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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聲

2017-01-01 00:00:00張敦
花城 2017年4期

樂 果

牛拴在膠泥臺上,我去牽回家。鐵橛子旁的磚頭沒有了,環視四周,一無所獲。鐵橛子狠狠地扎在地里,僅露出一個頭,我要徒手拔出來,肯定有些困難,試了試,果真不行。

有一段時間,膠泥臺上的磚頭日益稀少,每次牽牛過去,我特意帶上錘子。叮叮當當,我揮舞錘子砸下鐵,十分痛快。我不能把錘子像磚頭那樣隨手丟掉,必須帶著,裝進書包。夏天的每個清晨,我把牛拴好,然后匆匆趕往學校。我把書包往課桌上一扔,錘子滑落地上。有人表示驚訝,對我望而生畏,以為這錘子是我的武器,會隨時敲在某人的頭上。為自己的聲譽著想,我只好放棄錘子。

牽著牛,走出村子之前,我隨手抓起一塊磚頭,一直拿到膠泥臺上。別的牽牛人從來不帶磚頭,投機取巧地拿走我用過的磚頭。那么,今天又是誰拿走了我的磚頭?牛臥在一邊,若無其事地嚼著什么。周圍還有別的牛,黃的和黑的,都被一根鐵橛子固定在這野地里。我總是把鐵砸得很深,以防牛脫韁而逃。拔鐵時,需要磚頭的輔助,左右砸兩下,搖晃著拔出來。畢竟我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沒有多大力氣。

我走到那頭黑牛旁邊。這是頭公牛,脾氣很差,愛抵人。我站在它的攻擊范圍之外,沒有看到磚頭。去看那頭黃牛,依然沒有。我在膠泥臺上走了一遍,結果一無所獲——所有的磚頭不翼而飛。

膠泥臺的西邊是一條溝,溝底的地沒有浪費,種了棉花。我寄希望于棉花地邊,那里有可能找到半塊磚頭。從膠泥臺下到溝底,必須踏過長長的斜坡,荒草茂盛,沒過我的腿肚子。這些草不能讓牛吃,因為沾染了棉花地里的農藥。這里沒有牛,我也很少涉足。

那天我站在膠泥臺的西邊,腳下是墨綠色的棉花地。黃色或藍色的磚頭是我的目標。搜索中,我看見了雞毛。最初,他只是草叢中一抹深藍色的影子,初步判斷是人,慢慢走近,終于看清,他側身而臥,像在睡覺。他的筐立在旁邊,里面裝滿磚頭。我猶豫一下,不知該不該打擾他。我倆好久沒說過話了,此時開口難免有點尷尬。迫于對磚頭的渴望,我只能做出讓步,我喊他,“爺爺,爺爺。”(雞毛是他的外號,不能貿然喊出。關于此外號的來歷,我下文再表。)他不回答,連動一下的意思也沒有。

我說:“爺爺,你要這些磚頭干什么?”他不回答。我說:“這全是我的磚頭。”他還是不回答。我找出一塊看上去完整而結實的磚頭,拎在手里。我說:“你接著睡吧。”

我回到牛的身旁,它正繞著鐵橛子轉悠,焦急地等我。我要把它牽到井邊,讓它喝上兩桶水。

胡同里的水井斜對著雞毛的家門。我把韁繩扔在地上,不用擔心這頭口渴的牛跑掉,它老實地探出頭,盯著下到井中的水桶,等我把水從井底提上來。我的力氣還不足提上滿滿的一桶水,每次提半桶。牛的飲水量很大,我至少要提三次,才能讓它喝飽。我正彎腰提水,身后傳來一個聲音,“墩子,看見我爹沒有?”

馬可尼找不到他爹,過來問我。他爹就是雞毛,此刻正躺在溝里睡覺。(與雞毛一樣,馬可尼是他的外號。關于此外號的來歷,我還是下文再表。)我說:“你爹正在溝里睡覺。”馬可尼說:“這個老家伙,神經病,在家睡覺不舒服嗎?”

他拍拍牛的脖子:“你的牛真肥。”

我不喜歡他拍我的牛,但又不好意思出言制止,按輩分論,我該叫他叔。

“馬可尼,馬可尼!”胡同那頭有人喊。

是我娘,頭上蒙著毛巾,手里拿著鋤頭,大聲喘著氣,看樣子是一路跑過來的。

“馬可尼啊,你爹躺在溝里,你快去看看吧!”

“沒事,剛才墩子說,他在溝里睡覺呢!”馬可尼在井邊喊。

“他沒睡覺,他喝藥了!”

在我們這里,“喝藥了”是可怕的話,藥指毒藥,所喝之人性命難保。

“啊?這老家伙會喝藥?”

“還不快找輛車,拉他回來!”

馬可尼呆立當場。我的牛喝飽了水,茫然地看著胡同的盡頭。我有些困惑,難道剛才所見是喝藥的雞毛?他死了嗎?當時我離一個死人那么近,太不可思議。

“墩子,快走,我用一下你家的小拉車。”

馬可尼家沒有小拉車,經常來我家借,這次去拉他喝藥的爹,也不例外。他拎著我的水桶,我牽著牛,風風火火地闖進我家。我爹正拍打曬干的兔皮,塵土飛揚。馬可尼喊:“哥啊,借你家的小拉車用一下!”爹立于煙塵之中,“去拉什么?”

“去拉我爹,他喝藥了!”

爹把兔皮扔在地上:“那還不快去!”

馬可尼意識到自己的行動過于遲緩,沒有表現出足夠的焦急與緊張,于是所有動作加快頻率,跑到小拉車前,彎腰抬起車轅子,向大門沖去。爹跟在后面,說:“你快跑起來吧。”

牛的韁繩還在我手里。我快步走進牛圈,拴好韁繩。按照日常程序,我要篩些草料倒進牛槽。今天情況特殊,我急著追趕爹和馬可尼,顧不上這些,我對牛說:“回來再喂你。”

我跑到大街上,看見爹和馬可尼已經跑到村西頭。太陽還剩一點,他們模糊的影子搖搖晃晃。有人問:“干什么去?”

“去拉我爹,他喝藥了!”

馬可尼悲壯的聲音引來很多人加入隊伍。大家圍著小拉車奔跑,我追趕上去。

這支隊伍沖上膠泥臺,踏過草地,跳躍著躲避星羅棋布的牛糞。“哪里呢?哪里呢?”馬可尼哭著問。我說:“那邊,那邊。”爹問:“你怎么知道?”我說:“找磚頭的時候看見的。”

隊伍按照我指引的方向行進,馬可尼開始大聲哭泣:“爹啊——”

大家閃開,讓這個兒子走在最前面。

光線不夠用了。雞毛的身子一團漆黑,姿勢沒變,依然側身而臥。馬可尼撲過去,扳過雞毛的身子,使之仰面朝天。我爹問:“還有氣嗎?”馬可尼把耳朵貼在雞毛的鼻子上。

“沒氣了,一股農藥味兒。”

大家四處尋找,在黑漆漆的棉花地里找到一個玻璃瓶,挨個聞了聞,農藥味挺大,表面這是一只新瓶子,里面的農藥剛剛進了雞毛的肚子。

“什么藥?”有人問。

“樂果,今兒我還用過這種藥。”

“樂果勁兒大,喝這一瓶,誰也受不了。”

自從種棉花的多了,喝樂果逐漸成為主流的自殺方式。最初,我在藥瓶子上看見這兩字,還覺得挺好玩,感覺這藥一噴到棉花上,棉花桃就會紛紛大笑起來。如今,樂果成為想死之人的飲料,我再也不覺得棉花桃會笑。

雞毛被大家抬上膠泥臺,放在小拉車上。我爹駕轅拉車,馬可尼撲在車上,腦袋壓住雞毛的胸口,放聲痛哭。沒人管雞毛的筐,我背起來,很沉。我把這筐磚頭倒在一旁。今后砸鐵橛子,不愁找不到工具了。看著這些磚頭,我不明白,為什么雞毛要把它們一一撿起,放進自己的筐里。

天徹底黑了,我背著雞毛的筐,追趕上隊伍,把筐放在雞毛的身邊。

官廳

牛臥在圈里,龐大的身體占據大部分空間,見我進來,連忙起立,算是打了招呼。牛圈分為兩部分,東邊是牛的臥室,西邊是一屋子麥糠。我掀開西間的門簾,里面黑得要命,爹沒有裝電燈,反正他什么也不怕。離門口近的麥糠早讓牛吃完,我只能翻過橫放在門口的破門板深入房間,摸著黑,把麥糠扒拉進大篩子。我有點害怕,太黑,好像有什么埋伏在旁邊。每次做這件事我都要把心一橫,好像冒著很大風險。

我端著麥糠,站在牛屁股后面,把篩子晃來晃去,塵土紛紛揚揚。我把麥糠倒進牛槽,然后習慣性地抓住牛脖子下那塊皮,多么柔軟。這頭牛曾目睹雞毛背著筐走上膠泥臺,像采蘑菇那樣,撿走了所有磚頭。

雞毛和我有過節。這一點,我必須講明白。

雞毛是我家的常客,他經常趿拉著布鞋,搖晃進我家的院子,隨意坐在一條板凳上,和我爺爺聊天。我爺爺作為一名癱瘓多年的老人,極度渴望與人交流。與雞毛聊天,成為他最為熱衷的事情。

雞毛來和我爺爺說話時,必要抽煙。我家有的是煙,那是我爹買給鏟皮的人抽的。鏟皮的人在南墻根下排成一排,彎腰苦干。他們干上一會兒,就要坐下來,圍著一張小桌喝茶抽煙,茶是茉莉花,煙是官廳,都是東家提供。雞毛進門,首先向鏟皮的人打聲招呼,彎腰在小方桌上摸一把,捏著一盒官廳,大大方方地邁步走向北房的檐下。我爺爺正在那里一邊沐浴陽光,一邊等待老伙計的到來。

這兩人雖相差十歲,但都已同屬老年人的行列。雞毛雖剛年過六十,卻看上去比我爺爺還老。他是個大煙鬼,一抽起來,好像把自己點著了,渾身冒煙。這兩人是叔伯兄弟,關系親密,有共同話題。關于雞毛為什么叫雞毛,爺爺自然心知肚明,當成笑話講給我聽——

“你看雞毛這雞巴樣,長得難看,脾氣也壞,家里窮得連狗都養不起,自然娶不到媳婦,光棍打到三十多,實在熬不住,就去日牛。那時牛都是隊上的,哪里能隨便日,被群眾抓了現行,鬧到大隊里,支書開了大喇叭,說有個人奸污大隊的牛。他覺得很沒面子,想要去死。那時候人一想死就去喝鹵水,好像鹵水不要錢似的。他也不是真想死。要是真想死,就該找個沒人的地方,偷偷地喝。他偏偏在大隊開會的地方喝。那么多人眼睜睜看著他干了一大碗,還以為他在喝水,最后他把碗一摔說,我喝鹵水啦。大伙兒不能讓他死,把他按倒在地。有個老人見多識廣,吩咐人找來一根雞毛,沾上雞屎,伸進他嘴里攪和。在所有的屎中,雞屎最臭,遠超人屎,只有貓屎能與之相比,但貓屎不好找,雞屎遍地都是。雞毛抗不過雞屎,開始吐,不但把鹵水吐個干凈,連早起喝的兩碗粥也吐出來,吐到最后,苦膽汁噴一地。從那天起,大伙兒都叫他雞屎。后來,大伙兒覺得雞屎不好聽,每次叫他,總覺得臭烘烘的,就改叫雞毛了。”

爺爺的話帶給我兩個難以接受的信息:第一,牛是可以日的,至于怎么日,我還要研究研究;第二,雞毛沾上雞屎是可以救人一命的。

雞毛自殺未遂后,否極泰來,終于娶到媳婦,是一個鄰縣的傻女。傻女總愛無緣無故地笑,從不與人交談。好在她能生養,給雞毛生了個兒子,就是馬可尼。

我認真聽過雞毛與我爺爺的談話,大多是陳年舊事,家長里短。我多么希望他們聊一聊喝鹵水的事啊。可惜,他們從來不提那件事,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在雞毛身邊走來走去,口口聲聲叫著爺爺,關系可謂親密,沒想到,他竟然在一個下午跟我翻了臉。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那天下雨,到下午才晴。下雨不用上學,因為學校很破,不但漏雨,還有可能被雨澆塌。我和胖嶺無聊得厲害,就去地里玩。路過菜地,發現胡蘿卜不錯,想拔兩根嘗嘗。怎奈蘿卜纓子太過脆弱,揪住一拔,總會扯斷,連續拔了好幾根,總算拔出兩根。我們什么都愛吃,隨身帶著小刀。我們站在菜畦里,埋頭削胡蘿卜。這時,身背大筐的雞毛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只聽得一聲斷喝,嚇得我差點削到手指頭。

“好啊,你們偷胡蘿卜吃,我日,拔斷了這么多,是你們家的地嗎?不是吧?啊,誰教給你們這么干的?啊,這叫偷!知道不,這叫偷!像你們這樣,長大就是小偷!這胡蘿卜長這么大容易嗎?你們拔不出來,不會挖嗎?你們看,浪費了多少?蘿卜纓子到處都是!你們這倆小王八蛋,兔羔子……”

我們被雞毛義正辭嚴的訓斥壓得抬不起頭。他好像根本不認識我,吐沫星子噴灑下來,猶如天空飄起毛毛雨。這段訓斥無比漫長,雞毛把我們當成真正的小偷,十惡不赦,死有余辜。好不容易,他把該罵的全部罵完,轉身走向大路。我和胖嶺一屁股坐在泥地里。轉頭一看,胖嶺臉上掛滿淚水。

