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的黑暗

灰原和父親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窗外是炎熱的夏季，前兩天剛下過雨。現在好像也在下，但灰原并不確定。他伸出手，讓手暴露在外面的空氣里。空氣是濕潤的，他的手感受到一點點涼意。然而沒有雨。雨確實停了。“可我聽到了雨聲。”父親說。他的身體隱沒在客廳的黑暗中。他坐在沙發榻上，樣子很疲倦。剛剛，他們互相交換了自己的夢境，當然，是以講述的方式。昏暗的客廳里，籠罩著一層薄薄的幽藍微光。

這和夢境有關系嗎？

灰原首先講述。他的夢里是一面墻，顏色是模糊的，可以是白色，也可以是灰色，粉色也未嘗不可。墻很高，望不到邊際，一直延伸到兩側很遠的地方。“現實中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墻。”灰原補充道。墻上釘著許多鐘表，有大有小，“最大的有西瓜那么大，最小的只有手指蓋大小。”總之，墻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鐘表，像是某種昆蟲產下的卵。鐘表都在動，每個鐘表里面都顯示著不同的時間。它們一起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聲音現在還在我的耳朵里。”灰原說，他第一次看到了時間凝固后是什么樣子。

“有一次，”父親補充說，“我夢到你的耳朵里鉆出了螞蟻。”

“現在該您說了，”灰原說，“您最近夢到了什么？”

父親沉在沙發里，像是睡著了。但灰原知道，父親不會睡著。他有一種過人的聽力。果然，過了一會兒后，父親像是才回過神來，對灰原說：“我沒有做夢。”

灰原當然不相信父親的話。父親年輕時曾做過警察，對任何事都可以守口如瓶。灰原沒有再追問。他知道，父親已經厭倦了這種對夢境的共享。這種游戲是從他的童年開始的，他忘記了是誰先起的頭，后來，每過一段時間，父子倆就會分享各自有趣的夢，一直持續到現在。中間也曾中斷過很長一段時間——那段時間，灰原故意逃離家庭，甚至去了一個很遠的陌生的城市。他回來的那天，父親對他說：“你最近做了什么夢？”

而我對夢境已經厭倦了，灰原在心里說，我只想踏踏實實地睡覺。

屋子里的空氣很沉悶，窗外的天光也很昏沉，讓人無法分辨是一天中的哪個時段。雨季，連綿的雨季已經開始了。樓下打傘的人們走來走去。有時在晴天他們也打著傘，似乎是在故意誘騙。

“我又聽到了雨聲。”父親說，“你聽……”

灰原閉上眼睛。他的頭腦里出現了厚密的云層，云層凝聚著。一顆水滴搖搖欲墜。水滴里映射著整座城市的面貌。這是一座灰色的城市，從水滴的角度看，城市變成了橢圓形。終于，水滴落下。灰原聽到了清澈的響聲。他睜開眼，來到廁所。水龍頭又開始往下滴水了。“又漏水了。”灰原低聲說道。

“你一會兒是不是要出去？”父親的聲音從客廳傳來。

“是的。”灰原點點頭。然而他其實并沒有想要出去。他還在想著那個關于鐘表的夢。他返回客廳。父親依然陷在沙發中。一到雨天，他就會顯得很疲憊。

“您相信時間的連續性嗎？”灰原站在門口，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他想在出門之前聽聽父親的看法。可是父親卻用那種懶洋洋的語氣說道：“穿上我的雨鞋。早點回來。”

迅速地進入事物，不要有太多猶豫。灰原想，這是他堅守的原則。太多的猶豫會讓你墜入不可知的深淵，那里到處都是迷霧。灰原走在潮濕而潔凈的柏油路面上，道路延伸到很遠，從他這個角度看，道路正在一路升起，直至消失在與天空接壤的地方。這當然不會是一條通天之路。他穿著父親的高幫橡膠雨鞋，黑色的，反射著光澤。但是沒有下雨，甚至與此相反，天空湛藍，看不到一絲云。這樣一來，穿著雨鞋的灰原就有些怪異了。他需要干點什么，他想起來自己的職業。一名推銷員。

