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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貓語

2017-01-01 00:00:00張翎
花城 2017年4期

茂盛一覺醒來,習慣性地伸手到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發現屏幕一片漆黑,才猛然想起昨晚收工回家的路上,他用了三年的手機毫無預兆地死了。

這一陣子他生活里發生的事情似乎都是毫無預兆的。比如正月里,他那個向來力壯如牛連醫院的門都沒進過的爹,頭天晚上還在跟人大呼小嚷地喝酒猜拳,第二天到了中午也不肯起床,一摸,已經渾身冰涼。再比如春天里他和哥哥包養的魚塘,頭天魚還活蹦亂跳的,第二天早上塘面上卻是白花花的一片。他還以為是日頭反射在水上的光,走近了才看清楚那是死魚翻起來的肚皮。再比如已經跟他談了一年戀愛的桔子,五一還在和他談著聘禮的事,六月里卻跟鄰村的祥慶訂了婚。桔子跟自己什么事情都做過了,而且,他們從來沒有吵過嘴。豈止沒吵過嘴,連句厲害話也是沒說過的。

他只是沒想到。

村里年歲最長見過世面最多的楊太公說其實天底下哪樣事情都是有兆頭的,只是人的眼睛太笨,看不出來底里。茂盛仔細想想也是:樹上的芽葉看起來是一天里爆出來的,其實力氣已經攢了一冬天;天邊的第一聲雷劈下來叫人猝不及防,其實風和云已經憋了很久的氣;病蟲子說不定已經在爹的肚子里住了三五年,只不過借著那頓酒才把瘋撒出來而已。他是個凡人,沒長天眼,他只能看見皮肉上突然鼓出來一個膿包,卻看不見膿在皮肉底下已經行了九百九十九里路。楊太公見他蔫蔫的打不起精神來,就開導他說樹挪死人挪活,換個地方說不定就換了運氣。正好村里有一個后生去年到了溫州打工,說那個地方天氣和暖人好活,他就離了家,到溫州城里當了一名的哥。

茂盛從被窩里鉆出來,拿腳從床底下勾出拖鞋來,套進去,起了床,手里捏著一柄冰冷鐵硬的手機,怔怔的,一時不知做什么好。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原來手機是他的眼睛耳朵嘴巴,他靠手機才看得見外邊世界的動靜,聽得見外邊世界的熱鬧,他靠手機才能跟外邊的那個天地搭得上話。手機豈止是他的眼睛耳朵嘴巴,手機還是他的手腳,他得靠手機才能摸得著路走得了道。手機活著,他就活著。手機死了,他就成了個四面是水的孤島,連岸的影子都找不到。連著他和世界的那根線突然斷了,他便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他抓起枕頭,想翻出藏在枕芯里的那張存折,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用不著看,他腦子里記得那個數字,精確到小數點后面的二位。一萬六千八百九十二塊七毛九,其中有一萬塊錢是臨走時媽媽塞到他包里的。加上支付寶里的三千塊錢和微信錢包里的一點零錢,那就是他在這個城市里的全副家產。他完全可以去手機市場買一部新的蘋果機,可是他不能。家里雖然沒人張嘴跟他要過錢,可是他知道哥哥要還買魚苗時借下的債,媽媽要給爺爺做八十大壽,妹妹要交高考補習班的學費……他的錢只有一個來頭,卻有九十九個去處。這九十九個成員的長隊伍里,蘋果手機只能排在末尾。

待會兒去南站天橋下邊的那個手機市場找個人問一問能不能修。如不能修,只能去買一部華為,便宜的那款。他對自己說。

他推開窗,天亮了,又沒有亮透。風鉆進他的鼻孔,帶著細細一絲聲響,有點癢。這可不是家鄉的風。這個時節家鄉的風早就長了牙齒,能把人咬得遍身都是窟窿。南方的天候就是好啊,秋天長得像沒有盡頭。家鄉早該萬木凋零了,可這里門前的那棵柑橘樹,枝條被果子壓得低低的,綠的和黃的顏色上都還掛著油。當初他決定租下這個地方,除了和交接班的司機相近以外,多多少少也是因為這棵樹。

那天他來看房子,大老遠就看見門前有棵樹,在風中抖啊抖啊,抖著滿枝的綠和星星點點的黃。走近了,他才看清楚是掛了果的柑橘,只覺得眼睛一亮,心里便先有了幾分喜歡。這地方在城郊,離市中心有些路,房子是那種在年復一年的拆遷風聲中活活等老了的舊平房,頹敗得緊,漏風,說不定還會漏雨,地板踩上去驚天動地地叫喚。但他一打開窗戶滿眼便是那片綠和黃,又聽得房主開口說兩間房統共月租六百——那個價格在城里剛夠租一間廁所。他閉著眼睛還了五十塊錢的價,暗想著一定招罵,沒想到人家竟爽爽快快地答應了,他就猜那是天意——那棵柑橘就是老天爺給他的好彩頭。

當然,那時他并不知道這屋里不久前剛死過人,是一個久病的老人,實在捱不下病痛而上吊死的。當茂盛得知真相時,已經是幾個月之后的事了,那時他已經和這屋子摩擦出了暖意,竟不知害怕了。

他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自從有了手機,他就不戴手表了,嫌沉。老黃依舊橫臥在床尾,在被子窩出來的一條皺褶里露出半張臉,噗嗤噗嗤地打著呼嚕。他就猜想還沒到六點。每天到六點,老黃就會睜開眼睛跳下床來,跑到墻角那個大瓷碗跟前,等著茂盛來喂食。老黃的腦袋瓜子里好像埋了一張磁卡,老黃比日頭比鐘表比打卡上班的工人都守時。

老黃是一只母貓,皮毛通身燦黃,只在兩眼之間有一道棕色的豎紋。老黃身形碩大,四腿頎長,看起來更像是一只經過馴養的迷你虎。在成為茂盛的寵物之前,它曾經是沿街乞食的野貓。有一天茂盛起床,開窗時發現外邊的窗臺上蹲著一只貓。那貓全然沒有街貓慣有的驚恐之態,見人并沒有逃跑,而是懶洋洋地翻了一下白眼,若無其事地接著睡覺。茂盛忍不住喂了它幾口前晚吃剩的盒飯,貓吃了,第二天竟在同一時間回來找茂盛。后來干脆自說自話登堂入室,賴在茂盛屋里不走了。茂盛每日下班回到家里冷冷清清,有只貓走動著也算是有點生氣,就留下了它,取名老黃,隨口喂些剩飯剩菜。幸好老黃有一副與碩健的體格不相匹配的小胃口,費不了茂盛幾個飯錢,實屬皮實好養。

很快茂盛就發覺老黃是只有脾性的貓。那脾性有點像自卑,又有點像自傲,總而言之有幾分硌澀。每日茂盛在哪里,老黃就尾隨到哪里。茂盛下班回家,它遠遠地聽見了腳步聲,早早就跑到門口等候。待茂盛進了門,它卻又后退幾步,用那雙介于貓和虎之間的灰綠色眼睛,定定地看著茂盛,看得茂盛心里發毛。那眼神很是復雜,有傲慢、好奇、警戒、期待,也有那么一絲半點的哀怨,卻絕對沒有阿諛。它和茂盛之間隔著的,總是那樣不遠不近的三步。茂盛進了,它就退;茂盛退了,它就進。就連睡覺,他們也保持著那樣的距離,一個在床頭,一個在床尾。老黃從不肯輕易接受茂盛的愛撫,茂盛從老黃身上得到的唯一一次接近于親昵的表示,是有一天夜里他踢了被子,老黃在他赤裸的冒著汗臭的腳板上輕輕地舔了一舔。茂盛幾乎有些受寵若驚。那濕漉漉的一舔,以前從未發生過,后來也沒有被重復——老黃把親近的主動權,毫厘不讓地攥在了自己的手心,就連最美味的貓食也買不通。茂盛無可奈何。