我指著那個背影說:“雞毛,我操你媽。”

第二天,雞毛出現在我家的院子里,坐下來,照例把自己點燃,喋喋不休。他看見我,于是提起昨天的事。爺爺聽了,揮舞起拐棍,讓我過去。我不是傻子,知道一過去就要挨打。爺爺的拐棍很硬,他出手也快,難躲難防。我站在圈外,“爺爺,不就是一根胡蘿卜嘛。”

“偷胡蘿卜也是偷,你過來,我不打你。”

爺爺和顏悅色,慈悲為懷地看著我。雞毛抽著煙,笑瞇瞇地裝出事不關己的樣子。我走過去,以為爺爺會摸摸我的腦袋,慈祥地說:“孩子,下次別偷胡蘿卜了。”沒想到,他老人家的拐棍橫掃過來,電光火石一般,直奔我的腿肚子。我連忙來了個旱地拔蔥,可已無濟于事,拐棍正打在腳脖子上。我負傷落地,連爬帶滾,遠離了爺爺。幸好他是個癱子,沒有追將上來。我忍著疼,一瘸一拐地走到爹娘干活兒的地方。

“爺爺打我了。”

“沒打壞吧?”娘問。

“沒有,挺疼的。”

“你揉一會兒就不疼了。”

我坐在地上揉了好大一會兒。雞毛笑呵呵地飄然而去。爺爺看見我爹:“墩子偷人家胡蘿卜,都成小偷了,你該打他。”

“不就是一根胡蘿卜嘛,不值得打孩子。”

“你過來下。”

我本想提醒爹不要過去,話未出口,爹已大搖大擺地湊到爺爺近前。果不出所料,爺爺使出那招“秋風落葉掃”,拐棍結結實實地打在爹的腿肚子上。爹疼得哇哇大叫。

我無法原諒雞毛。我決定浪費一盒官廳煙,讓雞毛嘗嘗久違的味道。那些鏟皮的整日沒命地抽這種煙,看我站在一旁,抱怨說:“別人家都給抽迎賓了,你爹怎么還給我們抽官廳?”我知道,官廳煙不帶過濾嘴,抽起來很沖,而迎賓煙帶過濾嘴,看上去高檔很多。對他們的話,我一概不理。等他們喝飽抽足,又撅著屁股鏟起皮來,我偷偷把一盒官廳揣進兜里。我動作遠不如雞毛熟練瀟灑。

院子里有雞,自然也有雞屎。陽光燦爛的日子,雞屎落到地上,很快曬干。我拿木棍夾起雞屎,放進破碗,兩塊,該夠用了吧。下面的步驟很簡單:將雞屎搗碎,煙卷中的煙絲掏出一半,煙絲與雞屎混合裝進煙卷中。我敢保證,這種官廳煙,誰也沒抽過。

雞毛再次登門之時,我極為熱情,主動把官廳遞給他。他有點意外,認真地看我一眼。我的樣子十分恭敬。雞毛肯定認為,我在為胡蘿卜事件表示懺悔。他接過那盒官廳,摸了摸我的腦袋。他的手從我眼前掠過,黑如焦炭,仿佛常年不洗。我不停地摸著頭發,總覺得很臟。我只好去洗頭。

等我洗完頭,雞毛的第一根煙即將抽完。他舉起黑色的手,沖我擺了擺。我過去,聽他說,“墩子,你爹不地道啊,怎么買假煙讓人家鏟皮的抽呢?”我說:“假煙?”他把煙頭扔掉,又點上一根,遞過來,“你抽抽看,這味兒,臭的要死,還不是假煙?”我哈哈大笑,“這是真煙,我在里面加了點東西。”

“你加了什么?”

“雞屎。”

雞毛聽罷,一聲慘叫,把手里的煙扔出老遠。操,你個小兔崽子!他罵著跳起來,急速向大門口走去,邊走邊吐。突然,我的后背挨了重重一擊,爺爺的拐杖砸了過來。我急忙跑到爺爺的攻擊范圍之外,忍著疼,繼續哈哈大笑。

時隔多年,雞毛再次嘗到了雞屎的味道。按理說,他對那味道刻骨銘心,怎會品嘗不出?我把剩下的煙放回小桌,讓鏟皮的人抽吧,誰讓他們老取笑我的名字。他們每看見我,總是喊一聲,“墩兒——”

晚上,爺爺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爹。爹也哈哈大笑起來。爺爺生氣地說,“你不揍他?”爹說,“他干得好啊,這回雞毛就再也不來白抽煙了。”最善良的是我娘,非拖著我去給雞毛賠不是。她端著一大碗雞蛋,要送給雞毛。以往我打破了別人的腦袋,娘也會這么做。在我們這里,雞蛋是最好的禮物。

雞毛家里燈光昏暗。在這晚飯時間,他還在炕上躺著,他的傻媳婦獨自坐在飯桌前,邊吃邊笑,搞得我也想笑。娘說,“叔啊,小孩子不懂事,你別生氣!”雞毛突然嚎啕大哭,嚇得我差點逃跑。娘也被嚇到,不由得后退幾步。雞毛的傻媳婦又笑了幾聲,但這笑聲不堪一擊,很快被雞毛的哭聲覆蓋。娘說,“叔啊,別哭了,快吃飯吧。”她把雞蛋放到飯桌上,拉著我匆忙離開。

與爹說的一樣,雞毛再也不來我家。爺爺非常難過,好幾次讓我去請雞毛。我走出門,在大街上轉一圈,回來告訴他,雞毛很忙,沒空過來。爺爺失望得老淚縱橫,罵我是個雜種。我很生氣,躲得遠遠的,盼他快點死掉。不光我,爹、娘以及姐姐都盼他死。就這樣盼著,盼著,爺爺果然不負眾望,于某夜悄悄駕鶴西去。院子里搭起靈棚,我們跪成一排,看上去都很難過。雞毛跑來,在我爺爺的尸體前摸爬滾打,嚎啕大哭。

這哥倆的感情還挺深。

匣子

胡同和放草料的屋子一樣黑。突然亮了一下,像有人在天上劃了根火柴。這稀薄的光亮來自雞毛家的院子。一盞電燈掛上棗樹,招來眾多蚊蟲。馬可尼的哭泣依然賣力,聲音略帶疲憊。雞毛躺在堂屋中央。那張老八仙桌移走,放兩條板凳,上面覆一扇門板,雞毛就躺在門板之上。他臉上蓋著一張草紙。我身倚門框,凝視死的雞毛。也不來陣風,吹動那張草紙,讓我再看一眼雞毛的臉。

院子成了工地,我爹帶領大伙兒搭靈棚。他們挖了四個洞,豎起四根柱子,踩梯子上去,綁幾根橫梁,鋪一領葦箔,靈棚搭就。八仙桌放在靈棚下,需要在上面擺張遺像,卻找不到照片。雞毛這輩子沒照過相,說是怕魂兒被相機攝走。大伙兒只好遺憾地說,“寫張紙條吧。”爹喊我,讓我去拿筆墨紙硯。爺爺活著的時候,吃飽了沒事干,就教我寫大字。在這胡同里,也只有我擁有寫大字的工具。

我飛速跑回家,取來紙筆,鋪在靈棚下的八仙桌上,提筆在手,拉開架勢,問爹寫什么。爹說,“就寫先考張公世富享年六十五歲吧。”我剛要落筆,旁邊有人打斷,“先等等,雞毛到底多少歲,真的六十五嗎?”這一問,爹猶豫起來,“他比我爹小十歲,我爹七十五,他就是六十五了。”那人說:“還是問問馬可尼吧。”有人在院子里喊,“喂,馬可尼,別哭了,問你個事兒,你爹多少歲?”馬可尼止住悲聲,沉思半晌,“我也不知道啊。”

爹說:“好了,就寫六十五吧,不會錯。”旁邊人說:“死人得加一歲,你加了嗎?”爹說:“操,這我能忘?當然加了!”

眾目睽睽之下,我緊張地寫下這幾個大字:先考張公世富享年六十五歲。雞毛的原名叫張世富,我第一次聽說。旁邊的人說:“寫得還不賴,夠工整。”我洋洋得意,又寫下四個字,永垂不朽。他們問這什么意思,我說:“死人都用到這四個字。”他們說:“好。”

這時有人想起來,還沒有燒紙。馬可尼被拖到院子里。燒紙的隊伍已經組建起來,需要馬可尼當領頭人。“爹啊——”馬可尼哭喊著,彎腰前行,后面的人默默地走,我也身在其中。我們走出院子,穿過胡同,走上大街,一直走到村西頭,跪下來,燒一疊草紙,再返回來。馬可尼以一人之力把哭聲送進家家戶戶。胡同口匯聚起全村的人,大家興致勃勃地走進雞毛家的院子,繞過靈棚,看一眼臉上蓋著草紙的雞毛。馬可尼分開人群,撲倒在雞毛的尸體旁,繼續痛哭流涕。

一只大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拎出院子。爹要帶我回家吃飯。飯桌上,我將雞毛撿磚頭的事說了,娘問我,“害怕嗎?”我認真想想,確實有點害怕。但我早已學會撒謊,大義凜然地告訴他們,“我一點都不怕。”接下來的話題是雞毛為什么喝農藥。娘說是因為他抽了藏著雞屎的煙。爹說:“那件事都過去很長時間了,他要想死,早就去死了。”最后大家的意見達成一致——完全因為馬可尼。

馬可尼是個小偷。這身份在我們村獨樹一幟。像我爹那些人,與其叫他們種地的,不如叫他們皮匠。老祖宗傳下來的手藝,讓他們不由自主千篇一律地干著熟制皮毛的營生。毋庸置疑,將來我也會是皮匠。在一個滿是皮匠的村子里,馬可尼顯得極不合群。他20歲的時候,隨波逐流地學習鏟皮。就他本人來講,是不樂意學的,卻經不住雞毛的堅持。如他一般年紀的人,早就揮著鋼鏟,整日彎腰鏟皮了。雞毛請我爹收馬可尼為徒,期望名師出個高徒。結果,馬可尼學了兩天即甩手不干,嫌太累,腰疼得厲害。氣得我爹真想一鋼鏟把他腦袋削下來。

學皮匠不成,雞毛又送馬可尼去學木匠。本村全是皮匠,學木匠得去外村。學了幾天后,雞毛告訴我們,木匠師傅對馬可尼十分滿意,目前,馬可尼已經會釘釘子了。我爹煞是欣慰,祝愿馬可尼成為一名出色的木匠。幾天后,馬可尼帶著他的刨子和錘子回到家中,再也沒有回去。雞毛對此的解釋是,木匠師傅脾氣太大,老打馬可尼。沒人相信他的話,事實真相早已傳播開來。馬可尼偷了木匠師傅的錢。多少錢?一口棺材的錢。買棺材的人剛把錢送來,木匠師傅轉身的工夫,錢不翼而飛。晚上,木匠師傅一把掀開馬可尼的被窩,不出所料地看見馬可尼正與錢同眠。后來,馬可尼又去造紙廠當切紙工,嫌車間噪聲太大,吵得頭疼,辭職不干。他轉而進入冰糕廠,那里沒有噪音,還充滿甜蜜的氣味,是我夢寐以求的地方。馬可尼經不住誘惑,拿冰棍當飯吃,吃壞了胃,大病一場。雞毛終于像我爹那樣,對馬可尼徹底絕望。

馬可尼并非一無是處,他的興趣在于那些電子產品,或者說,只要是通電的東西,馬可尼都喜歡。在我們所擁有的電子產品中,馬可尼對收音機情有獨鐘。我們管收音機叫匣子。與手電筒相比,匣子是多么神奇的機器,拆開后蓋,密布的機關讓人眼花繚亂。關鍵是匣子能收集空中那看不見的電波,發出聲音,唱歌,唱戲,說相聲,說評書,讓人無比快樂。我們村每家都有一臺匣子,干活時,匣子放在一邊,讓整個勞作的過程充滿樂趣。我是個匣子迷,評書節目是我的最愛。馬可尼是村里最大的匣子迷,他喜歡的節目與其年齡極不相符,他不喜歌曲,不喜評書,唯愛戲曲、河北梆子、河南墜子、安徽黃梅戲,他百聽不厭。單從這點上來講,他還不足以成為匣子迷之首。讓他執匣子迷之牛耳的關鍵在于,他能修匣子。

閑來無事,馬可尼去趕集,在集上買張大餅,卷上熏肉,邊吃邊看人家修匣子。看了幾次,修匣子的丟了電烙鐵,馬可尼轉身欲跑,被人家一把抓住,從他懷里找到電烙鐵,然后把他打得豬狗不如。馬可尼痛定思痛,拿了雞毛一百塊錢,置辦齊一套工具,挨家問要不要修匣子。人家都說不修。沒人愿意把自家的匣子交給馬可尼,哪怕是壞的。只有我這種沒人搭理的小孩子,才會找到他,把一臺壞了多年的,連集上的師傅都修不好的破匣子放到他面前。在我家,這個破匣子被看作舍不得丟掉的垃圾。馬可尼十分興奮,“這個算開張,白給你修,不收錢。”我說:“你真能修好?”他說:“沒問題。”

兩天后,馬可尼登門拜訪,把那個破匣子放到我家的八仙桌上,讓我拿電池來。我擰開手電筒,把電池倒出來給他。他信心滿滿地為匣子裝上電池,擰動轉扭。刺啦一聲,接著一個旦角的聲音冒出來,是河北梆子。馬可尼換臺,唱歌的,是《魯冰花》。我喜出望外,也伸手換臺,是袁闊成的評書《三國演義》。馬可尼說:“怎么樣,我的手藝不比集上的師傅差吧?”我說:“你比那些修匣子的強多了。”馬可尼坐下來,喝了兩碗茉莉花,對我講了一通無線電知識。我聽得一頭霧水,注意力全在袁闊成那里。

爹娘回來后,看到修好的匣子,不相信這是馬可尼所為。我信誓旦旦地保證,這就是馬可尼修好的!他們還是不信。這時,雞毛找上門來,問:“匣子修好了吧?”爹娘這才相信我的話。雞毛說:“為修這個匣子,花了兩塊錢買配件。”我爹掏出兩塊錢,交給雞毛。他把錢揣進兜里,又抽了兩根煙才走。片刻之后,隨著一陣狗叫,馬可尼推門進來,把兩塊錢放在八仙桌上,“我爹不是人,背著我來要錢,我說過,這次是開張,完全免費。”說完,他大義凜然地走出門去。

大門口響起了雞毛的痛罵,“你媽逼的不過了?”馬可尼的聲音更大,“你媽逼的我都說免費修了!”

