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站:最后一個黑夜
毛韭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大塊一大塊的黑,砸向毛韭的眼珠。毛韭害怕這黑把自己淹沒或是掩埋,就使勁用手搓著眼球。搓出了金星,搓破了眼皮,搓塌了眼眶,搓掉了睫毛。她要讓眼睛睜著,濕潤地睜著。只有那樣,她才可以好好走路。路,只有在眼睛的配合下,才能走得更好。毛韭就是這樣想的。如同食物,只有在嘴巴的配合下,才算是真正的壽終正寢。
但是,此刻,毛韭分明是兩個毛韭。
一個在說:我要學個壞,老天也不讓。一個又在說:他衣服都脫了,老天不讓。他的皮膚可真黑,像用泥巴文了身。
毛韭第一次覺得,今夜的黑,是有模有樣的。是石頭、大糞、土坷垃、剛砌起的牛圈、破墻頭、舊衣柜……也是棺材!它們,排山倒海,一浪高過一浪。更可怕的,它沒有聲音!如同做了一個噩夢,沒有聲音。
聲音把自己隱身了嗎?不,是獻身了。獻身給顏色了——它獻給了黑!我也獻給了黑?不,沒有,只差那么一點,一點。
毛韭自問自答。那是在用自己的尿解渴。她也只剩下那么一點點了,可是這一點,如同一根針,別在心的位置。痛著,扎著。好像她的行為稍有不正,那針就要扎一下。
遠處,山也在醞釀黑暗。正一團團地,長了腿,借著風道,向她撲來。山雨欲來風滿樓。那么遠的山,十面埋伏,拉著草拖著樹,還粘著野老鷂子突然失地的悲鳴。綿長絕望。
我要走個下坡路,我要學個壞,山也不讓!
毛韭嘟嘟囔囔,把嘴揪成韭菜花狀。實實的一大朵,風一吹,每一粒都是怨尤,即將撒滿大地。
前面,是四元店。這是鼻子告訴她的。四元店,能炒出什么?土豆絲,加根芹菜。大豆腐,加根辣椒。或是茄子,鉆進已經不潔的熱油里。不潔,她想到了不潔。那油,炸過土豆塊、花生、蝦片、臭咸魚……
它還能干凈嗎?
四元店里飄出了餃子味。她想到了吐沫。因為一口吐沫,毛韭昨天剛丟了飯碗。
就是昨天,她還在這里工作。
一個男人,要吃四元錢的餃子。餃子端上來,筷子擺上、餐巾紙鋪上、蒜泥辣椒醬油醋圍上。四元錢的餃子,陣容不比王府餃子宴差多少。可是,這不行。他要吃蒜瓣,毛韭就去后廚,在油煙里摸來了蒜瓣。摸來了,他說要吃帶皮的蒜瓣,不要這赤身裸體的。毛韭臉上一陣燒,折回去,拿來帶皮的。蒜瓣穿了衣服,體面了吧?可是依舊不行,他要整頭蒜,不要這妻離子散的。他用了妻離子散,多難聽!何必拉家扯口,說上這些不吉利的?她依了他,又越過后廚到后墻上摘了頭整蒜。還是不行,他說要紫皮蒜,營養價值高。他把營養學說搬來。四元店閉目合眼,毛韭要精神十足,迎接每一位神經病。她忍了他,重走油煙路,爬墻像擠虱子蟣子一樣,一頭一頭排查,好歹逮到了一頭紫皮蒜。比逮跳蚤費勁。這回行了,關于大蒜的長跑終于結束了。
他還要一杯水。
毛韭轉身就倒了一杯白開水。倒完就后悔了。白,多么可怕!在白上,人的想象力是無止境的。人的欲望是不要臉的。果真,他不要臉。他說要喝茶水。茶水得上后廚泡。毛韭轉身又去了后廚,心想一步到位吧,是不是有點泡沫最好?這樣,她就吐了一口唾沫。吐沫在水杯里轉來轉去,無家可歸。茶葉不認識吐沫。嘴里吐出了吐沫,眼角流出了淚水。嘴為尊嚴而戰,眼為戰勝而傷。那個變態,就這樣吃了餃子。吃得異常滿足。因為他折騰一個女人跑了十一趟。四元錢的餃子!
但是,她不干了,再也不能干了。就算他有心情貓玩耗子,她也沒有吐沫了。四元店還有椅子、抹布、飲料、打火機、散裝小燒、盤子……碰上這樣的吃貨,每個物件都可能搖身一變,一起變態,折磨一個嗷嗷待哺的女工。
腳下,是省道。
這是腳告訴她的。過往的車輛,發出了疲于奔命的尖叫。尖叫聲追著車身,那感覺是一個女人,正在猛追著狠心遺棄她的男人——死也追不上。最后,只能像刀,立在毛韭的耳朵里。生存的空間異常局促,擠著嚎叫,回響許久。或是狹路相逢,數個大燈紅著眼。也有趕夜撩騷的司機把頭探出來:娘們,上車?或是:你媽,讓開!毛韭一概不理,這樣的免疫力,她有。要多少有多少。這事以后再說。毛韭現在急著回家,過了午夜十二點,這道上便人鬼不分了,她心里也突突。
前面,突然現出“甩水灣”。
毛韭要去雙橋村,怎么出現了“甩水灣”?她急出一身冷汗。夜風吃汗,一邊出,一邊吹。毛韭的身子骨一緊一松。她又想起了那個男人,真黑,像鍋底灰。不過,她必須有能力戰勝這黑。家在哪,比皮膚為什么那么黑更重要。
難道,是這省道晚上要睡覺,睡錯了方向?“甩水灣”就是甩水灣村,與雙橋村南轅北轍。怎么可能走錯?四元店就在通往雙橋村的路上啊?“甩水灣”早就沒有人煙了啊?毛韭住在雙橋村,這是千真萬確的。毛韭就住在這省道的邊上,雙橋村第一家,這也是千真萬確的。
毛韭有著超強的自我認證能力。這樣,她就把膽撐大,大步向前走。她要趁自己的膽未撐破之前,栽進自己的家門。
那一定是栽進去的。
院子里,沒有一件活物認領她。
一條省道,把農村開膛破肚了。
一年前,毛韭養了鴨子,鴨往省道上跑。有了省道,鴨勤快得要死,天天想著走秀,攔也攔不住。養了雞,雞也不聽話,非要去做省道上的異類。養了狗,狗也不著調,見什么都咬,咬不著就上道。就這樣,雞鴨狗,今天少一只,明天缺一對,漸漸化整為零。家有萬貫帶毛的不算。
但,這是毛韭的家。
當毛韭用手摸著鎖眼,把鑰匙插進去時,門開了!自己的家,在甩水灣村打開了。再往里走,向右拐個彎,是床。是床就對了!全村只有毛韭家睡床,對了對了。為什么只有她家睡床?因為毛韭這間小屋實在太小,如果弄個炕,插一只腳都困難了。炕是硬規矩,炕太死性。床,晚上放下,白天豎起。能讓她的白天不局促,也能讓她的黑天不出軌——
睡在床上,不是睡在地上,那就是不出軌。
再伸手一摸:不對了,不對了!一個大活人不見了!
他爸?他爸?
毛韭床上床底嗅著。沒人。
他爸!你別嚇我!
毛韭里屋外屋找。沒人。
死哪去了?我告訴你!你別沒事找事!你當我做什么去了?這大半夜的!我容易嗎?我為了誰?
依舊沒人。
你吭個聲,你放個屁!誰有時間跟你藏貓貓?我一肚子餓,一身汗,再不吭聲,我開罵了,我讓鄰居們都知道,讓他們笑話你!我罵了——
毛韭也是急了,急出眼淚。
以往,毛韭的男人最怕毛韭在晚上與他吵架。一吵,祖宗奶奶一大串,一會,全村的燈就像葡萄一樣亮了。那是一串眼珠子。能亮一夜,也能亮一個月,一年——就看吵架的級別。那真是把人丟到被窩里了。誰都知道,毛韭的男人,那方面不行。不可能行,一個半殘的人。怎么殘的?毛韭從來不愿細說。但是,甩水灣村的人都知道。雙橋村的人也有一小半知道。農村,最可恨的就是家家沒有隱私。這家望著那家的房頭,一覽無余,何時生火做飯,何時拉燈起夜,都有奸細。那炊煙、那電燈就是奸細。
甩水灣村挨著一個大水庫,多大?差不多東北老大。挨著水,那隱私就順水淌了,枝枝杈杈,像長瘋的大樹,每一片葉子,就是一張嘴。甩水灣村是樹根,根深水盛。雙橋村是樹梢,加之后來一條省道的橫沖直撞,隱私多少有些膽怯。或者說水少了,隱私活不下去。毛韭也是因為這,全家搬遷到這里。不搬,孩子的學就難上了。孩子的心,針鼻大小,穿不上那鋼筋般粗狀的事件。怎么殘的?毛韭現在不愿回想,但是不想不行。仿佛那是一個要生的孩子,生到半截,是回不去的。
腳在雜石亂柴上瘋跑,心在殘肢斷腿上糾結。怎么殘的?怎么殘的?
滾……
毛韭這一聲歇斯底里的“滾”,好似把自己的五官震掉了。她慌亂地把自己的眼睛撿起來,又把耳朵拽回來。
他爸?他爸!
毛韭沖著天喊。帶著哭腔了。她能隱約感覺到,自己的男人在天上。因為地上都找了。一個半殘的人,靠手,能爬到哪里?毛韭不能喊,再喊就是“狼來了”。
天上漸漸現出一顆星。這顆星,像植物,長在天空。那柔弱的星毛,風一吹,云一動,就要失身。這多像現在的毛韭,沒有土地,無處扎根。毛韭再看看天,天空又漸漸現出半輪月。這半輪月,虛弓著身子,月身上的白紗,一層一層,咋像個披麻戴孝的寡婦?月下,白天洗過的面袋子,一個兩個三個……咋像經幡?毛韭越想越發毛。拉電閘。她才想起電。每次她出家門,都是把電閘拉滅。就怕自己的男人尋死覓活。
今夜,這樣的黑暗,只有人類造出的電,才能將它劈開。電閘在東房頭上,一個健全的人,也要爬上梯子才能夠得著。而此刻,毛韭的殘疾男人,就倒在梯子底下。
第二站:像稀泥一樣的早晨
雨,憋了一夜,清晨,天就尿褲子了。無聲無響,那是一件羞恥的事。但是,那只是短暫的。一刻鐘后,大雨滂沱了。濕了山,漲了河。石頭,抓著泥土不放。泥土是它的短褲,石頭害怕被脫光,離開土地,它恐慌。匍匐在地上的蔓兒和秧兒,裹著稀泥喝水。那是一種自救,只有喝干,才有地方容身。那也是一場戰爭。葉子漸漸掌握了技巧,雨來了,喝不下,就倒掉。倒給腳下的土地,倒給風,倒給石頭。
喔……啊……
村干部蘇瓦燕頂著晨雨來了。蘇瓦燕一夜沒睡。眼皮松軟,眼神無光。他像是剛從地底下鉆出來,不敢看死人,也不敢看活人。只把眼睛瞇成正午老貓狀,用嘴鋪排一切。兩片嘴,褪色了,舊帆布片一樣翻卷著。每動一次,都要費勁地從口腔深處運來唾液。
喔……啊……
又是一聲雞叫,一聲鵝叫,他的嗓子才非常吝嗇地打開了一道小門。那兩片嘴,沒有身體自來水的滋潤,一個話芽也運不出來。嗓子和嘴的合作總是不愉快。
喔……喔……喔……
蘇瓦燕這只雞,又叫三遍,才把嗓門又擴了擴。他也許幾夜沒睡了。
蘇瓦燕應該是滿語,燕也不是這個燕。可是,村民向來不細糾這些,是禽是獸,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希望他們的村干部是個頂天立地的人。
這事,這事,這事,都趕一起了!
蘇瓦燕的腳在泥土里轉圈,舌頭在口腔里轉圈,腦袋在衣領里轉圈。脖子細得嚇人,靠聲音維持著與身體的粘連。一身的褶子,照著一臉的皺紋。這些日子,他也過得不舒坦哪。頭皮上還掛著幾縷豆角秧兒,戴了綠,他不知道。
怎么觸電呢?都什么年代了?這事還麻煩呢!
喔……啊……
做一回人,再做一回禽。
蘇瓦燕咬著手指頭,指頭上有一個“倒嗆刺”。他一邊啃,一邊琢磨怎么辦這喪事。這喪事,與人命案一步之遙。殘疾、電閘、女人半夜不在家,這幾樣加起來,就是發瘋的野蘇,種子成簸箕地撒。正經莊稼,很難活命了。他常去上邊開會,知道一個人非正常死亡,不簡單。
村民一個粘著一個,像網里的魚,都來了。泥鰍也來了。喪事不比喜事,喜事可以后補。喪事不行,必須當場兌現,在陽間兌現,在下葬前兌現。出錢、出力、出聲、出勸、出殯,各盡其能——這才叫村子。
這事真是麻煩!還是在半夜,真是麻煩!毛韭,你說說你昨晚去哪里了?你說說情況,我好想想辦法……
蘇瓦燕蹲下了。他想從毛韭嘴里掏出個活路來。
毛韭封喉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是想說話的,一連吐了幾口吐沫,就是吐不出聲來。急得直抓臉。
你……你這樣,看我——喔……啊……
蘇瓦燕把自己的藥方拿來,剛用過,應該好使。毛韭接過來試了一下,嘴巴畫了一個小圓,又畫了一個大圓。依舊是無聲戲。
你說你,你還封上喉了!你什么時候封不行呢?偏在這個時候封?你自己的男人,你不看好,這大半夜死了,死在電閘下。那個電閘,他本是夠不著的。你說,你封喉了,別人要是非說是你伺候他伺候夠了,想了這個觸電的缺德損招兒,那也是成立的,你無憑無據啊!這大半夜的,天能給你做證?這草窠窠也不會說話。就算我等你,這死人也不能等你啊,他還等著去那邊呢!陽有陽道,陰有陰……你不能讓他在這邊咽了氣,到那邊又遲了到,被擋在閻王門外。那得多難受啊,他還瘸著腿。毛韭你就使勁大喊一聲,看看能不能沖出個話芽來?你別急,慢慢來……
蘇瓦燕想說陰有陰道。眼前有女人,他憋回去了。
此刻,他的眼睛被雨澆得開竅了。襯衫也被雨一點一滴地摁到皮膚上,生硬冰涼。他直視著毛韭,想用渴望撬開毛韭的嗓兒。毛韭再次張大了嘴,那樣子看上去像是作嘔。沒用。然后就是毛韭一直張著嘴,大把大把落淚。
這啞劇讓人看著心酸。
村民都勸上了——
一個說:別哭了!走了是好事,享福去了,他活著也是遭罪,那腿那樣,能得勁嗎?這樣走了,挺好的,不遭罪。這也是他修來的福氣啊。你看他那臉,沒有一點怨色,這說明什么呢?說明他是真想走了,覺得在這個世上拖累你們娘倆兒了……
一個說:咱實話實說,他走了,你也沒有負擔了。你這一天一天過得不容易啊,想出去打個工,家里還有他。想走遠一步都不行。這回好了,你還有孩子,好好掙錢,好好把孩子培養成才,他看著也就欣慰了,我想他也是這個意思。
一個說:你看他一天到頭,不是投井就是撞墻,再不就是點火鬧事。這小草房,那次不是差點讓他燒了嗎?他走了,也好。你再也不用把他成天掛在心上了。你就是掛頭牛也好啊,它是不是能耕地什么的?