老黃終于醒了,從被子的皺褶里探出身子,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這是一個架勢十足的懶腰,腰和后臀所形成的那條弧線,幾乎像一張扯得很滿的弓。突然,它的耳朵兔子似的抖了一抖,嘴里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那聲音讓人聯想起叢林,而不是街道。緊接著,它從床上一躍而起,身子在半空畫出一條燦黃的流線,然后輕輕地落到了門口——它趕在茂盛之前聽到了,不,感受到了,來人。

敲門聲是幾秒之后才響起來的,很重,很急,一聲壓著一聲,在這個時辰聽起來有幾分心驚。茂盛開了門,只見門前站著一個身穿桃紅色腈綸棉外套的女人。女人手里拖著一只拉鏈已經開爆的藍色拉桿箱,身上背著一個雙肩包。雙肩包是倒背著的,沉的那頭墜在前胸。

“你是葉茂盛?”女人問。

女人說話的聲音沙啞粗糙,聲帶喉嚨和舌頭像在砂紙上走過了一遭—— 一聽就是個煙鬼。

“我叫趙小芬,是大頭介紹來的。”

大頭是和茂盛交替著開同一輛的士的司機,茂盛開早班,大頭接他的手開晚班。

女人化著很濃的妝,睫毛膏在下眼瞼印下一排黑色的污漬,唇膏在牙齒上溢染出一片猩紅,一動表情,臉上就揚起一絲細細的粉。

她該叫“小粉”,而不是“小芬”。茂盛暗想。

茂盛覺得嘴角輕輕牽了一牽,就知道那是笑的前兆。他狠狠地咬住嘴唇,扯緊了已經松開的臉肌。

老黃對來人顯示出了異乎尋常的興趣,它徹底打破了先前那個苛嚴的三步規則,圍著女人轉了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聞著女人的腿,鼻子里發出響亮的咻咻聲,這一刻老黃的表現更像是一條沒見過任何世面的鄉野土狗。茂盛只是沒弄懂,老黃的興奮到底是出于憤怒,還是歡喜。

“大頭說你要找房客。他給你打了一夜的電話,你都沒接,所以我直接來了。”

茂盛這才想起昨天跟大頭說過的話。這陣子滿街都是載客的車,滴滴、優步、神州……百樣千般,的哥的生意清淡了許多。下個月老板要加份子錢,茂盛就跟大頭說想找個房客來分擔房租。本是一句隨口的話,沒想到大頭上了心。他更沒想到,大頭介紹來的竟是個女人。

“我知道你不要女房客,可是大頭說你上早班,我上的是夜班,我們可以不照面。”

女人似乎看穿了茂盛的心思。

“我不怎么做飯,耗不了多少水電。”

女人把雙肩包卸下來,放到地板上。這時老黃的興趣一下子從女人身上轉移到了女人的包上。老黃的喉嚨里傳出一陣怪異的聲響——是聲帶發出的低頻震顫,聽起來像是在尋找,又像是在召喚。那聲響與其說是耳朵接收到的,倒不如說是皮膚感覺到的。

女人的包突然蠕動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半松的袋口鉆出一個黑糊糊的東西。

女人打開袋口,從里頭抱出一只貓來。

“大頭說你也養貓,我就把小黑帶過來了。”

女人把貓抱在臂彎里,猶猶豫豫地看著虎視眈眈的老黃。

“沒事的,它看起來兇狠,其實是個孬種。”茂盛替老黃辯解著。

女人將信將疑地將手里的那只貓放到了地上。貓很小,大概剛斷奶不久,皮毛幾乎是純黑的,只是尾巴上有兩塊白斑。它站在老黃跟前,似乎還沒有老黃的一條腿高。它想站,卻沒站穩,腳一軟,似乎要倒。

老黃走過來,用鼻子嗅了一下小黑。小黑向后跌跌撞撞地退了一步,老黃斜過半個身子,堵住了小黑的退路。兩只貓睜大眼睛彼此對望著,地球咔嚓一聲停止了轉動,空氣中有一些噼里啪啦的聲響——那是兩道目光的狹路相逢。老黃和小黑身上的毛突然噌的一聲豎了起來,像是兩朵結了絨的蒲公英,一朵大,一朵小;一朵黃,一朵黑。

小黑的毛發先矮了下去。它喵的叫了一聲,聲氣孱弱,猶如一根要斷沒斷的線。老黃身上的毛也漸漸平伏了下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茂盛吃了一驚。

老黃伸出它那根粉紅色的舌頭,開始舔小黑。老黃舔小黑的時候,力氣是用兩,不,是用錢來計量的。它只用了半根舌頭,神情極是小心翼翼,仿佛小黑是一件稀世名瓷,多一錢力氣就能將它碎成齏粉。

老黃舔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把小黑舔成一團濕淋淋的毛線。老黃把平日舍不得花在茂盛身上的口水,像海洋一樣慷慨地奉獻給了素昧平生的小黑。

“狗東西。”

茂盛暗暗罵了一句。

茂盛就是在那一刻決定留下那個女人的。他一直也沒改得了他的脾性,他總會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作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決定。比如幾個月前,他就是為門前一棵精神抖擻的柑橘樹,決定租下這個住處的。而今天,他又要為這只老黃見了化成一攤水的小黑貓,決定把房子分租給這個女人。

“六百。”茂盛粗聲粗氣地說。

他期待著女人還價。就是殺下兩百塊錢,他依舊合算。

“你這鬼地方,離城里一千里地。除了我,連鬼都不稀罕住。”

女人從一個臟得幾乎辨不出顏色的手提包里,扯出三張同樣臟得幾乎辨不出顏色的紙幣,扔到窗臺上。

“五百五,多一分也別想。月初給三百,月中給兩百五。”女人說。

茂盛心里一陣狂跳。這個女人將替他交付全部的房租,從今天起,他將在這個屋子里白住。他覺得離那只想象中的蘋果手機,已經接近了一大步。

茂盛并不知道,女人被房東趕出去,已經在客運站的候機廳過了兩個夜晚。她,連同她的貓。

就像先前他不知道這個屋子里死過人一樣。

趙小芬說得不錯,在她住進來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都沒有照過面。他出門上班的時候,她還在睡覺;而他回家的時候,她已經出門。他們周末都不休息,一周七天連軸轉。

只是家里多出了一些東西,在提示著他屋里還存在著另外一個人。

比如說浴室里擺放的那些化妝品。

小芬的化妝品不是收在一個化妝包里,而是隨意散落在浴室的各個角落。洗手盂旁邊立著幾支唇膏,肥皂架邊上放著兩瓶指甲油,洗澡時放干凈衣服的凳子上擱著幾盒粉底霜和粉餅……每一個瓶子每一個盒子都是臟的,內容涂溢到容器外邊,混雜著女人的指痕唾沫和皮屑。茂盛不太懂女人的行頭,桔子除了臉霜和口紅之外,幾乎沒使過什么化妝品。桔子的口紅是淺紅的,接近于唇色,涂和不涂并沒有太大的差別。茂盛是在那些散亂的化妝品里,發現了小芬的重口味的。寶藍色的指甲油,黑色的唇膏,艷紅的帶閃光顆粒的胭脂……這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走在街面上會是什么一副模樣?茂盛突然對女人上班的時間和地點產生了一些奇怪的聯想。