“你媽逼的買配件不花錢?”

“借你的錢我早晚還你!”

我們走到門口,爹拿著兩塊錢,塞到雞毛手里,并警告馬可尼,不可再出言不敬。馬可尼撲上來,一把搶過那兩塊錢,塞回我爹的手里。雞毛猛然躍起,一個餓虎撲食,掐住馬可尼的脖子。馬可尼毫不示弱,反手掐住雞毛的脖子。我爹雙臂較力,企圖分開二人,但他們不為所動。胡同里,人越來越多,幾個長輩大聲呵斥,讓馬可尼松手。馬可尼不松手。雞毛的臉轉為紫色,急中生智,抬腳猛踢馬可尼的小腿。馬可尼痛不欲生,眼看敗下陣來,連忙變招,一記漂亮的耳光甩在雞毛的臉上。這個耳光讓雞毛全線崩潰,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搶地,向圍觀的人宣告,“兒子打老子,這日子真他娘的沒法過了!”

馬可尼分開眾人,大踏步走向自家門口。一個長輩大喊:“馬可尼,快給你爹賠個不是。”馬可尼頭也沒回,堅定地喊:“賠個屁!”

馬可尼一戰成名。村里人都已知道,他修匣子的手藝不錯。至于他打老子的事,大家都覺得沒必要大驚小怪。這不是他們爺倆首次開戰。我也覺得,馬可尼那個耳光打得好。雞毛是個老財迷,早該有人教訓他一下。

不斷有人將匣子送到雞毛家,請馬可尼修一修。馬可尼來者不拒,修起匣子來殫精竭慮,廢寢忘食。再沒有人享受他的免費服務,即使是他的叔叔大爺。我們都承認這一事實,在修匣子這件事上,馬可尼天縱奇才,令人刮目相看。隨著業務的持續開展,馬可尼的名聲越來越響,外村人也會慕名而來。有一天,馬可尼拎著一塊木板找到我,讓我在上面寫幾個大字。

“寫什么?”

“就寫……馬可尼電器維修部吧。”

這時馬可尼還不叫馬可尼,我也不知道馬可尼這個古怪的名字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他說:“馬可尼是一個意大利人,發明了無線電,從此以后,我就叫馬可尼,來,你快叫,叫我馬可尼。”我說:“馬可尼。”他興高采烈地答應一聲。

“你是怎么知道馬可尼的?”

“看書,別以為我不讀書,縣城新華書店里關于無線電的書都被我讀完了。”

“你都買來讀的?”

“不是,帶著干糧去,坐在那里,一讀就是一天。”

“你能讀懂?”

“大部分能懂,不懂的地方,回來拆開匣子看看,就懂了。”

我不由得對馬可尼刮目相看。這個本來叫張正良的家伙,正迎來脫胎換骨的偉大時刻。我滿懷激情地在木板上寫下馬可尼電子維修部幾個大字。這木板形狀規整,表面光滑,出自馬可尼之手,他畢竟學過幾天木匠。

牌子掛出來后,馬可尼放了幾掛鞭炮,把全村擾動得焦躁不安。雞毛很高興,跑來向我爺爺炫耀,說他家出了個手藝人。他說:“手藝人好啊,老話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我爺爺表示贊同和祝賀。

正說著,雞毛突然看見馬可尼出現在房頂上。坐在我家的院子里,向南望,剛好能看見他家的房頂。只見馬可尼把一個大喇叭放在房頂上,然后就下去了。不一會兒,那里傳來一聲刺耳的嘯叫,接著是放大了無數倍的馬可尼的聲音。

“喂,喂,喂,大家注意啦,大家注意啦,今天,馬可尼維修部正式成立了,而我張正良,也正式改名馬可尼,今后請大家叫我馬可尼!”

“操!”雞毛罵一聲,把抽剩半截的官廳煙摔在地上,飛身形跳到當院,直往大門口奔去。我問爺爺,“雞毛怎么急了?”爺爺說:“他兒子把姓都改了,他能不急嗎?”我知道有好戲看,忙飛快地追趕雞毛。

馬可尼的大喇叭還在響。村長之外的聲音出現在大喇叭里,讓我們非常意外。而且,這個大喇叭不屬于村支部,屬于一個叫馬可尼的村民。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個大喇叭的聲音更大,更清晰——村長的大喇叭有好多雜音,好像塞著一團亂麻,聽得人心里難受。

突然,雞毛的聲音從大喇叭里傳出來,“誰讓你改名字的?”聲音不大(距離話筒較遠之故),氣勢卻很兇猛,我能想象到,雞毛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對著馬可尼嘶吼。

“馬可尼是我的藝名,跟張正良沒關系。”

“藝名?什么是他娘的藝名?”

“你平常不聽匣子嗎?好多人都有藝名。”

“你能跟匣子里的人比?你算什么東西?反正你不能叫馬可尼,要叫就叫張可尼!”

“我不叫張可尼,我就叫馬可尼!馬可尼是偉大的發明家,意大利人,我偶像,你懂不懂?”

“操,你認一個意大利人當偶像,后退些年,你就是反革命,雖說時代變了,但我還是要代表人民打倒你小子!”

雞毛隨手抄起一根燒火棍,向前一跟步,棍子直擊馬可尼的后腦。馬可尼忙低頭躲閃。雞毛一棍走空,正打在話筒上。

一百個大雷子在大喇叭里同時炸響。

失魂

吃罷晚飯,爹走出門,去給雞毛穿衣裳。雞毛作為一個死人,不能自己把壽衣穿在身上,需要別人的幫助。死之前,他沒為自己準備壽衣,死之后,自然沒得穿。在我們吃飯的時候,有人從鎮上買回一套壽衣,不知是否合體。除了壽衣,他們還買回很多白布。娘刷完鍋,也去了雞毛家,要把白布做成孝衣、孝帽子和孝帶子。

我和姐姐看電視。她一再問我,在道溝里看見雞毛后,有沒有摸他。我笑著說:“摸了。”她急忙與我拉開距離。我說:“你自己看電視吧,我出去玩。”她說:“你別走,我害怕。”我說:“姐姐,你要勇敢一點。”

馬可尼的哭聲還在胡同里飄蕩,不知他有沒有吃過晚飯。進入雞毛家的院子,我看見馬可尼的娘坐在靈棚下,不時發出一聲冷笑。堂屋的門關著,馬可尼的哭聲傳出來,盡管洶涌澎湃,卻壓不住他娘尖銳的笑聲。

我從門縫窺視,爹與另外幾個人在擺弄雞毛的尸體。他們脫去雞毛的舊衣服,讓他全身赤裸。他身上沒肉,一根根骨頭像飄在水面的樹枝。不敢看他的臉,卻不得不看。他臉色很黑,眼窩和兩頰塌陷,嘴巴張著,像要說點什么。他們先給他穿上厚厚的棉衣,大熱的天——當然他作為一個死人,也無所謂了。他們把新買的壽衣套在棉衣之外,壽衣肥得如同戲服。還有一頂帽子,扣到他的頭上。帽子和壽衣本是一套,相比之下,帽子的尺碼是最合適的,仿佛為他專門訂制。活著的時候,他也喜歡戴帽子。那是頂深藍色的帽子,帽檐上積滿灰土。

他們讓雞毛的身體側臥,好把他背后的衣服扯平。雞毛坍塌的眼眶直盯著我。與此同時,馬可尼的娘的笑聲從背后殺到。我的腦袋像拴牛的鐵橛子,被狠狠砸了一磚頭。眼前的一切黑下去,猶如停電那一刻的電視畫面。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聽見有人在哭。沉悶的背景聲更大,是哀樂,像裹在狂風里的悶雷。一道白光撬開我的眼皮。我看見模糊的窗戶,亮得讓人受不了。明明是黑夜,怎么到了白天?而白天怎么會那么亮,像村里會焊鐵的那個人,正蹲在窗戶上玩氣焊槍。

一只手拍我的臉。一個聲音喊我的名字,讓我醒醒。兩根手指扒開我的眼皮,讓我看見一張臉。太模糊,看不清是誰,又很熟悉,仿佛是我娘。我突然可以通過聲音分辨誰是誰。喊我名字的是娘。我又聞到了兔皮的氣味,這氣味來自拍在我臉上的手。我爹。姐姐的聲音有點幸災樂禍,“打開匣子,放一段評書,他肯定能醒。”然后她就這么干了,在我耳邊,咔噠一聲,匣子窸窸窣窣,不停地換臺,終于捕獲一個說書的聲音,是單田芳,他在講白眉大俠徐良的故事。

他們說:“醒了,醒了!”他們的腦袋漂浮在上面,除了爹、娘和姐姐,還有幾個鄰居。

我說:“怎么回事?”

娘說:“你暈倒了。”

爹說:“起來吧,睡了那么久。”

姐姐說:“你餓嗎?我給你下面條。”

經姐姐提醒,我的肚子響了兩聲。我翻身下炕。他們看我和往常一樣,都笑起來。在圍觀中,我努力像平常那樣行走。我站在堂屋,看著院子里白亮的日光發愣。院子里除了日光,還有哀樂,那聲音鋪天蓋地,像一場永不停歇的大雨。鄰居們見我無恙,紛紛散去。姐姐端來面,我抄起筷子。在我吃面的時候,娘說了事情的經過——

昨晚,給雞毛穿衣服的人打開門,看見趴在門口的我。爹拍我,讓我起來。我沒動,他只好抱起我,放到家里的炕上。他們一致認為,我是被嚇暈的。小孩不該看死人穿衣服。娘聽從老人的建議,去為我叫魂。娘認為,我的魂丟在雞毛的家里,正在雞毛的掌控之中。供桌是現成的,娘給雞毛上供、燒香、磕頭。這做法并不是叫魂的路數。老人們不理解。娘心里清楚,以我和雞毛的積怨,他收走我的魂,是理所當然的事。不管怎樣,雞毛總算網開一面,把我的魂放了回來。為表謝意,娘決定,我要去給雞毛行祭。

行祭我見過,那是一套復雜而漫長的跪拜動作,我做不來。更要命的是,行祭是葬禮上最有表演意味的儀式,大家喜聞樂見。行祭的時候,眾人圍觀,無數雙眼睛盯著你,只盼你動作出錯,迫不及待地發出嘲諷的笑聲。

我說:“打死我也不行祭。”

爹一掌拍在我的后背上。這皮匠天生神力,盡管已是小心翼翼悠著勁兒,仍差點把我打吐血。娘并未出言呵斥,她大概希望爹這一掌打出效果。剛吃下的面條竄到嗓子眼兒,我伸長脖子,干嘔兩聲,好險吐一桌子。

我眼含熱淚:“行祭我不會啊!”

爹說:“我教你,很簡單,比你做的廣播體操還簡單。”

堂屋中靠著北墻的八仙桌被我們當成供桌,我們對著它跪拜起來。爹在左,我在右。他先作一個揖,哈腰向前走四步,跪下,跪得很慢,先左腿,后右腿,雙手撐地,磕頭,同樣很慢,他又慢慢站起,重復四次磕頭的過程,再作一個揖,后退三步,重復五次磕頭的動作,最后作一個揖。爹說:“簡單吧,三拜九叩,一點都不難,你來一遍。”我也覺得很簡單,輕輕松松來了一遍。

“你做得太快,要慢點,不能笑,千萬不能笑。”爹說。

我像做廣播體操那樣,一遍遍練習行祭。爹娘和姐姐都走出門去,在充滿陽光和哀樂的院子里干活兒。外面那么亮,屋里顯得黑,突然瞥見角落里的小板凳。以前雞毛來我家,專坐此板凳,他坐得多了,我們就不愛坐,嫌臟,又舍不得扔。我的頭轉來轉去,目光再次滑過小板凳,仿佛看見雞毛坐在那里。他手里還夾著煙。

我往外跑,下臺階時一腳踩空,滾了一身土。爹娘和姐姐都站在熟制兔皮的大缸前,把一張張兔皮撈起來,疊一下,再放回去。這活兒太過無聊,我的摔倒讓他們面露微笑。我爬起來,走到大缸前,趴下來看缸下面的爐子。四個缸一組,用磚砌在一起,中間放一尊小爐子,用于加溫。我問爹是否還需要生火,他說晚上需要。

“那就把小板凳燒了吧。”我說。

“有的是木炭,燒什么板凳?”