于是，灰原發現了自己手里提著的黑色手提箱。箱子很輕，似乎里面除了空氣什么也沒有。雨鞋每走一步都會發出橡膠彼此擠壓的咯吱聲。灰原慢慢地偏離那條走滿了人的道路。他鉆過一道低矮的欄桿，又從灌木叢中鉆出來。現在在他面前的，是一條很淺的河。平時這里只是一條干涸的河道，只有在下過雨后，河水才會重新補充進這里。他緩緩地走進河水里，河面只及他的腳踝。雨鞋在河水的沖刷下顯得更加锃亮。很快，他就走上了對岸。

對岸是一個小樹林的邊緣地帶。一個退休職工模樣的男人正在練習薩克斯。薩克斯反射著金屬的光澤。這注定是一個沒有靈感的清晨。男人演奏完《花好月圓》，接下來是《友誼地久天長》。在他旁邊，有一個歲數差不多大的女人，正坐在一棵樹下削蘋果。“這個世界越來越粗暴了。”他突然想起了女售貨員的話。說這話時，他正與女售貨員正走在下班的途中。總是在夜晚，而女售貨員又總是那么年輕、漂亮。

灰原面無表情地走過練習薩克斯的男人和那個削蘋果的女人。他能夠感受到自己的鐵石心腸。他需要的是工作，走街串巷，去敲響各家的門，注視著一雙雙懷疑或困惑的目光。他的工作就是這個，沒什么好抱怨的。以前不是這樣，以前，他甚至羞于對陌生人說話，敲門時會猶豫很久。手指屈起，反復嘗試，下定決心。每遭遇一次閉門羹，他的心就會經歷一場煎熬。一顆脆弱、柔軟的心。現在他掌握了技巧。心應該聽命于技巧。

“就是這個。”他沉著地打開手提箱，為客戶展示著里面的東西。

“哦，就是這個！”他的對面是一個老太太。老太太將那個東西拿出來，捧在手里。

“最近我們正在做活動，否則，不會這樣打折……”他似乎有些不耐煩地說，“對不起，還有客人正在等著我，您需要快點做決定。”

“它讓我想起了我年輕的時候。”老太太凝視著那個東西，眼神中閃爍著光彩。

“它是很稀有的，所以需要您快點做決定。”灰原漫不經心地說。他總是低頭看手表。

從老太太家出來，灰原尋覓著下一個目標。他的手提箱很輕，里面似乎空空如也。但他知道，里面裝滿了東西。這種東西既昂貴又廉價，決定權在他手上。以前可不是這樣，以前，當他抬高價錢時，他變得通紅的臉龐會將他暴露。他甚至曾被客戶趕出門去。

現在不會這樣了。他有了技巧，他從不會暴露渴求。他才是上帝，憐憫地看著被箱子里的東西打動的客戶。當然，他也會不失時機地恭維客戶們的品位——這種恭維是不露痕跡的。畢竟，誰都愿意聽好話嘛。

當灰原再次來到河邊，這里已經沒有人了。只有幾條變得焦黃的蘋果皮。目前為止，這個月的業績還不錯。他低下頭，看著橡膠雨鞋。他準備再給自己買一雙橡膠手套，遮蓋自己那曾被燒傷的手。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女售貨員愛憐地將灰原的手握在手里。灰原的手上戴著手套。這是一個平常的夜晚。他們走在一條狹窄的路上。兩旁都是樹木，月亮被隔絕在外了。他們走著，周圍靜悄悄的，就像是走在迷宮中。他們經常這樣散步。

有時，他們會找不到路的出口。因為天色已晚，而這里又缺少路燈。大部分的景物都沉淪在黑暗中。每當這時，女售貨員就會懵懵懂懂地說：“我們是在哪兒？”她說話的樣子就像是一個迷路的小女孩在自言自語。灰原喜歡這個樣子的她。但他并不能確定這就是愛。“你的手怎么了？”今晚，她沒有像往常那樣說出“我們是在哪兒？”這使灰原有點沮喪。他把手從女售貨員的手中抽出來，一聲不吭，繼續往前走。女售貨員默默地跟在后面。