有一天他上廁所,發現馬桶邊上的垃圾桶里扔著幾團染著血的手紙。他趕緊扯了一片干凈的紙蓋在了上面。那一整天,那幾團紙一直在他的腦子里飛來飛去,像受了傷的蝴蝶,睜眼閉眼都是。

還有一天,他在浴亭的掛鉤上看見了一條半濕不干的黑色內褲。其實那都不能叫作內褲,它至多只是一條剪裁成丁字形的窄布,布邊上鑲著精致的蕾絲,中間的某一個地方縫著一朵小小的紅玫瑰。茂盛盯著那朵玫瑰,覺得有塊燒得通紅的炭火在他心里落了下來,他聽見了嗤嗤的聲響——那是皮肉燒焦的聲音。他只覺得這個叫趙小芬的女人在這個屋子里埋下了無數塊這樣的炭火,他走到哪里都有被燒焦的危險,他簡直防不勝防。

于是他在冰箱上貼了一張字條。

“請收好衛生間里的東西,衛生間不是你一個人的。”

第二天他下班回家,發現縫著蕾絲和玫瑰花的內褲消失了,化妝品裝進了一個有鎖邊的大塑料口袋,垃圾桶也清空了。冰箱上卻出現了一張字條,就在頭天他寫的那張紙條之下。

“穿過的襪子不要丟在沙發上,沙發是公共場所。”

女人的字跡像是被一巴掌拍扁了的昆蟲,模糊潦草,卻還保持著一點恣意橫行的意思。

當時他還不知道,這是他們漫長的隱身對話的開始。

后來冰箱上還持續不斷地出現過許多張紙條。

“不要喂貓吃剩飯。下班帶包貓食回來,一樣的牌子。上次是我買的。”

“別光說貓食,上次的貓砂是我付的錢。”

“下班回家輕點,有人要起早。”

“上班關門別那么大聲,有人還在睡覺。”

“提醒:明天是十五日。”

“房租塞你門縫底下了,丟了別賴我。”

很快那些紙條就排成了長長一支隊伍,很奇怪,誰也沒想起來把過期的那些揭下扔掉。

有時茂盛沒事,端著一碗泡面站在冰箱跟前,一張一張地看著那些越排越長的紙條,心里竟有點想笑。這是兩個人躲在錯位的時間之后的喊話。不,是頂嘴。他說的每一句話,女人都會頂回來,不僅是內容,而且在句式,甚至到詞語,很有點兩國交兵寸土不讓的意思。

而他們的貓,卻每時每刻寸步不離地膩在一起。

小黑漸漸長大了些,就很是淘氣起來,窗外每一陣風吹過,屋里每一聲細微的響動,窗口射進來的每一塊光斑,都是它信手拈來的玩具。實在沒有東西可以牽絆住它的注意力時,它就會抓著自己的尾巴轉,一圈又一圈。老黃蹲在小黑身邊,看著它永動機似的片刻不停地跑來跑去,滿眼都是慈祥和溺愛。老黃到茂盛家不過才幾個月,茂盛還沒見過老黃發情時的模樣,也不知道老黃從前在街上生沒生過崽。看它現在的樣子,老黃似乎跳過了戀愛生子的階段,直接成了祖母。

有時小黑玩膩了,就過來招惹老黃。小黑用糍粑一樣大小的爪子,拍打著老黃的臉。老黃從不氣惱,通常只是輕輕地搖一搖頭,像轟蒼蠅似的躲著小黑的爪子。有時實在煩了,就用牙齒咬住小黑的耳朵,以示警誡。其實那不是咬,更確切地說,那是含。老黃把小黑的小耳朵輕輕地含在嘴里,怕化了似的,小黑老鼠似地吱的一聲——是撒嬌,老黃就松了口,伸出一條肥厚的舌頭,開始舔小黑。老黃一天不知要舔小黑多少次,老黃的舌頭有七七四十九種功能,是洗潔精、擦臉毛巾、鎮靜片、安慰劑、安眠藥……小黑安然享受著老黃的愛撫,既不推讓,也不俯就。

老黃對茂盛的被子已經徹底失去了興趣。老黃現在在沙發角上睡覺。老黃睡覺時把身子攤得很開,把自己做成世上最柔軟舒適的一張床。小黑則把身體蜷成一個小球,尾巴鉤成一個黑白相間的圓圈 - 就像它還在母腹里的樣子,枕著老黃的手臂,貼著老黃的肚皮,安然入眠。看著小黑睡覺的樣子,茂盛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桔子,卻又不知道這兩件事中間到底有沒有一毛錢的關系。

有一天,茂盛正睡著懶覺,被一陣聲響驚醒。開門一看,小芬穿著一身棉睡衣,大馬猴似的站在電磁爐跟前炒雞蛋。熱油里落進了水,油花炸得噼里啪啦,音響開得驚天動地,某個黑人歌星正在聲嘶力竭地吼著一首誰也聽不懂的歌。茂盛咳嗽了好幾聲,小芬才聽見,回過頭來看到他,見了鬼似的跳了起來。

“你怎么,沒上班,今天?”她問。

“車壞了,老板拿去修了。”他大聲喊叫著。

她就把音量調低了些。

“我以為屋里沒人。”她說。

茂盛說這響動,你耳朵受得了?

小芬說不吵,一點也不。

小芬關了電磁爐,雞蛋已經炒老了,焦煳煳的很難看。她從鍋里舀出一碗粥來,吃一勺粥,夾一筷子雞蛋。雞蛋吃了半口,又把剩下的那半口遞給了坐在她腳下的小黑。小黑是吃貓糧長大的,不吃人食,偏過頭去不予理睬。她又把那半筷子雞蛋伸到老黃嘴邊。老黃吃過人食也吃過貓糧,卻對那雞蛋興趣索然,舔了一舔也把臉扭了開去。

“你不是不讓喂剩飯嗎?”茂盛說,說完就想起這是某張字條上的內容。

“大少爺!”小芬憤憤地罵道——她罵的是貓。

茂盛打開冰箱,拿出一瓶腐乳,遞過去給她。

“在家沒做過飯吧?連貓都不吃。”茂盛說。

小芬抬頭斜了他一眼,說什么樣的人就有什么樣的貓,都嘴刁。

她毫不客氣地打開瓶子,夾了一塊腐乳出來,放到碗里,吃一口,喊一聲咸。

她剛洗過澡,頭發還沒干,披散在肩膀上,滴滴答答地淌著水。她還沒來得及化妝,洗去了脂粉的臉干凈清爽,眉眼開闊,這會兒的她看上去幾乎就是個中學生。茂盛忍不住暗自感嘆:他娘的這化妝品到底是什么東西做的,怎么那么臟?

這身棉睡衣底下穿著的是那件黑色的縫著蕾絲的內褲嗎?那朵玫瑰應該落在身體的哪個部位?茂盛想。掛在衣架上時,它僅僅是件內褲。而當有一個胴體可以落實的時候,感覺突然就不同了。

茂盛的臉有點熱。

“其實,你不化妝,挺好。”茂盛聽見自己說。

這話沒經過腦子就直接跳到了舌頭上,說完了,他就后悔。輪得著他說嗎,這話?他和她算個什么交情?縱使他們交換過了一萬張紙條,他們依舊是兩不相干的陌生人。

小芬撇了撇嘴,說不化妝能行嗎?誰能找你?人人都把你當孩子。

茂盛這才明白,對于這個叫趙小芬的女人來說,化妝的目的跟世上居多的女人都不一樣。別人是想靠化妝來遮掩年紀,她卻是想靠化妝來遮掩年輕的。

“你是想問我做什么工作的?是吧?”小芬問。

茂盛的臉又是一熱。這個女人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蟲,總能搶先一步猜出他的心思。他其實是問過大頭的,大頭說不清楚。大頭跟小芬并不真熟,是朋友的朋友輾轉介紹的。大頭只知道她是安徽人,來溫州快一年了,換過很多份工作。

“想問你就問。”小芬說。

“我沒想問。”茂盛甕聲甕氣地回答。

“不問你別后悔,就這一次機會。”小芬依舊嬉皮笑臉。

“我后悔個屁。”茂盛說完了,又為自己的口吻懊喪。他聽上去幾乎有些在意。

“哎,我說那個的哥兄弟,你怎么那么悶?懂不懂什么叫玩笑啊?”