“就是那個雞毛常坐的板凳,剛才我看見他又坐在那上頭。”

這句話引起娘的重視。她甩著濕漉漉的手走進屋里,拎著小板凳出來,找到一把斧子,一下一下地劈下去。

晚飯前,爹要離開熟皮的大缸,去給雞毛燒一趟紙。他征求娘的意見,要不要讓我同去。娘說:“必須去啊,現在正是墩子需要向雞毛表示誠意的時候。”我和爹,一大一小兩個人,混雜在燒紙的隊伍里,從雞毛家的院子出發,緩緩向村外走去。突然,我發現這隊伍非比尋常——走在馬可尼前面的人,左手拿著草紙,右手拎著一臺碩大的錄音機。哀樂滾滾,再加上馬可尼嘶啞的哭聲,營造出莊重而哀傷的氛圍。我們更像一支燒紙的隊伍了。

燒紙時用錄音機伴奏,是馬可尼的創意。在大喇叭里播放哀樂,也是他的創意。他為今后的葬禮提供了范本。因為哀樂的加入,雞毛的葬禮變得充實而生動。

夜晚像個死鬼,趴在我家的院子里。因為吃了面條,我還不覺得餓,裝模作樣地坐在飯桌前。每到吃飯時,娘總要說點什么。娘希望在她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時,爹能隨口附和幾聲,如果能達到說相聲的效果,一逗一捧,就再好不過了。可惜爹不愛說,只管悶頭吃飯。他的表現總讓娘生氣。但娘今天的話題引起他莫大的興趣,娘剛說了個開場白,他就迫不及待地接過話頭,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娘說:“雞毛這人,自己家孩子管不好,還偏愛管別人家的孩子。”

爹說:“對,十年前,墩子剛三歲,有天雞毛跑來說,你應該把墩子拴起來。他指著咱家院子里的棗樹說,就把他拴這里吧。我知道他為什么說這樣的話。墩子見誰都叫本名,從來不喊他們爺爺奶奶叔叔大爺什么的。人家都沒外號,墩子喊了本名,也不介意,罵一聲調皮鬼就沒事了。雞毛是個例外,墩子放著爺爺不叫,卻叫他雞毛,把他氣夠嗆。他讓我把墩子拴起來,我沒答應,我說,要拴也應該先把你家正良拴起來。誰都知道張正良愛偷東西,只要是你家院子里的東西,沒有他不偷的,那時他還不敢偷屋子里的東西,等長大后才敢偷。”

姐姐聽得哈哈大笑,問我還記不記得。我搖頭,根本不記得。十年前,我真的是一個對誰都直呼其名的小孩嗎?現在我最怕和他們打照面,每次都要恭敬地喊一聲爺爺奶奶叔叔大爺什么的。他們都說我懂事,但太于靦腆。

娘說:“那時墩子太調皮,三歲小孩,有什么關系,但雞毛卻說,三歲看老,這孩子一輩子算是完蛋了。他還出主意,讓我再生一個。”

因為雞毛剛剛自作主張地死去,娘回憶起那段不快的往事,已無太多怨恨,大度地與雞毛冰釋前嫌。她端著飯碗,眼光穿過院子,盯著雞毛家屋頂上的喇叭。

行祭

夜晚的靜放大了哀樂聲,而哀樂聲又讓這種靜沉淀下來,夜空澄明,星星就像焦黃的米粒。

爹娘去給雞毛守靈。姐姐刷碗,我去喂牛。這種完美的分工,姐姐并不喜歡。她叫住我,讓我站在她旁邊,看她刷碗。她說:“你先看我刷碗,然后我再看你喂牛。”我說:“姐姐,你是不是害怕?”她猶豫不決地承認了。她一承認,那種害怕變本加厲,她不安地環顧四周,甚至昂頭看看屋頂。她說:“雞毛講過一個故事,他年輕時為大隊看倉庫,半夜醒了,聽見有人哭,哭聲來自上面,他借著月光,看見房梁上吊著一個人,那人張著嘴,舌頭吐出老長。”

我問:“后來呢?”

“沒有后來,雞毛只講到這里。”

“房梁上吊著的人,是男的女的?”

“雞毛沒說,后來我問爺爺,咱爺爺說,大隊倉庫以前是地主家的房子,地主老婆要上吊,找了根麻繩,拴在房梁上,吊了整整兩天,才被人發現。”

“地主家的其他人呢?”

“咱爺爺沒說,估計都死光了吧。”

“雞毛看到的那個吊在房梁上的人……就是地主婆?”

“可能是吧。聽他講了這個故事,我害怕了好多天。他來咱家,坐在堂屋里,見了我,總是往上一指說,妮兒,看房梁。我抬頭看一眼,什么都沒有,還是被嚇到。后來,他抽了你的雞屎煙,再不來咱家,我慢慢忘了那個故事。他一死,那個故事又回來了,就好像他給我重講了一遍。”

我站在飯桌旁,看姐姐刷碗。沒想到雞毛給她講過故事,盡管是一個嚇人的鬼故事。雞毛從未對我講過什么,現在想起來,他看我的眼神簡直冷若冰霜。他變成鬼,肯定第一個來找我。上吊的人變成吊死鬼,那么,喝農藥的人會變成什么鬼?藥死鬼?這名字怪怪的,但同樣挺嚇人。我不敢往上看,盡管知道作為“藥死鬼”的雞毛是不會吊在房梁上的。

我們穿過院子,進入牛圈。牛搖頭擺尾地站起來,嘴蹭著牛槽,表示草料已經吃光。它大概是世界上最能吃的牛,一天到晚吃個沒完,即使不吃,大嘴也嚼個不停。姐姐打著手電筒。在一根光柱的照耀下,我翻身進入草料間,端一篩子麥糠出來,篩幾下,牛圈里塵埃滾滾。我把麥糠倒進牛槽,牛喘著粗氣,一頭埋進槽里,就在這時,我聽它發出一個聲音。它說:“墩子啊。”

“姐姐,牛叫我的名,你聽到沒?”

“沒有。”

姐姐的手電搖來搖去,表示她什么都沒有聽到。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也不想深究,把篩子扔進草料間,與姐姐走出牛圈。

明天是我行祭的日子,所以今晚我難以入睡。哀樂消失了。我想到馬可尼的哭聲,已經消失許久。

早晨,我是被爹的大手推醒的。他讓我馬上起床,練習行祭。他說:“你再好好練幾遍,千萬別給我丟人。”我只好睡眼蒙眬地在堂屋三拜九叩。爹在一旁認真指導,不斷提醒我注意節奏。他少年時曾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吹笛子,明白節奏是什么東西。他告訴我,“行祭時會播放哀樂,哀樂的節奏很慢,你的動作也要慢下來,太快會讓人笑話,而且雞毛也不會滿意。讓雞毛滿意,這才是最重要的。”

為了我心無旁騖地完成行祭,姐姐代替我牽著牛走出家門。我提醒她帶上錘子,磚頭不好找。她不愿帶,嫌沉。她要勞心費神地尋找一塊磚頭,把牛釘在膠泥臺上,然后走到學校,對老師說,“墩子有事,今天不能上課。”

我頭戴孝帽,腳步沉重地走進雞毛家。哀樂再次響起,馬可尼重整旗鼓,又哭上了。大家剛吃過早飯,很有精神,誰都不想哭。燒紙的隊伍氣氛活潑,走在我前面的兩人說說笑笑。燒過紙,再在靈前哭一會兒,就該我行祭了。不斷有人走進院子,找個地方站立,或者蹲下,興致勃勃地看著我們這些披麻戴孝的人。管事的人找到我,問我準備好沒有。我點點頭,表示沒問題。他說:“好,馬上行祭。”大喇叭里播放著豫劇《卷席筒》,有說有唱,熱鬧非凡。管事的人在馬可尼的耳邊說了句話。馬可尼爬到錄音機前,按下一個鍵。豫劇戛然而止。馬可尼換了盤磁帶,按下一個鍵。哀樂聲像大錘子那樣重重地砸下來。

我的腿是軟的,好在還聽使喚。慢慢向前走,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緩緩舉起雙臂,作一個長揖,邁腿,單腿跪,停頓至少十秒鐘,另一條腿才跟著跪下來。我把每個動作變慢拉長,我比哀樂的節奏還要慢。大概五分鐘后,跪著的人直起身子,厭倦地看著我。周圍的人對小孩行祭的新鮮感也消失無蹤。這么長時間,一般人早已完成整套動作。我卻剛做了一半。沒錯,我是故意的,我就是要耗得你們難受,直到你們真的哭出來。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膽大包天的三歲的小孩。

“雞毛,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誰也沒想到,我這套漫長的動作竟然被看作行祭的范例。在今后的葬禮中,行祭時間的長短,成為衡量孝心大小的標準。我的紀錄很快在下一場葬禮中被打破。一個女婿為老丈人行祭,花了半個鐘頭。

爹很生氣,要揍我一頓,他說:“老子讓你慢點,你可倒好,慢得要死,讓老子跪得腿疼。”當時他與馬可尼等人跪在靈棚下,忍受著膝蓋的酸痛,焦急地盼望我盡快結束。如果不是眾目睽睽,他肯定一躍而起,抓起我,扔回家去。

娘的態度截然相反,她認為我的行祭表現出巨大的誠意,肯定能深深打動雞毛的在天之靈,他會以長者和死者的寬廣胸懷,與我盡釋前嫌。

總的來說,我的行祭是成功的,在學校中也引起反響,他們因為上課,沒有看到行祭的場面,都表示非常遺憾,胖嶺甚至要求我給大家演示一遍。在布滿桌椅板凳的教室里,我對著講臺行祭,仿佛講桌就是供桌。因為不好意思,動作很快。他們說:“你不慢啊!”

“當時很慢的,就像電視里的慢鏡頭。”

丟失

轉過天來,是雞毛出殯的日子。我頭戴孝帽,混跡于靈棚之下。恰好是星期天,不用上學。胖嶺站在人群中,看見我,興奮地招手。我偷身離開,把孝帽藏在褲兜里。

胖嶺說:“幫我找個東西。”

“什么東西?”

“匣子,我家的匣子,去年丟的,我爹懷疑是馬可尼偷了,就在他家里。”

“你自己去找吧,我還得哭雞毛。”

“不行,有死人,我害怕。”

其實胖嶺家丟匣子的事情我是知道的,門對門住著,想不知道都難——

那是春天,地里需要糞便的滋養,家家戶戶要把所有糞便收集起來。廁所和牲口圈是糞便的主要來源。胖嶺家的豬圈緊挨著胡同,豬圈很深,胖嶺爹又矮,他站在里面,僅露頭皮。他要用鐵锨把腳下的豬糞扔到上面的空地上。這活兒很累人,味道也不好。胖嶺爹把匣子放在豬圈的邊沿,開到最大聲,一邊聽評書,一邊扔豬糞。突然,他看到上面多了個人。那人背對太陽,面目漆黑,聽他說了句,“出圈呢”。這才聽出是馬可尼。

馬可尼不用干出圈的活兒。倒不是因為他懶,而是他家根本沒有牲口,也就沒有所謂的豬圈、牛圈,廁所倒是有一個,一家三口,只有他和雞毛在里面拉屎,他那個瘋娘無視廁所的存在,拉屎撒尿只認野地。爺倆產量有限,每年積攢的糞便只夠巴掌大的菜畦之用。雞毛糞筐不離身,長年累月拾糞不止,從不拾雞糞,熱衷于牛糞和驢糞。

馬可尼在臭氣熏天的村子里游蕩,之所以在胖嶺爹的豬圈前停下腳步,并不是喜歡看人在豬糞里忙活,而是被匣子所吸引。胖嶺家的匣子歷史悠久,造型古樸,是全家的珍愛之物,馬可尼也很喜歡。他蹲在匣子旁邊,忍不住換了個臺。

胖嶺爹停止拋糞,手拄鐵锨,與馬可尼聊了幾句。他借機休息片刻,隨后尿意來臨,爬出豬圈,回家撒尿。等一身輕松地返回原地,發現馬可尼已經離開,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個匣子。后來,他悔恨不已,自己身在豬圈,為什么不當場撒尿,人尿與豬糞混在一起,乃是上乘的糞便。當時他確實猶豫了一下,只因馬可尼在場,沒好意思解開腰帶。

帶著一身豬糞味,胖嶺爹來到雞毛家。他站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喊馬可尼的名字。馬可尼沒有露面,雞毛正義凜然地現身,問胖嶺爹因何而來。

“你家馬可尼拿了我的匣子,快還給我。”

“他沒拿。”

“肯定是他拿的。”

“他沒拿。”

“要不是他拿的,我就吃豬糞!”

