有一個親戚,而且大壩上說不定就有電話機,那就用不著再去山鄉政府找劉干事匯報了。
不巧的是,當我找到玫紅她哥時,他正在喝酒。這個世界上喝酒的方式多種多樣,但我可以肯定地說,我最不喜歡的就是他那種喝酒的方式了。他喝一頓酒,非要做五條不同品種的魚,魚一般都是他親自釣的,情況一般是哪天他釣全了五個品種的魚時,就準備大醉一場。我去的時候,他正吃完桌上的第三條魚,三副魚骨完完整整精致得如同工藝品,但是他本人好像有點神志不清了,叫我坐在他對面,直愣愣地瞪著我。我說我有急事,問他大壩上有電話機嗎?他吼了一聲:“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坐著!”
我一個山里人能娶到平原上長大的玫紅,眼前這個紅鼻子男人功不可沒。加上我的肚子也確實餓了,就拿起筷子叼了一口魚肉,繼而與他碰酒。原來,他每次喝酒要做五條魚,是因為他懷疑妻子前后與五個男人關系曖昧,所以于他而言釣魚煎魚吃魚的過程,也是內心煎熬的過程。他在這個過程里試探、殺戮、復仇,也在這個過程里受傷,乃至不能承受。所以當最后一條魚被我倆吃得差不多時,他拿來一個鍋鏟,將盤里的五副魚骨搗了一個粉碎。最后他指著我說:“你你們村,不是運運來了……制造好人的機器嗎?你答應我,把那些混混蛋……電站的,鄉鄉里的,供銷社的……統統抓進去!就是這些混混蛋……”
他這么一說,我才想起了正事,跑到屋外一看,時間已經過去很久,太陽都快偏西了。我急忙回屋問玫紅她哥大壩上有電話機嗎?他說有,帶我走進一間屋子,然后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我哪里顧得上管他,拿起電話就撥打,可是無論撥哪個數字,聽筒都像黑夜那樣沉寂。那么壞掉的不是電話機,而是整個線路出了問題?我把玫紅她哥扶上他屋里的床,就下了大壩去公路上等車,我等了很久的車,最后不得不搭坐一個人的自行車后座,趕到了鄉政府。此時只有一個老頭和一條狼狗待在大院里,老頭告訴我,劉干事早就下班回鎮上去了。而且,鄉里的電話也照樣不通,說是湯溪鎮那邊在更新電纜。
我想去鎮上,去派出所,可是眼看著天黑下來,我想,或許村里的情況還沒有緊迫到要連夜趕去鎮上報案。我就走路回到大壩,在玫紅她哥那里住下了。此時他已經醒來,卻是一副死人樣,我倆都沒吃晚飯,在沉默不語中想著心事,熬到天亮。然后,在朝霞映紅水面時,我就再次準備離開大壩,去下面的公路上等車去鎮上了。可是公共汽車要到十點鐘才能來。我開始感到焦躁,而且摻雜著不安,隱隱感到要發生什么事一樣。
果然,在早上第一班出山的柴油機船到達大壩以后,不好的消息傳來了。從吳村逃出來的幾個人告訴我,村里已經完全亂套了。
我說:“怎么回事,說清楚!說說清楚!!”
我說這話的時候,一顆心痙成一團。
他們說:“昨天你走后,國棟、利群他們幾個就挨家挨戶催人啦!”
我說:“他們敢?!”