小芬從兜里掏出煙盒,點上了一支煙。

悶?

茂盛心里一驚。從前桔子也這么說過他。他一直以為桔子變心是因為他家里窮,可是祥慶的家境也沒比他寬松多少。興許,桔子是因為祥慶愛說愛笑會哄人?

茂盛就想笑一笑。可是剛才那一下繃得太緊,臉還硬著,像沒化透的凍肉。要是有鏡子,他知道這時的笑容肯定夾生。

“放松點,別太把自己當真。”小芬又抽出一支煙,朝茂盛扔過來。“別告訴我你不會抽。”

茂盛就著小芬的煙頭,點著了火。從前他跟著哥哥跑碼頭販魚的時候,就學會了抽煙,只是沒上癮,說不抽就不抽了。這一口煙進了肚子,他以為久違的味道會勾出從前的那些記憶,可是時過境遷,兩股煙走的是不同的道,既不相識,也沒相遇,彼此只是陌生。

他抽煙的樣子很古怪,一氣連抽兩大口,然后在肚腹里憋著,待到憋足了勁道,才慢慢地從鼻孔里逼出來,逼出一串圓圈。那圓圈剛開始時很緊很圓,后來就漸漸地懈了勁,變成一個個松松扁扁的橢圓,最后在天花板上撞碎了。

這是哥哥教給他的魔術。

小芬見了,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來。

“沒想到你也有這一招啊,的哥。”她說。

“好吧,你告訴我,你是做什么的?”茂盛把一根煙抽到了頭,終于問。

小芬站起來,把臟碗嘩啦嘩啦地扔進了水池子。

“晚了。我說話算數,就一次機會。你算是錯過了,哥。”

那天之后,又是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彼此沒有再照過面。后來茂盛發現小芬趁他上班的時候,往家里帶過人。

最初的跡象是茶幾上出現的一個眼生的金屬煙灰缸。

小芬自己有一個煙灰缸,是玻璃的,吹成一朵敞口的花。小芬抽煙的時候,走到哪里,就把那朵花端到哪里。小芬從來不用別的煙灰缸。

又過了幾天,茂盛倒垃圾的時候,發現街角收集垃圾的那個塑料桶里,有一只熟悉的垃圾袋。那個袋子上印的是一家超市的名字。這家超市是大頭的一個朋友開的,不久前關了張,就把壓在庫里的購物袋拿出來分送給朋友做垃圾袋使。茂盛手里的垃圾袋撞到那個垃圾袋的時候,發出一聲硬硬的聲響。茂盛好奇,就打開那個袋口,發現里頭是五個空啤酒罐。

還有一天,小芬忘了清空沙發上的那個煙灰缸,茂盛數了數,里頭躺著十八個煙蒂,不同的牌子。

從那天起,茂盛就開始留意垃圾袋里的內容。漸漸的,他可以從啤酒罐和煙蒂的牌子和數量上,大致判斷出家里來過幾撥人,那些人又待了多久。

他開始猜測她在家里會和那些人做些什么事,趁他不在的時候。想著想著,也不知怎么的,腦子就拐上了一條歪路。她和他們一起抽煙,喝酒,或許還有…… 是在她的床上?還是在沙發上?抑或是地板上,像好萊塢電影里的那些男女那樣?那件縫著蕾絲和玫瑰花的丁字褲,是好戲上演之前的最后一塊幕布。幕布不是戲,可是戲卻總要經過幕布那道關口的。所以她在一切事情上都可以如此潦草漫不經心,卻唯獨肯花心思挑選了這么一塊精致的幕布。

她和她帶進家來的那些人開始闖進他的夜夢。她的面目始終是模糊的,他到現在也沒能真正記起她的相貌,因為他只見過她兩面,而這兩面又是彼此打著架、毫無相似之處的,但他卻感覺她開始操控他的情緒,她和她那件黑色的繡花內褲。有幾次他甚至萌生了趁白天沒客的空當,偷偷開車回家把他們逮個正著的想法。有一次他甚至已經把車開到了家門口,最終還是冷靜了下來,沒有進去。她不是他的婆娘,也不是他的未婚妻。他們甚至不是朋友。他只是她的房東。不,從法律的意義來說,他甚至算不上是她的房東。他不是來抓奸的,他僅僅是要提醒她一個房客應該恪守的規矩。

就在發現茶幾上那個陌生煙灰缸里有十八個煙蒂的那一天,茂盛理直氣壯地在冰箱上貼出了一張條子。

“不要往家里帶人。”

其實這張條子已經在他腦子里醞釀了一陣子了。它最初的版本是:

“請不要隨便往家里帶陌生人。”

后來又改為:

“請不要隨便往家里帶人。”

再后來又改為:

“請不要往家里帶人。”

等到最終的版本出現在冰箱上時,字數已經比初稿簡化了將近一半。

茂盛刪去了“請”字,因為這個字會把要求變成請求,而只要是請求,就必須接受遭到拒絕的可能性。“隨意”和“陌生人”兩個詞,也會招致諸如“沒有隨意”“不是陌生人”之類的反駁。他必須在所有的漏洞還沒有成為漏洞的時候預見到漏洞,并把它們一一堵死。讀中學的時候,他的數學成績不錯,老師曾夸過他有邏輯思維能力。現在他才知道了邏輯思維是個什么玩意兒,可惜他對讀書的興致始終寥寥。

讓茂盛躊躇許久的,還不只是這張字條的內容,而且是該如何應付這張字條可能出現的回應。

假如她的下一張字條是:“你憑什么說我帶了人?”他該如何回應?他總不能告訴她:他每天在臭氣熏天的垃圾口袋里翻找空啤酒罐,并且用鉗子一一夾出煙蒂,以確定它們的準確數目?

而那個陌生煙灰缸里明明白白地躺著的十八個煙蒂,像一根不銹鋼的脊梁骨,讓他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提出他的要求。

他期待著她的回應,可是她固執地沉默著。他最新的一張紙條之下,第一次出現了長久的空白。

他以為她理屈詞窮。他以為他邏輯思維的鐵手已經捏住了她的短處,他終于占了上風。他只是不知道,那個他以為理屈詞窮了的女人,依舊在做著她時常做的事情,只不過找到了更巧妙的方法,來銷毀身后遺留下來的蹤跡而已。

后來他還是從垃圾口袋里找到了幾個空啤酒罐和煙蒂,但數目已經大幅度下降,和她一個人的消費量基本相吻合。

終于懂規矩了。他想。

他就漸漸放松了警惕。

有一天茂盛載了一個客人,下車的地點就在離他住處很近的地方。放下客人之后,茂盛突然感覺睜不開眼睛。那天的午飯吃得太飽,他感覺異常困倦。路上沒地方可以停車,他就想回家迷瞪幾分鐘。

他躡手躡腳地開門進了屋。他知道小芬平常是下午四點多鐘上班,這會兒說不定還在睡懶覺,他不想驚動她。其實,他是不想面對她。自從他貼出那張“不要往家里帶人”的字條之后,冰箱的門上再也沒有出現過新的字條。她異乎尋常的沉默不知怎的竟然使他感覺忐忑——他寧愿她辯解一句,甚至激烈地反駁。可是她沒有。很奇怪,理虧的是她,不安的卻是他。