村里人,勸起人來,像烙餅,正反兩面來回折騰。不糊鍋的是高手。
最后,一個剛嫁入雙橋村的小媳婦,從人堆里跳出來,點中了毛韭的活穴:毛韭,你不是識字嗎?會寫不?要是會寫,蘇瓦燕你問她寫,這不就好辦了嗎?
蘇瓦燕,蘇瓦燕,這地方,村民向來不把村干部當干部。向來都是直呼大名。或許,這是另一種親近。就像人們稱呼苞米時,直呼大棒子,那里面帶著豐收的炫耀。毛韭會寫字,這是個重大發現。蘇瓦燕拿出紙和筆,一直在后屁股兜里昏睡,像是一個單薄的棉被裹著一個精瘦的光棍。蘇瓦燕工工整整地寫上:甩水灣村毛韭——他還沒有寫完,毛韭就滿臉不是,手腳并用、腮耳一齊扭動。她想說話,可是依舊說不出。
不是雙橋村嗎?怎么一夜之間變了呢?雨已過去,太陽稀稀拉拉地曬出來,前后掉隊,不成體統。如一支被吹得支離破碎的曲子。毛韭還是抓到了一段陽光,被暖烘烘地包圍著。她不確信,這是不是在夢中。
蘇瓦燕繼續寫,寫完,開始問毛韭:你昨晚幾時回來的?毛韭哆哆嗦嗦地寫上:半夜。蘇瓦燕又問:你昨晚去了哪里?毛韭回答不上了,就那么僵著。蘇瓦燕急了:你看看你,一到關鍵時刻就失憶,失聲就夠要命的,你再失了憶,這事真是麻煩!你想想,你昨晚去了哪里?
毛韭仿佛是在回憶,又仿佛拒絕回憶。
那筆就是個橋,那紙是刑場,誰會甘愿去送死呢?好多想說的話到了橋上,一看不對,掉頭就往回跑。蘇瓦燕最會察言觀色,知道毛韭是有意不說,就開始用舌頭激將:你看看你,你又不是去做什么壞事去了,有什么不能說的?你說了,這事就能順著正道往下淌了,你不說,我的心里就是再憋出個大壩,也是沒用的!到時候,該決堤的不還是得決堤?
這地方的人,挨著水庫近,祖祖輩輩說話都浸在水里。生活憋屈像憋壩,大發雷霆像泄洪,水庫干鍋像上火。說水,大家都懂。說決堤,大家更懂。
還是那個小媳婦:是啊是啊,毛韭你快說吧。人死了,可以永遠不醒。可是你的嗓子封喉了,卻是可以好的。晚說不如早說。早說早下葬。蘇瓦燕你問得再藝術點,你拐個彎,你這樣直來直去,肯定不行。
小媳婦,本是有名有姓的。自她嫁到這里,真名真姓也就閑置不用了。大家就直稱她“小媳婦”。這俏名,本是公用的,單獨用到她身上,也就承認了——她就是全村最俏的那一個。
蘇瓦燕一激靈:他媽的,你當這是驢拉磨呢?
但他沒有說出口。村干部就得有這個忍耐性。忍耐來自犄角旮旯的鄙夷和不懈。有時還要忍耐來自潑婦乳房的攻擊。乳房沒有罪,潑婦也沒有罪。那么,是什么教會了農民拿起那樣的武器?是土地。當土地被工地霸占、被省道擠壓、被洪水淹沒,那就好比一個女人失身了。失身在中國農村,是大事,直接與后半生掛鉤。所以,稍微潑辣一點的農村婦女,都懂得使用乳房這個軟武器。一亮,男人就有調戲婦女的嫌疑。誰說農民不懂法?拿著自己的上半身,保護自己的下半身,這也是土地的活法啊!蘇瓦燕還知道:自己是個村干部,上頭的尿、下面的屎,表面都得沾。沾了,背后悄悄洗掉。剛才的雨,不是剛把昨天的屎尿洗掉了嗎?有潔癖的人,是當不了村干部的。村干部就得貼著地皮。
毛韭你再好好想想,昨天你回來的時候看見了什么?蘇瓦燕很聽話,民意得聽。
毛韭眼里一片狐疑。拿起筆寫上:四元店。蘇瓦燕得隴望蜀,又問:你是從哪里往回走,然后遇見四元店的呢?毛韭又不說話了。那個小媳婦又急了,用手指頭畫圈:蘇瓦燕你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不能總是看著煙囪一冒煙,你就想上炕啊!那能熱乎嗎?你得再繞一會啊,繞進去,繞進去,你懂不?
我靠……
蘇瓦燕依舊沒有說出口。
蘇瓦燕看著她的手指,身體的某個部位就開始發熱。繞進去、繞進去……想象著,那應該是用來調情的手指吧?放在這樣的場合,風塵依舊。時間在那一刻移向了另一個空間。蘇瓦燕臉紅了。那個小媳婦誤解了,以為他生氣了。民婦惹怒了小村官,按著慣例,自己的家族就要倒霉了。地頭蛇吐個信子,也是要命的啊。她快言快語不知深淺,她要想辦法補上這個大窟窿。但是,不用能身體去填補,得用智慧。
她雙腿一叉,順利騎在了毛韭男人身上,一寸一寸地的尋找死亡的線索。甚至摸到了毛韭男人內褲的手縫兜。蘇瓦燕就那樣紅著臉站在一邊,看一個俏麗的小女人觸摸一個男人的私處。私處往下,就是懸崖。沒有腿,就意味著沒有路。這是多么明了的暗示!而她騎在上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她真的很俏麗,臉上沒有斑,腰上沒有多余的肉,牙也刷得很干凈,指甲縫里沒有泥。換上一件衣服,就完全可以與城市女人無縫對接了。
突然,那個小媳婦“呀”的一聲,從毛韭男人的袖口處,掏弄出一個紙卷。煙卷大小。那仿佛是皇上的赦書。毛韭蹲得太久的腿來不及伸直,就直接折了過去。
第三站:水煎包和珍珠湯
凡是村里死了人,辦完了事,眼淚也就自動回歸了。戴孝或是頭上扎朵白花,有時是程式化了。對待生,不渴求。面對死,也無甚悲傷。
如果真的要讓悲傷生長,那只是毛韭獨自一個人的事了。在夜里用眼淚澆灌,把眼睛長出桃。村里可以傳閑話、七長八短地蹲在一個鍋里吃飯、把別人家的孩子抱到自家的大炕上養上幾天、端著剛下的一窩貓仔分文不取地送人。唯獨悲傷這事,誰也無法分享和分擔。也沒有那個時間,陪著一起哭。畢竟都太忙了。
仿佛下了雨,是喜雨是悲泣,得自己拿主意。拿走喜的,扔下悲的,活著才有盼頭。
毛韭渾身輕飄飄的。
她這樣想——
她的腿,減掉了兩條。以前是四條腿。女人的偉大就是她的生育能力:不僅能生孩子,還能抱殘守缺生出圓滿。那時,毛韭的男人沒有腿,毛韭就從自己的腿上,分生出兩條腿,如那秧兒那蔓一樣。一家三口六條腿,不比別人家少啥。毛韭四條腿走路,過著像狗像豬的日子。但是自己的男人,像個人。
她還這樣想——
火化,地上多了一把土,人間卻少了一具活生生的肉身。地上地下,陰陽互換,多么不對等。毛韭一再認為,是為了寸土寸金,人要火化。其他的理由——環保、衛生、文明……那是糊弄鬼吧?老祖宗不也是土葬嗎?不文明嗎?要了解過去的陳芝麻爛谷子,不也是考古掘墓填補了大窟窿和空白嗎?她腳下的土地,如今生理周期紊亂,突然轉基因,消化不良,就要用火攻的方式,幫著土地吞咽,幫著陽轉陰。
她又自憐起來——
只是,這樣的轉換太直接,悲傷不能封口,張著嘴,不知道咬住什么才能保命。突然失重的毛韭,牙齒如亂軍,不能協同作戰,又顆顆不安分。
她變得聰明了——
重心,引力,那是地球的事。這點知識,毛韭多少知道一些。她的孩子韭花,是二道販子,常給毛韭販賣一些課堂上的物理常識。毛韭也聽懂了:上坡路和下坡路最不好走。
她有點徹悟了——
有時,沒有懸念,可怕。懸念營養過剩,還是可怕。一個人,活著的理想境界,在“知與未知”。毛韭的男人死了,一紙遺書寫得明明白白——我是自殺,我走了。七個字,沒有懸念。一點也沒有。那只是對生命終結的一個交代。毛韭想抓住一絲來自死亡的折磨和深夜晚歸的自責,也抓不住。這是個真正狠心的男人。他這樣做,不給毛韭任何緩沖。直接把毛韭逼到另一條陌路上。舊路走不通了,是墳墓了。墳墓像懸崖一樣,堅實地坐落在毛韭以往那零亂不成章的、用四條腿架起的日子上。
她還有一個最親的人——
毛韭去見韭花——自己的孩子。韭花像往常一樣,挽著毛韭的胳膊,在校園里游走。她要讓全校的人都知道,這是她的母親。也是以這種方式,給母親一種別樣的尊嚴。
以往,韭花會問問狗、問問雞、問問鵝。甚至問問房頭那個大蜘蛛。最后再漫不經心地問問自己的爹。話道上了爹道,語氣也就夕陽西下了。可是最近不是了,沒有雞鵝狗做引子,爹也想不起來了。爹始終排在動物之后。也許在韭花心里,那是另一個物種。不是人,也不是禽獸。毛韭傷心于韭花的現狀:不問生,不知死。那一肚子的書念到廁所里了嗎?
但是,韭花今天有變化。韭花一直在訴說一個夢:牙掉了,大牙掉了,很疼很疼。她想起牙,是在校門口的一個小吃部旁。毛韭想這孩子也許是餓了。牙齒長久切磨不到有挑戰性、有誘惑力的食物,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是不公平的。
韭花的眼神以從未有過的驚恐向毛韭訴說那個夢境。又對那個夢境進行感性分析:我的同學說,大牙掉了,多數是家里死了老人,是嗎?
韭花從來不叫媽,心里親,手上親,就是嘴上不親。這樣的語障從小就有。不是不叫,一叫,自己就會不堅強,就想撒嬌。可是這樣的媽,渾身掛滿了密實的勞累,哪有地方讓她插嘴撒嬌!
毛韭看著韭花兩眼的不安,一把摟過韭花:哪有的事!那是你夜里睡覺真的牙疼。那疼,鉆到了夢里,就做了掉牙的夢。我有一回夢見腿折了,早上醒來一看,是木頭箱子掉下砸到腿上了。你看這就是夢,你能信?
毛韭不能把真相告訴韭花,因為韭花馬上就要升入高中了。初中是一個人的腚,坐不穩不行。高中是一個人的腰,立不住不行。這時候立不住,大學就得折腰。這個時候,眼淚得讓路,親情得讓路,死人得讓路。撒謊也是為了讓自家的祖墳冒青煙。韭花是從地里爬出來的,爬到這步不容易。
小吃部里冒出了水煎包的香味,那味道像脫韁的野馬,在毛韭的胃里頂撞。是馬,就不怕。馬可以馴服。這些年,她的胃,就是個跑馬場。她一頭一頭地馴服、送走。日夜恭候著獅子、老虎、黑熊這樣的猛獸。來吧!還有什么猛于虎?女人是老虎,我就是老虎,一只母老虎。
毛韭說:韭花咱們吃一頓水煎包吧?
那樣的試探自己都覺得心酸。虛情假意。兜里比臉還干凈。毛韭一家是后搬到雙橋村的,沒有積攢下人情往來。喪事辦完,加上蘇瓦燕的號召力,好歹沒欠賬。韭花說:別吃了,要不,你吃吧,我早上吃得多,現在不餓。這是個懂事的孩子,從小就是。這樣,毛韭就會更加難過。淚珠兒一溜下落,砸著地皮,與灰塵合抱成珠。這要是珍珠湯多好啊!毛韭想。
韭花要去上課了。肚子并沒有因為母親的到來而填滿,反而更餓了。母親是希望,父親是絕望。相互抵消以后,是零。 韭花每次餓了,就是去啃書、啃題。草紙上飛龍走馬,肚子里九曲回腸,就看誰能干過誰。
他挺好的!別瞎想……
望著韭花的背影,毛韭追上這句話。好似,韭花那馬尾梢就掛著自己的家。一甩一甩,往事就一件一件從頭發絲里跳出來。韭花并沒有回頭。實際上,她根本沒有回頭路。
韭花對自己的爹不咸不淡,主要是那個爹,在自己的家門口失去了當爹的尊嚴。
那個大水庫,原本是個天然的大倉庫。水面像綢子一樣一層層舒展著,綢子下面,魚擠著生養,急著跳龍門。甩水灣村,就在水庫下面,像大馬勺一樣等著汛期的到來。 汛期一到,大馬勺里,炊煙裊裊,魚飛狗跳。大馬勺外,江湯湖水,山連著山。常有人說,坐在老天爺的鍋臺上吃飯,就是鮮。還有人說:你們看這水庫的形狀,多像個娘們!
娘們和母親,有時界限不是很清。可是,就是沒有人把水庫叫母親,直接叫娘們,可以隨時觸摸。仿佛那是一個公用的女人。又是一個大快朵頤的天堂。合在一起,女體圣。可是,某年某月某日,水庫被人承包了。掛了好多小旗子,蓋了幾座小亭子,還在里面放入了好多小王八。處處一副占山為王的架勢。甩水灣村名存實亡了,甩不出魚,像苦膽一樣吊在水庫下面,日益干癟。全村人告別了魚米生香的日子,一起臥薪嘗膽。水庫被承包,田地也跟著瘦了。這時,就有人罵水庫:這娘們,被人承包了,看那四處堵得,一個水縫也沒有,尿尿都沒地方,也不怕憋壞?
更鬧心的,車來車往,也像彩旗一樣,一會紅,一會銀白,一會又是瓦藍。城市的氣息,一口一口地噴過來。打噴嚏一樣。蕁麻疹一樣。這魚,沒有經過甩水灣村的膽汁消化,直接空運到城里,誰不氣惱?又怎么能不在消化末梢生病?毛韭的男人,就做了消化道的第一根蛔蟲。他也是深思熟慮的,也是裹壞了好幾床被子,才想出一個絕妙的法兒。
他想在自家的門前,自挖一個大坑,填上水,放上魚。那不就是水庫了嗎?小點就小點,小坑養小魚。那段日子,總有人嘲笑他:你弄這坑,養鱉啊?
鱉在這里,不是好詞。與“爹”諧音,與王八同義,怎么聽都不好聽。毛韭的男人并不答話,只是笑。沒有笑到最后。他不知道,那水庫出手時,連同村民的致富自由也一起出手了——養什么都行,就是不能養魚。也沒有明說,人家上頭不放水,就讓你這坑干鍋,有什么辦法?
