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九月,秋高氣爽,到處是可以去的地方。不管是爬山,還是逛公園,又或者喝個白天酒。只要愿意,她能讓自己的身影扎進任何地方。可眼下,什么有意思的事都做不成了。她憋著口氣,放棄聚會,買上高鐵票,裝上簡單行李,整理好房間,卷起被子,關上窗,終于陰沉沉地奔赴車站了。一路上手機在包里跳來跳去,她腳底生風,仿佛下一秒就到那里,再下一秒就回來似的。
“你看怎么辦?”李紅楊在電話里帶著哭腔。
“我下午回家,馬上進站了。”
“這么快?”她哭起來,“會不會耽誤你上班。”
“那怎么辦?”
下午兩點,排隊取票的人摩肩接踵,失序的隊伍像散亂的石頭,密匝匝印在取票廳前開闊的廣場。小報亭離進站口只幾十米遠。一列印著“幸福家庭”“幸福愛人”字樣的雜志在售賣。一個女人下巴削得尖尖的,穿著彩色蓬蓬裙,長腿快伸出封面。兩個小男孩,小小孩臟兮兮,左手捏著個舔一半的綠色棒棒糖。大小孩干凈許多,剃了個西瓜太郎頭。大的牽小的,也是皺著眉。有人坐在行李上吃泡面,呼哧呼哧,一臉熱一頭汗。她沖到對面買了三個已經發(fā)冷的莧菜包子,微溫的咸豆腐腦。快吃完的時候,隊伍終于有些松。
電話又跳起來,震動聲貼著后背,身上麻酥酥,仿佛有一片皮屑等待往下掉。眼前浮現(xiàn)出暴雨侵蝕的墻壁,白灰也是這樣一片片在上面迎風抖動。全城剛下過雨,小區(qū)南邊的青苔占據(jù)了整條墻根——只是一夜間的事。
幾粒沙子蕩在風里,瞬間看不見。天仍是藍的,翻山越嶺幾小時,沿途都是隧道,耳鳴在里面,風堵在外面。整車廂人頭像一盒鮮肉月餅。她看不見餡兒,只覺黑漆漆,再睜眼的時候,竟已經到了。
賣茶葉蛋的大媽和賣燜面的大伯一臉焦急地望著這群涌出來的腦袋,擠扁又松開。她弓著背,慢吞吞,像一頭爬行的海豹。太陽將落未落,幾束影子打進來,有人長如麻蝦的身軀佝僂,一雙腿在出站大廳晃來晃去。她拔下左手食指上的幾根倒刺,殷紅的血滲出來。
“須旦!”
“爸。”
“回來也不說一聲,還是你媽告訴我的。”
“本來想一個人回去。”
“這荒郊野地,車都難打,還不要人接 ”
“我媽呢?”她看向窗外。
“她暈車,就不來了。”
“你咋想的。”
“什么咋想的,你聽你媽說。”
“那人去家里鬧了?”她盯著后視鏡。
“是你媽去找人家。”齊彭皺起眉,半側過臉瞅了她一眼。
“你媽脾氣不好,你也知道。我真是受不了了。”
她不說話。
“你媽啊,最會裝了。”
視線直穿過去,是平原上兩排灰色的矮樓。它們閉著眼側立兩邊,黯淡的路燈和沾滿塵土的柏樹跟著。
“我們吃什么?”她終于說。
“你媽在準備飯。”
手機又震動了。她低下頭,是馮雷的短信——“我跟那個女的真沒關系,你才是我女朋友。”
“別讓她準備了。”她抬頭,“去吃張記羊肉面。”
李紅楊這一覺睡得長而渾濁。天靈蓋抵向天花板,樓上傳來磕磕絆絆的聲響,把她的頭敲得生疼。齊彭去接須旦,按理早該回家了,可樓下還沒動靜。她出了一身汗,整個人虛虛的。沒有穿衣服。一角毯子遮住半只肚皮,剩下半截鼓囊囊似條攔腰斬斷的飯袋。乳房如兩顆白麻團,仿佛面再松點,就能從身上砸下去。
她晃悠悠爬起來,身體像注了水的影子,蕩到廚房。高壓鍋的鳴笛聲響起來,一鍋清亮亮的排骨,加了十香。她盛出一大碗擱外面冷著,重新蓋上鍋蓋。肉撈出來干煎,大火換小火,小火轉大火。來回幾遍,方才出鍋。本該清炒個空心菜,可齊彭和須旦還沒回來,她只好把菜洗好,擺在案板上。