他們說:“他們就像瘋了一樣,在喇叭里叫囂、命令,國棟帶的頭,說為了完成上面交給我們村的制造好人任務,村里人只有兩條路可選:一條就是去大會堂鉆進機器變成好人,一條就是交出五十元罰款;如果你交不出五十元罰款,他們就強行把你家值錢的東西拖走,或者把人塞進機器,就像每年搞計劃生育的干部進村一樣……”
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但愿這是一場夢。可是,我們都在太陽底下站著,睜著眼睛,腦子清醒,只是講述人的眼睛里滿含恐懼,就像還沒有從噩夢中遁出來:“他們每個人手臂上別著紅袖章,這些紅袖章也不知道從哪里搞來的,在國棟、利群的帶領下,一幫子人威風凜凜的,在他們的恐嚇下,不少人不敢反抗,也不敢逃,交出了罰款……也有人跟他們對著干,拿菜刀站在門口不許他們靠近;但是更多的人,害怕得四處躲藏,也有跪下來求饒的……還有幾個鳥人,竟然學他們的樣,跟在他們身后抓人,當走狗……”
我的腦袋嗡嗡轟響,身上的血管在發脹。我知道,他們遲早要鬧事的,他們是在你死我活的斗爭中長大的孩子,童年的陰影造就了我這樣的性格,也造就了他們那樣的性格,這下完蛋了!
我問:“我家玫紅和螞蟻,你們有看到嗎?!”
他們中一個說:“他們我不知道,我逃出來時,村里到處是哭聲,喊聲,狗叫聲,喇叭聲,我看見有人在砸你家的門,應該在里面吧。我還看到建設,被他們綁在村中央榛子樹上,頭上戴著高帽……”
“建設怎么啦?不是他在廣播里發布的命令嗎?”
“還能哪樣?一定是他一看情況不妙害怕了,他反對國棟、利群他們再胡鬧下去了唄!可惜為時已晚,那些混賬東西氣勢洶洶著哩!反正建設被他們綁在樹上,跟他綁在一塊的,還有季權,還有阻止那幫人進學校的張老師,頭上都是血……”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呀,他媽的——就不怕法律治他們的罪嗎?!”
“你還說呢,就是因為聽說你出來報案,才把他們惹急啦!他們說,他們是為了你才自告奮勇鉆進機器變成好人的!可你竟然要當叛徒!他們說,等你回去他們饒不了你!”
我氣憤得快要發不出聲了。我恨不得有分身術,一個飛到湯溪鎮派出所去報案,一個飛到吳村去制止那幫流氓。可是我只有一個身軀。最后好說歹說,那幾個村里人代替我去鄉政府為整個村求救,我自己則乘下一班柴油機船趕往吳村。
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制止暴行發生;也只有一個祈愿,就是希望妻兒平安。可是進山的柴油機船老不開走,船主嫌進山的人太少。我去把玫紅她哥叫來說情,船才開了。我上了岸就奔著走,累了就歇口氣,等我趕到吳村,已經中午了。遠遠的,就遇到逃出來的村里人。他們大部分是老人、婦女和孩子。他們見到我,就差遇到救星那般跪下了。我問現在村里什么情況,他們說現在好多了,國棟、利群等人不挨家挨戶催人去大會堂了,喇叭也停半晌了。我問國棟他們干什么去了?他們說跟省城來的人吵起來了。
我問:“怎么吵起來了?”
他們說:“那幾個長頭發看見抓來的人越來越多,大概也害怕了。那幾個人說,制造好人一定要自愿,勸國棟他們別再抓人了。那幾個人不給開機器,也不再給什么獎勵……利群、國棟他們見再撈不到什么好處,哪里肯答應……那幾個人也不是好惹的,他們帶有防身的電棍哩!”
我沒有再聽他們講下去,快步往大會堂里跑,我怕一場惡戰就要發生。我知道村里幾個爛貨,他們沒有膽量殺人,但是卑劣齷齪、狗彘不如,把省城來的那幾個搞得皮開肉綻、頭破血流是有可能的。因此,我的心怦怦跳得很緊,我多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我要承擔多少責任,更不知道當我出現在大會堂,那幫人會怎樣對付我。我如驚弓之鳥膽戰心驚,以至于螞蟻——我可憐的孩子——從溪邊草叢中跳出來抱住我的腿,我以為是那幾個爛貨跳出來要我的命。
我喊起來:“螞蟻,怎么是你?你媽媽呢?!”