這樣,毛韭的男人就揪住說他“養鱉”的那個人一頓暴打:你個歪嘴悶葫蘆,你不早說!我費了這些功夫,挖這么大的坑,菜園子都廢了!
菜園子廢了,大坑不能廢。就像新房落成,舊房成倉房。就像籬笆爛了,還可以燒火。就像老大相了親,不喜歡,直接讓給老二。以此類推。在農民手里,沒有廢物這一說。沒面子的事,更得少做。一件就足以讓人把頭夾在褲襠里,里外淅瀝。已經沒面子啊,就得搬回面子。這樣,在毛韭男人的巧鋪妙引下,就有一輛高級的轎車大搖大擺地從那個大坑上開過。樹枝子加稻草加塑料薄膜,那車就像農村娶親開洋婚一樣,弄了一身。塑料薄膜,好似婚紗沸沸揚揚。好在沒有泥。車掉進了大坑里,如同甕中之鱉,爬是爬不上來了,加多少油門也是白扯。毛韭的男人,就像狗一樣趴在窗臺上等候最佳時機,然后大模大樣地走出來,把牛、鋼繩、鐵鍬、石頭全用上,熱心營救。常說:唉你們說我這套玩意兒,好像就是給你們準備的!這樣,他順利得了兩百元感謝費。
以后,又有幾輛車走進迷魂陣。毛韭的男人樂此不疲。他的收入也樂此不疲。
被救的人,意猶未盡。
一些人這樣說:
這鬼地方,多虧有這戶人家!要不,咱們哪會干這拉車的活?
一些人也這樣說:
花上二百塊錢,舍了那一身泥,也行啊,荒郊野外的,就算是買個平安吧……
更有人說:
以后,咱們可得記著人家的好,把咱們從大泥坑里拖出來,可是不容易呢!
這世上的人,不全是善解人意的。最后一輛,斷了毛韭男人的財路。
時間是在后半夜一點多,天下小雨。小雨和著坑泥,要多纏綿有多纏綿。毛韭的男人只聽“咣當”一聲,衣服也沒穿完就往外跑。車主知道這是故意陷害,托起毛韭的男人就往坑里填。這樣,鐵鍬就全部砍在了毛韭男人的身上。那個恨啊。其實,鐵鍬不足以致殘。車上拉著農藥,瓶碎藥散,毛韭男人的腿,就這樣被農藥感染了。一個月后,雙腿截肢了。
這泥坑,魚沒養成,活活養了一只鱉。
韭花受不了。她看見自己的父親是光著身子,像泥鰍一樣爬出坑的。而且,大清早的,很多女同學都看到了。時間一長,悲劇變成了笑話。兩瓣屁股,有的同學一笑就是一路。
毛韭的男人更受不了。身上缺了兩條腿,身邊多了個恥辱的大泥坑。有好幾次,他都想再次跳下去。一命了之。就這樣,毛韭舉家搬遷了。毛韭說:換換水土,再長出兩條新腿。水庫邊的光棍說:瞧這個“掃把星”,活活把一個人的腿吃了!他們指著水庫破口大罵,仿佛那是一個爛女人。
也許是韭花到了教室吧?毛韭想聽聽那朗朗的讀書聲。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初中,一切都是沉悶的。小學的清爽,難以再現。毛韭此時很餓,她沒有書本啃,也沒有習題啃。她只有過去可啃。過去就是兩條斷腿、一個大坑。好像是一個空碗,再加兩根骨頭。這個狗喜歡。
第四站:仿佛路過一個水命的村莊
毛韭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樣的場景,像夢境一樣,反復出現。這路,多像蹺蹺板,它本需要兩個人配合著,這頭一個,那頭一個,才能起落有序。一個人是玩不轉的,弄不好就要摔下來。
最近,毛韭越發顛三倒四。
一會想:
這路,這路,是不是一直在跟著我?
一會又想:
土地,土地,是不是一直在嫌棄我?
最后她總用一句話收稍:
我就是那個沒有地的命嗎?
往往說完了這一句,她就加快速度奔向莊稼地。腳下纏著一溜土煙。
那是她的速效救心丸。
遠處,玉米綠得發狂。一大片,一大片,像用了大量染色劑的發糕。饞啊。小時候,毛韭總是說:看那塊大補丁。那時她不餓,只是缺少衣服穿。近處,一個倭瓜,悄悄地探出頭。它身上,像墨玉一樣深沉可愛。到了秋,它就是金色了,金瓜啊。饞啊。它的秧呢?毛韭沿著倭瓜生長的路徑,倒尋。那秧,那秧渾身是毛,從臭水溝邊爬出。粗毛變成刺,葉子一半土里,一半雜草里,只有鬈發一樣的蔓兒,急著與陽光對接。那蔓是手,抓住只是為了攀爬。這個攀爬的過程,必須愛上,必須去擁抱另一株植物,死死抱緊。然后,它才有資格愛上陽光。它的愛不可能一步到位,只有卑微地高攀,才能驕傲地俯視。
毛韭兩腳是泥,她已經下道了。
把自己栽到土里,心里多么踏實。毛韭的眼睛,看土,那土便是會喘氣的,會說話的。
道上,蘇瓦燕正帶著一幫人,修飾一個被篡改的村落。前邊,像是橡皮擦,擦掉一塊塊路牌。后面,像是鉛筆,再把新的路牌寫上豎起。擦掉的是“雙橋村”,豎起的是“甩水灣村”。
那個小媳婦也在這搶修隊伍中。她,薩滿的腰鈴一樣,在蘇瓦燕的身邊晃來晃去。蘇瓦燕是她的腰。
嘴還是破鑼一樣,一敲就碎:蘇瓦燕,蘇瓦燕,這不就是在玩俄羅斯方塊嗎?把“甩水灣村”整個移過來,也就你能想得出!
蘇瓦燕不語。
小媳婦繼續敲鑼:蘇瓦燕,蘇瓦燕,你可真行啊!那天,一夜之間,你活栽了一個“甩水灣村”,那么多的路牌,你是什么時候做出來的?
蘇瓦燕還是不語。
這個鈴鐺,高興起來,根本不聽腰的話。
她依舊絮叨:蘇瓦燕,蘇瓦燕,你說,要是那天上頭的人,再多走一百米,就會看出有假!這里的牌子,還沒來得及換呢!
一定要把話說透:你真行,一頓酒下去,他們全都喝暈了。迷迷糊糊,繞啊,繞啊……
澆地的嘴,大材小用。
她的手指又開始繞來繞去,弄得陽光不安分。蘇瓦燕就怕她的手指,一繞,人就化了。這個過程,就像恰好的鹽,遇見恰好的水,說不清的。一觸即發。
毛韭聽得明白,甩水灣村,平移了。移到了現在的雙橋村。雙橋村呢?割地,割了一點皮。讓甩水灣村,寄居在雙橋村里。因為甩水灣村,本來就不大,也就是幾戶人家。
蘇瓦燕,蘇瓦燕,你說毛韭命好,他們一家剛搬走一年,大壩就咧嘴了!是不是魚太多了,撐的?撐破肚了?要是毛韭不搬走,第一個淹的準是她家,就是你能喊,就算喊到了她的家。那個瘸子,誰去背?能來得及?那大壩里的水,啊呀,那個快啊!一個猛子撲過來,強奸一樣!
小媳婦說到“啊呀”,嘴把半張臉都占了。
還不足興。然后,她用了“強奸”這個詞。嘴自動閉上了。隨著路牌的一一落實,整個村子慢慢閉上了。她總是這樣自吟自唱,差一步就是作繭自縛。她自己并不知道,她的手指,有魔法,每一次都是手指救了她。
毛韭坐在土里了,靠著臀部的蠕動,泥土到了腰。一絲一絲地滑到皮膚上。那是久違的親切。
所有的新聞,毛韭只關心土地。大水那樣猛,與她有關嗎?水庫里的魚不是她的,水庫邊的地也不是她的。那么,水也一定不是沖她來的。她現在住在省道邊上,上道就是站在高端,有命。蘇瓦燕還是不錯的,雙橋村與甩水灣村,自他上任以來,一直一肩挑兩擔。日子總有一根無形的扁擔,一扭一扭的,讓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被推著向前走。發大水的時候,他也沒有撂下擔子不管。很深很深的夜,他一夜沒睡。
恐懼,總是發生在夜晚。白天是騙子。
白天,人們拄著鋤頭,發一些有人味的感慨。只用兩根手指托著下巴,說水庫是碗——
這碗,這碗,真能一碗水端平啊……
是啊,雨這樣下,碗里的水居然沒有漾出來?
興許是碗底露了呢?
露了也沒事,聽說地下有很多洞,往下露才好呢……
白天,人們總像神仙一樣,設問,然后自圓其說。多講講神道上的事,能讓一個人,很快脫穎而出。農民,就是這樣。蘇瓦燕聽著碗里的雜話,就把手里的碗摔到了地上。那碗,他一大早喝粥用的。怎么就把筷子扔下、把粥盆扔下,偏偏抓了只空碗出來?那碗,像女人一樣,扣到地上。翻了一個身,栽到石頭上。又翻了一個身,無聲地裂了。
今晚,你們誰都不許睡!我怎么說,你們才能聽我一句呢?
蘇瓦燕的嗓子干得冒煙。
聽見沒有,今晚你們誰都不許鎖大門睡覺!
蘇瓦燕說到“睡覺”,突地咳嗽起來。身體像干蘑菇一樣蜷縮成一團。再咳,這蘑菇就有破碎的可能。碎一朵蘑菇不可惜,哪怕是猴頭菌呢,也不可惜。農民就是這樣,在某一方面,超級大方。對待原生態,超級麻木。對待就醫,超級抵抗。
我再說一遍,把手電筒都準備好。晚上睡覺,衣服也別脫得太干凈……
說到脫衣服,惹來一陣大笑。那大笑,像虱子,一只又一只,伴著蚊蠅,落到身上,很癢。不脫不行。
旁邊的女人,上了年紀的,掉了牙的,一律不吱聲。只把眼睛與嘴巴,在臉上呈“凹”形擺布著。鼻子呢?盡量夾緊鼻孔,造型像喇叭褲。這種布陣,是不屑。更不屑的,斜伸出一條腿,抱膀站著,看蘇瓦燕一個人,在熱鍋上亂竄。
聽天氣預報說,今晚沒有雨了呢!
那個小媳婦搬出天氣預報。蘇瓦燕既感激又恨。感激的是,她總能打破僵局,讓陷入困境的話題起死回生。她的臉上,五官凸著,盛滿陽光,在生長。鼻子非常放松,任風來風往。恨的是,天氣預報是科學。這世界,科學是老大。 不相信科學,就是迷信,就是胡說八道。科學是最好的創可貼,貼上就封口。接下來,那個小媳婦,模仿播音員播報:今天夜間到明天白天,全省局部地區有小雨,持續一月之久的強降雨量,將打道回府……她的手里拿著細柴棍,指著晾衣繩上的被單,繞來繞去。
她總有新鮮節目,又總在手指上戛然而止。蘇瓦燕再也說不出什么了。
只等著夜晚說話了。
夜晚,他一直在與水庫交談,是商量。求求你,千萬挺住。水庫無語,他就跪下來,我知道你要不行了,可是請你在下雨的時候,再不行吧!你在這無雨的夜里,你不行了,我怎么能說得清楚呢?再等等,也許,后天就下雨了!那時,我也不攔你!我知道水有水命,土有土命,到那時,你想走就走吧。這些年,你也太累了,你一直爬啊爬啊,水哪有往上流的?你也想走個直道,是不是?不管怎么說,我求你了。蘇瓦燕磕了幾個頭。土地是濕的,他希望泥水就是血水。唯有虔誠,可以心安。
這個夜里,蘇瓦燕一個人,面對天,面對地。星,遙遠地掛在天邊,像掛在破漁網上的涼夢,沒有昨日重現的可能。凌晨一點,大壩上的一棵歪脖子大樹,隱隱晃動了。在此之前,這里,一切都是靜態的,只有蘇瓦燕是動態的。現在,這棵大樹動起來,是屁股先扭動起來。屁股浸在壩體上。
那樹,難受極了,像吃錯了藥,現在發作了。
這一夜,它將死去。與水一起流浪。
蘇瓦燕起身就往壩下跑——
鼓包了!鼓包了!
連個狗也沒有。狗早都掙斷繩子跑掉了。牛也在發瘋,頂得牛圈四仰八叉。雞呢,啄著雞窩。貓還好,爬上樹,房頂它都不要。只有人,一村的人,安穩地睡著。以為有星星,以為不下雨,就是安樂窩太平天。
光喊鼓包是沒用的。蘇瓦燕在黑夜里,迅速計算了一下水程。他要跑在水的前面,把每個人從被窩里拽出來。水是來要人命的。他還要把自己的嗓子保護好,這時失了嗓,就是失了一村人的性命。韭花家,太好了,搬走了。這樣,他有足夠的時間,去喊救別人。韭花家門前,一個大水坑,太妙了,可以大喝一陣,消化一下來勢兇猛的壩上水!
他在喊,水也在喊。
水喊起來,一句是一句,中間間隔的時間很長。蘇瓦燕,要在水換氣的時候,插入自己的喊聲。只有這樣,他的聲音,才不會被水聲吃掉。
一家一家,砸門,把人推出去,一邊喊著——水來了,快跑!往雙橋村跑……
后來,直接說——往雙橋村跑!
再后來,都省了,手一指——快跑!
水庫,這個大膿包。那棵樹,一根扎在膿包上的針。終于完成了一次顛覆性的自我大修復。在無雨的夜里,在星星的掩護下,一路向北分流,尋找新的居所。在韭花家門前的大坑前,水,高調著跌了進去。五分鐘后,又高調著爬了出來。這五分鐘里,蘇瓦燕沒有被水追殺。他進入了那個小媳婦家。
一個光溜溜的女人,一個濕漉漉的男人。好在,好在,她的手指也被驚慌困住了。她沒有繞來繞去。丈夫打牌去了,把“幺雞”獨自扔在炕上,一夜未歸。蘇瓦燕把她扛出來。這時候,看一個裸體的女人,是不作數的。如同產婦,接生的是個男大夫,生死攸關,還能計較男女肌膚之親嗎?那一夜,那個小媳婦,橫在蘇瓦燕的肩上,豎在蘇瓦燕的懷里,最后,又彎在蘇瓦燕的胳膊肘里,一絲不掛。多少神明的天氣預報,也不會預報到這一層啊。我的地啊,我的地啊,她把頭埋在蘇瓦燕的胸毛里,像窩在一堆草里,踏實,有溫度。她只能喊出地,再也不信天了。
人都是在地上爬行的,長了腿,也是在爬。有人爬得高,有人爬得低。最終,都要在土地上算總賬。人跟天,是沒法算賬的。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把腳扎進大地,走一步,就可以控制一步。蘇瓦燕救了全村的人,也挽救了自己瀕臨死亡的威信。他得到了一村人的跪!高貴的膝蓋,跪向他——嘴上沒毛的他。他不長胡須,淡淡的幾根總是裝飾不了那么大的下巴。寒酸得如同鹽堿地。這也成了說辭: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假如那下巴是土地,貧瘠一點也行啊。韭花總是望著蘇瓦燕的下巴,想念自己的土地。
韭花的土地,沒有賬可算了。
自己土地的丟失,她不知道,應該去跟誰算賬。跟老爹算賬?還是跟老觀念算賬?老爹,老觀念,是粘在一起的。像無法手術的連體嬰兒。老東西。有一段時間,她恨得咬牙切齒,就把老東西擠在牙縫里,壓在舌根下——
天下,還能找出第二個這樣的爹嗎?背著我把土地賣了。這個老東西,老不……
毛韭想說老不死。終究沒有說出口。是血緣讓她閉了嘴。她內心也很撕扯:地比爹重要,可親爹只有一個。地是爹,爹是地。但是她不解恨。依舊逢人便說:都說養兒防老,他沒有兒子,也不能把地賣了啊?這個老東西……
這好像是兩口子在對罵。毛韭的爹,有理:我沒有兒子,我的地我想賣就賣,我誰也不指望。我就用這錢養老。然后,兩耳一塞,再也不言語。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再多說一句,仿佛就要臟了舌頭,閃了老腰。十畝地,得了不到千把塊錢。這是毛韭后來打聽到的。便是恨上加恨——
千把塊錢,還養老呢!養腳都不夠!這個老東西。
誰是罪魁禍首?