往常這個時段,她會給齊彭打電話。小小一座城,能去的地方就那么一點。她總能用各種途徑找到他。很多年前是戀歌房,后來是麻將館,偶爾,他還會去水庫邊釣魚。幾包煙,坐一下午,就曬得黑黑的。大斗笠也載不下他四方方油汗津津的臉。有一次他出差,她去街上買豆腐。那天豆腐有些老,就臨時買了豆芽,水漬漬塞在保鮮盒里。接著又買了梅豆角和芫荽。菜場那頭是魚市,魚市后面是一條賣服裝的巷子。巷子曲曲繞繞,開店的多是女人,站在外面袖著手,眉毛畫得又黑又細,撩起來。
李紅楊就挑魚,挑了草魚挑黑魚,最后還是買了三條小鯽魚。魚鉤勾住,白色塑料袋裝著,魚尾不時撲騰一下。付錢的時候,扭頭看見對面巷子里她常光顧的那家服裝店的老板娘。
“我看見你男人了。”她眨巴眼,“又在我們隔壁店門口,站了好久。”
李紅楊心里惴惴的,第二天也惴惴的。第三天,她去那家店里逛了逛,看見那女人,下巴長長的,人很高,精瘦。骨頭貼著肉,看起來不好惹。她盯著她,女人也盯著她。某一瞬間,李紅楊覺得她什么都知道,至少比她知道的多。這讓她心里發(fā)抖。
客廳吊燈是暗的,外面路燈也是暗的。一路這么暗下去,很快就到了菜市場。雙腿上了發(fā)條,一抬腳,就又到了那地方。店門關著,一張紙貼得嚴嚴實實,上書“老板待產,本月歇業(yè)”。她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九點多了,小城的服裝店陸續(xù)關上門。這會兒,更像約好一樣,從東頭一溜煙關到西頭。她深一腳淺一腳往大街走去。僻靜路上她是個胖影子,身體提著肚子,腳跟支著腿。沒有星星,月亮懸在頭頂,她瞅著它一路往前。
“喝起來了。”電話響起來,是李紅麗。
“什么喝起來?”
“須旦和姐夫。”
“在哪?”
“你別過來,他們馬上回去。”
李紅楊張張嘴,目光閃閃爍爍,仿佛就看見齊彭了,晃動著他額頭那個黑帽子,袖著手站在外面。不過他站不站,這條街的人是知道了,他們家門前的人是知道了。鍋碗瓢盆,雞毛蒜皮,丁零當啷,所有的細節(jié)一排列,每個人就明白了。
全城一片黑,李紅楊看見兩個人一前一后用手機照著路,屏幕光從下巴往上打,顯出陰森之意。兩個人挨著,全都背微駝不說話,像一個魂跳到另一個魂上。分不清誰是空殼子,誰又是滿的,在夜深人靜的街上蕩悠悠。李紅楊也只是再多看一眼,就沖著其中一個喊了聲——
“須旦。”
須旦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李紅麗還在路上。
“到張記羊肉館,快。”
說完,她把手機屏幕向下拍在桌子上,又開了一瓶酒,咕咚咚倒進胃里。
齊彭第一次見女兒喝酒,還這么猛烈,不禁有些愕然。目光一路從桌角到整個店面,再看了看外面逐漸暗下去的天。他那輛借來的白色轎車在不遠處的楊樹下顯得凄清寥落,他想出去一下,可須旦用眼神把他堵在門口,他只好再進來。
“酒量不錯啊。”他訕笑著,“你小孩不要管我們的事,好好上你的班。”
“讓我來的不是我,是你做的這些事……”
他們的聲音一高一低,從一頭滑向另一頭,直把整面桌子染得虎虎生威。可話說完的一瞬,須旦就泄氣了。心像盛著一把脂肪,一粒一粒往外撒。八瓶酒都喝完了,廁所跑了一趟又一趟,齊彭還是沉默地看著她。
最后幾個食客已經走出去,小飯館擺出打烊的姿態(tài),椅子搬上桌,老板娘旁若無人地清理起桌子上的垃圾。須旦的面已經涼了,酒卻仍在喝,她盯著外面,尋覓一個放置視線的位置。外面一片黑,只路燈和店里的燈閃出一片新的空間供她掃視。從這條大路,一直延伸向高速路口。她盯著那里,漸漸像盯著一片新的陸地,它原本在很遠的地方,此刻逐漸追上她。她張張嘴想喊一聲,卻沒有喊出來。直到李紅麗搖搖擺擺的大影子遮住了半扇門,像盞燈。
“別喝了。”她說。
“不喝干啥啊。”
“我們要關門了,你們還要多久?”