家里很安靜,老黃和小黑在沙發上睡午覺。小黑今天換了一個姿勢,不再枕著老黃的胳膊,而是爬上了老黃的肚子。老黃的身子依舊攤得很開,小黑的身子依舊蜷得很緊。老黃輕輕地打著呼嚕,身子一起一伏像微風里的一汪海水。小黑如同水上的一只小船,隨著水波紋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海和船都很愜意。

茂盛在床上躺下,本來是想睡十五分鐘就走的,可是一合眼就睡過了頭。腦子在一遍又一遍地催促著身子:“起來,趕緊起來吧。”身子卻用三倍的力氣抵擋著腦子:“兩分鐘,再睡兩分鐘。”

后來他隱隱約約聽見廁所里有些響動——是有人在撒尿。聲響很沉,咚咚咚咚的,不像是女人。他的神經觸角只張開了幾秒鐘,又很快縮了回去——困意壓倒了一切。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尖銳的聲響驚醒,像是什么物件摔碎了。緊接著,他聽見了一個女人的叫喊:“變態啊,你這個豬!”女人的叫喊很快被一個男人的吼聲蓋住了。“這個價碼,你還嚎什么嚎!”

屋里安靜了片刻,女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像是讓被子蒙住了嘴,咿咿嗚嗚的,聽見了,卻聽不真。

茂盛一下子醒利索了,鞋子也沒顧得上穿,光著腳踹開了小芬臥室的門。

屋里一片狼藉,劣質燒酒的味道刺鼻,地板上到處撒滿了煙蒂和閃閃爍爍的玻璃碴子——是小芬的煙灰缸碎了。一塊碎片扎進了墻里,扎得很深。

床上疊著兩個人。不,確切地說,是一個男人騎在一個女人身上。男人很肥,肚子上的贅肉一疊一疊的,幾乎覆蓋住了女人的大半個身子。女人唯一露在外邊的,是兩條白魚一樣的細腿。

那兩人看見他,同時吃了一驚,倏地坐了起來。女人扯過被子捂住了身子,男人滑到床沿上,慌慌張張地套著褲子。

“你是誰?”茂盛大聲喝問。

“這個你得問她。”男人指了指床上的女人說。

男人這時已經穿完了褲子。有了遮擋之后,男人的語氣里就有了幾分鎮定,甚至幾分油滑。

“滾!”

茂盛喊出這個字,馬上知道他的聲帶撕裂了,因為喉嚨里泛上一股隱隱的血腥味。他看見男人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突然蔫軟了下去,像豬油見著了火。他這才醒悟過來原來他手里捏著一把錘子。他已經想不起來他是在哪里找到這把錘子的。

男人貼著墻從他身邊溜了出去。溜到門口的時候,咕咕囔囔地說了一句:“你情我愿的事,爹娘也管不著。”

男人砰的一聲帶上門走了,屋里安靜了下來,靜得幾乎可以聽得見灰塵被攪動起來又漸漸落地的聲音。茂盛期待著女人說話。羞愧,感激,道歉,解釋,或者哪怕僅僅是哭泣。可是女人沒有。女人只是把下巴栽在兩個膝蓋中間,怔怔地盯著窗戶,一動不動地沉默著。窗簾沒關嚴實,正午的陽光從縫隙里鉆進來,在地板上投擲下一把白色的長刀。女人臉上的化妝品被汗水掃出一行行的溝壑,像雨淋過的灰土地。

茂盛把錘子咚的一聲扔在地板上,轉身走了。

“你給我搬出去,馬上。我不想再看見你。”茂盛說。

晚上茂盛下班回家,推門進屋,小芬沒走,正坐在飯桌旁邊等著他。

桌上擺著兩菜一湯。菜是清水煮蝦和西紅柿炒雞蛋,湯是海米冬瓜湯。雞蛋這次沒有炒煳,黃燦燦的掛著油光。

“我吃過了,這是給你的。”小芬說。

女人的臉洗過了,可是茂盛總覺得那上頭依舊留著一道道污漬,白的,紅的,黑的…… 茂盛便知道,有的臟是任多少水也洗不干凈的。

“大哥,我能不能,再住一宿?”女人怯怯地問。

“我不是你大哥。”茂盛說。

“茂,茂盛,大哥,晚上我沒有地方去,明天我一定走。”女人說。

茂盛沒有吱聲。

“你吃飯。”女人把筷子塞到他手里。

“我吃過了。”茂盛甕聲甕氣地答道。

女人站起來,默默地收拾了桌子上的飯菜,進了廚房。廚房里響起了鍋碗瓢盆的碰擦聲,小心翼翼的。接著,茶壺發出了嗡嗡的震顫——女人在燒水。

茂盛倒出貓糧,給老黃和小黑喂食。平常這個時候,小芬應該已經出門上班。從一開始他們就說好了:她管中午這一頓,他管它們的晚飯。

也許她中午忘了喂它們,老黃和小黑看上去都餓。小黑沖了上來,身子橫在碗邊,擋住了老黃,貓糧的硬顆粒在小黑兩排牙齒的擠壓下發出尖銳的碎裂聲。小黑吃起食來脖子一扭一梗的,仿佛每一口食物都長著一條尾巴,或是一根骨頭,它需要舌頭牙齒嘴巴和脖子的通力合作。

其實它完全防御不了老黃——老黃的一只爪子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它掃出幾尺遠。小黑這陣子雖然長了些身個,可是論體積它遠不是老黃的對手。也許它一輩子也成不了老黃的對手,可是它不需要。它知道它不需要用體力來征服老黃,它的一個眼神就能把老黃化成一攤黃泥漿,從第一眼起,它就已經把巨獸老黃繞在了自己的指尖上。

老黃蹲在小黑身后,靜靜地看著它一口一口地吃著飯,兩只眼睛瞇成兩條滿足的細縫,只有尾巴暴露了目光里所沒有包含的內容。老黃的尾巴在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地板——那是來自腸胃的饑餓呼喊,腦子和心都管不住。

小黑終于吃完了,開始用小爪子洗臉。老黃這才起身朝那個碗走去,走到一半的時候它又猶猶豫豫地停住了,回過頭來輕輕舔了一下小黑的脊背,仿佛在問:“你真的,吃飽了?”見小黑沒搭理,它才蹲下巨大的身軀,放心地吃了起來——這時的貓碗已經空了一大半。

“賤貨!”茂盛用腳尖輕輕踢了一下老黃。

“明天你就自由了,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對老黃說。

茂盛在沙發上坐下,拿出那只他花了三百塊錢修好的手機,開始玩軍棋。軍長師長旅長團長營長、大官吃小官、工兵排地雷…… 那是他玩了一整個孩提時代的游戲。大頭笑他沒斷奶,殊不知這卻是他開了一天車之后最不耗腦子的休息方式。

女人端著一個木盆從廚房里出來,把盆放到他的腳下——是一盆熱氣騰騰的水。女人拖過一張板凳坐下,就來扒茂盛的襪子。茂盛嚇了一跳。

女人把茂盛的腳按進水里,茂盛不情愿地掙扎了一下,可是水很情愿,飄浮著中藥末的水生出一萬條溫軟的舌頭,輕柔地舔著茂盛踩了一天油門和剎車的腳。那腳一秒鐘前還是一塊硬冷的石頭,這會兒卻跟棉花糖似的化在了水里。接著,腿也跟著化沒了。

“你問過我到底是做什么的,我是個洗腳妹。”小芬說。

他早該猜到的。她這樣的女人,除了發廊和按摩院,還能干些什么?

