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決定這個專題做劇作的時候,首先面臨的一個問題,劇本并不是一部劇作完整呈現的全部。我們常常說,戲劇是綜合性的藝術,是文學、音樂、舞蹈、美術及其他造型藝術等等的合體,就像朱宜在接受我的研究生李涵訪談的時候所說:“我覺得劇本是需要演出來的,寫劇本的最終目的是表演。王安憶說過,‘每個故事都有一個最適合它的形式’,即屬于它最好的呈現方式。有些故事適合寫小說,有些適合演電影,有些適合寫成歌。所以一個故事,我之所以已經選擇將它寫成劇本,就是我認為這是最符合它的一個文體,它應該被演出來。如果僅僅停留在閱讀的層面,就會缺少更豐富層次的展現。”是的,“劇本是需要演出來的”“讀”劇本能“讀”出的“文學”只是很少的一部分。現在通行的文學史也會涉及到劇作,但我們往往只是根據劇本來衡長論短。適合案頭閱讀的劇本是不是適合“演出來”?我們不能因為客觀存在的大量可以“讀”的劇本,比如早已經成為經典的《雷雨》《茶館》《車站》《野人》等等,以及靠近一些的張獻、過士行、田沁鑫、孟京輝、廖一梅等的劇作,這些都是出色的文學文本,就否認事實上劇作最終要“演出來”的。指出這一點,或許是為文學期刊不發表劇本的慣例先做一點小小的辯護。劇和劇作家被逐出文學,文學期刊不應該承擔全部的責任。
但文學期刊是不是應該善待劇和劇作家呢?記得幾年之前,莫言在上海接受“春申文學獎”的頒獎。那時候莫言還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最后一屆“春申文學獎”,頒給了莫言的《蛙》。莫言在答謝詞談到《蛙》里面的“話劇”部分,以他一貫的幽默開玩笑說,他一直有一個夢想就是在《收獲》發表一部話劇劇本,但《收獲》不發表劇本,他只好將劇本偷偷地塞進小說在《收獲》發表。其實,莫言可能不記得《收獲》是曾經發表話劇劇本的。不只是《收獲》,許多大型文學期刊,在1980年代都不拒絕劇本,不只是話劇劇本,早期的《花城》還發表了許多電影劇本。劇和劇作家被逐出文學,首先能夠被看到的就是我們今天的文學期刊是稀見劇本的。
一個時代的文學期刊近乎行規地拒絕劇本所造成的文學偏見和缺失是顯然的。當下中國文學,以話劇為例,其先鋒性遠遠超出其他文學類型,且是如此持久地堅持著先鋒探索,甚至話劇也是中國當下文學參與到世界文學程度最高的部分。
我曾經在一篇談論1985年前后先鋒文學的短文中提出一個疑問: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就成為了以小說和詩歌為中心來敘述這種樣子?那么,不以小說和詩歌為中心呢?比如所謂的新時期文學,首先到場的“先鋒”,甚至比小說和詩歌更徹底的“先鋒”,一直堅持到現在的,明明是話劇——如果我們把“先鋒”理解為對文學成規和僵化體制、制度的反抗和反叛。因此,我們對新時期“先鋒文學”譜系的敘述,即使不以話劇為中心,而是將話劇加諸其中,中國當代先鋒文學肯定是另外一種景觀。在先鋒小說未成氣候之前,《野人》《車站》等等先鋒戲劇,做了中國當代文學革命的前鋒,而1990年代先鋒退隱之后,也有《思凡》《我愛×××》《零檔案》《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死亡》《戀愛的犀牛》綿延不絕地續燃著先鋒的火種。
朱宜是陳思安介紹認識的,她有《我是月亮》《特洛馬克》等多部“演出來”劇作的劇作家,且《我是月亮》和《特洛馬克》都有著可“讀”的文學性。我們希望借此關注作為“文學”的劇,當然也希望能夠借此讓話劇、電影等等劇作重新回歸文學期刊。還應該看到的是,朱宜今天的發展雖然是在美國,但她的戲劇本科教育是南京大學。近年,似乎《蔣公的面子》帶火了南京大學的話劇,但南京大學戲劇影視系的本科教育開始于2006年,也才十年的時間,就已經收獲了朱宜、溫方伊、劉天涯等一批優秀的劇作家,比如本期如果不是考慮到刊物的篇幅,應該出現的還有劉天涯的《姐妹》。某種程度上,當下大學校園最活躍的文學部分其實就是“青年劇演”。我生活的城市南京,就不只是南京大學做了話劇的重鎮,南京師范大學的南國劇社其影響力也早已經不局限在大學校園。被放逐的,該得回歸。該在中國當代文學充分衡估話劇的價值了,不只是“讀”的劇,而且應該是“演出來”的完整的劇,文學研究也不能僅僅是讀報讀刊讀書,像烏鎮戲劇節、林兆華戲劇邀請展、北京青年戲劇節等等,像北京的中間劇場、蓬蒿劇場、蜂巢劇場和杭州的西戲等,像孟京輝戲劇工作室等,像我們前面說的南京大學戲文系,這些理所當然應該成為我們觀察中國當下文學的現場之一部分。
寫到這里,忽然想起孟京輝《思凡》里的一句:“前生有約,今日大雪,讓我們一起下山。”是啊,讓我們一起下山吧。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