“我們馬上走。”齊彭說。
“走哪?”須旦道,“你走吧。”
“大哥,不是我說。”李紅麗上場,“你倆這不是讓孩子遭罪嗎?須旦正是事業(yè)上升期,這回來一大趟的,得耽誤多少事。”
“都是你姐!”
“大哥,這說的就不對了。出去找人的是你……你把房子給她,吃虧的是你……”
“我什么時候說把房子給她了?”
“好,不給她,那給我啊!”須旦道。
“不早晚是你的。”
“早晚是我的,那就去公證啊。”
“公證現(xiàn)在不當事,得過戶。”李紅麗道。
“呵呵,他連公證都不愿意,別說過戶了。”
“過戶得交幾萬,這不是瞎扔錢嗎?”
“你給別人扔的錢可不止幾萬。”
齊彭不說話。嘴巴抿著,看起來用了力,所以緊緊關著。須旦在他一米之外的地方,一只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則摁在桌子上。半面身體要倒下去,齊彭側身把她托回。
“回家好吧,回家。”
“房子給我。”
齊彭不說話。
“你這么怕,是因為孩子嗎?”
須旦握住一個酒瓶,似要砸在自己腦袋上,兩只眼像燒焦的炭火,隨時能把齊彭點燃。
他垂下頭,整張臉像綿軟無力的面條,眼睛眉毛沿著鼻梁一路到底,化為地上的幾滴湯汁。
“回家吧。”他額頭挨上桌角,肩膀像等待好了似的,從左邊顫動到右邊。
齊彭看著李紅麗一路把車開進孫方的巷子。他這會兒沒低頭,也沒仰頭,而是僵硬地平視前方。
他今天醒得早,起來的時候李紅楊還睡著。不過,她睡與不睡,他也是不知道的。須旦不在家的日子,他們早已分房睡了。只是李紅楊半夜總要來他房里逛逛,看他是不是在,是不是還醒著。如果他醒著,李紅楊會陪他一直到睡著。
“你不能離開我的視線。”
李紅楊第一次這么說的時候,他感到震驚,說多了,他就覺得陌生。在他近乎遲鈍的二十六年婚姻生活中,如果不是這件事,他或許真的一直把李紅楊看成另外一個人——和善、寬厚,從不急眼。
他至今不知道她怎么知道孫方的。不過在這小城市,想打聽清楚一件事,真的不難。孫方賣了幾十年衣服,每個人都知道桐梓巷里有個厲害女人,能打能罵,看她衣服超過三眼還不買絕對沒好果子吃。那天他也只是試穿了那條褲子,孫方就黏上他了。
先是辦公室,再是居委會,甚至有一次,孫方到他慣常去的那家理發(fā)店。她眉毛畫得黑黑細細,眼妝也打得重,讓他很是反感。可她就那么坐著,手里拎著那條褲子,一條黑絲襪包裹下的長腿蹺著,膝蓋和腳尖輕輕晃動,讓他心里七上八下的。
“這女的跟你什么關系啊?”理發(fā)師裝作不經意地問他的熟客。
“一碰瓷兒的,別理她。”他嘴上這么說,心里還是有些緊張。
褲子只有兩百塊錢,就算真給了也沒什么,可他不明白店里還有不少生意,孫方怎么就盯著這一單了呢。
車里沒亮燈,外面路燈偶偶閃進來幾束,讓他得以看清腳上的耐克運動鞋。他想起來,那天那條褲子他不是不滿意,就是和腳上這雙鞋不搭。這么一想,他干笑出了聲,須旦看了他一眼,他再次平視前方。
李紅麗已經駛出巷子,齊彭靠在車窗上,須旦還是僵硬地坐著。三個人不說話,像有滯重的空氣在他們周圍徘徊,給他們每個人畫了一塊方格。又或者,直接粗暴地把他們丟進罐頭瓶里,而他們就看著自己在馬路上滾來滾去,漫無目的,沒有終點。
他們克制地把身體摁在不會挨到對方的位置,而他們身體的縫隙,則不受控制地跟著這輛車搖搖擺擺,以期每一場顛簸都能讓他們背棄先前的期望。
“過了年,你就二十五了,有對象,可以帶來給我們看看。”齊彭說道。
“現(xiàn)在是討論這個的時候嗎?”
