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作家依然屬于不同的代際,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聞人悅閱和段愛松,生于八十年代的黎幺,生于九十年代的三三。他們生活的城市:香港、昆明、北京和上海,在當下中國,從各自的位置看,從政治、經濟和地緣等等看,就相互成為“異境”。這四個城市并置在一起,恰恰是“發(fā)展中國家”不同時差的奇觀。他們能放在一起,談論所謂的“異境”,就像旅行中的相遇,有著不同的出發(fā),在路上,這個專題只是他們的“旅社”,然后他們再出發(fā),向哪兒走,走到哪兒,無法預期。
在未有世界性的現(xiàn)代化之前,不同的國族各自發(fā)育發(fā)展著自己的異境想象,比如東方的“烏有之鄉(xiāng)”“桃花源”“鏡花緣”等等。而“現(xiàn)代”以后,東方自然成為西方的異境奇觀,比如張愛玲《傾城之戀》范柳原對于東方女性的YY,比如張藝謀的電影在西方文化的旅行。東方內部的“異境”,東方如何成為西方的“東方”,這不是我們這個專題關心的問題。我們這個專題關心的是寫作實踐中的寫作者,如何去想象他們的世界?在“這一個”文本里“異境”的效果如何產生和發(fā)生?基于怎樣的現(xiàn)實產生和發(fā)生?這樣來看,不只是這四個作家的四個文本,每一個完成了的寫作文本,在宏大浩瀚的文學史中都應該成為一個獨立的“異境”。而事實卻不一定如此,當下中國文學想象力的匱乏,使得獨立的文學寫作成為消費時代的文學流水線。
聞人悅閱,預想中我是期望她提供“大城市”香港的城市文學經驗進入到我的觀察視野。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我一直覺得中國文學的城市還缺少從城市內部的肌理去精確地想象和書寫現(xiàn)代城市的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城市多的是鄉(xiāng)愁意義上,抒情的、籠統(tǒng)的、面目不清晰的城市。三十年代“新感覺”作家的城市書寫并沒有成為現(xiàn)代文學發(fā)育充沛的傳統(tǒng),文學中的城市只有在和鄉(xiāng)村的“對照記”中才能發(fā)生意義。聞人悅閱本來給我的《猴酷貓》倒是一個符合我想象中“城市文學”的文本——大變動中的城市,人在城市中的流離、漂泊和畸變。關鍵是聞人悅閱不要預先假想一個田園牧歌的鄉(xiāng)村就可以進入,審視并批判城市。先讓自己成為一個肉身和心靈在場的真正現(xiàn)代的城市人,然后對城市進行看與思。在我的想象中,聞人悅閱,還有北京、上海、廣州等當代中國城市年輕的原住民,應該有不同于城市移民的經驗,這一定是未來中國的新文學。但聞人悅閱的另一組長篇小說寫作中衍生出來的副產品“城市異境系列”短小說卻讓我暫時擱置了城市新人類新部落“城市文學”這個專題。“城市異境系列”和聞人悅閱的《猴酷貓》《掘金紀》這些“在城”寫城的小說不同,這些城市遠到了二十世紀的三四十年代一直到七八十年代,這些城市也不只有紐約、巴黎、莫斯科、香港、維也納,還有迪化、庫倫等等即便從名字上看也是“異境”的城市。這些聞人悅閱小說“異境”的城市是今天世界“大城市”的前史或者邊境。現(xiàn)在我還不清楚聞人悅閱在結構一部怎樣的長篇小說,但僅僅看看這些篇幅上兩三字的“小城市”,聞人悅閱誠意要做一個城市秘密的窺視者,那些偶然泄露出來的城市往事通向的都可能是一個城市的幽暗莫測。聞人悅閱說她的寫作是《聊齋志異》式的,如果再多些詭異妖嬈呢?是啊,“城市文學”最終是一個城市的幽暗,比如帕慕克之于伊斯坦布爾。我還是期望悅閱能夠有一天能夠引領我們窺看“她的城”——香港或者紐約。
段愛松自己認為,《西門旅社》在形式上回歸的傳統(tǒng),完全是基于對這個真實存在旅社逝去年月的懷念和期許,對三十年來進進出出旅客身影的“再看一眼”,也是對西門旅社主人公一生命運的追憶和感嘆,但我覺得“西門旅社”是從一座小鎮(zhèn)間離出來,是段愛松搭建在小鎮(zhèn)的“異境”。小說,不只應該提供一個復現(xiàn)的“二手現(xiàn)實”,而是應該創(chuàng)造一個“現(xiàn)實”,一個文學的“異境”。因此,好的小說家最清楚現(xiàn)實的逃逸術。基于這樣的認識,我認同黎幺的小說觀:“這部小說的構思基于這樣一種思想:整個世界便是一個龐大的互文系統(tǒng),是一個錯綜復雜的意義網絡,人的生命體驗本身也是互文的,一個人的生命包含所有人的生命,書與世界的關系也是如此,書即世界,一本書是所有書,一切都交織在一起,無法拆解清楚。甚至真實與虛構也同樣是一體的,所謂真實,是虛構的真實,所謂虛構,是真實的虛構。如果我們能夠認同精神現(xiàn)象和物質現(xiàn)象具有同等的實在性,那么既然我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它本身就已經在文學中成立了。”黎幺的《山魈考殘編》是“偽史”制造,卻是一個實有的世界。
最后說說三三的《白塔》。三三是一個至今還沒有定型的小說家,在一個成名欲旺盛的年紀上,三三卻有著異乎尋常的冷靜,寫得少也寫得慢。三三有精確的復現(xiàn)和復制經驗和情緒的能力,能寫細瑣的小情感小遭遇,寫自己成長“微痛”的“小時代”。絕大多數(shù)年輕小說家都是從這里開始他們的文學學徒期,有的甚至把這個文學學徒期拖得很長,甚至把這種“簡陋的文學”發(fā)展成個人或者假想的代際風格,比如曾經的“80后”青春文學。現(xiàn)在媒體制造的“90后”寫作也有這樣的趨向。應該注意年輕寫作者類似《白塔》這樣的寫作,但不要輕易把這樣的寫作歸類為熱詞“創(chuàng)意寫作”。《白塔》的文本有兩部分,一部分是我們熟悉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中國城市成長起來的年輕人的“小時代經驗”,是有中生有的部分,比如《白塔》就寫到“我”十年前的孤立無援和孤獨感。但我看重的更是《白塔》無中生有的部分,想象的——“我”在銀行被劫持為人質的黑暗經歷。這一段創(chuàng)傷記憶回應著小說一開始的“白塔”,三三想告訴我們:雪下得很大的時候,世界是白的,那些覆蓋的樓就像白塔一樣,塔本身有種凌駕于人的感覺,有一種信仰層面的居高臨下,也可能是一種監(jiān)視或者壓迫,一種精神上的恐怖。是的,一座座“白塔”在我們日常生活的世界堆砌著。
白塔、旅社、城市異境及其湮沒的族群,這個專題叫“異境”。
2017年元月隨園西山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