“你去吃吧,反正他沒拿。”

“這是剛才的事,你沒在場,怎么知道他沒拿?你讓馬可尼出來,我跟他當面對質。”

“他不用出來,我家正良從來不拿別人家東西。”

“得了吧,雞毛,誰都知道,馬可尼是個小偷。”

雞毛像一支大炮仗,被胖嶺爹的話引燃,他嗞嗞地冒著火星,呼嘯著沖下門臺,一頭撞到胖嶺爹的大肚子上。后者覺得雞毛在自己的肚子上爆炸了。

畢竟是在人家地盤,胖嶺爹不敵雞毛。他被雞毛撞倒,摔得結結實實,快要爬不起來。事后,他把自己的失敗解釋為客場作戰的緣故,他說:“要是在大街上,我非揍得他口吐雞屎。”這句豪邁之語呈現出形象而生動的畫面,引得大家開懷大笑。聊雞毛時候,只要扯上雞屎,大家都會不失時機地笑起來。

這是在夜晚的街上,大家的肚子被饅頭和稀飯填滿,覺得太飽,撐得跑出家門,聚在一起閑聊。雞毛和馬可尼是永恒的話題,而每次開啟這個話題的,是剛丟了東西的人。總有人家丟點東西,胖嶺爹丟了匣子,并不稀奇,所有人都丟過東西,我爹身在其中,也不例外。大部分人家丟的,都是家中最看重的東西。有的丟了望遠鏡,那是一個單筒望遠鏡,據說是日本鬼子留下的;有的丟了打火機,銀光閃閃的打火機,打出的火焰風吹不滅;有的丟了老火槍,打鳥的最佳工具,簡直百發百中。

我家丟的是爺爺留下的紫砂壺。他活著的時候,經常拿在手里,小心地摩挲,從不用來泡茶。壺很小,暗紅色,短把小嘴,爺爺曾說,這是他爺爺傳下來的。他的爺爺,也是雞毛的爺爺。雞毛曾想擁有此壺,厚著臉皮管我爺爺要,被老人家嚴詞拒絕。爺爺的爹與雞毛的爹在贍養他們同一個老子的事上有過分歧。爺爺認為,雞毛的爹,也就是他的叔叔,對他的老子沒有盡到贍養的義務。爺爺的爺爺,主要由爺爺的爹來贍養,其遺物自然歸爺爺的爹所有,爺爺的爹死后,理所當然又傳給了爺爺。現在爺爺已死,壺傳到我爹的手里,突然丟失,猶如斷了我家延續多年的命脈。

同住一村,各家有什么好東西,人人心知肚明,但東西丟失后,其價值憑空翻倍,越說越視如珍寶。

沒錯,大家認為所有的事情都是馬可尼干的。口說無憑,大家都有證據。東西丟失前夕,馬可尼曾拿在手中,表現出莫大的興趣,把玩良久,才戀戀不舍地還給人家。我家的紫砂壺就是這樣。他來串門,對我爹說:“哥,咱老爺爺留下的紫砂壺呢,讓我瞧瞧。”我爹慷慨地打開柜子,取出小壺,交給他看。他左右端詳,還掀開蓋子聞了聞,說:“確實不錯,跟我爹說的一模一樣。”過了沒幾天,我爹發現壺消失無影,他以為是我拿了,一頓逼問,見我不說,照例施以拳腳,本不是我拿的,自然打不出一個屁來。后來,他認定是馬可尼所為。雞毛想要壺,馬可尼為表孝心,偷走了壺。在眾多的作案現場中,那賊留下過腳印,是同樣大小的腳印,證明是一人所為。有人專門跟在馬可尼身后,量他的腳印,與賊的腳印大小一致。

掌握這一證據,有人天真地認為,可以到雞毛家要回寶物。所去之人都像胖嶺爹那樣被雞毛打出門來。雞毛堅定地認為,馬可尼是清白的,他是修匣子的師傅,絕對不是小偷。但我們都認為,馬可尼會修匣子這事并不妨礙他偷東西,二者沒有絲毫關系。況且,此時已無人找馬可尼修匣子。他倒是想當師傅,我們不再給他機會。

馬可尼的電器維修部的牌子掛出來后,憑借駭人聽聞的技藝,各路破匣子匯聚到雞毛家中,幾乎每臺匣子都能在馬可尼手中起死回生。人們口口相傳,說咱這一帶出了個奇才,天生會修匣子,手藝極高,連集上的師傅都甘拜下風,此人就叫馬可尼。隨著時間的推移,有個說法又流傳開來,馬可尼修匣子很不實在,你的匣子拿給他修,他會把好的零件卸下,換上破舊的零件,雖說暫時能用,但很容易出問題,因為從本質上看,過了馬可尼的手,你的匣子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匣子了。

還有一點,就是收費問題。馬可尼修完匣子,就放到一邊,等人上門來取,收費的是雞毛。

人家問:“多少錢啊。”

雞毛說:“你等下。”然后他走到馬可尼近前,悄聲問:“多少錢?”馬可尼說十塊,雞毛回身對人家說:“十五塊。”

人家說:“馬可尼不是說十塊嗎,怎么到你這里成十五塊了?”

雞毛說:“十塊是零件的成本,五塊是工時費。”

不管他怎么說,人家都認為雞毛要價過高,起碼比集上的師傅要價高。

來修匣子的人日漸稀少,雞毛家門口的牌子越發模糊不堪。有天見了我,他讓我拿毛筆把牌子描一遍。當時我剛因為紫砂壺丟失的事挨了爹一頓打,心中憋屈無處發泄,他的要求讓我生氣,就惡狠狠地說:“描個屁啊,都沒人來修匣子了,描得再黑也沒人來修!”

他先是愣了,回過神來,連罵我數聲兔崽子。

“你個老狗操的。”我轉回身,輕聲罵著。

埋葬

從陣容來看,雞毛的葬禮可謂盛大,全村的男女老幼匯聚在靈棚周圍,摩肩接踵,歡聲笑語。作為葬禮中當仁不讓的主角,雞毛并不是大家關注的對象。堂屋里那口大棺材,實在沒什么可看的,與別的棺材一模一樣,看多了也晦氣。靈棚下的大錄音機,也沒什么可看的,哀樂聲那么大,時間一長,真想沖過去砸它個稀巴爛。馬可尼的哭也沒什么可看的,死的是他爹,他必須哭,玩命地哭。

大多數人像我和胖嶺一樣,走來走去,苦苦尋找著什么。我們都想找到丟失的東西。雞毛在世之時,無人有機會進入院子,明目張膽地搜尋。在這喪禮上,雞毛老老實實地躺在棺材里,不可能喪心病狂地破口大罵,馬可尼哭得死去活來,無暇四顧。所以說,此時正是尋找的好機會。胖嶺想找回匣子,我經他一說,也想找回紫砂壺。大家心照不宣地慢慢移動,眼睛劃過每一處角落,包括正屋。

堂屋里的東西都已撤走,八仙桌去了靈棚下面,門口的大鍋灶臺搬不走,上面堆滿草紙馬紙人,胖嶺揭開鍋蓋,只見鍋底一汪水,泛著焦黃的鐵銹。他趴下來,朝灶膛里望去。

我說:“要是藏到灶膛里,早燒壞了。”

“爹讓我好好找,一個地方也不放過。”

除了灶,堂屋只剩那口大棺材,我們圍著棺材轉了一圈。在棺材旁邊哭的,都是女眷,其中有我娘,她們看我倆轉來轉去,并不多言,只是娘說了句你倆老實點。她們也想看看我倆到底能找到什么。胖嶺敲了敲棺材,說:“該不會藏在這里面吧。”我說:“撬開看看?”他吐了吐舌頭。

堂屋的東面是雞毛的房間,西面是馬可尼的房間,我們先去了東面。一股怪味兒迎面而來。雖說人來人往,這氣味有所稀釋,但我對其過于熟悉,這是與雞毛如影隨形的味道。他坐過的那張小板凳,仿佛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在我家散發著這種味道,湊近即可聞到。這是一種酸味與臭味巧妙結合榮辱與共的味道。而這氣味的主人,正躺在旁邊,但他已無能為力。

炕上的鋪蓋卷起,堆積在一邊。炕席舊得發紅,上面散落著白布和白線。炕頭柜漆面斑駁,雙門緊閉。胖嶺爬上炕去,打開柜門,里面漆黑一團,仔細看,是破衣爛衫。胖嶺失望地下炕,隨手開啟對面櫥子的門,兩個麥乳精的鐵盒子,打開,里面竟然是芝麻鹽。還有幾個老碗,拿起來,看碗底有沒有章,我們知道碗底有章的老碗值點錢。這幾個碗都沒有章,怎么可能有?櫥子里面別無他物,櫥子上面擺著大相框,沒有他們家人的照片,只有一張毛主席的大頭照。一把茶壺,鐵絲做的提手,幾個面目模糊的茶碗,還有一把鐵皮暖壺。櫥子旁邊是一口小缸,蓋著木板,掀開,是蛇皮袋子,里面有金黃色的小米。

一無所獲后,我和胖嶺穿過堂屋,進入西屋,也就是馬可尼的房間。掀開門簾,一股鐵的味道。攥一把釘子,湊到鼻子尖聞,就是這個味兒。這是馬可尼的臥室,也是工作室,他在這里修匣子,搗鼓不計其數的電子玩意兒。迎面是一張課桌,與學校的課桌一模一樣。這樣的桌子出現在家里,總讓人感到意外。

胖嶺說:“這是馬可尼從學校偷來的吧?”

桌上豎著一支話筒,馬可尼曾對著話筒喊話。自從他裝上大喇叭,就有人找他幫忙喊話,內容無非是豬跑丟了,或者誰家的羊吃了莊稼。這本是需要麻煩村支書的事,但大伙兒嫌村支書的喇叭不夠響亮,聲音傳得不夠遠。馬可尼喊起話來盡心盡力,一喊就是好多遍。后來,雞毛提出收錢,喊一次話收費一塊。從此再無人來——還是讓村支書喊吧,雖然不夠響,畢竟是免費的。馬可尼喊話內容變得非常單調,通常只有一句,“爹啊,回家吃飯啦!”

我和胖嶺在馬可尼的工具和破匣子間流連忘返,看了良久,很喜歡這些東西,覺得馬可尼還是很牛的。屋里沒有柜子,東西都擺在地上。炕上也只是簡單的鋪蓋。幾乎不用翻看,一覽無余。突然,我們身后響起怒氣沖沖的聲音,“你們在干什么?”我和胖嶺嚇得一哆嗦,回頭看見兩眼通紅的馬可尼。我說:“不干什么,看看。”馬可尼說:“想偷我的東西吧?”我說:“不偷,只是看看。”

胖嶺矮身繞過馬可尼的身體,溜了出去。我也想這么干,卻被馬可尼一把拽住。“你兜里有什么,讓我看看。”我只好把兜翻出來,什么也沒有。他失望地說:“走吧。”我剛走到外面,身后就傳來馬可尼驚天動地的哭喊。他趴在棺材上,先啊啊叫了兩聲,然后甩開哭腔,“爹啊,你剛死,咱家就招賊啦,咱家招賊啦,有人要偷咱家東西啊!”

垂頭喪氣的我在靈棚邊找到胖嶺,他同樣垂頭喪氣。我們走入人群,隨即被人們緊緊包圍。他們問起同一個問題,“找到什么沒有?”我倆遺憾地搖搖頭。有人若有所思地說:“那么多東西,肯定不會放在北屋,馬可尼是個精明人,他找別人家的東西,一找一個準,你要找他的東西,不是那么容易的。

抬眼四望,整座院子被人找遍,屁都沒有發現,只有西廂房尚未搜尋。西廂房的門緊緊關閉,門栓上掛著一個鐵鎖。馬可尼的瘋娘緊挨門口坐著,事不關己般漠視前方,不時發出陰森的冷笑。有人慫恿我和胖嶺,“去,從門縫看看。”我嚇得后退一步,直呼那人外號,“老狗子,你怎么不去看?”平日里,我管他叫爺爺。他愣了一下,怒氣沖沖地一巴掌扇來。我閃身躲過,緊張地跑回靈棚下,跪在爹的身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喊出“老狗子”這個難聽的外號。

炮火連天。放炮的人在胡同里,好像要把這村子炸為平地。我們又裝模作樣地哭了一會兒。擁來幾個年輕人,搬走供桌,打開一條道路。他們走進堂屋,合力搬起棺材,喊起號子。我們排成隊,哭著往外走,棺材跟在后面。馬可尼打著幡,當仁不讓地走在最前面。到了街上,棺材裝上拖拉機,我們跪下來。有人拿來瓦盆和磚頭,放到馬可尼面前。馬可尼莊重地捧起瓦盆,狠狠地摔向磚頭。瓦盆崩碎,有一粒濺到我的頭上。按照他們的說法,這瓦盆摔得越碎越證明自己是個孝子。馬可尼摔得挺碎。這狗屁說法!

大家都爬上拖拉機,轟隆隆向墳地開去。坑早已挖好,虛位以待。我們在坑邊跪好。放炮的人好像瘋了,要把這田野炸上天,大家同歸于盡。他們把棺材從拖拉機上抬下來,放在坑邊,開始綁繩子。幾個人下到坑里,迎接即將下葬的棺材。幾個人抓緊繩子,把棺材往坑里放。管事的人在旁邊指揮若定,不斷調整棺材的方位,達到理想狀態,一揮手,棺材落地。坑里的人解下繩子,被上面的人拉上來。管事的人招呼大家站好。除了我們跪著的人,他們嚴肅地站在坑邊。“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隨著管事的人的呼喊,他們的頭低了三次,隨后拿著鐵锨一擁而上,往坑里填土。

管事的人說:“好啦,好啦,完事啦!”我們應聲而動,站起來,拍打褲子上的土。只有馬可尼還跪在原地。沒人管他,都盯著那個被逐漸掩埋的大坑。爹摘下孝帽子,用力撕扯,使其還原成一塊白布。我也照做,把白布交給爹。不等墳頭堆起,我們爬上拖拉機,返回村里。爹急著去搗鼓他的兔皮,催促開拖拉機的人快走。拖拉機口吐黑煙,好像在大聲叫罵。

就這樣,我們把雞毛埋了。馬可尼還跪在那里,好像要給他爹陪葬。

鑰匙

牛每天都會餓,吃掉野地里的草,草又長出來,讓牛接著吃,這件事沒完沒了,讓我心煩。雞毛入土的次日,我拾回拴牛的活兒。因為那次丟人的昏迷,這活兒中斷了兩天,如今再度握住牛韁繩,好像隔了很久。

在膠泥臺上,我再度遇到找不到磚頭的問題。我走了幾圈,找到的都是磚頭的渣滓,根本不堪大用。牛悶頭吃草,不會走遠。我扔下韁繩,走向西邊的道溝。站在道溝的邊沿,看著下面的棉花地,我又來到雞毛喝藥而死的地方。幾天前,我曾把一筐磚頭倒在這里。我找到那堆磚頭,撿出一塊像樣的。風吹來,棉花嘩嘩響,泛起農藥的氣味。明知不敢看,但我的眼睛難以自控,不自量力地望向那片被壓倒的草地。有個明晃晃的小點,刺中我的眼。