“須旦你少說兩句,你爸不會不把房子給你,今天你們就好好休息……”
“小姨,你把我們放到前面那個路口,我們走回去。”
“你也累了半晚上了,趕快回去吧,車停在老位置就行。”齊彭說。
“你們的錢,還存在我們公司,你看是繼續(xù)存,還是拿走?”
“我回去問問你姐的意思。”
“要我說,還是繼續(xù)存吧。反正你們的錢早晚是給須旦的,現(xiàn)在擱在一起存,也不是什么壞事。”
“原來你們之前的錢一直分開放啊。”
“哪有分開,這不是這兩年……”
“原來你和那人已經兩年了。”
齊彭不再說話,只是看著紅綠燈閃來閃去。
須旦恍惚看見母親在夜色中闖進來了。
晚上霧氣很重,路燈時暗時亮。他們都有些累,三個疲憊的影子在夜色中來回交錯、碰撞,像是心懷不軌的秘密約會。
“今天須旦喝了不少,都見不到底兒啊。”齊彭拍了一下須旦道。
“要不是喝那么多,咱爺倆能說這么多話。”
“啥爺倆爺倆,跟誰學的。”李紅楊說。
“不是都說我爸喜歡男孩嗎。”
“瞎胡說,你當時出生的時候,我高興了一晚上,不信問你媽。”
“我媽現(xiàn)在可不想說吧。”須旦轉臉看著李紅楊,她低著頭,和他倆并排走著,不說話。
須旦故意往前跳了幾步,仿佛喝開心后看哪都是草原。她站在街邊臺階上,豪氣地指著前方一座若隱若現(xiàn)的建筑:“五歲的時候,我們在那里照過相。”
齊彭茫然地看過去,除了知道那是一座曾收容猶太難民的教堂遺址,什么都想不起來,不過他還是抿了抿嘴,“嗯”了一聲。李紅楊則故意緩走幾步,把父女倆拋向前方。
“別嗯了,你肯定不記得。”
“怎么不記得……那年我們剛蓋完房子,正好也趕上跟你媽結婚紀念日……”
“不是蓋完房子,是包工頭來家里要債……”
“對對……那天我在單位加班沒回來……還讓你跟你媽說聲。”
“結果我忘了說……”
“你媽把我罵了一頓。”
“你半夜從單位里趕回來,我還對我媽說,我爸不可能外遇,是有事才在單位。”
“那天煩死了,包工頭、你媽,你,還有我,一邊說還錢,一邊是你媽在跟我慪氣。”齊彭道,“最后是你大姑給咱三萬塊錢,才把這個空填上……”
“……第二天就把你們結婚紀念日的照片補拍了。其實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挺多余的。”
“你哪里多余?
“別走那么快啊。”須旦道,“那邊,俱樂部剛開的時候你老在那里打麻將,有一次,是我上完夜自習把你送回去的,還記得嗎?”
“……我干了兩斤白的,你林叔把我送車上……”
“司機開錯路,最后直接把你們撂俱樂部門口……”
“不過我怎么記得是你媽把我?guī)Щ丶业陌 ?/p>
“哈!是我媽……你還記得啊……不錯不錯。”須旦亢奮起來,嘴角向上揚起,看起來憨厚樸實卻又盛氣凌人。
他低著頭,不看她,而是看向李紅楊,可她在幾米之外,模糊不清。
幾個以前買的公仔被母親放在茶幾上,幾束她寄來的永生花顯眼地擺在進門處的桌子上。盡管一年多沒回家了,客廳的擺設還和之前一樣。
“這就進臥室,不聊聊?”須旦坐下,“媽,你睡我那屋吧,我爸估計也不想看見你,你們就別在我面前裝了。”
“這張還記得嗎?”她坐下來,長發(fā)拎到后背,只幾根亂發(fā)在前額飄蕩,左手擎著照片上四個面目模糊的人。
1997年他去北京公干,買不起什么像樣的禮物,只好帶回來一只全聚德烤鴨和半打長筒襪,她因而成為全班第一位穿長筒襪的小朋友。這照片,就是李紅楊帶著須旦去接他那天去照相館拍的,拍的時候她總亂動,最后因為她,全家拗了很久造型才算照上。
“那次你給我買的長筒襪都是白色的,我配我媽買的亞麻涼鞋穿。當時覺得班里再沒有比我洋氣的同學了。”須旦說,“你還買了灰色亞麻布裙子,我一直穿到小學畢業(yè),最后一次穿是初一,因為太緊,我哭了好久,那是我的第一條裙子,當時最喜歡的。”
“那時候摔個杯子你都要哭,傻孩子……”
“……后來你再沒給我買過裙子。高中你帶我去上海考試,我看上一條裙子,你還呵斥我……”
“那是怕你青春期染上虛榮毛病……”
“那次考試我沒考好,回來你還罰我跪著。我說自己長大了,不能再罰跪,你就讓我去外面待著……”
“結果你還真跑出去,我和你媽找到晚上才在網(wǎng)吧把你找回來。”齊彭抬頭,“當時就想,你這么倔,長大了可怎么辦……”
“是啊我這么倔,你怎么就搖擺不定呢?”