毛韭的地,最后一道程序,是經蘇瓦燕的手簽出去的。毛韭先前也恨著蘇瓦燕。曾大鬧到蘇瓦燕家里,大打出手,把蘇瓦燕的胸脯子抓出五道紅溝,又在腳面子上踩出兩塊青記。
毛韭還拿著鐮刀:我要把你的大腿筋挑了!讓你嘗嘗沒有土地是什么滋味!
什么滋味?抽筋扒骨,山崩地裂。
村干部好當嗎?
蘇瓦燕只能把毛韭的爹拉來。一杯茶一勺糖,一粒土一壟地,重新對賬。這個老東西,編著瞎話說毛韭同意了,全家同意了。前面編的和后面編的,一字不差。差了也晚了。土地,多么緊俏的商品,買一次,管好幾十年。這樣的買賣,供不應求。千元賣出去,萬元也買不回來。
第五站:吉祥旅店
吉祥旅店,像一粒扣子,釘在省道上。兩個窗,是兩個扣眼,任時光扎進扎出。有了省道,連綿的山體,仿佛穿上了西裝。筆挺,針腳均勻,工業的痕跡,散布其中。而作為布衣一族的土包和山坳,它只在赤貧的村落,用歪歪扭扭的泥濘土路,延續著一村又一村的日出和日落。
路,貧富分化很嚴重。一些路先富起來,一些路漸漸死亡。大路吃小路。
吉祥旅店,這粒扣子,早晚有太陽的時候,它散發著光陰的橘黃色。溫暖,像印象派的油畫。把任何女人擱進去,都是美人。到了雨天,它便耐不住情緒的干擾,灰蒙蒙一片。那是一幅破爛不堪的鉛筆畫。那雨,費盡了姿勢,也梳理不出一塊養眼的地方。
此刻,天剛剛把雨收回。
是強行收回的,因為只是一陣風,把一道道厚云刮來,呼啦啦堆到天中央,太陽便妖道地跳出來,雨就不見了。那麻利的勁兒,好像彩排了多遍似的。
毛韭來了——
掉臉子?我一來你就給我掉臉子?啊?你以為我愿意挨著你的身?你的身,臟兮兮的。不說了,不說了,再說,胃也要吐出來。我還沒有吃飯呢,再把胃吐出來,我拿什么往下活?
掉臉子,是東北土話,意思是瞬間生氣變臉。
毛韭現在所有的語言,喜歡直接輸送給不說人話的東西——吉祥旅店、土地、倭瓜、玉米,或是其他。語言輸送渠道的改變,是從上一次封喉開始的。她也曾經試圖在女兒韭花那里堅持原道,可一旦離開女兒,嗓兒就發澀。她跟人,再也沒有先前的那種親切感了。也厭惡自己。自己,是另一個人。就連照鏡子這事,她也喜歡到河邊照水鏡——平靜的水,她把臉貼上去。水一下子認出了她臉上的皺紋,嘲笑般晃蕩起來。
毛韭就對水說:老天拔地,我這張布滿地壟溝的老臉,實在不適合去干那種事。
又拍拍水說:這也只是一個過渡,放心吧!
施了粉,卻像是在干熱的地壟溝里撒了尿素化肥,白花花的,不愛化掉。其實也不是粉,是自家的面袋子,毛韭翻過來,把臉一半一半蹭上去。她吃不起上好的面粉,這低等劣質的面粉,恰好與她的膚色,不太隔色。她的眉毛長勢兇猛,到眉梢的地方,不收梢,大改其道向上一挑,又立出一個小山包。安在她臉上,遠遠望去,像兩粒盤扣的疙瘩揪。
假如出售一半眉山給蘇瓦燕,粘到他的下巴上,他又何必受那些奚落?毛韭總是這樣顛三倒四地想問題。只想,不說。她跟人,暫時絕緣。
再往前走兩步——
音樂,從吉祥旅店的墻縫里溢出來。經過墻體的過濾,只剩下了旋律。唱的是什么?歌詞被墻體吞吃了,一字一句都有歸宿。毛韭把頭向前探,直視吉祥旅店的門臉,才發現,這里居然有個香堂:供著佛,燃著香。還有水果、蛋糕。旁邊站著一個年輕的女孩,短褲,光著腿,小衫很費勁地捂著她的胸,沒捂住。一縷流海,高山流水般從頭頂垂到肩膀。她的眼神一直在看自己的腳——這處境,單單去責怪腳?
毛韭最近很深刻。
這樣的工作大概很枯燥。女孩背倚香堂,一條腿前伸。仿佛那條腿總要逃跑。但另一條腿,又深深陷在吉祥旅店里。
一個球女人滾了出來。雙手扣著小腹,胸腔里像鉆了蛇,一拱一拱,最后什么也沒有拱出。那難受的樣子,恨不能把臉憋上頭頂。她在年輕女孩的腿上,絆了一下,反應很強烈,球一樣跳滾過去:啊呀就是你腿長,是不是?
女孩依舊一動不動,一條玉腿,很有定力。
紙,紙……
球女人咬緊牙關,以最小的空間,放生出兩個字。生怕這污濁的空氣乘虛而入。女孩右手向后一掏,眼睛也不用跟上,就從香堂的腳下掏出了劣質的衛生紙。工作的方圓,她熟悉得閉眼也能摸到。然后一甩,再用嘴一吹,紙就順風飛到了球女人那里。見到紙,球女人就開始流鼻涕。
怎么,客人又沒洗澡?身上又是很臟?
她在問球女人。依舊不抬頭。她說這樣的話,是在例行公事,表達一下同為女性的憐憫。動嘴,不動心。動皮,不動肉。如果把心長在這里,那實在是太傻了。
站在門外的毛韭,也跟著一陣嘔吐。她退到墻角吐。這時又一個麻稈女人,一臉怒色地支棱出來。這個高個子女人,少說也得五十五歲。她不麻煩別人,自己彎下九十度的老腰,親自去掏。抱著紙就往門外跑。
拿那么多?一會又不夠用了!姨呀——
女孩那一聲長長的姨,好像她派出去的一個跟班,一直跟著,余音繞梁。女孩依舊動嘴不動心。說這樣的話,也是為了工作需要。說了,走走程序,比不說要強。
這邊,毛韭還沒有吐完。那邊又來了一個,毛韭又要到另一個墻角,繼續吐。
麻稈女人還燙著頭發,一溜小卷規規矩矩地趴在頭皮上。她身上沒有多少肌肉做隔離帶,全是骨。是什么讓她這樣骨感,去干這直戳骨頭的事?毛韭越想越為這樣一個女人悲哀。
眼淚流出來,胃里就好受多了。眼淚是毛韭最好的藥,眼藥,胃藥。有一段時間,她的眼睛總是干澀,她就去想一件傷心的事,哭上一會。眼睛能清楚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她多數是與路邊的荒草親近。綠色多么可貴啊!根下沾著土,葉上含著露,那濕潤的生氣,看一眼就成了仙。再摸一摸自己的兜,沒錢,才涼水澆頂般清醒著——自己是個人。晚上,夢見那個死鬼,又糊涂起來,又變成了鬼?那一身的仙氣、人氣和陰氣,在她身上無休止地周轉著,弄得毛韭很累很累。她要三選一,做出一種選擇,然后重磅出擊。實際上,她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去做一個人。首要的任務是賺錢。所以今天她才又來到了吉祥旅店門前。
毛韭的頭,被那個年輕女孩的目光逮到了。這個捕捉的過程,沒有任何鋪設,毛韭自投羅網。女孩終于換了一個姿勢,兩條腿交換了崗位。
是……你?
女孩這回動心了。她臉上的表情,是從皮膚里拱出來的。接著她的臉紅了。她只是一個吧員,臉紅了。毛韭想倒回去。假如女孩不拿出好臉色優待于她,她也許還有走進去的勇氣。現在不同了,女孩分明認出了她。
是……我?
毛韭淡淡地回答著。也在問自己。低成九十度的頭,還想再低成四十五度。音絲像毛毛雨,風一吹就不知所終。臉燒得像混沌砂鍋。她臉上抹著一層面粉,真怕燒煳了、烤焦了。
唉,姨啊,你可別干了,上次,上次……
女孩自己都難為情了。她還是動心了。上次,上次,不動心,不用心,怎么能記得住?就連剛才的那聲“唉”,也是充滿了無奈與憐惜。
接下來,女孩又開始看自己的腳。不打算再與毛韭說話,她把目光直接鋪到自己的腳上。毛韭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向前一步,向后一步,都不是。就那么尷尬地站著。
賣都賣不出去?嗯?
毛韭在心里罵了自己。
那兩個人——球女人和麻稈女人,結了工錢,重新整整衣襟,擦掉了臉上的脂粉,很利索地把頭發撫了撫,向著大道走了。仿佛剛才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她們也許認識毛韭,也許不認識。但是,這不是重要的。因為就算是認識,也不會主動搭話。做這樣的事,掩耳盜鈴吧。毛韭還在那里站著。
她把舌頭派出來,讓它說話——
啊……丫頭……
那個女孩,猛一抬頭。又是一臉無奈:姨你看,你都趕上我媽媽了。我也就對你說話這樣,聽我說,你別干了,上次,上次,唉!讓我說什么好呢?我是為了你好,你要是天天那樣做下去,你圖個什么呢?要是讓你心硬起來,你是一天兩天也做不到的。聽我說,我一打眼,就知道誰行誰不行,我是為了你們,出來不就是掙錢嗎?可是你卻往里面倒搭,你的心,軟得像柿子。要是我的老板聽到我對你這樣說話,他明天就一定會開了我。可是,我也不怕,我有我的想法,我不能讓你這樣下去,你都是我媽媽的歲數了,女人啊,可怎么辦?有時,想學個壞都沒有出路……
我說,你就不能干點別的嗎?
末了,女孩突然甩出這句硬話,差點把毛韭刨走。毛韭眼窩里溢出了淚。她很害臊。
陸陸續續,又有幾個男人吆喝著走過來——
地爬秧,地爬秧……
女孩便不再吱聲。臉上迅速換了表情,貼向他們。她年輕的身體里裹著這些長篇大論,讓毛韭很吃驚。要是自己的女兒站在這里?她又開始顛三倒四地想問題。男人們看見毛韭,集體嗷嗷地叫著,每叫一聲,身上就會冒白煙。那衣服,實在是太長時間沒有洗過了。泥漿干了,一層一層龜裂著。汗鹽,一圈一圈擴散著,云芝一樣開在后背上。臉呢?魂畫的。左腮一抹泥,右腮一塊黑。耳朵眼里,也塞滿了泥。那是干活時耳朵癢,顧不得洗個手,就直接伸進去撓。鼻子,鼻孔處掛著厚厚的一層黑毛,像小吃部的排風一樣油膩。頭發,剃得像狗啃的,高矮不等,參差不齊,或是露著頭皮。或是一小撮一小撮糾結在一起。
有沒有新來的地爬秧?
男人們圍在香堂前,像問有沒有新割的韭菜一樣自然。女孩的大腿已被捏了好幾下。
——哎呀,有有有!
——哎呀輕點,我的腿,都讓你們捏胖了!
她的大腿疼著,嘴上忙著,開房,接客,一個一個答兌。這份工作,前臺不能慌亂,要穩住。大腿與嘴,好像不在同一個身體上。很明顯,她站在這里,她漂亮,先把男人的欲望挑起,然后再送往下一道程序——交給地爬秧。
下次記著洗個澡再來!
女孩簽完最后一個單,身子使勁一甩,掙脫了所有的臟手。關于洗澡,這赤裸的提示,每天成打地從女孩的嘴里甩出。吐沫星子都能洗澡了。但是,來這里消費的男人們依舊不洗澡。洗澡多貴啊,今天洗了,明天還是臟。天天在地上爬,哪能不沾土?再說,禍害的又不是自己的女人,臟就臟,怕什么?來這里的男人們,都有這樣的消費心理。
地爬秧,是對工地妓女的稱呼。
毛韭第一次弄懂地爬秧時,實實在在是稀罕了半天。
——地爬秧,這是誰的發明?這名字起得絕妙啊!不叫小姐,不叫妓女,不叫黃小米,也不叫坐臺的、干那事的、臭不要臉的,偏叫地爬秧!
——是啊,妓女的身份也有三六九等,伺候工地的男人,干粗活的男人,最低等的工地男人,就應該叫地爬秧,叫別的還真不行,不合適!
——秧,在地上爬啊爬啊,一個須兒,一個蔓兒,一片葉,一寸秧兒,開朵花,再結個果——看果,不是照樣讓人心里生喜?它一直貼著地,它沒有忘記大地,也沒有嫌棄臟水坑,它抬起頭來,就是水靈!
……
毛韭第一次做地爬秧,是被兩項費用攆著去的:藥費,學費。怎么就攆到了吉祥旅店?現在想,鬼使神差,是命吧。明明寫著招女工啊?誰能想到——女工還有“地爬秧”這個工種呢?
汽配、小吃、四元店、元寶餃子、小笨雞、美發店、洗頭房、輪胎店、兩元刮臉、歌廳、吉祥旅店等等,它們像冰糖葫蘆一樣,一大串。毛韭一一去啃,一一硌牙。走到最后:吉祥旅店招女工。刷馬桶也行啊,毛韭這樣想。
但是,馬桶也不用她刷。這里不缺清潔工,這里就缺地爬秧。那個年輕的女孩說:地爬秧,你不懂嗎?這地方的人,都懂啊!你真的不懂?
女孩的表情,認真,嚴肅。
仿佛那是一個高貴的工作。
女孩用手輕輕一勾:姨你過來,我告訴你——
嫩小嘴咬著老耳朵,費了很大的勁兒,才算把“地爬秧”這個概念栽到毛韭的耳朵里。那時,夕陽就要西下了。毛韭帶著全家的“巨款”——總共三十元錢,站在這里,望著前方。前方是筆直的路,路邊什么也沒有。禿著。把眼睛瞇起,再延展幾里路,前方,還是什么也沒有。再往前,就是城區了。沒有人愿意把店安在離城區這么近的地方,那樣沒有優勢。毛韭就這樣站了一個鐘頭。她對這樣的生存現場沒有經驗。假如前面還有一個店,她可能拔腿就會跑掉。但是,前面什么也沒有。城區,太遠了。燈,陸陸續續地復活著。黑夜也就劈頭蓋臉地來了。
站在黑里,黑捅了毛韭一刀。
毛韭發狠回擊:活下去就是光明,皇上的妃子,有的還是名妓出身呢。三十元錢,已經在她的褲兜里睡著了,她不忍心在今晚拆散它們。當然,她又自我安慰了一番:
——爬到城區又怎么樣呢?無非是在復制自己即將過去的這一天:挨家找活。奇怪,店主總是先看她的臉!每次都敗在臉上。這張臉不經看,莊稼人的臉,只能給土地看,才看不露。
——借款?那更難了。難以啟齒。打住!