一把鑰匙藏在草下,只露出很小的尖頭,如果不是反光,根本不會被人看到。這片草,曾被雞毛壓在身下。那么,這把鑰匙,也是他的嗎?我的牛還沒拴好,來不及想,跑回原地,砸起鐵橛子來。等我把鐵橛子砸進地里,已經下了決心。我扔掉磚頭,向西邊的道溝飛跑,一把抓起那把鑰匙,腳步不停,一直跑下膠泥臺。

鑰匙上拴著短短的麻繩。這表明鑰匙是有用的,在某個地方,有一把鎖,可以用它輕而易舉地打開。我把它藏在書包里,被書本掩埋,如果不仔細翻找,根本看不到,就像我什么都沒有撿到。

夏天轉眼過去,莊稼成熟,學校放了秋假,讓我們幫家里干活兒。活兒多得很,最適合我干的是摘棉花。棉花輪番綻放,好像永遠都摘不完。

晚上做秋假作業,我打開書包,手指碰到那根麻繩,心里不由得一驚,突然想起了雞毛。

誰也沒有忘記雞毛,怎么會忘呢,像他這樣的人,村里沒有幾個。如果不聊他,夜晚的街頭會沉悶不堪。爹和他的伙計還未找到雞毛以外的話題。有時候,他們也覺得快要把雞毛聊爛了,再聊下去,就要把剛吃下去的晚飯吐一地。大家住嘴,昂頭看天。街上一片死寂,連在旁邊玩耍的我,也覺得不對勁兒。算了,還是聊雞毛吧。大家發出淳樸的笑聲,又聊上了,仿佛雞毛從墳里爬了出來,正站在他們中間。

“那天我在路上碰見雞毛,他背著筐,走得挺慢,我喊他,他不理。”

“他筐里裝著樂果,正找地方,哪里有空理你。”

“你們都不知道,他喝的那瓶樂果,是我家的。那天他來我家借農藥——沒有他不借的東西,我說雞窩上有半瓶子樂果,你拿去用吧。他拿起來,對著太陽晃了晃,問,沒失效吧?我說,你喝一口試試。他嘿嘿地笑,說,沒失效就好。說實話,半瓶農藥讓他拿了去,我挺心疼的。以前他借了東西,我能找他還。現在我找誰去,找馬可尼嗎?怎么跟馬可尼說?你爹喝的那半瓶樂果是我的,你得還我。這樣說是不是挺不合適的?”

“父債子還,天經地義,你就該找馬可尼要,半瓶子樂果值好幾塊錢呢。”

“對,馬可尼該還你的樂果,要是沒有他,他爹也不會去死,他爹不去死,就不會糟蹋你的農藥,所以說,你的債主就是馬可尼。”

“這么說,你覺得是馬可尼讓雞毛喝藥的?”

“對,但馬可尼絕對不會說那樣的話,爹,你去喝藥吧,這么直接的話畜生也說不出來,就算他說了,雞毛也不一定聽他的,他是一步一步把雞毛氣死的。”

“那他干了什么能把雞毛氣死?”

“偷啊,他天生愛偷,沒人找他修匣子后,偷得更厲害,全村偷了個遍。雞毛年輕時當著全村人的面喝鹵水,可見他是個多么要面子的人,為了面子,他能去死。兒子是個小偷,怎么說都是沒面子的事,他肯定越想越氣,最后覺得還是死了吧。”

“別說,你分析得挺對。那你說,馬可尼把偷來的東西藏哪里了?”

“這誰知道,他能偷,肯定也能藏。要把小偷的東西找出來,比上天還難。”

一般的時候,他們聊到這里就停滯不前,因為誰也想不出馬可尼到底把東西藏在哪里。有人提出,鎖著的西廂房嫌疑最大,苦于拿不出證據,僅停留在推理階段。大家都認為,雞毛家的西廂房中如無不可告人的秘密,根本無需上鎖。馬可尼不但為西廂房上了鎖,還指派瘋娘在門口把守,外人連從門縫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

每天聽他們嘮叨,我終于忍受不住內心的沖動,跑回家翻開書包,抓起那把鑰匙。這些天來,我雖然沒有看這把鑰匙,但心里一直想著它。想來想去,我突然覺得,這大概就是雞毛家西廂房的鑰匙。想到這一點,我激動不已,拼命告誡自己,不要說出來。如今,我再也克制不住,好像有一根韁繩牽著我,我不這么做,就被勒緊脖子,要窒息而死。

“你們看,這是那扇門的鑰匙。”我的手指勾住麻繩,悠悠地甩了幾圈。

他們知道我指的是哪扇門。爹問:“這鑰匙哪里來的?”我說:“撿的,在雞毛喝藥的地方撿的。”他們來了興致,搶過鑰匙,爭相觀看。看完后,各自歸座,展開討論。他們一直認為,這鑰匙原本是雞毛的,應該還有一把,在馬可尼手里。他們甚至還推演出事情的整個過程——

村人丟了東西,都說是馬可尼偷的,雞毛一直不信,因為他從未見過馬可尼偷來的東西。有一天馬可尼將西廂房上了鎖,引起雞毛的懷疑。他找到另一把鑰匙,開門進去看,被那些琳瑯滿目的東西驚得目瞪口呆。他心如死灰地走出房門,本著家丑不可外揚的原則,順手鎖上了門。他好想去死,因為是夏天,沒人做豆腐,鹵水不好找,所幸還有農藥,節儉慣了,舍不得去買一瓶,只好去借,一死了之,也就不用還了。

大家都相信這個假設最接近事實真相。其實,我大概也是這么想的。有人建議馬上去試一試,潛入馬可尼家里,把鑰匙插進鎖眼,看能不能打開。機會是有的,如今馬可尼很忙,經常離家在外。

因為音響設備的助陣,雞毛的喪禮搞得有聲有色,得到村人的一致認可。村里有那么多行將就木的老人,總有人撐不下去,順理成章地死去。人家來借馬可尼的音響,在喪禮上播放哀樂。其實錄音機很好找,但都沒有馬可尼的響。馬可尼開出價碼,提供音響設備,其本人也全程跟蹤服務。價格不太高,人家能接受,就請了他去。幾個月下來,馬可尼打開市場,把業務做到外村,成了忙人。

此刻,馬可尼身在外村的喪禮現場。他愛崗敬業,吃罷主家提供的晚飯,并不回家休息,靈棚下擺上電視,放一場電影。不知他從哪里搞來一臺錄像機,還有幾盤武打片錄像帶。

電視的聲音經喇叭放大,傳遍四方,仿佛整個華北平原都籠罩在江湖的血雨腥風之中。

入室

街上的人們暫停議論,來自外村的電影聲不再是夜空那樣的背景,而像平地而起的風,撩動大家肥大的衣服。

胖嶺爹說:“墩子去吧,你膽子最大,我們給你放哨。”

我知道他讓我去干什么。我說:“不敢。”

“讓胖嶺跟你一塊兒去,你倆進去看一眼,很快就出來,不會有事。”

他們紛紛表示贊同。我爹也說:“去吧墩子,馬可尼沒在家,你不會有事的。”

沒想到,胖嶺竟然一臉興奮地應承下來。他拉著我,往馬可尼家走。他們跟在后面,黑壓壓一片。

馬可尼家的大門沒有上鎖,別著一根鐵棍。沒丟東西之前,家家戶戶都是這樣,出門從不上鎖,別上一根棍子,表示家里沒人,有事的話請改日再來。如今這個傳統隨著那些好東西一塊丟失了,誰家都會上鎖。沒想到馬可尼還固守著這一傳統。

胖嶺爹說:“他是小偷,當然不用上鎖,上鎖防誰?防他自己?再說,他家窮得只有一把鎖,讓他用到西廂房的門上,哪還有別的鎖可用,就算鎖了,墩子跟胖嶺也能從墻頭過去,他家那破墻頭,低得連狗都擋不住。”

拔掉鐵棍,我和胖嶺輕輕推開大門,兩只手電筒,照著腳下,慢慢往前蹭。“去吧,去吧。”他們在后面催促,沒有跟過來,揮著手臂,像在轟兩只雞。西廂房緊挨著大門,走出門口,轉彎就是。北屋的窗戶黑洞洞的,想必那個瘋女人早已睡下。站在那扇門前,我摸到冷冰冰的鎖,鑰匙插進去,擰動,啪的一聲,鎖開了。

胖嶺輕輕推門,讓門以最慢的速度敞開,以防發出聲音。門縫越來越大,足夠身體進入,我扶住門,讓它停下,吱呀聲隨即停止。手電筒的光捅破里面的黑暗,我鉆進門來,胖嶺也鉆進來。我們手中發出的光陸續劃過四周的東西。三口大缸,兩把鋤頭,一把鐵锨,一只筐……讓光往回走,筐上好像有什么,有個人,是雞毛!

胖嶺大叫一聲,像被堵在屋里的偷食的豬,不顧一切往外沖。我被電到,全身酥麻,反應比胖嶺慢了些,跟在他后面跑。門開得小,胖嶺跑出去時,無意碰到門板,門幾乎合上,我重重撞在上面,反彈回來,仰面摔倒。后腦勺砸到地面,巨大的沖擊力帶給我大難臨頭的感覺。我竟然沒有昏迷,耳朵能聽見胖嶺的哭喊,他叫著兩個字,“雞毛,雞毛……”

眼睛望著漆黑的屋頂,我反而平靜下來,就像躺在自家炕上——半夜醒來,眼前漆黑,腦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想。我打算坐起來,試了試,沒有足夠的力氣。門開了,徹底地打開,如果剛才我沒有自作聰明,干脆讓門像這樣大方地敞開就好了,盡管這門會發出刺耳的聲音。進來一個人,抓住我的腳踝,往外拉。我的衣服蹭著地面,肯定已臟得足以讓娘火冒三丈。眼前出現星空,我躺著來到院子里,上身被扶起,倚在一棵樹上。那人離開,轉眼又回來,拿繩子繞來繞去,把我與樹綁在一起。

突然,所有的力氣和感覺回到我身上,我想掙脫,但無能為力,那人不知去向。大門外一點聲音也沒有,那么多人呢,難道都跑光了?我想喊,卻被一塊抹布堵住了嘴,酸臭的味道讓我干嘔。一個人在我面前蹲下來,拿著我的手電筒,光從下面打到臉上,是那個瘋女人,她冷笑了一聲。她比雞毛還讓我害怕。我盡量不去看她,把目光轉向別處。這時,我盼著另一件恐怖的事快快到來——雞毛從西廂房走出來,蹲在我面前,點上一根煙。

等了片刻,不見雞毛出現,只有一個瘋女人,蹲在對面,不停地笑。突然,她的笑聲停止,左右張望兩下,像有什么東西鉆進腦袋。她站起來,走向北屋,燈被打開。屋頂的喇叭嘯叫兩聲,哀樂聲滾滾而出,像一場冰雹,砸在這黑夜的村里,也砸在我的頭上。

在哀樂的伴奏中,她回到樹下,依然蹲在對面,繼續發笑。她的笑聲像鉆進我被窩里的一條蛇。我閉上眼,想到了死。此刻如果有人給我一瓶樂果,我會感激不盡。

我閉著眼睛,不去看瘋女人,可是耳朵無法自主關閉,難以將哀樂聲拒之門外。聽了一會兒,我發現哀樂也像所有的歌曲那樣,有頭有尾,只不過其播放模式周而復始,才顯得無窮無盡,永無休止。大概過了兩個間奏,有人拍我的臉,我睜開眼,看見馬可尼的笑臉,他哈著腰,興高采烈地看著我。

“墩子,你睡著了?這么大聲都能睡著?我都好多天睡不著了。”

他直起身子,伸著懶腰,回頭問他的瘋娘,“這人想偷咱家東西,對吧?”那瘋女人冷笑著點點頭。馬可尼又轉頭問我,“你到底想偷什么?”我想了想,索性都對他說了吧。

“沒人想偷你家的東西,我們只是想拿回自己的東西,你才是真正的小偷,你把東西都鎖在西廂房里,你以為別人發現不了。”

“好,你想看西廂房是吧,那我讓你看個夠!”

馬可尼解開繩子,拉起我,往西廂房推。我的腳撐著地,不愿前進。他對瘋女人說,“你去前面拉他。”她很聽話,笑一聲,走到我面前,伸手抓住我的頭發。她的力氣遠勝馬可尼,一把就將我拖進西廂房。馬可尼拉開電燈,四周一片光亮。我急忙閉上眼睛,怕再次看見雞毛。

“你睜開眼,看吧,哪里有你們的東西,你看這缸里,都是麥子,谷子還有棒子,你他娘的睜開眼啊,墩子,你給我睜眼!”

“我不睜眼,怕看見你爹。”

“我爹?你在這里看見他了?”

“對,就在筐上坐著。”

“哈哈,你再看看,只是他的破衣服,你他娘的想嚇唬我!”

我舍生忘死般睜開眼,向那個角落望去,果真只是一件掛在筐上的破衣服。那天,我看見雞毛躺在道溝里,穿的就是這件衣服。馬可尼又推著我,分別往缸里看了看,真的只是平淡無奇的麥子、谷子和棒子。這些糧食夠他和他的瘋娘吃一年的。

瘋女人把我重新拖回樹下,再次綁好。我打心眼里感謝馬可尼,他為我趕走了雞毛。除了他的瘋娘,這世界也沒什么可怕的了。

哀樂停止,馬可尼的聲音出現在喇叭里,他先罵了一聲,“操——”

“我家招賊啦,我家招賊啦,墩子是小偷,墩子是小偷,他來我家偷東西,被我娘抓住啦!你們都都說我是小偷,那純粹是瞎扯,是污蔑,除非你們抓住我,把我捆起來。你們都來看看,誰才是真正的小偷,都來看啊!”