“……今天先睡覺好不好,咱們明天再說。”
“明天晚了。”須旦目光炯炯,“說吧,那孩子幾歲了。”
“一歲?兩歲?總不能是三歲?”她蹺著腳,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饒有興味地看著他。
齊彭低著頭。
“那就是快生了?”須旦嚼起一片口香糖,濃烈的薄荷味一陣陣襲來。
“……這張呢,這張!”她把照片遞到齊彭面前。
是一張風景照,那時候須旦三歲,臉曬得黑黑的,還剪了短發(fā),看起來就是假小子。
“都說我小時候不愛吃飯,得了厭食癥,怎么治都治不好,每次吃飯都要跑來跑去,害得你和我媽總是不能按點吃飯。”須旦道,“……后來聽說是老中醫(yī)開了燕子屎給我媽天天喝,我媽又喂我奶,才算治好。我媽真不容易,那時候,你剛去外面掛職鍛煉吧?”
“小時候你總說我讓人操心,那我……我現(xiàn)在還讓人操心嗎?”須旦突然問道。
“……操啥心,你爹我沒掙上大錢供你留學,你本科一出來就在外面自己打拼,這兩三年,沒事還往家里拿錢,就算我們不需要,你還是拿……拿……”齊彭低下頭,眼眶一酸,埋下頭去。
“這個還記得嗎?我們一家去周莊旅游。我媽非要看街邊郎中,那人看準我媽沒腦子,非要推銷給她那瓶五百多的草藥,當時氣死我了。還好你很快回來幫我們解了圍。當時我就覺得,我爸最好了,我爸真好。你那時候總是穿牌子,看起來像個老板,我的同學都這么說。你不知道,我那時候覺得你多么了不起……”
“這個是華山照的。那天我爬不上去,你和我媽就輪流馱著我,有一截路很驚險,差點就踩掉塊石頭整個人栽下去……要不是你拖著我,我真害怕那次我就掉下去了……”
“我那天是不敢松開啊,你賭氣非要爬……”
“原來你記得啊。”須旦一屁股坐下來,“都記得你干嗎都不想要了呢?”
說著,她淚往外涌。
“你咋了啊,別哭了。”
“那你說你咋不想要!”
“我啥時候說不要……”齊彭也哭出來。
“那個女人……”
“是我對不起你……”齊彭把頭往桌子上磕了一下。
“你之前不是說我大了嗎……我大了不代表我就能接受。”須旦擦了一把淚。
“我跟我媽一輩子都會愛你,敬你,可那個女人呢。”須旦站起來,“你為啥就是看不清楚,要不是你現(xiàn)在還有點職務,有點小錢,那女的會跟你?她有多少個男人,所有人都知道!你怎么就知道這孩子一定是你的?就你傻!”
“爸你圖她啥?年輕也不年輕了,還是個賣衣服的,沒點積蓄,三天兩頭開不下去需要借錢,你都五十的人了,難道以后還要給她養(yǎng)孩子,給她勞心勞力。”須旦道,“咱家里現(xiàn)在啥都有了,我的工作也不錯,漲了年薪,你跟我媽也不說別的,在咱們小地方工作也不錯,你明明該享清福的年紀,非要為別人養(yǎng)孩子。”
“退一萬步說,那孩子就算是你的,跟著她那樣一個媽,能照顧好嗎……你放棄現(xiàn)成的家里啥都有卻去那邊那個家,你這是給自己找罪受?”須旦道,“這話是我當閨女的才會這么說,我不能看你年過半百還走岔路!”