走了一會兒，他停下，對她說：“我的手受過傷，你以前沒發現嗎？”

女售貨員用一種無辜的眼神望著他。她搖了搖頭，說：“真的嗎？我從來沒發現過。”她此時的樣子仿佛是在問：“我們是在哪兒？”灰原擺了擺手，除此之外，他想不起還能做些什么。月亮依然被樹林遮蔽著，只是偶爾有光會滲透進來。四周沒有人，一片寂靜。

“有時我總覺得，我們正走在海邊……”

“有一天，”灰原打斷了她的話，“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可能那時我才不到十歲。那天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是一面不知盡頭的圍墻，我就站在圍墻下面。可是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墻內還是在墻外。我沿著圍墻一直走，也沒有發現類似門的東西。于是我變得非常急迫，我不停地走，想要找到一扇門。就在我走著的時候，我能感覺到自己正在慢慢長大，然后變老。我感覺好像一下子經歷了數十年的時間。后來，我終于找到了門。那是一扇青色的鐵門，上面有兩個門把手，門把手上鑲嵌著某種花朵的圖案。我向把手伸出手。我看到我的雙手已布滿褶皺。但人在夢里是不會害怕的。我沒有猶豫，立刻握在了把手上。我想要拉開那扇門。可是我的手掌感到了灼痛，像是火燒一樣。我痛得大喊大叫，從夢中醒來。我看著自己的雙手——那上面沒有褶皺，卻出現了兩道疤痕。我的手是在夢中灼傷的。”

“對不起，”女售貨員說，“我以前沒有留意過。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嗎？”

“以后再說吧。”灰原不耐煩地說。他繼續往前走，腦子想著幾天前他的同事在夜里遇見一只豹子的事。女售貨員沒有跟上，他發現了，所以停下腳步。他對著她喊：“怎么啦？”

“我覺得你一點也不愛我。”她哭了，肩膀一聳一聳的。灰原站在離她幾步開外的地方，像是在看一出戲劇似的在看著她。哭聲在這個逼仄的空間里很清晰，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你應該去哄哄她，快去呀，愣著干嗎？”他仿佛聽見坐在暗處的觀眾們的呼喊。他不情愿地走過去，摟住了她的肩膀。“干得好！”有一個觀眾說道。

“我當然愛你，”灰原在她耳邊輕柔地說，“我一直都愛著你。”

“我可以相信一個推銷員的話嗎？”女售貨員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她的男人。她哭起來真像一個愚蠢的大姐姐，灰原想。“你賣的都是一些漂亮的垃圾，”她又說，“我可以相信你嗎？”

“她可以閉嘴了。”黑暗中有人說道。

于是，灰原吻了上去。他的舌頭在她的口腔內攪拌，而她迫不及待地咬住了他的舌尖。他們就這樣糾纏了一會兒。“兩具相擁的骷髏！”人們嬉笑著。

當他放開她，她的呼吸依然是急促的。她緊握住灰原戴著手套的手，握得很緊，表示她一時半會并不想松開。灰原任由她握著。兩個人并肩走出林蔭道。沒有豹子，只有一輪月亮在搖搖晃晃地跟著他們。

早晚我會搬出這個家的，灰原想，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你要不要玩牌？”父親在喊灰原的名字。灰原剛剛換上拖鞋，把雨鞋放在原先的位置。外面沒有下雨，但客廳里依然是沉悶而昏暗的，有四個人正在打麻將，四個腦袋，八只手，在黑暗中摸索，簡直是一只巨大的怪物。那個怪物正發出聲音：“你要不要玩牌？”

“我很累。”灰原回答道。他走過那四個人。除了父親，另外三個人的面容都模糊不清。后來，灰原問父親他們都是些什么人？父親支支吾吾，似乎并不想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一天，是他們中的一個主動袒露了實情。“我們以前都是你父親的犯人啊。”說話的是一個光頭，他甚至連眉毛也沒有，還總是擠眉弄眼的，活像是一個小丑。“我的頭就是以前被你父親用棍子打的，”光頭笑著說，“打完以后就不長頭發了嘛。后來干脆把眉毛也剃了。”他說完，另外幾個人也哈哈大笑起來。