“我給你好好洗一次腳,今天,多虧了你。”女人的話論道理應該是感激的意思,可是不知怎的聽起來不像。至少不完全像。

“你帶多少人,來過這里?”茂盛問完了才意識到,這句話他已經憋了整整半天,從中午到現在。

女人的眉頭輕輕地蹙了幾下,仿佛在進行一次艱難的心算。

“沒數過。”女人終于說。

“那些人,都是你店里的客人?”茂盛追著問。

“都是我洗過腳的,我覺得穩妥的,才敢帶回來。”女人說這話的時候,沒看他。女人只是看著他的腳。

茂盛的腳在水里顫了一顫。她已經成功地把他變成了一個她洗過腳的男人,就在這一刻。

“今天這個,也算穩妥?”茂盛冷冷一笑。

女人沒吱聲。女人把他的一只腳從水里撈出來,擱在她的腿上,擦干了,抹上油,開始揉搓。他沒想到女人在家里也收藏著全套的洗腳工具。在他不在的時候,她還給多少男人洗過腳?

女人的腿并不豐腴,他的腳隱隱覺出了底下的骨頭。他想起了她那兩條露在那個豬一樣肥壯的男人身下的裸腿。他沒看過女人的身份證,他不知道她的確切年齡,興許她還是個沒完全長好的孩子。

可是這一切都將和他毫無關系,這個女人,連同她的年紀,她的蕾絲內褲,還有她全套的洗腳工具。因為再過一夜,她將徹底淡出他的生活,連個水印子都不會留下。

女人的手法一看就是沒經過正規培訓的,女人絲毫也不在意經絡穴位,女人規避了一切可能產生疼痛的途徑,女人只求用最少的力氣抵達最大的舒適。

可是他感覺受用。

“他是熟客……今天,是我不讓他用我的煙灰缸……惹翻了……”

茂盛發現自己的思緒開始斷片,女人的五根手指已經把他輕而易舉地引入了清醒和睡眠中間的那個灰色地帶。

“我弟弟要換腎,醫藥費二十萬……”

茂盛知道,這是一個苦情戲的開場。他希望睡去,因為那是最安全的一種抗拒。可是他的耳朵不肯和他的腦子配合,耳朵大大地睜著眼睛,他發覺自己在聽。

“我媽生了五個女兒,才有了這個弟弟。我爸說他要捐一個腎,剩下二十萬醫藥費,五個姐姐都出去掙,年底各帶四萬回家。”

“我爸把我們送上火車的時候,交代我們,不用告訴他錢是怎么掙的。”

茂盛怔了一怔。他媽送他到火車站的時候,也留下了話。他媽的話是:“掙不來錢就趕緊回家。”

當然,他沒有一個需要換腎的弟弟,也沒有一個需要獻出一個腎的爸爸,因為他的爸爸已經變成了一壇子灰,埋在村后的一片山坡上。

“那些人,一次給多少錢?”茂盛問。

茂盛其實是想問“給你多少錢”的,話走到舌尖的時候,舌頭自作主張扣住了那個“你”字。有那個字和沒那個字,意思是大不相同的。有那個字的時候,他打聽的是人,而沒那個字的時候,他打聽的是事。

“最少五十,偶爾一百,就像今天這個。”女人的神情和語氣里沒有任何波紋和皺褶,仿佛她僅僅是在比較著某種貨物在不同超市里的價格。

現在他終于明白了,為什么趙小芬如此著急幾乎沒有認真還價就同意租下了這個房間:她圖的不是便宜,而是他白天不在家。他從她那里收取的房租是五百五十塊錢,也就是說,用這個價格,他其實每個月可以和她痛快十一次。隔兩天一次。

原來女人的身體竟然如此便宜。

可是她卻從來沒跟他開過口,連個暗示也沒有。她明明可以用十一個急匆匆的夜晚,抵消一整個月的房租的。哪張床上不是睡呢?皮肉大多是不認床的,尤其是她這樣的皮肉。

“那酒呢?酒不算錢?”他又追著問。

小芬遲疑了一下,才說:“超市啤酒減價的時候,一塊三錢一罐。我大姐說男人喝點酒后,能,能痛快些。”

痛快?是給錢的痛快,還是……茂盛為自己的聯想感到無恥。他知道自己在占著她的便宜——占著她的理虧,或許還有,占著她的感激。可是理虧和感激是橡皮筋,彈性再好也有扯斷的時候。他不能毫無限制。

女人的表情只是安然。冰箱門上那些字條上表現出來的毫厘不讓的斗志,此刻已經蕩然無存。

“為什么還要抽煙?不能省一省么?”茂盛說。

“抽了煙,日子好過些。”女人說到“好過”兩個字的時候,咧嘴笑了,茂盛發覺她的門牙已經染上了一絲黃漬。

女人終于把他的腳洗完了,每一根腳趾每一寸皮膚都得過了慰撫。腳失去了重量,墜不住身子,他覺得他有些漂浮。

“還短多少,離四萬?”他聽見自己問女人。

這話聽起來像是某種暗示,他一下子警醒了。水是迷魂湯,女人的手指也是,腳一離開水和女人的手,立時就清醒了,他重新落到了地上。他有他的日子,她有她的。她的苦情戲或許很真,可是他不想在里頭扮演角色,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個。

“還短四千,眼看就到年底了。”女人站起身,捶了捶腰。女人的這個動作叫她一下子從中學生變成了祖母。

“注意點,安全。”茂盛說完這話,急急地就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女人的眼神和話語都生著千萬根看不見的線,像暗夜里結的蜘蛛網,他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絆在里邊。他得盡快逃離。

“茂盛,大哥。”女人從身后猶猶豫豫地叫住了他。

“我明天搬走,離月底還差六天。月租五百五,算到每天就是十八塊三。你能退我一百十嗎?就算頂我今天給你洗腳的費用?”女人說。

女人說這話時聲氣理直氣壯,沒有絲毫的扭捏和不安。

蠢豬!

茂盛暗暗地咒罵著自己。女人之所以給你捏腳,不是感激,不是愧疚,不是難堪,甚至也不是解釋,而僅僅是為了那一百十塊錢的房租。女人到底給多少人下過這樣的套子?又有多少個像他這樣的蠢豬,睜著眼睛落進了套中?

茂盛從口袋里數出幾張紙幣,扔在地上。

“明天,你一定走人。”

茂盛第二天下班回家,不用推那個房間的門,就知道趙小芬已經搬走了,因為他看見冰箱上貼的那些浸泡著各樣情緒的字條已經全部不見了。曾經密不透風的冰箱門,一下子赤裸了,看起來有些陌生。他覺屋子很大,大得似乎可以感受到風。

她在這里住了兩個多月,在這期間他總共見過她四面。不,他總共才見過她兩面,因為另外那兩面她是化著濃妝的,他看見的不是她,而是一堆脂粉。其實平常他下班回家時,她也不在,可是那些字條總在隱隱約約地提示著她的存在,給了他某種錯覺,總以為他并不是一個人。

他發現沙發左邊的那個扶手上,新蓋了一塊手帕。那是她留下的,目的是遮掩底下那個被煙頭燃燒出來的大洞。這個沙發是屋主的舊物,茂盛搬進來時懶得動,就留下了。他,還有后來的她,都對扶手上那個昭著的疤痕熟視無睹,因為他們從來也沒有把這里真正當作過家。而在她走的時候,她卻突然想起來遮掩這塊丑陋。替他。