“有些話我一直不想說,可我真的忍受不了雙重打擊。”須旦坐下來,“你還記得我以前一直想去的那家單位嗎?你知道我為啥想去嗎?因為那樣就能和馮雷在一個地方。”
“馮雷?就是前兩年你媽說跟你談朋友的那小子?”齊彭定了定神。
“是啊,就是他,我真的想跟他結婚的。”
“……你傻妞啊,咋現(xiàn)在才說。”
“這怎么說啊,說了是丟我人還是氣你們?他在外面又找個女朋友,還擱我面前不承認。所以我知道你跟那女的事兒的時候都瘋了,我這么信任的兩個人,同時搞出來這種事!你讓我怎么接受啊!”她手砸著床沿,眼淚流出來。
“須旦咋了?”李紅楊從臨屋竄進來,“齊彭,我跟你沒完!”
“媽,你別管!”須旦把她推出去。
“如果你倆真是感情不和就罷了,可那個女的,誰都知道她肯定打房子的主意,你就算讓你閨女我安個心行不行,行不行?”
“這房子全都是你的,我跟你媽攢下的錢也是你的,誰都拿不走啊須旦。”齊彭提高了音調,聲卻一路軟下去。眼淚溢在外面,擦不是,不擦也不是。
“那你過戶啊!”須旦道,“我專門請假就是來要個安心,你要想讓我好好工作,就過戶!”
“你把房子給我,我會把你攆出去?”須旦道,“我知道你覺得房子給我就是給了我媽,可我跟我媽是不一樣的人,你不相信你閨女嗎?我養(yǎng)你后半輩子!”
須旦重新拿起相冊,先是幾大張泛黃的舊照片飄下來,接著是一張張小照片,它們像頭皮屑一樣蓋在齊彭的頭頂、肩膀、大腿、腳邊。然后,是整個相冊砸下來,砸在他身上,落在地板上。
“你還是不想要啊不想要……“你想要他,就是不要我跟我媽……”須旦繼續(xù)說。
“我錯了啊。我錯了啊……要是真能回去,我寧愿那天我沒去那家店買衣服,寧愿不認識姓孫的,寧愿年輕時候不生你,也不想看著你因為我們難過啊!”齊彭的頭埋在雙手間,終于大哭了起來。
一路從地板,到床沿,坐著、趴著,又坐著,然后躺著。須旦站在一邊,任憑自己的熱淚涼掉。她打開門,看見李紅楊在客廳坐著,正在接水要遞給齊彭。
“放那兒吧。”須旦擦擦臉,“你去我屋,今天我陪我爸,我們好久沒見了。”
醒來的時候,李紅楊先看見吊燈一閃一閃,灰白色的天從窗簾縫隙探進來。須旦一只手搭在枕頭邊——她黑眼圈嚴重,臨近中午才磨磨蹭蹭起床。
一家三口都對昨天的事閉口不談,該吃就吃該喝就喝。李紅楊把昨天燒的一鍋湯重新燉了一遍,味道更鮮美了。她沒有炒空心菜,而是炒了玉米菠菜,還攤了小油饃,搟進去鹽和香蔥,在平底鍋上慢慢烙。
須旦在一旁幫忙,齊彭在臥室不知睡著還是醒著,反正沒起床,整個人像一條存在感極強的空氣,在她們周圍飄來飄去。
“最近堯山倒是可以去啊。”李紅楊坐下說。
“好啊,不過那也算山啊,就是個小土包。”
“最近修了廣場,可漂亮了。”
須旦不說話,繼續(xù)吃著菠菜。她一向不喜歡吃菠菜,今天卻吃了很多。
小城的一天已經開始很久了,大街上傳來的各種聲音在她們耳朵里鋪成一條路。須旦最先聽到一場謾罵,接著是一串叫賣,從街頭一直滾到街中央。
“我們去吧。”須旦對齊彭說。
“好啊。”
“順便逛逛慶福街。”
“下午單位沒事?”李紅楊問道。
“可以跑,反正又不是沒跑過。”齊彭刷完牙對著客廳說,“今天本來就不該上班,加班是額外的,不去也沒什么。”
李紅楊聽著,看了一眼時間——距離民政局關門還有五個半小時。她腦子里連珠炮似的回放著孫方的話。
“……要我說你就退位讓賢,我逢年過節(jié)還說你一聲好兒。”孫方當時邊說邊剔牙,仿佛要把整面牙齦摳弄得血肉模糊才肯罷休。
“你算什么東西?”李紅楊道,“齊彭跟你玩玩可以,結婚?你真以為他傻?”