“是的，我們以前都挨過你父親的揍呢。”其他的人附和說。

父親則微笑著，瞇著眼睛，拿起一張牌，用手指摸著牌面。

灰原對打麻將毫無興趣。比起這些，他更喜歡到廁所里，看洗手池下面的那只大蜘蛛。蜘蛛在洗手池下面織了一張大網，上面盡是一些飛蟲的殘骸。如果運氣好，他還可以見到活的蟲子，在網里掙扎，而那只大蜘蛛則在一旁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既不緊張，也無意上前干預。“它對自己是多么有信心啊！”灰原迷醉地說。

小時候，他最害怕的就是蜘蛛。一看見蜘蛛，他就嚇得渾身僵硬，走不動路。那個時候他會大叫父親，讓父親來解決。于是父親就沖過來，將蜘蛛踩得稀爛。是的，父親曾經是他的英雄，可父親退休后，卻跟那幫油腔滑調的人混到一起去了。他們真的是父親以前的犯人嗎？灰原有些懷疑，他們可能只是覺得這么說很有意思。

他們沒日沒夜地打麻將，這簡直成了父親退休后的主業。有一天，那個光頭好像喝多了，晃晃悠悠地來到廁所里，看到灰原也在這里，便露出了招牌似的笑容。他的酒氣噴到了灰原的臉上。“我們這群人中，曾經有一個被你父親打死了。”光頭打了一個酒嗝，突然說道。灰原盯著他的眼睛，看不出他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

“其實也不是你父親打死的，”光頭滿面紅光，微笑著說，“是他身體太弱了，折騰兩下就死了，這誰能想到呢？”

灰原沉默不語。

“真的，”見灰原不相信，光頭連忙補充道：“有時候他會在夢里告訴你父親，他也要過來玩麻將，于是我們就會給他空出一個位子來，不信你看。”他拉著灰原的胳膊，將他帶出廁所。“你看。”光頭說。

確實，此時麻將桌空出了兩把椅子，其中一個是光頭的，那另一個是留給誰的呢？灰原觀察著父親的表情。一切如常。

光頭收起了笑容，走了過去，重新回到椅子上。三個人靜默不動，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直到父親回過神來，招呼灰原道：“小原，過來打牌呀。”

仿佛受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的牽引，灰原徑直走過去，坐到了那把空著的椅子上。四個人重新開始洗牌，他們將麻將牌攪得嘩嘩作響。父親瞥了一眼灰原戴的手套，沒有言語。

碼牌時，灰原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抬起頭，有些鄭重地說道：“那么，我現在是在替亡靈打牌咯？”

他聽到了一陣莫名其妙的笑聲。

一天，女售貨員叫灰原上她家里坐坐。灰原拿上那只黑色手提箱，走出家門，來到街上。這個時候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街道上擠滿了人，馬路上也全都是車。推搡聲、喇叭聲此起彼伏。灰原一點一點往前挪。這時，他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來。灰原差點撞在那人身上。天空中出現了一道彩虹，這就是很多人突然駐足的原因。人群中爆發出了爭吵聲和咒罵聲，因為看彩虹的人擋了他們的道。其中一個女孩流下了眼淚，她對路人解釋說，她只是想看看彩虹。

當然，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因為此時天空陰沉沉的，根本不會有什么彩虹。這些都是灰原的想象。他喜歡靠想象來打發路上的時間。前面突然停下的那個人只是在系鞋帶。灰原想起了曾經的一個前輩。那個前輩是有名的明星推銷員，后來，他得了精神分裂癥。“我們只是活在某種想象中，”有一次，他對前去探望他的灰原說，“我們其實在推銷一種不存在的東西。”前輩的話令人難以理解。那天剛剛下過雨，灰原從醫院出來的時候看見了彩虹。