他拿起那塊手帕看了一眼,是一塊白色的亞麻織物,應該是新的,還帶著未經洗滌的挺括。她對一切都是那樣的潦草和漫不經心:被油垢沾成一團的頭發,被脂粉修改得面目全非的臉蛋,臟得辨不出顏色的手提包,還有包里那些同樣臟得辨不出顏色的紙幣…… 可是,這塊干凈的,白色的,還帶著漿味的亞麻手帕,卻在提醒著他:她其實也可以不潦草,或者說,她甚至還可以上心。

他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那個被摔成了一萬塊碎片的煙灰缸。大凡是人,大概總得守著一兩塊干凈的地盤,不許別人碰臟的。對有的人來說,那可能是母親身上的味道;對另外一些人來說,那可能是老家門前的青石板路。對他葉茂盛來說,那可能就是桔子。而對這個叫趙小芬的女人,不,女孩,來說,興許就是這塊帕子,還有那個吹成一朵花樣式的敞口玻璃煙灰缸。她可以把身體最隱秘的通道打開來,由著人進進出出,卻無法容忍別人和她共用一只煙灰缸。

多么奇怪的潔癖啊。茂盛想。

老黃今天一反常態,沒有到門口迎接他,而是蹲在墻角默不作聲。茂盛走過去撫弄它,它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卻沒有退后。它任由他把它的毛發揉亂了,再順平;順平了,再揉亂。茂盛突然覺得老黃的皮松了一些,他的指頭竟能夾起一疊。

早上擱在碗里的貓食,幾乎沒動過。茂盛又換了半碗新鮮的,送到老黃跟前。老黃聞了一聞,依舊沒動。茂盛突然醒悟:從前老黃總是等著小黑吃完了才過來的,老黃的每一頓飯都是由小黑開場。沒有了小黑,老黃竟然不知道如何吃飯了。其實在有小黑之前,老黃也是孤單的。只是有過了小黑的孤單,和沒有過小黑的孤單,又是很不一樣的。

“你總得習慣,一個人吃飯。”茂盛拍了拍老黃的頭說。

這天睡到半夜,尿急,茂盛起床上廁所,突然發現老黃蹲在窗臺上,仰著頭,怔怔地盯著窗外。剛開始茂盛以為它在看路邊的樹。時已臘冬,樹葉早已落盡,露出枝椏間一只烏蓬蓬的鳥巢。老黃愛鳥,從前也時常蹲在窗臺上看麻雀從樹枝間飛來飛去的。那時的樹枝葉茂密,鳥巢藏得很深。這會兒鳥巢裸露著,卻不知里頭是否有鳥雀棲息。沒有風,光禿禿的枝椏和孤零零的鳥巢像紙剪的景致,邊角犀利,紋絲不動。

過了一會兒,茂盛才明白過來,老黃不是在看樹,而是在看月亮。月已經圓了一大半,澄澈透亮,照到哪里,哪里就像抹了一層清鼻涕。

老黃的眼中也有一層那樣的光亮。

那是眼淚。

在接下來的三天里,老黃一直不吃不喝,一動不動地蹲在墻角。茂盛去寵物店買了一個濕肉罐頭回來喂它,它只輕輕舔了一口,就作罷了。老黃平日最愛吃濕肉罐頭,只是罐頭太貴,茂盛沒舍得買。

我拿什么來拯救你,你這個大傻瓜?

茂盛無可奈何地嘆息著。

茂盛打開電磁爐燒水,正準備煮面,突然發現蹲在墻角的老黃耳朵抖索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陣低沉的嗚咽聲。順著老黃的目光望過去,茂盛發現在半明不暗的路燈光亮里,外邊的窗臺上出現了一團模糊的黑影。那團黑影先是圓的,后來就變長了。它把自己拉成細長的一片,緊緊地貼在窗戶上。緊接著他聽見了一陣刺啦刺啦的聲響——是黑影在抓窗。

老黃的身子一下子緊了起來,縱身一躍,嗖的跳到了窗臺上。老黃猝然醒了,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冬眠。幾乎是同時,老黃和窗外的那團黑影各自伸出了舌頭,瘋狂地舔著對方——隔著一層窗玻璃。它們的口涎在沾滿灰塵的玻璃上清理出一大一小一里一外兩個干凈的蒸騰著熱氣的圓。茂盛終于看清楚了,窗外的黑影是三天前離開的小黑。

茂盛剛把門打開一條縫,小黑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身體擠了進來。茂盛下意識地看了看小黑身后——路上沒有人。

小黑沖進屋時用力過猛,身體一下子失去平衡,滑倒在地上。小黑掙扎著想站立起來,卻沒能站穩,茂盛這才發現小黑瘸了一條腿。小黑的身上沾滿了草稈和泥沙,皮毛臟得起了結子,前爪的肉墊上扎進了幾根刺。茂盛拿過一塊濕布來,正想擦一擦小黑的身子,老黃咆哮著沖過來,擋住了茂盛的路。老黃的毛發根根豎立如針,茂盛在它的眼神里看見了叢林和火焰。

茂盛明白了,老黃也有自己的地盤。小黑就是老黃死守著的那塊干凈地兒,容不得別人闖入。清洗和療傷只能是老黃的事,他插不進去。

等他煮完一碗掛面出來,小黑已經是一個濕淋淋的線團,一路沾染的泥塵已經隨著口水吞咽進了老黃的腸胃。小黑簌簌地發著抖,大概是餓,也是冷,一只前爪蜷縮在胸前,正在大口享用貓碗里的濕肉。濕肉放久了,已經結了一片泛白的硬皮。它吃飯的樣子依然如故,一梗一梗地扭著脖子甩著頭,仿佛濕肉里藏著尾巴,或是骨頭。老黃蹲在它身后,靜靜地看著它,兩眼瞇成一條細縫,尾巴一下一下地敲著地板,仿佛在為小黑的舞蹈打著節奏。

小黑吃了一半,突然停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猶豫了片刻,才一瘸一拐戀戀不舍地離開了貓碗。老黃起身,朝貓碗走去,在它們相互交錯的那一刻里,老黃習慣性地停住了,扭頭看了一眼小黑,仿佛在問:“你真的,吃飽了?”小黑沒有回頭。老黃這才蹲下來,將自己下半身的重量安然地放置在地板上,開始低頭吃飯——這是三天以來老黃第一次進食。

老黃很快吃完了那半碗濕肉,茂盛又添了一碗干食。老黃再一次回頭看了一眼小黑——那是呼喚。小黑站起來,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小黑坐在碗的那頭,老黃坐在碗的這頭,老黃沒退,小黑也沒搶,它們各自吃著各自的飯,貓糧干硬的顆粒在它們的齒間發出尖利的碎裂聲。

終于吃飽了,它們躺在貓碗旁邊的地上睡著了。它們都已經精疲力盡,甚至沒有力氣將身體挪移到沙發上。溫暖和飽足像一層絲棉裹著它們的身體,將它們瞬間推入睡眠的深谷。小黑既沒有枕在老黃的胳膊上,也沒有爬在老黃的身上。小黑不再蜷成一個緊緊的球,它把自己的身體肆無忌憚地攤開了,像老黃那樣,露出一片粉紅色的肚皮。茂盛驚奇地發現,小黑幾乎是一只大貓了。小黑和老黃臉對著臉,鼻子挨著鼻子,四肢相觸,搭成一個一頭小一頭大的圈圈。

茂盛掏出手機,發出一條短信息:“小黑在我這里。”

可是他一直沒有收到回復。

茂盛下班回家,看見門前坐著一個人,正靠在一個箱子上睡覺。那人的頭埋在臂彎里,他看不清臉,衣服和箱子他卻是認得的:衣服是一件臟得泛著油光的桃紅色腈綸棉外套,箱子是一只拉鏈已經爆開的藍色拉桿箱。

是趙小芬。

她睡得很沉,當他把她推醒時,她嘴角上掛著一絲口涎,一副不知身在何處的蠢相。她的臉依舊臟,倒不是化妝品,而是塵土。

他知道她會過來的,只是沒想到她會不打電話直接來了。

他打量了一眼她的拉桿箱,不知道該不該讓她進屋——她給他下過的套子尚記憶猶新。

她看出了他的猶豫,就笑了,說大哥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已經買好明天早上的動車票回家。

他吃了一驚,問你掙夠錢了?