“他當然不傻,當然知道誰好。我這孩子流著他的血,他不管誰管?”
“別以為有個孩子了不起。你以為你這一鬧對他沒影響?齊彭現(xiàn)在沒惱你那是還早。我奉勸你,趁早收手,不然逢年過節(jié)他都不想看見你。”
“呵,我不跟你吵,反正齊彭的錄音你聽見了。就算他食言,這孩子也在這兒,房子不給也可以,折現(xiàn)啊。六十萬,一分也別想少!”
李紅楊走到廚房,看著鍋里的湯,它越來越白,而她感覺眼前一片黑。直到扶著廚桌好大一會兒,她才重新站起來。像是一覺醒來的恍惚,又或者是夢醒之后淤積的哀傷。她終于把頭磕向一角桌子,滲出來的微微血跡襯托得她的哭聲顫顫巍巍,像從半山腰滑到山腳,再也起不來的,一攤水。
齊彭開著自動刮胡刀,哧啦哧啦的聲音很快把李紅楊隔絕在另一個世界。直到她重新走出來,他才又忙碌起來,談論股票和最近單位里的選舉。須旦則始終在一旁盯著剩下的半碗湯,看著那點熱氣漸漸壓進碗里。
“要去趕快去吧,我怕晚了售票處關門。”她說。
“堯山以前是不對本地人收門票的,現(xiàn)在這么搞,也是上面人想錢想瘋了。”齊彭接腔道。
“哪都想要錢,可不是嘛……”李紅楊幽幽地說。
齊彭和須旦不再說話。沉默像一根繩索,把他們三人連在一起。
“街上垃圾這么多,怎么就沒人整理啊。”
“不是說最近都在種樹嗎,還說一棵樹補貼三十塊。”須旦說。
“你還關注這個?”
“這不橫幅上寫的嗎?‘努力建立中原綠化城’。”
“都是口號,算不得數(shù)。”齊彭道。
“說了就是本事,什么不是口號?”
“這樣開是不是不對,我記得是往西的。”須旦打斷他們。
說著,她搖開車窗問一個行人,一口亮堂堂的普通話把行人問住了,半晌才指了一個方向,讓他們拐彎的時候注意數(shù)紅綠燈。
“到第三個紅綠燈往東,就是了。”
“謝謝您。”
“這年頭還真有外地人專門來堯山啊。”
直開到第三個紅綠燈路口,齊彭意識到再往外開就真的出城了。他恍然意識到新開發(fā)的堯山觀光公園其實在城外。這讓他感到一陣無邊的失落,仿佛他們繞著邊界走了那么久,到頭來還要選個方向。
“三點了。”李紅楊喃喃自語。
齊彭不說話。須旦看了他一眼,就收走了目光。昨晚她攬著齊彭安慰他,就像多年前他失業(yè)的那個晚上,小女兒抱著他的后背說爸爸別哭了。齊彭被她拍了好一陣才算轉過身,抓著女兒的手道:“你是我的命啊。”
須旦看見他親了一下自己的手。接著親了下胳膊。放下之后,他看見須旦穿著居家服,一對胸脯隨時都能從松軟的睡衣中探出腦袋。須旦黑暗中看著他的目光,就像多年前她發(fā)現(xiàn)他眼皮塌陷的那個晚上。
“須旦,去你媽那屋睡好不好。”
“好。”
“……還有,你……跟那孩子在外面住過嗎?”
他們在紅綠燈面前停下,一車人屏氣凝神。齊彭盯著前方,李紅楊一如既往看著窗外。他們中誰的手機響了,須旦看了一眼,是李紅麗,不過沒有人想到要接她的電話。李紅楊靠著車窗,白日下的人們看起來是那么正常、歡快。她想到很多年前她也是這樣,或許現(xiàn)在也應該這樣。她坐直,張張嘴,卻又如鯁在喉,半晌才突然說:“我們……”
“不離了。”
“什么?”
“我說不離婚,咱們接著過。”齊彭說。
“……好,好的。”李紅楊低下頭。
像是一塊大石頭轟然落地,卻并沒有從胸中消失。須旦閉上眼,靠向另一邊車窗,手機里那條一直沒發(fā)出的短信,終于按了出去。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