——再過一天?再過一天,三十元就花沒了,下頓在哪吃?有這三十元墊底,心里踏實。吃了,花了,日子就露底了。太可怕了,女人就怕過這種有邊沒底的破籮筐日子。她這些年,沒有欠下外債,很自豪呢!
——前面是黑,后面是黑。燈在遙遠的遠方亮著。吉祥旅店的燈也亮著。先撲向近處的打,再撲向遠處的燈,臭蚊子的活法!自己就是臭蚊子,啥時才是貔貅呢?
——做吧,做吧,為了貔貅……
心照不宣:幾乎是同時,毛韭和那個女孩的目光,對流了。女孩的目光粗壯,主動迎接著毛韭的目光。毛韭的目光,行走在上面,平坦無比。
第一次走進去,毛韭的眼睛受著壓迫,她哪也不敢看。一扇又一扇的門,飛過她的腳尖。毛韭一口氣悶到最后一扇門,抬頭一看,門上寫著“員工宿舍”。這就是她的工作間了。那個女孩說得清楚:走到頭,進去就是。毛韭大喘一口氣,眼睛風掃一遍,原來每個門上都寫著“職工宿舍”。門和門,長得太像了,不怕弄錯?毛韭想。毛韭用力過猛,門把手抓掉了,門上出現了一個手腕粗的大洞。毛韭彎下腰,試圖把那洞堵上。什么填充物也沒有。門把手上有一塊紅布,毛韭揪下來,挽了挽,堵上了。一身汗的她,忽冷忽熱。這回她轉過身來,用眼睛的余光,把走廊燃燒了一遍。又有新發現:原來每個門把手上,都系著一塊布條。她的是紅色,其他的依次是綠色、黃色、粉色、紫色。再往前看,就看不清了。沒有風,也不飄動。毛韭看出一點門道了,便影子一樣一轉身鉆進了那屋。沒有窗,只有一張床,一個痰盂。床上鋪的是灰格子布的床單。被子是深綠色的,接近黑。毛韭習慣性地用手指捏了一下被子,也就是半個指肚那么厚。冬天,蓋這樣的被子得多冷!就是現在,這里也不暖和,陰涼得像是地窖。灰床單,毛韭躺在上面,心里五味雜陳:這是土地的顏色啊。不過,她奔波了一天,這樣把自己的四肢舒展開,那一瞬間她很想睡覺。困意一層一層包裹而來,一會自己的腳就沒有知覺了。毛韭睡覺,總是腳先睡著,然后才是腿、腰和胸。最后,才是大腦。躺了一會,從棚頂上掉下來一層白灰皮,非常慵懶地砸到她的下巴上。毛韭也懶得起來收拾,連抖被子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只看著棚頂,一團一團,被露雨尿得十分難看。再一細看,那圖案又像是自己男人的頭像。再看,那鼻子、眼仿佛動了一般。毛韭在心里又發了一回狠:今天你就是會說話,我也是躺在這里了……
她躺了十多分鐘,見還沒有動靜,就在被窩里摸索著把褲子脫了一條腿。另一條腿,她沒有脫。女孩說得清楚,這里有個規矩:脫一條腿是半價,脫兩條腿是全價。半價是三十五元,全價是七十元。毛韭脫了一條腿,另一條腿,她實在是下不了手。她得有一個接受過程。這一切做完,有人敲門了。毛韭輕輕地說了一聲:進來吧。然后毛韭就僵在了床上。
門開了半天,像裹在黏土里的犁,拉不出。
毛韭把門關得太狠了,門又受了潮。后來,門腳處長長“嗯”的一聲,蹭著地皮,總算開了。毛韭把頭一下子埋進了被子里,一股刺鼻的塘泥味沖了出來。她又把頭拿出來。很顯然,在這里工作。鼻子是多余的。
男人只是短暫地露了一下側臉,便一直背對著毛韭,低著頭,兩只手在前面鼓搗。這個時間,毛韭掃了一眼他的脖子:呵,真黑!一層一層,褶皺著。毛韭想起了多年以前她家養的那頭老黑牛——那脖子就是這樣。也許只是脖子黑吧?毛韭在心里,默默地叫他“黑牛”了。黑牛仿佛有感應一般,轉過身來。這樣,在毛韭最想看他臉的時候,就看見了他的臉:比脖子還黑!臉是鍋底的顏色。他的黑步步緊逼,毛韭的承受能力是步步退讓——也許只是臉黑吧?在工地做粗活的男人,不都是這張臉嗎?
把目光移向他的衣服:一身的鐵銹,紅的、褐的、黑的。大腿處還開了一道口子。毛韭知道,這是鋼筋工,和力工一起,被稱作是工地上最臟的工種。那個女孩剛才用耳語給她上課,所有內容都是圍繞著工地進行的。還說:要是趕上瓦工、木工的班,那就太好了。在工地,瓦工、木工身上比較干凈,穿得也相對講究一些,他們是干細活的人。
脫下來,不就干凈了嗎?
毛韭自我安慰。
毛韭就等著他把衣服脫完,她在渴望著一身稍微白皙的肉皮。喀嚓一聲,黑牛的腰帶開了,褲子就掉下來了。那褲子,短跑運動員一樣,突地一下,就跑到腳跟了。
——還是黑,比臉黑,比脖子黑。
這回,所有的一切都是黑的了。天是黑的,黑牛是黑的,床單是黑的。毛韭倒抽了一口氣,在集結一種戰勝黑的力量。黑牛拖拉著兩條柴腿,一步一蹭地向床邊移來。他沒有脫上衣。這樣子,看上去他像一個剛剛開裙的蘑菇。這個毒菇!毛韭把眼睛閉上,就等著黑上加黑了。
離床邊還有一步遠,黑牛突然不動了。毛韭一直閉著眼,但她能感覺到,黑牛不動了。大概他在欣賞我吧?毛韭這樣猜測到。有什么好看的?一副老皮囊,除了比你白點以外,還有什么好看的?毛韭又在心里希望他快點上來,早結束早回家。
屋子里寂靜得讓人窒息。窗外汽車的尖叫,一遍一遍挑釁著。五分鐘過去了,黑牛依舊不動。毛韭真想大喊一聲:你快上來。因為她的心,正被恥辱嘲笑著。又咬了咬牙:算了吧,再等等。這樣,她就放松了神經,躺著,等著。她都好久不在床上等待這樣的事情了,以往,她睡覺是兩條腿都不脫的。今天脫了一條腿,等到將來——將來啊,一定把兩條腿都脫下來,那得是一個什么樣的好男人啊?今生還有機會享受那樣的夜晚嗎?
毛韭這樣想著,眼淚就掉了下來。淚水,一把珠一把珠,無聲地洇進了頭發。
突然,黑牛身體一扭,腿一折,就倒下了。支在了床上。毛韭嚇了一跳!她把被子向后一抽,床上頓時現出了一塊空地。大哥,你這是?毛韭還是叫了大哥。她知道,他至少有五十歲了,但是看上去是六十,毛韭會計算男人在工地上的折損率。黑牛一句話也說不出,只用手拄著自己的胃,渾身抽搐著。他全部的精力都在自己的胃上,汗泥從鬢角處流下來,額頭也正在一顆一顆鼓出汗珠。大哥,你這是怎么?毛韭是真的害怕了,她迅速穿上剛剛脫掉的那一條褲腿,那一瞬間她想,這一條腿,也是有備而來,命運啊!
胃……胃……胃……
黑牛艱難地說著。
干粉絲不小心掉到了炭火上,就是這個樣——抽搐不由自主。一轉眼,縮成一團了。
吃過飯了嗎?大哥?
毛韭不知怎么,她第一感覺他是餓的。她有過饑餓的感受,餓一上來,那一身皮肉是不夠它吃的!它還要吃掉意志、吃掉骨架,深度的饑餓,就是讓一個人趴下,爬不起來,靜靜地等待食物的營救。毛韭顧不了那么多了,她沖出去,沖到吧臺,向女孩要面。這里只供應炒面。
女孩一聽到面,臉上笑起來,水開鍋的樣子。嘴巴向后廚嗔怪地一甩:師傅,來兩盤炒面,一個酸甜口的,一個咸口的。女孩做事很認真,每次她都是這樣搭配。酸甜口的,女人愛吃。咸口的,工地男人格外愛吃。他們天生缺鹽。
工地男人的汗,是最咸的。
一會,炒面上來了。毛韭也不敢把黑牛從床下扶起來,因為她也不是十分確認這是不是餓病。只是聞到了味道,黑牛抽緊的身子就拱直了一點。毛韭有信心了,她慌亂地拿起筷子,匆匆喂了一口。她不可能不慌亂,這樣的生離死別的場面,她也沒有經歷過啊!屋里只有她和他,又在這樣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毛韭又喂了一口,黑牛漸漸緩過來了,身子又拱了拱,比先前又直了一點。這回直接坐在地上了。先前,他是坐也坐不下的,骨頭掙命了,筋也造反了,拋皮棄肉。毛韭把筷子遞過去,示意讓他自己吃。還好,一盤炒面,五六口就噎下去了。那面條,打著卷兒,結著疙瘩,嘰里咕嚕地往他嘴里跑。
大哥,好些了嗎?你幾頓沒吃了?
黑牛舉出筷子,兩根筷子一并。毛韭看明白了,是一頓。唉,沒吃飯,還跑到這地方來,為什么呢?她沒有問出口。把黑牛的褲子踢給他。他還光著腿,腿上沾了幾根炒面,像死去的蚯蚓一樣難看。他腿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就要逃出皮膚。毛韭這才看清他的臉:瘦得皮包骨。兩只眼睛,像是被眼眶集體抬出來的一樣,感覺一不小心就要塌回去。
毛韭把另一盤炒面也推給他,看著他吃。恍若隔世。黑牛的眼珠濕了,很快,就干了。淚也需要自產,庫存已不多。他的身子骨越來越舒展了。又是三大口,一盤炒面又少了一大半,才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吃了。推給了毛韭。毛韭吃,一口下去,肚子很快就把那一口炒面瓜分了。她能感覺到,面條正一根一根地,以陽光的姿態,在體內發散著。
這就是毛韭第一次做地爬秧。有名無實,有驚無險。兩盤炒面也是她結的賬——十五元。黑牛一分錢也沒有。吉祥旅店,他也是第一次來。那天下午,他丟了剛結的兩個月的工資。血汗錢啊!工資裝在上衣兜里,上衣掛在工棚前。他只是洗了一把臉,一轉眼,衣服就失蹤了。當時風很大,又是下工以后。偌大個工地上,只有一個撿破爛的老太婆被風吹著跑——那是個耗子一樣的女人,出出溜溜背后亂偷。黑牛知道,十有八九是她偷的。他就順著風道,追趕老太婆。眼看就要追上了,老太婆卻把褲子一退,就地小解。那是個他媽一樣歲數的女人,怎么再追?況且他看了,那個老太婆手里什么也沒有。但他確認,是她偷的。工地的小偷,不,工地的大盜,個個都有拿手絕活,抓也抓不著,打也打不得。就算是抓了個現形,就算是送到局子里,也是白忙活。因為他們所有的家產,就是一間租來的狗洞。再富裕一點的,會有一輛倒騎驢。你永遠不知道他們把東西藏在哪里。也永遠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偷到手的。
那天,黑牛悔得兩眼淚流,跟毛韭說:要什么臉呢!急著洗它干什么呢?洗就洗吧,還脫什么上衣呢?有錢燒得!你說,我是不是活該?
又說:我晃晃悠悠爬上這省道,我就是想讓車軋死的。結果,結果卻被門口那個孩子拉進來,說這里有地爬秧。我想那就爬一下,再死也算不白活。我沒錢,爬誰誰倒霉,就當給我送終了。你不知道啊工地的男人,不容易啊……
他說到“啊”的時候,都是哭喪的調調了。那悲涼的顫音兒,拉得很深很深,仿佛要把心拉出來。
……
這樣綿長的回憶,像一塊裹腳布,黑多白少。
扔也扔不掉。
我說,姨啊,你就不能干點別的嗎?
女孩又一句話,把深陷在黑暗里的毛韭,挖了出來。那舌頭就是鍬。
我……我……我……
毛韭語無倫次了。一個大人,被一個小女孩搶白,實在是下不來臺。
我……我再想想辦法。
毛韭還是沒有出路。
沒有錢了,是吧?我先借你50元。完了你還我。不還也沒事,你都是我媽的歲數了……
女孩自問自答,錢就從兜里掏出來了。50元,響著,亮著,閃著油油的綠色,這綠色,開了花,變成桃粉,那就是100元。開成一片,那就是一打100元,那就是好日子。但這突然到來的春色,帶著毛韭的淚雨,綻放在女孩的玉指上,她不忍心接。也不好意思。眼窩子還在發熱。
拿著吧!姨——
女孩把錢塞到了毛韭的手里。
接過這片單薄的春色,毛韭放眼看天:太陽穿著正裝上崗了,午間的太陽,一本正經,一身正氣。已經是夏天了,毛韭才剛剛抓到一張春。
第六站:刷煙河工地
刷煙河和甩水灣村的那個水庫,有關系。生活在這里的上了年紀的滿族老人會說——
唉,刷煙河和那個水庫——要是不決堤的話,那就是一個上好的玉如意!一頭金黃,一頭翠綠,多好!人們作孽啊,老天一生氣把它收走嘍……
有人就反駁說:那哪是收走了?那不是把玉如意的云頭打碎了嗎?
一些地痞混混則會編上幾句二人轉小調,對刷煙河的現狀再渲染一下——
鋤頭春夏癢癢撓,
秋到收割剃頭推!
唉喲喲,唉喲喲
工地就是手術刀
割了地皮比樓高!
……
一連唱上三遍,嘴都唱歪了,也不知道。
但是,對一條河性別的研究,歷來都是甩水灣村和雙橋村老少皆宜的話題。現在,甩水灣村隨著決堤的水庫,爬到雙橋村——兩村趴在一起了!這也是那幫地痞小混混們,用男女之事做靈感而發明的曖昧比喻。
這一點也不低級。
在這個比喻的引導下,村民們很會葷素搭配:小孩說,刷煙河是女神。他爹說,是女人。他娘準會一板一眼地糾正:是個格格。老人也不甘示弱,說是大黃。大黃是一條母狗。
而蘇瓦燕語出驚人:刷煙河不男不女。
它渾濁啊!黃泥湯子,天天都像是被大雨點剛敲過一樣。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合在一起,不男不女。這種說法,是蘇瓦燕的原創。蘇瓦燕的肚子里,積攢了一些文化硬貨。可是,在這樣一個靠漁獵起家的地方,蘇瓦燕曲高和寡。
當然,他這套理論也沒有夭折。只是變味了。
那個小媳婦說:看這個黃臉婆,沒治了!老天瞎眼了?這么好的山,卻配了這么一道破水!