喊著喊著,他悲從中來,話鋒一轉,變成哭腔,“爹啊,爹啊……”

馬可尼的叫喊喚來了我爹。他沖進院子里,一腳踹在瘋女人的后背上。后者猝不及防,差點撲倒我身上,幸好偏了點,一個狗啃屎,趴在樹旁。爹的后面人影綽綽,全部擠在大門那邊。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像馬可尼那樣叫了聲:“爹啊……”

馬可尼站在門臺上,抱著肩膀,仿佛俯視眾生。他的瘋娘爬起來,撲向我爹,利爪掃過我爹的臉頰。我爹大喝一聲,拳頭像炮彈射出,正中對方的肚子。馬可尼飛下門臺,要來助陣,卻被幾人死死抱住。我身上的繩子被胖嶺爹解開,他抱起我,跑出大門。

牛魂

我在炕上躺了兩天。不去牽牛,不去拾棉花,不去做作業,只在吃飯時,才來到地面,胡亂吃點東西。我一言不發。沒什么可說的,尤其跟我爹。他坐在對面悶頭喝粥,臉上幾道紅印,那是拜瘋女人所賜,傷口已經結痂。他的頭發上沾滿兔毛,指甲是黑的,半截浸在粥里。娘一直在罵他,已罵了兩天。她不斷地質問,“你為什么沒有及時去救墩子?”

爹的解釋是,當時胖嶺哭喊著跑出來,說看見了雞毛,大伙兒嚇得轉身就跑,跑得一個比一個快,直到聽見哀樂響起,才停下來。他們跑到了村外,站在野地里喘粗氣。哀樂聲讓他們覺得雞毛真的回來了,他是從墳里爬出來的,一身爛肉,來者不善。一個黑影從人群邊疾馳而過,嚇得他們哇哇大叫。后來他們才確認,那是馬可尼,一聽見哀樂聲,他就從鄰村飛車而來。他們往回走,走得慢慢吞吞,直到聽見大喇叭傳出馬可尼的呼喊,才磨蹭到雞毛家門口。

娘說:“你肯定是跑得最快的那個吧?”

“是的,他們都跑不過我。”

“你不知道墩子沒跑出來?”

“天那么黑,沒看清,我還以為墩子跟在胖嶺后面,沒想到他會出事。”

兩天了,哀樂沒有停過,就那么一直響著,好像淹沒村子的洪水。那聲音從馬可尼家屋頂上的大喇叭里洶涌而出,奔騰不息,到了晚上也不停歇。爹、娘和姐姐都睡不著,熬到天亮,眼睛通紅。只有我能睡著,對我來說,哀樂仿佛催眠曲。

爹一遍又一遍地問我,是不是真的看見了雞毛。我懶得告訴他那只是一件破衣服,點點頭,表示肯定。娘堅信我已魂飛魄散,拿走我的外衣,去叫魂。

胖嶺娘來看我,說胖嶺跟我一樣,被嚇傻了,整天躺著,不言不語。她也拿了件胖嶺的衣服,與我娘一起去叫魂。我躺著,不是因為驚嚇,只是覺得挺累,不愿去牽牛、拾棉花、做作業。如果我起來,就得去干這些事。雙手和雙腿要是有勁兒,去干什么都行。現在我渾身沒勁兒,力氣像地里的青草,被牛啃得一干二凈。

據娘所說,這次叫魂與上次不同,她采用了傳統的方式,用竹竿挑著衣服,繞著雞毛家轉了幾圈。轉圈的時候,還喊著我的名字,墩子,回來吧,墩子,回來吧!一聲接著一聲,就像喊我回家吃飯,而我隨時可能從胡同的轉彎處走出來。那件衣服裹著我的魂魄,被娘小心翼翼拿回家來,放在我的枕邊。她希望隨著我的呼吸吐納,魂魄能重回體內。

胖嶺娘也如此這般招回胖嶺的魂魄。我支撐著下地,娘非常高興,覺得辛苦沒有白費。我踏著滿地的哀樂,走進胖嶺家,看他到底成了什么樣子。

胖嶺娘見我,驚奇地說:“你的魂兒回來啦!”

“嗯,回來啦。”

“唉,胖嶺的魂兒還沒回來。”

“別急,馬上回來。”

寬廣的炕上,躺著胖胖的男孩,胖嶺,我出生入死的伙伴,雙目緊閉,仿佛已經犧牲。我過去,拉動他的手臂,說:“你起來吧。”

他睜開眼,看看我,哭了。我說:“沒事了,你快起來。”

“雞毛、雞毛……”

我的嘴貼近他的耳朵,悄聲說:“那不是雞毛,那是一件掛在筐上的衣服。”

“真的,你沒騙我?”

“真的,后來我又看了看,確實是衣服。”

“那我不害怕了。”

“你不要對別人說。”

“為什么?”

“讓他們去害怕吧。”

復活的胖嶺更加能吃,一連干掉三個饅頭。我看得有點惡心,回家拿起一本故事書,坐在院子里看。哀樂聲聽久了,仿佛不存在。等爹娘和姐姐從地里回來,看我復原如初,都非常高興。爹當即表示,要去砸爛馬可尼的大喇叭,以示祝賀。

那天晚上,爹打了瘋女人,其他人打了馬可尼,把他按在地上,問他東西都放在哪里。他卻說,“都放我爹的棺材里了,你們去挖吧!”大家不信,讓他說實話,但他一口咬定,東西就在雞毛的棺材里,有膽就去挖。

這本是一場勝仗,結果大家都覺得,所有人敗給了馬可尼。也有人說,好在馬可尼已經承認東西是他偷的。他挨了打,也不知悔改,反而賭氣般無休無止地播放哀樂,就像在為全村人送葬。

經過兩晚上的商議,大家決定摧毀大喇叭。哀樂聲那么大,已經讓人不能輕松愉快地聊天,必須大聲呼喊,說一會兒就口干舌燥。

吃罷晚飯,爹要開始行動。我跟他走出大門,胡同里人影晃動,他們分別蹲在兩側的墻下,交頭接耳地說著什么。胖嶺爹搬來梯子,搭在馬可尼家的屋檐上。我爹手拿鐵锨,爬上梯子,身體消失在房頂上。只聽當得一聲響,想必是鐵锨拍在大喇叭上,并無效果,哀樂還在繼續。

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住手,別砸了!”大家都聽出,這是村支書的聲音。

爹的腦袋從房檐上露出來。村支書說:“你砸了人家的大喇叭,馬可尼告你個毀壞私人財產,你得全額賠償。”

“不砸不行啊,吵死個人!”

“我已經報警了,告馬可尼擾民。趁他不在家,你快下來。”

“這警察也能管?”

“能管,我懂法律的。”

“他不光擾民,還偷盜,二罪歸一,槍斃了他算了。”

“哈哈,槍斃犯不上,最多關幾天。”

第二天,我重操舊業,繼續牽牛、拾棉花、做作業。在我站在棉花地里的時候,哀樂突然消失,世界仿佛寬闊了很多。

姐姐說:“啊,好清靜!”

我也覺得整個世界都美好起來了。

中午聽娘說,來了倆警察,叫醒睡懶覺的馬可尼,讓他拆了大喇叭。馬可尼怕警察,二話沒說,就去拆了。然后警察把手銬戴在馬可尼的手上,押入吉普車。村長開著拖拉機,拉上十多個人,轟隆隆地開往派出所,去作證,他們要向警察證明,馬可尼是個小偷。她說完這事,仍不忘罵我爹,說他是個大傻子,爬到人家房上砸喇叭,要不是村支書制止,警察今天就要來我家了。

晚上,爹從派出所回來,說馬可尼被關進監獄了。娘說:“這么快就進監獄了?”

“哦,那不是監獄,應該是看守所,跟監獄差不多。”

“他犯了那么大的罪?”

“我們一起作證,說他偷東西,警察審他,他就承認了,說都是他偷的,問他東西在哪里,他說在他爹的棺材里。警察認為他在說謊,打他,他還是說東西在他爹棺材里。不管東西在哪里,都是他偷走的。所以警察決定把他關進看守所。”

“關多少天?”

“至少得半年吧。我現在也懂法律了,以后有事就得講法。”

再聽爹說下去,就是他對法律的真知灼見,聽著好沒意思,我從小板凳上站起,伸個懶腰,準備去給牛加次草料,然后睡覺。

我走入漆黑的牛圈,翻身跳進草料間,盲人般摸索著。“墩子。”一個聲音響起。我馬上聽出來,這是雞毛的聲音。我以為自己應該害怕,卻沒有,我非常鎮定。我的魂魄飛走過兩次,每次回來的,都不如原先的好,變得不夠靈敏。

雞毛在最黑的角落里,我看不見他。我說:“雞毛,你在干什么?”我直言不諱地叫他雞毛,他好像有些惱火,說:“我要日你家牛。”

一個模糊不堪的黑影翻過草料間的門板。我端著篩子湊過去,隱約看見一個人站在牛屁股后面忙活著什么。他嘿嘿地笑著說:“我日牛呢!”

我曾無數次想象過牛的日法,始終想不清楚,如今總算看見,卻因光線問題,仍然不清不楚。牛并不在意,臥在地上,像往常那樣嚼著什么,悠然自得。

我一陣惡心,彎腰蹲下,難受得罵起來:“雞毛,你個老狗操的,住手!”

雞毛嘿嘿地笑著,身體不斷縮小,最后消失了。

我感覺雞毛把整個人都日進了牛肚子里。我過去拍拍牛的肚子,說:“雞毛,你在里面嗎?”

里面傳出聲音,說:“對,我就在牛肚子里。”

“你快出來。”

“我不出去,這里很舒服啊。”

我不再理他,篩了草料,倒進牛槽里。牛像往常那樣吃起來,它還是那頭牛,淡黃的短毛,短短的犄角,寬闊的嘴巴。它是一頭漂亮的好牛,已經生過三頭小牛。小牛也很漂亮,特別搶手,被人爭相買走。

哭聲

街上的黑暗之中,他們正在聊天。今天的話題自然是馬可尼。哀樂聲不復存在,人人感覺像換了天地。我走到爹的身旁,把剛剛發生的事告訴他。

爹沉思片刻,說:“看來得請先生作法了。”

胖嶺爹說:“請吧,不算貴,二百塊。”

聊天的人一起來到牛圈,對著牛肚子喊話,卻始終聽不見回音。爹說:“你到底看清楚沒有,真是雞毛?”

“看清楚了,就是雞毛。”

“他是怎么日牛的?”

我只好學著雞毛的姿勢,做了幾個動作。大家都哈哈大笑,說雞毛日了一輩子牛,死了自然也要日,你家的牛這么好看,肯定不會放過。

爹說:“主要是他跟我家有仇啊!”

后來的日子,牛肚子里再也沒有傳出雞毛的聲音,但爹完全相信我的話,他去找了先生,約定了作法的日期。他覺得我已不能勝任喂牛的工作,不讓我干了,但我不同意,一再對他說:“這沒什么可怕的。”

“丟了兩次魂,你膽子比我還大。”爹不由自主地感嘆。

等種上麥子,先生終于來到我家。先生是一個老頭,聲名赫赫,是道行高深的法師。他挎著一個黃布包,上繡八卦,一身白衣,長長的灰白胡子。他的車子很破,沒有撐子,只能靠墻放好。娘忙著泡茶,爹拿出煙來,他坐在八仙桌旁,盯著我看。

他說:“這小孩見過臟東西。”

爹:“對,墩子,你快給先生說說。”

我把雞毛日牛的情景講述一遍。

先生哈哈大笑:“牛在哪里,帶我去看。”

我們走出家門,一直走到膠泥臺上。先生的相貌非凡,引來眾人。他們問我爹:“這是要作法嗎?”這些天來,雞毛鉆進我家牛肚子里的事已無人不知。爹嚴肅地點頭,以配合先生的莊重。

牛正吃草。我們圍住它,它毫不在意。先生說:“這牛的肚子里確實有個魂兒,這人已死,魂兒就是鬼。”

“是雞毛的魂兒,怎么把他趕走?”

“好辦,我善驅鬼。”

人越來越多,還不斷有人跑上膠泥臺。大家圍成一個大圈,中間是先生和牛。先生卸下黃布包,拿出一柄劍,劍身短,卻可拉長,原來是一節一節的。他又取出一面銅鏡,左手持鏡,右手持劍,繞著牛走個不停,口中念念有詞。就在要把我們轉煩的時候,先生停下腳步,放下寶劍和銅鏡,點燃一把草紙,喝下一口酒,對著草紙噴去,憑空生出一團火焰。我的牛仿佛受到驚嚇,突然發了脾氣,低頭沖向先生。先生躲閃不及,被牛抵住,急忙抱住牛頭,以為這樣可以化險為夷。牛向前奔跑,突然停住,脖子一甩,先生飛躍人群。

人們四散奔逃。爹背起奄奄一息的先生,跑向醫生的家里。我沒有跑,看著我的牛。突然,牛的旁邊多了一個人,是馬可尼。他就像從天而降。牛還有些暴躁,呼呼喘著粗氣。馬可尼過去,伸手摸牛脖子下那塊柔軟的皮子。我說:“小心牛頂你。”

“沒事,你們不是說,我爹在這牛里嗎,他怎么會頂我?”

牛果然沒有頂他。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到家,看你們都往這里跑,我也過來瞧瞧。”

爹曾說馬可尼要坐半年的牢,這才剛剛一個月。他出人意料地提前出獄了。作為一個坐過牢的人,馬可尼的臉上有點飽經風霜的意思,更多的是陌生,他變了,不再像一只永遠無法安靜下來的猴子。

我牽牛回家,馬可尼跟在后面。他讓我講“雞毛日牛”的事,我就講了一遍。他聽完笑著說:“這老家伙,還真有本事。”

我去井邊飲牛,看著馬可尼走進家門。不一會兒,大喇叭響了,他在里面喊:“喂,老少爺們,我馬可尼回來了!”