螞蟻滿臉污漬,嘴唇烏紫,哭著說:“爸,爸!——媽,我媽昨天晚上就逃到山上去了。嗚嗚。”
我說:“你先別哭,告訴爸爸怎么回事,媽媽為什么逃山上去了?”
螞蟻哭哭啼啼著:“昨天,昨天村里有一群人,他們要沖進咱家搶東西……我害怕,門砸開了,媽媽不讓他們進來,他們就……嗚嗚,跟媽媽打架……他們把家里的抽屜都翻遍了,還把媽媽摁在床上……”
“哪幾個……快說啊!”
“國棟,路兵,利群,嗚嗚,我忘了,好像還有增輝……”
我不敢往下聽,也不愿往下想,我的眼前一團漆黑。我的腦海中閃過玫紅被摁在床上,她拼命地掙扎,她的無助……我叫螞蟻沿著溪灘自己回家去,我則闖進附近一戶人家從門后頭找到一把長柄砍刀。這種刀一般用于修整高處的樹枝,像一件古代的兵器,我雙手攥緊刀柄,半舉著它,噌噌噌地向大會堂沖去……
八
大會堂里亂糟糟的正在爭吵,——可能那幾個長頭發拒絕再造好人,也可能村里那幾個爛貨正逼他們拿出自認為應得的報酬,我不知道,我并不關心這些……我只看到離我最近的人是國棟,這個理光頭、別紅袖章的東西是這幫人里年紀最大的……同時我也看到大會堂里的人都瞪著我,我又氣又急牙齒打戰,內心激發出一股更大的仇恨,我想到了結束這幫流氓無賴混蛋畜生的性命之后結束自己……我惡狠狠地舞了一下手中的砍刀,砍刀配合著我,吱吱地劃過那些紛繁的思緒,極速地沿著弧線落下去——只見他們“啊!”的一聲叫起來了。
我一邊揮舞砍刀,一邊嗷嗷亂叫,就像古代戰場上的將帥,騎著高頭大馬,左沖右突……而結局,正如你所預料的那樣:我們大約打了十多個回合,他們有的拿凳子砸我,有的拿扁擔劈過來,有的拿打斷的棍子刺向我,都被我撥開了。但是就在我以為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我的砍刀砍中了一只拿扁擔的手,只見那手突然丟了扁擔,垂掛在身后晃蕩,我為之一振,乘機迎著另幾個猛砍,這么一來他們的陣腳就亂了,朝門外倉皇逃竄。
那些家伙就像被鐵棍打瘸腿的惡狗那般,嗷嗷叫著從一扇門里逃走了。
當大會堂里的人四下逃散之后,我才扶住一根柱子,劇烈地喘息著。這時,我才察覺機器還在運轉著: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
噠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
我承認,我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我感到頭暈,惡心,滿眼色塊,在旋轉,我的耳朵里,再次響起了那聲音,如人山人海、山呼海嘯。可是,我沒有倒下去。在沒有人的大會堂,我看見了同樣喘著粗氣的機器,一共有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一把仍在震蕩的鐵制椅子;第二部分,是一個立式的柜子;第三部分,是一口密封的容器;它們分別叫:換腦椅,控制臺,制造艙……
不瞞你說,當我看著這三樣東西,內心頓時涌上無以言說的悲哀和巨大的恐怖感,各種情緒:憤怒,屈辱,恐懼,痛苦,善惡,甚至慈悲,都出現了,我的腦袋就像一個大轉盤,它無序地轉著……我就再一次舉起手里的砍刀,歇斯底里地,用盡全力掄向機器。它們就是在那時候被我砸壞的。我整整砸了一二十分鐘,直到冒出火星的砍刀變形了,手掌被刀柄震得發麻,整個人精疲力竭,嗓子里吐出來一口結成淤塊的血,癱了下去……