她說“破水”時,特意把嘴并攏,然后讓唾沫星子煙花一樣噴出來。最近,她只對黃臉婆生恨。因為蘇瓦燕的老婆找過她,說:妹子你石清水媚的,別讓俺家家雀拉上粑粑蛋!蘇瓦燕的老婆是站在大街上,當眾教訓她的,并用舌尖把“粑粑蛋”這三個字玩弄得非常俏皮招笑。
當時,七老八十、妯娌寡婦、小毛孩子都在。她這種罵街,太高明了,一箭雙雕,還把燕貶稱“家雀”。東北音:“家巧”。小媳婦當然還嘴:你家蘇瓦燕頂著豆角秧子過活,誰知那架條是誰?蘇瓦燕老婆更厲害:誰也不是,我是蹲豆角,不是地爬秧……
這樣,蘇瓦燕老婆,就用“地爬秧”罵了小媳婦。蹲豆角,就是一種不用架條的豆角,一尺高,像紅豆綠豆黃豆一樣。它不爬,長多高是多高,一直站著。
這樣的對罵,小媳婦沒有占上風。她在蘇瓦燕老婆手里輸得四腳朝天。
這樣,刷煙河在小媳婦嘴里,又病了一級:看,這個黃臉婆,這是得黃疸型肝炎了!看,它還傳染呢!看,旁邊的溝溝渠渠,前兩年不還是清清亮亮的嗎?現在怎么也發黃了?還有那個大工地,那是個什么東西,有能耐,你往那里流啊,那里缺水呢,缺得狠呢!誰是地爬秧,我不是……
她是離了人群,特意獨自一個人跑到河邊去罵的。
罵著罵著,小媳婦自己就要哭。
其實,在她不懊惱的時候,她對刷煙河有著更理性的認識——
刷煙河,在東北,一直在爬行。幾乎每個朝代,都沒有忘記去糟蹋她一下。所以,這地方的人煙,一直特別密集。生生不息。算起來刷煙河的日子更不好過,因為她的丈夫更多。這是個精神病一樣的推理方法,但是,小媳婦覺得,行得通。相信,只有蘇瓦燕能聽懂。那么工地,應該就是刷煙河的新任丈夫。河是女人,終究是個女人。它爬啊爬啊,身體都快爬干了,眼瞅著年老色衰了。雨是什么?雨是刷煙河寄給上天的眼淚。水庫決堤的時候,就在刷煙河淚雨長流的日子里。
工地,在小媳婦的目光里,是一個打火機。她聰慧,小眼睛大視角。她嫁來,有前科——在前一家,懷了孕,受了氣,生了孩子離了婚。她嫁過來時,渾身精瘦,衣褲通紅,一張梨花臉,煞白。撒了謊訂了婚,又算準月經期舉行了婚禮。這樣,在新婚之夜,她好歹瞞過了自己的第二任丈夫。但是,她并不開心,天天提心吊膽,生怕自己這個贗品事發。每天晚上,她都是爬到丈夫的身上,一點一點開拓新的處女地,好像她是男人。其實,她和蘇瓦燕什么事也沒有,她只是很享受那一次被男人抱著的感覺。她是一個安于被一種生活背景包養的小女人,卻生長在城鄉結合的夾縫里。自從工地塞進來,這道夾縫越來越窄。
因為,她的第一任丈夫出現在了工地上。當然,這經過了很長時間的鋪敘——仿佛一個不會寫作文的小孩,一開篇總是切入不了主題。
毛韭先是挨了一頓打。這頓打是小媳婦《第一任丈夫交響樂》的序曲。
毛韭拿著50元錢,她知道這是春天,干凈的春天。那么,毛韭給自己定了規矩:當一個正經女人,把這片干凈的春天,侍弄得晶瑩透亮。好像是土地回來了!陽光下,毛韭把那張錢,看了又看,看著看著,四面青山就長出來了。云也飛來了,好像還有鳥。毛韭變得有點迷信了,她要借著50元的祥瑞,就近找工作。當然,她舍不得花掉這50元。她要供著。這不是財神,這是神!
應該說,是黑牛給了她靈感。
黑牛給她鋪了一條通往工地的路。韭花下了省道,向北越過三重門市房,又七倒八扭地穿過破爛麻袋包一樣的一片民居——這些民居都在等待工地。毛韭想:這不就是工地的腫瘤嗎?毛韭對腫瘤念念不忘,因為她肚子里有一個。良性的?惡性的?她不知道。知道了也沒用,沒錢去割它。然后,她上了刷煙河大橋。橋下的黃泥水湯讓她眩暈。她幾乎是飄過去的。過了橋,又走了十余里土路,漸漸接近工地了。
刷煙河把工地染黃了!
毛韭長嘆一聲。自言自語。一陣狂風掠走了她身上的汗,她有點冷。這冷,一方面來自生存深處的恐懼,另一方面,來自陰森、孤獨且有些病態的工地——工地,被一圈藍色的柵欄板密密實實地合抱著。再往上看,吊車像釣魚的老頭一樣,在天空中垂釣。樓呢?起了骨刺!骨刺下面,一層綠色的防護網,若無其事地掛在那里。像是醫院包扎用的紗布。她對紗布有陰影,她丈夫的那兩條斷腿,一直沒有離開過紗布。網上呢?蜘蛛一樣粘著幾個人。也有幾只黑蜘蛛爬到了樓頂,就蹲在上面。他們離天太近了,這讓毛韭產生錯覺:天和地換崗了。
工地的大門開著,那是饑餓的嘴巴。
毛韭害怕這張嘴——吐出來和吞進去的,都變形了。吞的多,吐的少。人,多數被吐出來。把身上的肉吃掉,把一副骨架吐出來。這副骨架,還會行走。毛韭摸摸自己身上的肉,薄薄的一層,不知道可以讓工地吃多久?
毛韭越想越怕,身上的肉,正在飛向工地。她裹緊衣服,竭力按住自己的肉。肉不聽話,依舊向著刺耳的攪拌機處張望。攪拌機幾次尖叫,肉就幾次躍躍欲試,每一處都是起跑狀。電鋸再叫喚幾聲,肉就亂了陣營。
我還管不了自己了?
毛韭繞開工地的大門,踩著夕陽的尾巴梢兒,一瘸一拐,向西圍著藍柵欄繞,用腳尖探摸走進工地的其他門路。站著的門,是不可信了。只有趴在地上的土坑,才更可信。 坑走的是隱線,門走的是明線。門是工地的嘴,坑是耳朵,或是鼻孔。也許就是耳朵眼呢!毛韭總會突發奇想。
更奇的:夕陽一轉身,就把坑送來了。
這碗,這碗,真光滑啊!
毛韭蹲在坑邊,就像蹲在碗沿上。她的舌頭,仿佛舔著碗了。接著她跳進了碗里,用手把碗底的蒿草一抄,抄出了一件上衣:黑牛的上衣。就是在吉祥旅店一直沒有脫下來的那件。再一抄,褲頭襪子還有一條破毛巾,便掛在了毛韭的手指上,魔術一樣扯出一串。毛韭的手指,越戰越勇,抄著碗底的土,用力一抓,又抓到了一根繩子。拽一下,不動。再拽,還是不動。把兩只手用上,繩子終于動了——它一臉嚴肅,極不情愿。繃直身子,寧死不屈。
藍柵欄里邊,嘰里咣當,一陣亂響。顯然,繩子在那邊也安了個家。從家到坑,很不平坦。毛韭屁股沖天,把頭倒著插向土坑,瞇起一只眼——工地生活的底稿,便盡掛眼瞼了。她看清了:繩子的另一頭,系著一根長長的螺紋鋼。
這是誰給工地針灸呢?
她這后半輩子的聯想功能,恐怕是離不開醫院了。不是中醫,就是西醫。螺紋鋼,像囚犯一樣,跟著繩子挪向毛韭——螺紋鋼仿佛知道了自己的命運,臨近毛韭,它大步流星,一副舍生取義的純爺們樣兒。
一根螺紋鋼,悄悄背叛了工地。
那只是手指的豐收,身體即將泥石流,她不知道。在黑牛還沒有出現之前,只有黑牛的這件上衣,可認親。毛韭大大方方地彈著衣服上的蒿草,幾摘幾抖,衣服就干凈了。然后,她的后背,中間的脊柱骨上,突然一陣刺痛。她知道那是螺紋鋼!只一下,她的身體,便如玻璃一樣,裂了。接著,她身體上唯一肉厚的地方——臀,戰爭爆發了。她依然能感到,那是人的腳,在踐踏她的肉。臀與腰是近鄰,有三只腳流浪到了腰上,她碎了。后背,后腰,后臀……這是身體的陰面,不長眼睛。土坑,這是工地的陰面,不長眼睛。毛韭悲哀地意識到,在這沒有陽光的地方,在這夜晚即將到來的時刻,唯有發出聲音才可以自救——
黑牛,黑牛……
她趴在坑里,爬在絕望里。她的喊叫,在胸腔里就已經四分五裂了。
黑牛……
她的聲音,像布條一樣,一條條飄向夜空,虛無地飄搖著,在天上宣戰,就是不能落地生刀。
黑……
在她只能喊出一個字時,落在她身上的大腳,才一只只被黑夜收走。最后一只腳,只是蜻蜓點水,履行儀式了。一陣風吹來,借著風道,她好像也被黑夜收走了。最后,她不痛了……
次日的太陽,照常升起。
工地的太陽,不干不凈。再次醒來的毛韭,躺在工棚里。她首先去摸自己的腿,再摸自己的腳,確認五個腳趾都在時,她長舒了一口氣。然后,她動動自己的腰。“啊”的一聲慘叫,自己的聲音,把自己嚇著了。她想起了螺紋鋼,后背也跟著想起了螺紋鋼。刺痛的記憶瞬間漫延到全身。她伸手去摸脊柱骨,還沒夠著,又是“啊”的一聲慘叫。她今天才知道,脊柱骨比胳膊和腿更重要。
黑牛走了進來,端了一碗雞蛋糕。
——他們,他們打錯了,以為……以為……你是工地撿破爛的那個老太婆,他們看你拿著我的衣服,還往外偷螺紋鋼……
——那個老太婆,就盯上我了!襪子褲頭毛巾都給叼走了,你說我這么瘦,我的衣服誰能穿?
——你喊黑牛,我聽出是你的聲了。可是,已經晚了,他們已經把你打完了。我啊……我還是花錢雇的他們……你說,我這是做的什么事?我是恨死那個老太婆了,褲頭也偷!
——你放心,他們下手狠,但是,不傷命。他們會打,打的都不是致命的地方。你……你能坐起來嗎?
——起來,吃點雞蛋糕吧?要上廁所,我給你拿了盆,你就往這里頭尿吧。唉,在工地,你就別計較男女了!都是我……唉……上次你救了我的命,我卻花錢雇人打了你一頓,我……我……
——你吱個聲吧?算我求你了……
黑牛跪下了。那碗雞蛋糕,像一個果,結在枯樹上。壓得樹枝幾欲折斷。
——你吱個聲吧?算我求你了……
黑牛跪著向前挪動。他用這種方式贖罪。他是鐵打的漢子,鋼筋工。他不知道,毛韭根本坐不起來。
——那我……弄……你,你吃?
工地的男人,大都失去了面對女人的功能:說軟話、上床、溫存都不會了。連最基本的道歉、愧疚、伺候病人也不會了。總的說,已經不是人了。黑牛本想說“喂你吃”,但他說不出來。舌頭早被工地買斷了。舌頭被迫換了一套語系。
毛韭依舊不動。她不知道應該動哪。現在,打開身體的鑰匙,壞了。沒有備用的。黑牛又跪著向前挪動,挪向毛韭的嘴。一大勺一小勺,喂她。毛韭閉著眼,黑牛睜著眼。這樣的默契,都是為了躲避彼此的身體。淚水,從來都是不分場合。究竟是誰的淚水先跑出來,黑牛不知道,毛韭也不知道。一碗雞蛋糕,很快見底了。一個果,只剩下果蒂了。它更大的作用是,借助一雙男人的手,喂到了一個女人的嘴里。仿佛是偷吃了工地的禁果。放下碗,黑牛從上衣的內兜里摸出了一瓶紅花油。知道舌頭不行,也就不再折騰舌頭調兵遣將。直接用手,單刀直入。
手指先去觸摸毛韭的腳趾。那多像十粒蕓豆!黑牛的手,撫摸著蕓豆,漸入佳境,一路向上,摸到了毛韭的腳踝、小腿、膝蓋。到大腿處,黑牛猶豫了一下:假如沒有紅花油,這些動作是多么下流!他的理性與紅花油的氣味一起燃燒著。大腿處,傷得最重。因為他交待過:使勁踹她的屁股,讓她走不了路。他是恨死那個撿破爛的老太婆了。褲頭也偷,沒有褲頭穿的日子,弄得他那個地方,紅腫干癢。每一走路,褲襠里像拖著大地一樣沉重。每一出汗,又像夾著火爐一樣煎熬。
這紅花油,真霸道,像小鋼鉆兒,鉆哪哪就舒服……你……你把身子翻一下,我給你的腰上再抹一抹……
黑牛無話找話。
假如沒有紅花油,這些想法是多么的下流!