他來到了女售貨員的家。

女售貨員的家租住在一間潮濕的地下室。房東為了省電，白天也不開燈，因此整個樓道和房間都沉浸在黑暗中。屋子里沒有窗戶，空氣里漂浮著一股濕被罩的味道。女售貨員點燃一根蠟燭，這才讓灰原能夠勉強看清她的臉。

她布滿陰影的臉上帶著微笑。

她將灰原領到臥室里。然后，她躺在了床上。“過來呀。”她對灰原說。于是灰原也上了床。床很柔軟，坐在上面感覺晃晃悠悠的，就像有人在床底下一刻不停地搖晃。他看到她穿著一件紅色的襯衫，扣子是用櫻桃做成的。她在床上咯咯地笑個不停。

灰原俯下身，用嘴咬掉了衣服最上面的那顆櫻桃，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她用手抱住灰原的頭，揉搓著他的頭發。“繼續呀，繼續。”她哼哧哼哧地說著。微弱的燭光中，灰原覺得一切都很特別。櫻桃的味道在口腔里甜絲絲的。

床依然在不停地搖，并且聲音越來越響了。或許有一個人正藏在床底下吧，灰原在恍惚中想到。“真是精彩的一幕。”他仿佛聽到燭光夠不到的黑暗中有人在竊竊私語般地評論道。但他什么也顧不上了。他的腦子里閃爍著一道明亮的彩虹。

“你戴著手套摸我皮膚的時候，總覺得怪怪的。”完事后，她躺在一旁，說道。

灰原的腦子重歸黑暗。他一聲不吭。

“要不你娶我吧。”女售貨員突然說。

床不再動了。灰原猛地坐起身。他聽到黑暗中隱約傳來空洞的笑聲。“不要落入她的圈套，”黑暗中的那個人說，“她想要吃掉你。”

“我該去工作了。”他說。

“你準備就這樣走了嗎？”她冷笑道，“繼續去推銷你的垃圾玩意？”

灰原一聲不吭地穿襪子。

“你是不是從來沒想過要娶我？”她哭了，哭得很傷心，“你跟我只是玩玩？”

“立刻走，”黑暗中的人說，“現在走你還有機會。”

灰原穿戴整齊，拿好手提箱。他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出去。哭聲越來越小了，直至完全消失，就像是被急流沖走的一葉小舟。他的心也終于平靜下來。一想到馬上就要見面的客戶，灰原就很是欣慰。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感到生活的確是游刃有余的。

在客廳的沙發后面，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面鏡子。是一面落地鏡。灰原回家時一眼就發現了它。客廳里突然多出來這么一件龐然大物，自然是十分顯眼。灰原來到鏡子前，站了一小會兒，主要是為了觀察臉上有沒有臟東西，頭發有沒有亂。然后，他坐在沙發上。他的脖頸靠在沙發背，不一會兒就進入了睡眠。夢中他劃著一只小舟，徜徉在明亮的湖面上。四周全是水，看不到別的什么東西。但他感覺很舒服。他不緊不慢地劃著。

是父親叫醒了他。“怎么在這里睡覺？”父親皺著眉頭說道。自從退休以來，父親是越來越愛皺眉頭了。灰原打了一個哈欠，沒有回話。

“剛才你做了什么夢？”父親忽然換了一副表情。他坐到灰原旁邊，堆砌起笑容，“跟我說說。”

“您怎么知道我做夢了？”

“我看到你的眼球在不停轉動，”父親篤定地說，“人做夢時就會這樣。”

灰原不打算再繼續糾纏下去。他拿起手提箱，準備回到臥室。這時，他聽到父親問：“鏡子是你買的？”

灰原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那面鏡子。他的目光最后又回到父親的臉上。父親的表情沒有變化，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開玩笑。

“不是我買的，”灰原說，“我以為……”

“哦？”父親饒有興致地看著客廳里的鏡子，“這么說它是憑空出現的？”

“憑空？”灰原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恍惚。

“是的。”父親點了點頭，“有時確實會出現這種情況：家里突然憑空多出來一樣東西。確實會有這種情況發生，只是比較少見而已，不用太奇怪。”