我癱在了地上,微微發抖。
我安靜地看著:滿地破碎的零件,折斷的管線,扭曲的鐵板,裂開的機殼,裸露的機芯,顫動的儀表,閃爍的指示燈,顯示儀,玻璃碎片,以及被人踩踏的布簾,臺燈,記錄冊,棕色器皿,以及委蛇于地的宣傳圖樣,紅色橫幅,不知道誰的鞋子,錘子,紅袖章,沾血的扁擔,繩子,煙殼,手指,還有似有似無的回聲……我的眼淚遏制不止地涌下來。
——然后……我被抓走了。
隨后抓走的,還有上面出現的那幫人渣,小部分參與作惡的村民。
我無意羅列具體人名,那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名單,我也無意羅列種種罪名,那會讓你瞠目結舌、毛骨悚然。我相信誰也不會想到,在那短短的幾天之內,竟會有那么多人喪失理智犯了罪。因為制造好人,仿佛一塊石頭扔進了水潭,石頭蕩起層層漣漪,他媽的還掀起了波浪,暗潮洶涌。吳村從此成了一個罪惡的村莊,恐怖的村莊,一個需要真正改造的村莊。
而我是所有被抓走的人中判刑最重、刑期最長的。關押、改造我的正是十里坪監獄。監獄里的勞教生活就別提了:我進去的時候,體重一百三十五斤,出獄的時候只剩一百零一斤;我進去的時候有十根手指,出獄的時候只剩下五根;我進去的時候,是一個沒到四十歲的中年人,出獄那天儼然一個半老頭子。但令我欣慰的是,在我服刑期間,玫紅一直沒有改嫁,她還等著我,螞蟻也沒有停止生長,他長得很高了。他倆站在大門外,我一眼就認出了,因為我心里盼著他們來。他們卻猶猶豫豫,不敢朝我走近。我說喂,是我啊,我是宗文啊。說完我的鼻子就酸了,我們三個,抱在一起哭了很久。
自那以后,我就帶著妻兒在外地打工。我們很少回吳村。我們在城市邊緣地帶尋求生存空間。我從事繁重體力勞動,玫紅給城里人家當保姆做鐘點工,螞蟻在簡陋的農民工子弟學校就讀。即便困難重重顛沛流離,我們也不曾想過回去,甚至平時幾乎不談論吳村,或者不談村里某些人,唯恐往事碰觸內心的創痛——但是偶爾,還是會聽玫紅不經意說起,她在吳村時的所見所聞:那些被抓走的人陸陸續續刑滿釋放回到村里以后,繼續過著跟以前一樣粗鄙的生活,村里人更加畏懼他們了;唯有連橋是真的變得越來越好了,這個傻瓜不但把路修到了井下村,還用一根又一根毛竹從山上接來了山泉水;但是吳村人至今還在罵我,罵我運回那套機器賺錢,而且舉著砍刀殺人……
是的,我是一個臭名昭著的人。故事就要結束了,我不知道這是懺悔還是控訴。在時隔多年之后,最后我想說的是,我至今不知道那套機器,它僅僅是行為藝術的道具,還是國家準備大面積推廣的試驗品?它后來沒有在更大范圍內試行,難道真的與它在吳村的實驗失敗有關嗎?——我不知道。我唯一敢肯定的是,我在機器內的恐怖體驗是真實的,我一直不相信那是幻聽幻覺。但我無法解釋,機器為什么沒有把我和其他人都制造成像連橋那樣的好人?
世界上的謎太多了,或許在那機器上有兩個鍵,一個鍵摁下去它能讓你變成好人,另一個鍵摁下去它能讓我變成壞人?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那幾個“省城來的朋友”,那幫子猢猻!他們是不是真的藝術家,他們搞的是不是真的行為藝術?在我被抓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聽說過他們,也無從打聽。
責任編輯 李倩倩
題 圖 黃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