他在心里自我折磨。紅花油,是他另一只合法的手。今天,在這只有兩個人的工棚里,這只無形的手,帶著標志性的氣味,從女人的腳,一直爬到女人的腰,戰無不勝。毛韭把身子動了一下,又恢復原狀。仿佛緊閉的門,開了一道門縫,又合上了。黑牛,開門的功能還沒有完全喪失。他放下紅花油,向窗外望了望,像是在獲得一種來自遠方的許可。他看見太陽點頭了,吊車點頭了,一朵云也點頭了。他把手插向毛韭的腰底——那腰,與床板粘在一起了。黑牛一個指頭一個指頭,逐一插入,剝離。毛韭咬著舌,這種疼痛,咬唇咬牙都不好使。土地會痛嗎?會嗎?它也是這樣被人天天捶打,今天被扒皮,明天又被掘出五臟六腑。它不會叫,也沒有紅花油……毛韭第一次心疼起土地。
你忍著點兒,我動手了,疼你就喊——
黑牛雙手托著毛韭的腰,隨著毛韭的一聲慘叫,他終于看到了一片腰花。那花,開得過于茂盛,落英滿地,青紫相疊。只有塌陷的腰溝處,花朵無法居住,仍是一片原生地。每一朵花,都連著疼痛,都動不得。他的手指再也不敢降落,只有眼淚,穿越了荒涼的悲哀,到達這慘艷的生存現場。
妹子,真……
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眼淚控制了舌頭。毛韭匍匐在潮濕的床板上,淚水涌動著雙肩——起伏的春山,寒涼的春山,無人呵護的春山,貧瘠的春山,才在山底下開出這一片讓人揪心的野花。它等待的不是陽光,也不是雨水,它等待的是淚水,黑牛的淚水。終于,黑牛越過了腰花,再次向前,用沾滿紅花油味道的雙手,抱住了枯瘦的春山……
第七站:蘇瓦燕是一條街
蘇瓦燕喝醉了。什么衣服也沒有穿。現在,他正在一張圖紙上狂亂地跳舞。
這個舞會,設在刷煙河大橋上。這橋,因為缺少人煙的滋潤,草長得異常荒涼。費勁抽出一尺的綠,再往上,就露出了枯黃早衰的念頭來。橋上低矮的秧類植物呢,爬著爬著就進退兩難了。仔細觀察它們,也不全是秧類。有的植物,本來很有上進心,本想昂起頭,大大方方,直指蒼穹。可是,因為缺水,因為路面的崎嶇,因為被人踐踏過,就不得不趴下來,橫向發展,尋著地面前進。盲人,盲秧!植物要是瞎了眼,殘了,就得這么走路!蘇瓦燕就是喝醉了,也還是能說出擲地有聲的醉話。
這個舞會,蚊子來了,小咬來了,汗珠來了,成群結隊。就是沒有來人。蚊子是食客,小咬是看客,汗珠引狼入室。汗珠的味道,引著蚊子、小咬風起云涌。蘇瓦燕左拍一下,右拍一下。頭上一下,屁股上一下。他的衣服,就放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旁。脫的時候,蘇瓦燕有話:媳婦,你出去一會,讓我自己瘋一陣。又說:你在,我不好意思。還說:我就喜歡這樣光著睡,多躺一個人,我都覺得擠。最后他說:娘的,奶奶的,姑奶奶的,石頭女人。他說“娘的”,是因為這個女人,是他媽給定下的。他說“奶奶的”,因為他的媳婦,他奶奶喜歡。他說“姑奶奶的”,因為他的媳婦,得當姑奶奶敬著,不能摸不能碰。那個禁區,除了合伙生了一個孩子以外,其余的每一次合作都不愉快。他說“石頭女人”,小小地賣弄了一下文化。因為古書上說,無法和他盡情那個的女人,叫“石女”。把自己的女人貶成荒野的石頭,他才能身心輕松——身體四敞大開,一臉幸福地躺下。睡了一會,他忽然回到石頭旁,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紙,在地上鋪排,這頭拽拽,那頭收收,總是不夠長。鋪的時候,那張圖紙,是床單。鋪完了,他發現了寫在圖紙上的字:蘇瓦燕。自己的名字?再一看,又多了一個字:蘇瓦燕街。
——靠!蘇瓦燕是一條街?
——沒錯!蘇瓦燕就是一條街,我走,我踏,我踹!我自己的路我要走個夠!
——盲人,盲秧!爬啊,爬啊……
蘇瓦燕開始在地上爬,他最先模仿的是馬齒莧。馬齒莧,紅色的莖,血管一樣攤鋪在地面上,每一根都是迷茫。多虧它有葉子,葉子善于收拾殘局,規整的葉子,儀仗隊一般,齊刷刷地掩飾著幕后的艱難。蘇瓦燕渾身掏弄著,他覺得自己的手太少了,腿也太少了,頭也太少了。只有肚子剛好夠數,肚子是根,一個也可以支撐起一小片尷尬的綠色。接著,蘇瓦燕模仿的是鴨爪菜。他欣喜于自己的手與鴨爪菜的葉子是那么相像!五根手指,五根葉柄,這是剔了肉的鴨爪。他趴在地上,他把雙手合十,再展開,再合十,再展開……如此向上交替著反復,他的鴨爪菜長勢極好。他又打了一個噴嚏,這樣,他的鴨爪菜如沐晨雨,一片光鮮。前面,是一株艾蒿。這株艾蒿,剛剛遭遇了滅頂之災,把自己的頭弄丟了,命運打了對折。蘇瓦燕晃動著自己的腦袋,又用雙手掐著自己的脖子,兩個眼珠知道兵臨城下了,想逃跑,一連努力了幾次,也沒有跑掉。
蘇瓦燕徹底趴在了地上。
蘇瓦燕喝的是“五糧液”,村里自釀的一種糧食酒,五種小雜糧胡亂撮合在一起,群居,配對,發酵,再點上少許農藥敵敵畏,一喝一個倒,上頭入腹。他把自己喝成這樣,原因是他丟了一樣東西:烏紗帽。物證就是那張圖紙,人證就是小媳婦。小媳婦,小媳婦,要是在舊社會,做他真正的小媳婦,多好!蘇瓦燕每次喝多了,借著酒精的作用,他會把小媳婦放在心房里,一層層地脫光,一寸一寸地欣賞——那不是女人,那是開在刷煙河畔的變色野百合。在他爬不動的時候,她總在遠方向他招手。這一次,也是她在招手。三個小時前,她站在蘇瓦燕的院門口招手:上頭來人了,上頭來人了。蘇瓦燕正捧著一本新出版的滿漢辭典,準備再往自己的肚里裝點金銀。他討厭上頭來人。一來就得陪,一陪就容易出錯。村支部的大門,掛了很多葫蘆蔓兒。現在,葫蘆還沒有長成,有的還在開花。張鎮,這個他一直試圖從腦子里刪除的人,就坐在村支部院子中央的樹墩上,一臉嚴肅在等他。張鎮,全稱“張鎮長”,胖,像倭瓜。蘇瓦燕實在想不出他更像什么。覺得自己像葫蘆,就私下里給張鎮補了一張“倭瓜票”。可是,蘇瓦燕不知道,今天張鎮不想當倭瓜,他想超越種族科屬,當人參果。怎么不在中午來呢?也好讓我好好破費一下!這是常用的客套話,蘇瓦燕從來不差話,這是做村干部的基本功。另一個基本功,是喝酒。以往,說到吃喝,張鎮總是一臉笑,拍一下肚子。今天,他沒有笑,他拍的是屁股。他的屁股,沾了幾根帶刺的拉拉秧,引著鵝來了。鵝一上來,人語不懂,也把正常的人語打亂了。蘇瓦燕很會一語雙關:你看,鵝也餓了。他意思是:我也餓了。這樣的動物交際,蘇瓦燕最有實戰經驗。必須會,能在農村跑來跑去的,不就是這些貓啊狗啊鴨啊鵝的嗎?不會拿它們說事,怎么陪聊?張鎮苦笑一下,又拍了一下屁股。這回蘇瓦燕知道苗頭不對了——拿屁股說事,一定是窩囊事。他媽的!哪怕拍一下腰呢?蘇瓦燕差點罵出聲。他討厭這種隔靴搔癢的談話方式,又懼怕水落石出。蘇瓦燕看看葫蘆,小媳婦就站在葫蘆架下。她滿臉是問號。太陽,一天的行程,已近終點。蘇瓦燕攆走了鵝,他知道,有一些事情,不能讓鵝知道。鵝知道了,以后見到鵝,就是舊傷復發。院子里空空的,小媳婦正與葫蘆蔓輾轉連為一體,是植物人。說吧,張鎮,出什么事了?是大壩要決堤了?張鎮又拍了一下屁股。下手狠,一陣灰塵從褲子上飛起。飛得心不在焉,有點假。張鎮把眼神調整到恰當的火候,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張圖紙,遞給蘇瓦燕。蘇瓦燕接過后,人就爆炸了。這回罵出了聲:他媽的,他媽的,我蘇瓦燕是一條……是一條……他媽的……那不是你們非讓我當……當槍?
蘇瓦燕虛放了一槍。他大罵出口,沖破葫蘆架,先是向左跑。后又在岔道處折回,向右跑。這樣,小媳婦一個方向跑出十多里,沒有見到蘇瓦燕的影兒。他知道自己現在急需喝醉,也知道喝醉了,自己喜歡把自己脫光!脫光了,才是真正的輕松。他跑到“五糧液”家喝酒,豬正在吃酒糟,他也抓了一口吃了。他一直想知道,豬是怎么生活的。這回知道了,豬,想醉就醉。“五糧液”家沒有人,“五糧液”在看家,他喝了一瓢又一瓢。第三瓢的時候,他把酒倒在自己的褲襠里,他想知道,那玩意兒喝酒是什么樣?這回他看到了,那玩意兒喝酒,就是不醉。它緊閉著嘴兒,就是不喝。不喝,怎么能醉呢?不做事,怎么能有錯呢?他成天看自己的胸、自己的胳膊,照著鏡子看后背,就是沒有好好看看那玩意兒!它忽略了人體最精密的儀器。這儀器上,寫著欲望。兩個小時前,蘇瓦燕身體裝著兩瓢酒,帶著被流放的悲壯,一路向北。他要去看看那條街——蘇瓦燕街。現在是什么樣子?也許就是一條土路。如今這條土路要當官了。一個蚊子一樣的小官,不是國道,也不是省道,就連一個區的主道都不是。永遠也不會是。當官,當道,都是一個理。這樣,他用了兩個小時,沿著毛韭曾經爬行過的舊路,爬到了刷煙河大橋上。嘩啦啦的河水,從背后將他抱住。把他摁到了河床上。
小媳婦,大媳婦,都來了。
蘇瓦燕,還在跳舞,還光著,渾身精光。也不是一絲不掛。蘇瓦燕的十指,正攪在蛛絲間,遠遠望去,如蜘蛛精戲豬八戒。他的大媳婦,也許從來沒有在光天化日之下觀摩過蘇瓦燕的肉身。所以她的表情,又羞又恨。她居然用一只手捂住了雙眼。另一只手,她支出兩根手指,捏著小媳婦的下衣角,提向蘇瓦燕,說妹子你潑潑辣辣的,你去,你去……她連小媳婦的袖子都不敢拽。小媳婦一臉詫異:這個女人,像結過婚的女人嗎?是蘇瓦燕的女人嗎?她不知道這種哀求是偽是詐,不挪步。蘇瓦燕的女人又說:妹子,你去……你去,快給他穿上衣服,姐求你了。都求了,臉也求了,心也求了,是真的。小媳婦抱起衣服撲上去。蘇瓦燕還在跳舞,他的舞步,與刷煙河的水浪,同起同落。水浪太大,小媳婦一個人,無法擺渡醉酒沖浪的男人。她回頭說:你來,你也來,你抱著他的腰……蘇瓦燕的女人,從來沒有抱過蘇瓦燕的腰,抱了好幾次,都抱到了胯骨上。在她的思維里,腰上一定住著大塊的骨頭。其實恰恰相反,腰上沒有大骨頭居住,腰是軟的。小媳婦急了:你們兩口子,真應該平時在家好好練習練習,怎么抱個腰還不會呢?蘇瓦燕的女人,開始演練抱腰。小媳婦指揮:十指扣住,鎖上他,鎖上他,等我來。蘇瓦燕的女人,把十個手指交叉并緊,就等著小媳婦。乖乖的。那一刻,她在后,蘇瓦燕在前,像兩個湯勺一樣扣在一起,中間沒有湯,干燙著。蘇瓦燕的女人,第一次知道了男人的味道。
最終,還是衣服抱住了蘇瓦燕。把他塞進衣服,小媳婦大媳婦一邊一個,一熟一生,如同炕頭上的花枕頭和舊棉被。蘇瓦燕被囚在衣服里,手腳的舞臺顯然小了,不方便了。這時,他才想起嘴,用舌頭舞蹈。開始,舌頭舞得別別扭扭,總是不到位。后來,蘇瓦燕突然仰天長嘯,如鞭子一樣抽打舌頭。
舌頭徹底激活了。
——要不是我,那水庫得淹死多少人?他們……他們,長心了嗎?光長魚了!
小媳婦大媳婦:是是是……
——你說……你們說,把……把甩水灣村,移到雙橋村,是我的主意嗎?是嗎?
小媳婦大媳婦:是是是……
——他們出的餿主意,拿我當槍,我不當不行啊,不行啊,官大一級壓死人啊……
小媳婦大媳婦:是是是……
——看看看,拿一條破街,補償我,我喜歡的是錢嗎?啊?是錢嗎?
小媳婦大媳婦:是是是……
——我蘇瓦燕,是一條街了,名垂青史了,千人踩萬人踏了,就要開工了……
小媳婦大媳婦:是是是……
——是什么是?你們知道什么?看……前面,再前面……那條破街,那就是我!我有那么破嗎?啊?
小媳婦大媳婦:是是是……
——是什么是?都給我滾!
蘇瓦燕的手臂,仿佛只是輕輕一揮,兩個女人,便如拐杖一樣離開了主人。太陽,也如魂魄一樣,離開了大地。蘇瓦燕,整整折騰了五個小時。在這五個小時里,他釋放了,還沒有重生。
刷煙河,雙橋村,甩水灣村,工地,將面臨又一次大規模的調兵遣將。調誰呢?遣誰呢?刷煙河不能動,自古以來,河與大地的手術太難做了。河一出生,就有自己命里注定的河道。河與城市發生關系——交媾、熱戀、單相思、被遺棄,那都是后來人為造成的。其實河很淡泊,孤獨或是繁華,它都能泰然處之。刷煙河也是這樣,這次調兵遣將,它只是扮演了一個路標。和蘇瓦燕的命運差不多。所以,酒醒后的蘇瓦燕,會站在刷煙河大橋上,望著滔滔的河水,一遍遍地訴說:只有我懂你了。又說:只有河動不了,動它也沒有意思。河沒有欲望。還說:小溝小叉,就等死。用土一埋,就斃命,活活把它們憋死。我蘇瓦燕,就是那小溝小叉啊!憋死我,讓我成為一條街——步行街!蘇瓦燕也哭,哭夠了,臉就瘦得有點脫相。就會說:工地有欲望,就動它!然后蘇瓦燕自問自答:工地是個什么男人?工地不是男人!女人也不是!
工地的欲望,就寫在那張圖紙上。雙橋村,將變成雙橋區。甩水灣村,將變成甩水灣區。應該高興,升格了。這是老百姓的思維。村變區,村長變不成區長,只能當個片長。這是村官的思維。而蘇瓦燕直接變性了——變成了一條街!
——燕,燕,街就街吧,我查了一下,那條街,過去還是有名的御道呢!皇上專用,幾百年都沒有改過名字。你看你多厲害,皇上也得給你讓路,你趕上皇上了……
蘇瓦燕總是醉酒。
小媳婦實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她很認真地查了歷史資料,越過妓女、軍閥、日本鬼子,把貨真價實的皇上搬出來。把遼金明清的皇上都請來了。她從心底心疼蘇瓦燕。她直接說“燕”,就表白了這種心疼和親近。
——燕,燕,你看大金皇上,就常走這個道,你再看看大清的皇上,也走過這條路。怎么就沒有人知道呢?這么有名的路!沒了多可惜!
小媳婦是看著蘇瓦燕的臉色說話的。她所有察言觀色的功能,只在蘇瓦燕身上好使。她把蘇瓦燕問住了。蘇瓦燕突然失聲:老祖宗留下的那點香火,爬到今天,也爬不動了……
第八站:爬著爬著天就亮了
鄉村的早晨,是雞叫醒的。工地的早晨,是機器叫醒的。七月的刷煙河,水漲了很多。水面一次次發情,向岸邊的植物求愛。這愛來勢太猛,只有高一點的大樹,可以消受。對于那些低矮的草本植物來說,這樣發情,近于發威。很可怕。蓼科的植物,水一撲就倒了,它不會爬,葉子葬花,一個浪一個墳。只有秧類植物,頑強地尋找著活路。秧知道相互攙扶,不排斥。相互讓路,不霸道。相互低頭,不計較。
工地,流行黃色段子。工地營養不良,長不出綠色,只能長出黃色。自從毛韭做了一次地爬秧,似乎刷新了吉祥旅店“地爬秧”的形象。整個工地,像講述才子佳人的故事一樣,講述著毛韭與黑牛的故事。
這個故事,長了翅膀,飛遍了工地的各個角落。
——真招笑啊,錢沒掙著,還倒搭兩盤炒面!黑牛真牛!一分錢沒花,吉祥旅店好像是他家開的。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女人,還是有好樣的,不是個個只認錢!