灰原聽著父親的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他走到鏡子前，看著鏡子里的景物。鏡子里的客廳和現實中的客廳并無二致，但似乎也有那么一點不一樣。究竟是哪里不一樣呢？灰原似乎又聞到了湖水的味道。鏡子里，他發現父親也在凝視著自己。他連忙避開了父親的目光。“你剛才做了什么夢？”父親遙遠的聲音再次傳來。

“什么也沒有。”灰原感到很疲憊。

“天氣這么熱，你為什么要戴手套？”父親突然問道。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灰原的手。

灰原厭惡地將手縮了回去。“我的手被灼傷了，難道您忘了嗎？十歲那年，我做了一個夢……”

“你的手從沒受過傷。”父親眨了幾下眼睛，“你把手套摘下來，讓我看看。”

“不。”灰原說。他拿起手提箱，走進了自己的臥室。

最近雨下得很厲害，灰原有時會通過傘上面的小洞往天上看。雨滴在下落的過程中仿佛被拉長了，像是射過來的一支支箭，撲到人們的眼前。雨滴看上去很兇猛，但是落在皮膚上時卻很輕柔。即使如此，當灰原看到雨滴急速朝自己射過來時，還是會下意識地縮起脖子。雨滴為什么不會把腦袋砸出洞呢？

灰原想著這個問題，走在雨幕中。雨水像是霧氣般將周邊建筑物的輪廓都模糊了。作為一名推銷員，灰原每天的工作就是拿著那只手提箱走街串巷。他喜歡這份工作。事實上，他從小便不善于與人交流，是一個很內向的孩子。那時人們都說他和父親無論從相貌還是性格上都很像，但他一直否認這一點。他認為自己更像母親，盡管灰原對母親的印象已經很淡漠了。她在灰原還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他們，與他們失去了聯系。但不時地，灰原會想到他的母親，她現在在做什么呢？她偶爾會想起我嗎？這么想的時候，灰原的心會變得柔軟起來。大多數時間，他覺得自己的心硬邦邦的。

對于灰原來說，當推銷員的好處是他可以以這個身份與所有人交流，而不會感到任何緊張與尷尬。推銷員的身份就像是一張面具，使灰原感覺安全，甚至令他在關系中處于主動地位、甚至富有侵略性。這是他喜歡的狀態。所有人都知道推銷員的目的，他們是在有目的地與他交談，這反而比普通人之間的關系更讓灰原適應——那種無目的的、建立在感情上的交往，總是會令他手足無措。

可以說，我正在以推銷員的身份與世界進行聯系。灰原心想。在這個雨天，他突然變得多愁善感起來。或許是他思念起母親的緣故，或許是多愁善感才讓他思念起母親，總之，他突然不再想去下一個客戶家里了。他漫無目的地走，走到了一個小公園里。有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在亭子里練習小提琴。在雨聲中，小提琴的聲音格外靜謐。灰原駐足聽了一會兒，繼續往公園里面走。在他面前，是一塊方方正正的空地，供游客休息的長椅分布在四個角落。中間是一尊雕像。灰原撐著傘，走到雕像面前。這個雕像是一個天使，從她身后的翅膀就能看出來。除此之外，她并沒有什么吸引人之處。灰原站在天使雕像下，凝視著她。雨不疾不徐地下著，沖刷著天使的身體，閃爍著某種潮濕的光澤。

他凝視了很久，直到四周出現了其他人，灰原才意識到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而他仍舉著傘。游人們紛紛向他投來奇怪的目光。灰原收起傘，走出公園。他想象著某一天，一個孩子會攀上天使雕像，用錘子之類的東西將她的翅膀敲斷。

真的會發生這種事嗎？

雨后的味道有一種植物的清香。行人與他擦肩而過，他們收起的雨傘依然是濕漉漉的。車子駛過積水的路面，發出清亮的踩壓聲。灰原跟隨著人群往前走，觀察著每一張缺少生動的臉。這時，他前面的人突然站住，灰原差點撞在他后背上。“彩虹！”有人興奮地喊道。是的，此時，一道碩大的彩虹出現在天空上，似乎橫跨了整座城市。人們紛紛停下腳步。巨大的彩虹，像是一個扇面，展現在城市的上空。