她離開這里才四天。假如她沒有在路上踢到一個金元寶,她得洗多少雙腳,經手多少個男人,才能掙夠那四千塊錢?

“我大姐來電話,把我短的那份也掙出來了。”小芬說。

茂盛猶猶豫豫地把女人讓進了屋。女人走在他前面,佝僂著腰,一只手護著肚子,身形有些古怪。他的心抽了一抽,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串齷齪的聯想:一間光線不足四面透風的屋子里,一個即將失去一只腎子的父親出來開門。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他看見門口站著五個渾身塵土、體態臃腫的女兒。

女人一進屋,躺在沙發上酣睡的小黑突然驚醒了,呼的一聲跳下來,嗚嗚地叫著,叼住了女人的褲腿,尾巴搖得像一陣風。

女人用腳尖勾起小黑,一下一下地晃悠著,嘴里喃喃自語:“你這個,你這個,良心叫狗吃了的壞東西。我哪兒都找過了,怎么就沒想到你跑這里來了。十站地,十站地啊,你怎么就認得路呢?”

老黃警惕地跟了過來,圍著女人繞了一圈又一圈,鼻子里發出響亮的咻聲。老黃的神情跟幾個月前第一次見到女人時一模一樣,可是茂盛知道,老黃的心情卻大不相同:那次是狐疑和試探,這次是嫉妒和提防。

女人終于放下了小黑,解開外套,從里頭掏出一個內容飽實的塑料袋,放到桌子上。

“我買了兩個盒飯,油爆蝦,挺香。”

茂盛這才醒悟,女人一直把盒飯捂在身上保暖。

“請你吃的,沒毒。”女人見他不動,就把他推到了飯桌跟前。

茂盛想說我吃過了,可是他的肚子卻發出了一陣不知廉恥的呼喊。

兩人便坐下來,開始吃飯,卻都無話。女人的額角一會兒鼓,一會兒癟,那是女人的話在尋找出路。

“小黑是救了我一命的,因為我不想活了,那個時候。”女人終于開口。

又是一個,苦情橋段。茂盛想關閉一切感官的閘門,可是耳朵好像不是腦子養的,耳朵總在尋找任何一個時機悖逆著腦子的教管。

“那一天,我第一回帶人回家。完事了,心里悶,就到街上散心……走一步,都疼。”女人斷斷續續地說。

“走到街口,風一吹,我突然醒了。天,這是我的第一次,我怎么就沒給李云九呢?”

“李云九住在我家那條街上,小學中學,我們都同班。他纏了我好多回了,每一次我都說,等你找下了工作,再來找我。到后來,我倒是把自己,給了一個連名字也不曉得的陌生人。”

“我怎么,這么傻呀,這么傻。”女人反反復復地說著同一句話,像是一架年久失修的唱機。

茂盛覺得一只蝦卡在了他的喉嚨口,往下咽往外吐都扎著喉嚨,一樣疼。

“那天我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江邊,越想越郁悶。這才是第一回啊,還要多少回我才能掙到四萬塊錢?我怕熬不到頭,我不想熬了。我正要往欄桿上爬,突然有個毛烘烘的東西,絆住了我的腳。我低頭一看,是只貓。其實它哪是貓啊,看上去也就比一只老鼠大不了多少。我抱起來,它還蓋不全我的手掌。我心想哪個心狠的娘,能扔下這么小的崽呢?我要是不救它,它活不過一個晚上。我就把它帶回家來了。”

“它太小了,還不會喝奶,我就去藥房買了個針筒,往它嘴里推牛奶。后來它就活下來了。我救了它,它也救了我。”

茂盛不知說什么好。他是個的哥,一天到晚在路上走,他不知聽過了多少個故事。他的耳膜,早已被各種各樣的故事磨出了老繭,他自以為刀槍不入。他已經練就了一樣本事:他總能用一兩句話,或某種表情,甚至一聲哼哈,來應對那些講故事的客人,叫人覺得他在聽,也聽進心里了。而只有這個故事,這個叫趙小芬的女人的故事,叫他第一次感覺辭窮。

“你這幾天,都住在哪里?”半晌,他才換了個話題。

“同事家里擠一擠。”她說。

她說的并不是實情。至少,不是全部的實情。

她在同事家里擠了兩夜,后來同事的男友來了,她只好去長途客運站的候車室里過夜。

“今晚你就在這兒睡吧,明天早上,我開車送你去車站。”他說。

她沒有推辭。她的嘴唇輕輕地翕動了一下,他看得出來她還有話說。

“茂盛,大哥,你能幫我收養小黑嗎?它現在大了,在背包里待不住。他們不讓我,帶上車。”她遲遲疑疑地說。

茂盛躊躇了片刻,終于點了點頭:“反正把它們分開了,兩個都得死。”

兩人便接著吃飯,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突然,女人噗嗤一聲笑了。

“大哥,我知道你看過我的內褲。”

茂盛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想說的是“胡說八道”,可是話出口的時候,不知怎的,卻成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晾內褲的時候,都是面朝外的,我媽說這樣就不會沾上臟東西。可是那天我回家,發現褲子翻了個個,里朝外了。”

茂盛的面皮漲得赤紅,燙得像點了一盞火油燈,汗水流下來,發出吱啦吱啦的響聲。

他是一個竊賊,就在手里捏著贓物的時候,被人拿了個正著。他縱然有一百條簧舌,也找不到一個可以逃脫的借口。

“其實也沒什么。我大姐夫在廣東打工,我大姐常說男人一個人在外邊,不好活。”女人說。

茂盛臉上的火油燈漸漸暗了下去,赤紅終于退盡。女人就有這樣本事,能把最丑的東西攤在光亮底下,不動聲色地說了,叫人覺得那不過是一樁每日都有可能發生的尋常小事。和女人身上的那些幽暗的秘密相比,他的秘密算什么?大不了是一粒塵土。

“那你,為什么,沒找我?”茂盛突然有了膽氣。這句話其實是句老話,在他肚子里已經捂了好幾天了,差點捂出了霉味。

女人低著頭,一下一下地撕著手指上被中藥泡出來的裂皮。撕狠了,流出血來,就把指頭含在嘴里咝咝地嘬著。

“因為你是好人。我不找好人。我不想你對不住,日后你要娶的那個女人。”她說。

早晨茂盛開車送小芬去動車站。

“路上多長個眼睛,放點零票在身邊就行了,別在人眼前掏錢包。”他叮囑她。

她說知道了,錢已經縫在貼身口袋里了,錢包里只有五十塊錢,應急。

過安檢的時候,女人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個紙包,塞到他手里。

“一會兒再打開。難熬的時候看一眼,說不定好受些。”女人進了安檢門,又回頭補了一句:“我沒洗。”

茂盛打開紙包,是一條內褲——那條黑色的、縫著蕾絲、釘著一朵紅玫瑰的內褲。

茂盛抬起頭來,大聲喊著女人的名字。

“過完年,你還回來不?”

女人也許聽見了,也許沒聽見,卻沒有回頭。女人拖著那個拉鏈已經爆開的藍色拉桿箱,融入了熙熙攘攘急于歸家的人流。

責任編輯 申霞艷

題 圖 黃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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