——是啊,以后,咱們也得對地爬秧好一點,別像禍害老母豬一樣糟踐她們,她們也是人。你想,她們也很困難,還能有這善心,不容易。
——得了吧!那也得看準人,我上次,也是餓得難受,那個女的硬是把我踢出來了!
——我問你們,吉祥旅店門口那個年輕的女孩,最近怎么不見了?
——怎么不見了?我告訴你們,人家有正事著呢!人家考試去了!
——考什么試?
——人家報考了工地安全員!
——靠,真有正事!笑貧不笑娼,過去,有正事的妓女當了皇上的大妃。現在,有正事的地爬秧,要當安全員,哈哈哈……
——她不是地爬秧,肯定不是!
——不是?你知道,你試過?
——她能當安全員?看她那胸,能讓工地安全嗎?大家都看她了,不出事才怪呢……
——別胡說,出不了事,這叫一物降一物,我肯定聽她的!
——話說回來,咱們這個層次,能遇到這樣好的地爬秧,日子還算有盼頭。男人,還是需要女人來疼的,沒有好女人疼,做個男人有什么意思?
——看見沒?吉祥旅店的生意,最近超好!這事,還傳到黑龍江了呢。前兩天,我一哥們,從黑龍江工地打電話,向我詢問這事,還問我:那個地爬秧長得好不好看?
——呸!還真把她當名妓了呢?
……
說起地爬秧,工人們干起活來,眉飛色舞,更有勁頭。當然,他們不知道,毛韭就是那個義氣的地爬秧,就是那個救了黑牛一命的地爬秧。
黑牛很想給毛韭找一份工作:做飯。
做飯是工地的俏活,收入中等,體面干凈。關鍵能讓毛韭活得像個女人。這事,得去求林三工長。林三工長,是刷煙河工地新來的工長。林三工長,十分討厭工地的男女關系。他開會,常這樣訓話:你瞅瞅你們,一個一個像獸一樣,一身臭泥,累得跟王八犢子似的,還有心情去干那事?家里老婆孩子都等著錢花,老爹老媽等著錢花,舍家撇業的容易嗎?牽腸掛肚的容易嗎?你們掙的都是命!把錢胡亂花在下三爛的女人身上,值嗎?也不怕生病?再讓我抓著你們,直接開除工地……
林三工長衡量一個工人的好壞,男女關系是否清潔,是重要的標準。所以,這讓黑牛很為難。黑牛小心翼翼地控制著他與毛韭之間的距離。每邁一步,都精打細算。黑牛是真怕丟了工作。林三工長有一樣很好——但凡工地來了女人,只要不跟工地的男人睡在一起,他就很放心,不會追究。是誰的?來自哪里?來做什么?為什么住了那么久還不走?這些問題,林三工長從來不過問。實際上,他不放心的只是夜晚。看好工地夜晚的男女關系,就等于全天候看好了整個工地的男女關系。工期緊,一個蘿卜一個坑,工人們在白天,是沒有時間做那事的。也沒有機會。林三工長最恨的就是吉祥旅店和里面的“地爬秧”,那是他眼睜睜卻無法插手的領域。他最焦慮的就是傍晚,這個時間,生理上饑渴的工人下工了,大部分工人會去找“地爬秧”快活一下。一路大喊:解乏。
黑牛不會去。
最近,黑牛的早餐吃得很少。因為他在夜里吃飽了。
夜晚,他的“地爬秧”——毛韭,就睡在他的隔壁。中間只隔著一層房板。仿佛是虛設,一切信息都是共享的。熱門信息,多是尿盆傳來的。毛韭尿多。這是伺候自己的丈夫留下的后遺癥。黑牛總是被尿澆醒,那聲音真好聽。他甚至后悔,應該買一個白鋼的,而不是現在這個塑料的。白鋼盆,應該更好聽。夜晚,黑牛總會在尿聲里,陷入混沌。
那是一片幻境。
——工地的沙子,變成了大米,毛韭在抓,一邊抓一邊笑。
——工地的板磚,變成了豆腐,毛韭在搬,一邊搬一邊笑。
——工地的鋼筋,變成了豇豆,毛韭在摘,一邊摘一邊笑。
——工地的水泥,變成了飲料,毛韭在喝,一邊喝一邊笑。
——工地的圖紙,變成了煎餅,毛韭在吃,一邊吃一邊笑。
這一切都是鋪墊,這么長的鋪墊,黑牛有足夠的耐心等待。因為最后的重頭戲,是毛韭。
——工地的饅頭,變成了毛韭的乳房,他在啃。先是小口,后是大口。最后剩下一小層的時候,黑牛便收住嘴,不再吃了。黑牛舍不得一次吃光,他知道這是夢,他要留下一點,做下一次的夢引子。如同面引子。這樣的方法,百試百靈。夢引子,真的夜夜發酵,他夜夜有饅頭吃。黑牛現在才明白:女人,就是給男人吃的。女人好吃。女人身上的那些零部件,個個長勢喜人。
夢是靠不住的。黑牛很清楚。在為毛韭找工作的事上,他還在努力著。
得求林三工長!
就算肩上扛著鋼筋,黑牛也會突然冒出這句話。他還把這個愿望喊成了號子——求啊,工啊,長啊;求啊求啊求,工啊工啊工,長啊長啊長……
得讓毛韭做飯!
這也是黑牛心中持之以恒的信念。
這樣,毛韭就與林三工長打起來了。這一仗,是小媳婦《第一任丈夫交響樂》的高潮。
黑牛去求林三工長。
求的時候,黑牛給林三送了三樣禮:十斤榛子、五斤花生、一桶小磨香油。前兩樣,都是老家的土產。后一樣不是,小磨香油是一個來自河南的工人送給他的。他沒舍得吃。他紅著臉對林三說:那……那個,我家那口子,想找個工作,工長還得麻煩你給安排一下,能不能讓她做個飯什么的?黑牛有心理準備,如果林三工長急了,他就把毛韭的故事再講一遍,把謎底揭穿,告訴林三工長,毛韭就是那個救他命的人。容不下破爛女人,還容不下義氣嗎?黑牛知道,林三工長是一個很講義氣的人。黑牛把毛韭說成是自己的女人,也沒有跟毛韭商量一下。在毛韭這里,他大男子主義了。男人的事,不用跟老娘們商量。腰板也直了。林三工長見到榛子,很是歡喜:這玩意兒毛頭毛腳的,長得跟我兒子似的!黑牛知道,他沒有兒子,他只有一個五歲的女兒,但他堅持叫兒子。林三工長喜歡榛子,只這一樣,就可以旗開得勝。花生和香油,是小兵小卒了。黑牛如釋重負。以前他給林三工長送過錢,但是林三工長堅持不要。很厚的一沓,他也沒有要。那時候,他認為那是林三工長在裝人。今天,他明白了,林三工長更喜歡這粘貼在榛子身上的鄉情和親情。是真的喜歡:他把榛子對著陽光用嘴吹,邊吹邊說:把嫂子領來讓我看看吧,正好咱們這里吃飯的人多,做飯的人少。還有,你跟嫂子說,讓她幫我洗洗衣服,內衣內褲不用她洗,就給我洗洗外衣就行。我給她多加兩百塊錢。
上面的話,林三工長說得跟榛子毛一樣輕巧。這樣,黑牛就把毛韭領來了。毛韭見著林三,身上的元氣,瞬間恢復了。元氣,是在氣憤的強力號召下,一下子聚集的。她上前揪住林三的脖子。林三個子很高,這樣,毛韭就像吊瓶一樣,掛在了林三的身上。毛韭的手指就是吊針,五個手指在林三的身上亂扎著!
——啊?真是冤家路窄啊!你還認得我不?認得我不?
毛韭五個指肚點在林三的臉上,一點一個紅,她根本不給林三開口的機會。
——我今天,扒了你的皮,才解恨!沒有你,我能在這里嗎?我能挨那頓揍嗎?我能當地爬秧嗎?你個喪心狗男人!你個變態的狗男人!
毛韭第一次罵男人是狗,是變態。黑牛在一旁急得直跺腳。他是鋼筋工,只會用力氣,不會干技術活。毛韭與林三打仗,技術含量太高了,是倒敘,先說結果后說原因,黑牛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他想把毛韭從林三身上摘下來。就是摘不下來。毛韭像蜱蟲一樣,叮得很緊。
黑牛更怕的是:他們兩個,什么關系?
——你個變態!你吃十個餃子,你折騰我跑了十一趟!你吃個大蒜,折騰我上房爬墻,想起我沒?想起我沒?
毛韭雙目通紅,咄咄逼人。提到餃子,林三軟了,兩膝一彎就蹲下了。這樣,毛韭就從他身上脫落了。大概是林三的哭,讓毛韭收起了所有的憤怒。很多東西,是怕眼淚的。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流眼淚——那是示弱,也是坦誠。
——嫂子,你別說了……我想起來了……對不起……我那天,我去吃餃子,那是因為,我家她,最會包餃子,可是我把她傷透了。我讓你給我拿蒜,我說不要妻離子散的,我是真的不能去看那一瓣一瓣的東西。我說不要白皮蒜,那是因為以前在家,她總是給我拿紫皮蒜吃,說紫皮蒜有營養……我不是有意為難你,我那天太難過了,太難過了啊……
林三已經泣不成聲了。
——嫂子,這工地,害人啊。天天,他們是早六晚六,我呢?我是早四晚十,有時夜夜不睡。我生怕出人命,我不是怕賠錢,賠錢也不是我賠,況且每個工地都有死亡名額。可是,他們要是誰把命搭上了,我能安心嗎?這些年,我在這里,憋了一肚子火,我回家就發火……我回家就折磨她。你說我變態,是對的,進了工地的男人,都會變態的,你罵吧,罵了我,我好受一些。你看我天天站著,滿工地神逛,其實我是在爬啊!但凡有別的出路,誰會來工地呢?就像你今天,要是有別的出路,還會來工地嗎?你……是哪個村的?黑牛,你在騙我,是吧?
黑牛一身汗,一臉淚。他在聽一個工長的獨白。這獨白里,插敘著毛韭的身世。毛韭也是一身汗,一臉淚。身上出水的方式,淚連著情感,汗連著冷熱,尿連著饑渴。毛韭跟林三說,她先前是甩水灣村的,現在是雙橋村的。一聽到這兩個村名,林三止住的淚水,又涌了出來。林三的眼睛很大,淚珠也大。
——啊!這樣說來,她和你們是一個村的了。你知道我為什么來這個工地嗎?我就是想離她近一點。我們散了以后,我覺得我太對不起她了。以前,我家里條件不好,她一個人攬著一大家子,我回家還折磨她。工地折磨我,我就回去折磨她。她沒有人可折磨,實在挺不住,就沖著窗戶大喊。喊一次我打她一次,終于把她打跑了……
毛韭不知道林三具體在說誰,問他有照片嗎?林三就從衣服內兜里摸出一張兩寸照片,遞給毛韭。毛韭呀的大叫一聲:這不是小媳婦嗎?
她不是處女啊!
接著,毛韭又囑咐林三:你可千萬別去找她,你就這樣遠遠地看著她吧……
毛韭越來越知道小媳婦的難處了。
毛韭就這樣上班了。除了黑牛以外,在這個工地里,沒有人知道她就是吉祥旅店那個有名的地爬秧。有了這份工作,她與黑牛的關系又近了一步。這種近,不需要兩人相互走動。他們依舊各忙各的,彼此攜帶著對方的信息,連同病毒。林三對工地看管還是很嚴,他最怕工人們男女混居,那樣的話,惡果太多。惡果,警察喜歡,一端就是一窩。毛韭的身份,名正言順——黑牛的女人。但是,毛韭并不死心塌地,她一直在尋找著可靠的證據。
——這要感謝一只王八。
刷煙河工地,向北走出十多里地,有一個小水庫。有了毛韭,黑牛特別愛洗澡。其實,洗完了依舊是自己睡。但他只有洗完了,才覺得對得起毛韭。夢里,他還要與毛韭約會。這回,夢里,饅頭變成了泡芙糕點,有奶油,他吃得歡。黑牛的夢境,修裝了一樣。他認為這都是洗澡的功勞。有一天,黑牛去水庫洗澡。不知怎么,一只王八爬到了他的身上。黑牛就把那只王八帶回了工地。他知道王八的學名叫烏龜,可是,叫烏龜也不好聽啊,男人被烏龜大王八盯上了,多不吉利。說不吉利,就不吉利。到了晚上吃過晚飯以后,黑牛的腰就直不起來了。怎么彎都是刺痛,活像一個蝦爬子!把我烤了吧?你們快把我烤了吧!我不當蝦爬子,黢黢黑,那算個什么?我要當大龍蝦,通紅的那種……黑牛疼得渾身是汗。他都開始安排后事了。工友們都在安慰他。黑牛吃過一次蝦爬子,知道它怎么煮也不紅。林三說這病來得蹊蹺,碰到了王八,也不見得都是壞事,快送醫院吧。這樣黑牛就連夜被送進了醫院。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拍片子一看,是腰椎長了骨刺。林三說,快點手術吧,這都壓迫神經了,這地方跟脖子似的,神經一窩一窩的。這樣,黑牛就手術了。手術完了,林三又說快給家里打個電話吧,讓家人來伺候一下。在這個工地里,林三說什么就是什么。這就是工長,一言九鼎,說一不二。電話打不通。林三說往他家的村部打吧,讓村長跑跑腿,通知一下。這一說,黑牛就哭了。哭得鼻涕很長很長,也忘記了毛韭還在身邊。也許——是因為毛韭還在身邊,他才哭得那樣委屈。他一直搖頭、擺手、流眼淚。他身上只有這三個地方可以動彈。整個腰按兵不動。林三知道他有難言之隱,就用目光擊退了病房里的工友。黑牛說:我已經離婚了,家里只有兒子兒媳了。我沒有錢了,兒子兒媳也不會伺候我了。千萬別往村部打電話了……
毛韭在偷聽。這樣重要的證據,她不能錯過。
那一夜,守在病房里的毛韭,做了一個關于土地的夢:甩水灣村的那個大水庫,被林三指揮著填平了。那塊土地,由蘇瓦燕做主,劃歸到毛韭名下了。毛韭在土地里,種啊種啊,把今生想種的,都種上了。累了,她還用土,為自己洗了一個澡。洗完了,她又在土里曬了一會月光。是月亮,不是太陽。月亮一直在天上爬,她學著月亮,在地上爬。爬著爬著天就亮了。女兒韭花來了,黑牛來了。最后,她的丈夫也來了,長出了腿,和陽光一起微笑著。陽光下,一茬一茬的秧兒,一層一層的蔓兒,都在伸著手,等待明天……
責任編輯 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