真像是一個夢。灰原覺得身體變得輕飄飄的。他看向自己戴著皮質手套的雙手。手提箱不見了。它落在了公園里，遺失在了雕塑前。灰原放下手，夢游般地撥開人群。彩虹在他的身后，人們并不介意他的推搡。他們的臉上都出現了與往日不同的某種東西。灰原回到公園。練琴的男孩已經離開了，亭子里空空如也。他來到雕塑旁，雕塑前的空地同樣空空如也。天使的翅膀完好無損。

“我們如何理解眼前的現實？”他突然想起了那個神經質的前輩。“有一天我遇到了天使，”有次他對灰原神秘兮兮地說，“她對我說，她是來人間傳播愛與信仰的。你猜我怎么回答她的？我對她說，‘那么你也是一個推銷員咯？’”

他回到家時，父親正在和其他人在客廳的鏡子前打麻將。灰原一聲不吭地走過他們，回到臥室。他很疲憊，就像剛剛被大雨淋透。躺在床上，他很快就進入了睡眠。他夢見了一個小男孩，正在滿頭大汗地拼裝一只鐘表。“如果弄不好，我就完了。”他對灰原說。而鐘表的各個零件都是甲蟲制成的，當男孩拼裝其中一件時，其它的甲蟲就會蠢蠢欲動，隨時準備逃走。男孩的眼神中流露出恐懼。“我在哪里見過你，”他對灰原說，“我記得你。”

夢在這個時候就結束了。灰原拉開臥室的門，看見父親仍在和那幫人打麻將。

“我剛剛做了一個夢。”他對父親說。

“先等等，”父親焦躁不安地說，“現在正是關鍵時候！”

灰原重新關上門。他不知道該做什么，于是，他鉆進了衣柜里。小時候，在父母吵架時，他就喜歡鉆進衣柜里躲起來。衣柜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他幻想著從衣柜里出來時，衣柜外的世界會變得和之前不一樣。就像是一個重啟開關。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所以灰原很久沒有再做這樣的事了。他的身體變得比小時候臃腫許多，勉強才把自己完全塞進柜子里。衣柜的四周死死地擠壓著他，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過了一會兒，他從柜子里出來，拉開臥室門。這一次，客廳里只剩父親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父親似乎老了很多，面龐削瘦，顴骨突出，仿佛脂肪流失了，只留下一副皮囊。他走向父親，在父親旁邊坐下。

“這真像是一種懲罰……”父親喃喃自語般地說。

“爸，”灰原看著父親渾濁的眼珠，平靜地說：“您以前真的殺過人嗎？”

父親緩緩地轉過頭，盯著灰原的眼睛。“那是一次意外。”父親說，“意外每天都在發生，不是嗎？”

沉默彌漫在客廳里。客廳的光線變得昏暗了。事物的影子開始消失，融進了更大的影子里。灰原感到自己似乎正站在鏡子前，看著沙發上的這兩個人，像是在看兩具真人大小的木偶。鏡子也變得模糊不清了，當黑暗來臨時，它映照出的也只有黑暗。

“其實從那天起，”父親的聲音回蕩在客廳的黑暗中，“我就不再做夢了。”

之后，便歸于沉寂。

父親睡著了，并且響起了鼾聲。灰原慢慢地站起身，閉上了眼。他想象著那只手提箱又出現在了他的手中。他的眼前出現了一條幽暗的道路。他沿著那條路走了很遠很遠，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微弱的月光下，他看到一只豹子隱藏在明與暗的邊界。他來到一堵墻的面前。他知道，這又是一場夢，唯一不同的是，這是一個童年的夢。他來到了童年的那扇大門前。門上有兩個把手，上面鑲嵌著花朵的圖案。他摘下手套，看著自己完好無損的手掌。“我會成為火中取栗的人嗎？”帶著這樣的猶疑，他伸出了手……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