他只喊了這么一聲。村子照樣沉默,沒人回答。

“爹啊——”馬可尼的哭聲鋪天蓋地。

我們在馬可尼的哭聲里吃晚飯。爹娘一言不發,我和姐姐也覺得沒什么可說的。我想象馬可尼趴在話筒前,餓著肚子干嚎的樣子。我說:“馬可尼不餓嗎?”爹說:“他餓個屁,這哭聲,是他錄好了的。”經過爹的提醒,我再仔細聽那哭聲,果真是有頭有尾,頭尾銜接的部分有短暫的停頓。多年以后,我買了一個復讀機,翻來覆去地聽一句英語,總會想起馬可尼的哭聲。

吃完晚飯,爹照例去街上閑坐。今天因為馬可尼的回歸而顯得非同一般,大家肯定要聚一聚,人來得挺全,但沒人說話,仿佛都被那黑暗中的哭聲嚇著了。到半夜,大家站起身來,沉默地散開,各自回家睡覺。哭聲還在繼續,我睡不著,看著房梁,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就算有個地主婆吊在那里,我也看不到。過了好久,我終于睡著,夢見雞毛背著糞筐,站在胡同里喊我的名字。我牽著牛,向膠泥臺走去。雞毛跟在后面,不時停下來,把地上的牛糞扔進糞筐。突然,雞毛追上我,說:“農藥沒有鹵水好喝,你去嘗一下就知道了。”

我醒來,天還黑著。外屋的燈亮了,爹娘起床,小聲商量著什么。哭聲把我壓在炕上,動彈不得,直到天光大亮,我才萎靡不振地穿上衣服。這一天在哭聲中開始了。我們在哭聲中吃早飯,誰都沒有食欲,吃得很少。我照例牽牛走出家門,拎著錘子。把牛拴在膠泥臺,我踏著哭聲來到學校。因為距離的關系,哭聲聽起來小了些。周圍的人個個蔫頭耷腦,都說沒睡好,就連老師也在講臺上打起瞌睡。放學后我牽牛回家,在井臺上提水,馬可尼走回來,摸著牛脖子,認真地問:“我爹真在這牛里面?”我說:“他自己鉆進去的。”

馬可尼說:“你去告訴你爹,能不能把牛賣給我。”

我說:“你把大喇叭停了吧,別讓它哭了。”

他說:“再哭幾天。”

我準備把馬可尼買牛的事告訴爹,回家一看,爹正跟上次作法的先生說話。到底是有修為的人,先生沒被摔死,回家躺了幾天,恢復了法力,又來到我家。他向我爹要錢,說什么法事不能白做,他的罪不能白受。

爹說:“鬼呢,你驅走了嗎,還有臉向我要錢。”

“再做一次,保證完成任務。”

“算啦,牛要是把你頂死,我還得擔責任呢,你會作法,我懂法律。”

爹做了宰牛的打算。我不同意,對這頭牛,我是有感情的。我告訴爹,除了那天,再也沒見過雞毛,也沒聽他在牛肚子里說過話,而且,馬可尼要買這頭牛。爹說:“他買,他買得起嗎?”我求娘說句話,阻止爹宰牛,娘卻說:“牛不死,雞毛的魂兒就不走,咱家就不太平。”

第二天早晨,院子的青石上明晃晃地放著一把尖刀和一把鐵錘。青石旁是一棵棗樹,牛拴在樹上。我爹要在棗樹下,殺死這頭養了五年的牛。有幾個看熱鬧的,堵住大門口,耐心等我爹對牛下手。他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喝水,從他的位置,正好能看見那頭牛。他一邊看牛,一邊運氣。我說:“這牛不能宰。”

“必須宰,你看,那么多人等著買牛肉呢。”

“你會宰牛嗎?”

“會啊,先用錘子砸牛的腦袋,把它砸暈,割斷它的喉嚨,放血,最后再扒皮,我還會熟制牛皮呢,到時給你做件大皮襖,你爹我什么都會,你學著點,別太笨。”

爹喝足了水,邁步走進院子。他冷冷地走到牛的身邊,摸著牛頭,發出一聲嘆息。我跟過去,哭著說:“爹,這牛你別宰!”

“不行,大家伙都來看呢,不宰不行啊。”

錘子高高舉起,即將落下。大門外傳來聲音,“哥,等會兒!”

我們都聽出來,是馬可尼在說話。他分開人群,跑到我爹面前,說:“你這牛,我買了。”

我爹望著他,“你買得起嗎?”

“買不起也要買,你開個價吧。”

“五千。”

“好,五千就五千,但我只有五百,先欠你四千五,以后慢慢還,我從死人那里掙的錢,全是你的,行不?”

我說:“行啊,爹,賣給他吧。”

娘也說:“賣給他吧,他爹的魂兒在里面。”

爹搖搖頭,“馬可尼,我問你,你爹怎么死的?”

“喝藥死的,大伙兒都知道。”

“他為什么要喝藥?”

“這……因為我偷東西。”

“那我再問你,你偷的東西都藏哪兒了?”

“我爹的棺材里,有種你們去挖吧!”

“真放你爹的棺材里了?”

“真的,爹入殮后的那天晚上,你們誰都沒在,我就把東西拿出來,打算放到棺材里,讓它們隨我爹去,算是他的陪葬品。我一個人搬不動棺材蓋,就讓我娘幫忙,她的勁兒比我還大。”

“你以后還偷嗎?”

“不偷了,我要是再偷,你們就打死我。”

“你個狗操的,用那么多好東西給你爹陪葬,我現在就想打死你!”

說完,爹揮舞起鐵錘,狠狠地砸在牛頭上。黃牛一聲沉悶的悲鳴,倒了下去。我大哭起來。淚眼中,只見馬可尼與我爹纏斗在一起。可惜馬可尼遠不是我爹的敵手,被摔出去老遠。爹揮手,“誰家丟了東西,去找馬可尼算賬!”人們迅速把馬可尼圍在當中,一陣拳打腳踢。我大喊,“別打啦,別打啦!”

就在一片混亂中,爹揮刀斬下牛頭。爹抱著牛頭走進人群,制止了眾人的圍毆。“馬可尼,這個牛頭白送給你,你給我拿回家好好供著,你爹的魂兒在里面。”爹把牛頭扔在馬可尼身旁。

馬可尼抱著牛頭一瘸一拐地走出大門。我追出門去,追到他家,只見他坐在院子的棗樹下,盯著牛頭發呆。我說,“我爹不該殺牛,他該把牛賣給你。”馬可尼說,“噓,你別說話,我爹的魂兒真在里面,剛還跟我說話呢。”我不再打擾,呆呆地看著他。他把牛頭放在腿上,血染褲子,紅得發黑。

回到家,我看見爹正給沒有頭的牛開膛破肚。他讓我去鄰居家借秤,我不去,他沖我揮刀,好像要把我的腦袋砍下來。姐姐拉我走出家門,去胖嶺家借來一桿秤。

爹已給牛脫去衣服,一張牛皮搭在棗樹叉上。我們看慣兔皮,現在看牛皮,眼睛不太適應,真大啊,可以把像爹那樣大塊頭的人包起來。爹開始割肉,人家要多少他就割多少,總是割不準,他畢竟是個皮匠,不是屠夫。娘在一旁說:“讓你去請殺豬的妹夫,你不去,非得逞這個能。”爹說:“他一個殺豬的,宰起牛來,可能還不如我呢。”好在大家心情都不錯,割多少就要多少,不太介意。爹在秤上比較實在,每次都高高的。人人喜氣洋洋,好像過節。有人對爹說:“你應該改行,別干皮子了,當個屠戶吧。”

爹說:“這殺生的事,不能常干,會遭報應的,說不定還折壽。”

人群散去,我的牛還剩一半。這銷售速度與爹的預期相距甚遠,他不禁感嘆,村里盡是言而無信之人,明明說好都來買的。這牛肉不能過夜,必須盡快出手。他拉我往外走,說:“你跟馬可尼也算有點交情,讓他把大喇叭借我吆喝兩聲,他那喇叭一響,鄰村人都能聽見。”

“我不去說,要去你去。”

“我剛揍了他,不好意思說。”

“你宰了我的牛,我不去。”

“你個犟種!”

爹大踏步走進馬可尼家的院子。此刻院里空無一人,喊了兩聲,也無人回答,我們只好進屋,迎面八仙桌上一個牛頭怒目而視,嚇人一跳。爹喊著馬可尼的名字,一頭扎進里屋。馬可尼正坐在桌子前,懷里抱著一臺錄音機。爹把來意說明,馬可尼一笑置之,那笑有點像他的瘋娘。我就知道不行,拉爹的袖子,想把他拽走。爹不走。

“看在我白給你一個牛頭的份兒上,讓我用下大喇叭吧。”

“你宰了我爹。”

“你要搞清楚,我宰的是牛,不是你爹,你爹是喝藥死的。”

“我爹的魂兒在牛肚子里,你一刀下去,我爹魂飛魄散,連再世投胎都難。”

“馬可尼,你成天搗鼓電子玩意兒,應該是個相信科學的人,怎么能這么迷信?”

馬可尼再次張嘴,所發出的卻不是人間的詞語。他先是抽泣一下,全身搖晃,猶如調動起所有的力氣,然后伸長脖子,吐出一串仿佛來自陰間的哭聲。與此同時,大喇叭的音量突然變大,哭聲變本加厲,像一場浩浩蕩蕩的洪水席卷而來。

這哭聲勢不可擋,爹拉著我敗出門外。借大喇叭無望,爹決定將剩下的牛肉拉到鄰村去賣。小拉車再次派上用場,只不過這次拉的不是雞毛,而是牛肉。作為一個懂事的孩子,自然要跟著他。我們蹚著沒過腳踝的哭聲,走出村子,一直走到鄰村的大街上,哭聲早已蔓延至此,蓋過爹的叫賣聲。爹讓我喊,他認為我尖銳的童音能刺破哭聲,讓人們聽到這牛肉的消息。

“賣牛肉啦!賣牛肉啦!”

我剛喊了兩聲,就有人走了過來。這個村子的人好像很愛吃牛肉。他們一邊買一邊討論牛肉的做法,大多數人決定做成醬牛肉。也有人向爹打聽,“哭聲那么大,你們村又死人了?”爹說:“馬可尼瘋了。”

肉賣完后,回到家里,爹很高興。接下來,他就要對付那張牛皮了,這難不住他,與皮子打交道,是他的本行。

我們在哭聲中吃晚飯。娘燉了牛肉,很香,我沒扛住,吃了兩塊,吃起來沒有聞著香,說不清是什么味道。到半夜,哭聲還未停止。我們在哭聲中睡去,又在哭聲中醒來。爹娘在哭聲中干活兒,我和姐姐踏著哭聲去上學。這樣過了幾天,大家都已習慣,爹也變得氣定神閑,不再像上次那樣,要去砸馬可尼的大喇叭。

直到一天清晨,哭聲戛然而止,隨黑夜一起撤離村莊。我一時難以適應,耳鳴得厲害,再也睡不著。院子里飄著一層薄霧。我走向茅房,突然發現院子中央擺著一件東西。定睛一看,竟是丟失已久的錫壺。

丟失的寶物又回來了。這件事不光發生在我家。胖嶺爹也在自家院子中央發現了那臺匣子。很快消息傳來,那些丟失已久的望遠鏡、打火機、老火槍……都回到主人的家中,像個拘謹的客人那樣出現在院子中央。

我爹堅定地認為,這是馬可尼干的。清晨的陽光下,他們在街頭開會。大家展開想象,做出各種推論,最后終于達成一致,普遍認為馬可尼突然良心發現,把這些東西還了回來。同時,馬可尼也用這一招告訴我們,他翻墻入戶的本領天下無雙,一夜的時間,他出入我們的院落,沒有人聽見,甚至狗都沒叫。

“大喇叭那么響,他就算砸門,咱們也聽不見。”爹的分析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

突然,有扛著鋤頭的人在村西頭喊叫:“快去看吧,快去看吧!”

我們轟隆隆向村西頭跑去。那人說,“快去雞毛的墳上看看,差點沒把我嚇死。”我們一鼓作氣,跑到雞毛的墳前,只見墳頭上赫然擺放著一個牛頭。那是我的牛,我每日牽著它走來走去的牛。這牛頭經過腐敗,又被風干,早已慘不忍睹。

大家安靜下來,一陣悲涼的哭聲從地下傳來。我們四處尋找,找不到聲音的來源。難道是土地在哭?還是我爹明察秋毫,“墳頭的土動過。”我們這才發現,不光是墳頭的土是新鮮的,就連周圍的土也是新鮮的。

哭聲來自雞毛的墳中。人們嚇得紛紛往回跑。我想把牛頭抱回家,爹不讓我抱,說這東西太不吉利。我非要抱,爹不同意,一腳將我踢翻在地。我躺在地上,深切感受到地下傳來的陣陣哭聲,土地仿佛在抽泣。我急忙爬起來,去追趕奔跑的爹。他跑得果然很快,我追不上。

毫無疑問,這也是馬可尼干的。這些天來,沒人看見馬可尼出門,只有他的瘋娘,每天都會走出家門,去野地里撒尿或者拉屎。有人說馬可尼已經死了,喝樂果死的。也有人說,馬可尼不會喝樂果,他家根本沒有樂果,他是喝鹵水死的。臘月里家家磨豆腐,都有一瓶鹵水。

雞毛的墳無人敢靠近,也不知那哭聲消失了沒有。

責任編輯 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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