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詞最重要的部分是詞境。作為晚唐“花間派”的鼻祖,同時也是整個婉約詞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溫庭筠的詞境與其他婉約詞人的詞境稍有不同。與其他婉約派詞人相比,溫庭筠更喜歡以畫樓閨閣作為主人公活動的舞臺,抒情主人公幾乎都是曼妙的女子;溫庭筠詞的意象比較密集,同時意象與意象之間跳躍比較大,比較注重辭藻和設色,尤其喜歡用色彩鮮明、飽滿的詞。以上諸種要素,使溫庭筠的詞境相對于其他婉約詞人,更香艷溫暖,也更繁縟富麗。而溫庭筠之后的李煜,則是我國五代時期最有成就的詞人。他的詞以亡國為界,分前后兩個時期:前期詞大多描寫宮廷生活和男歡女愛之情,風格柔靡;后期詞大多抒發亡國和懷舊傷今之情,風格沉郁。其實,從整體上看,無論是前期的沉醉,還是后期的追尋,都貫徹著一種對精神樂土執著追求的主體意識。
【關鍵詞】:離思;閨怨;亡國哀愁;血淚和聲
溫庭筠(812—870?),本名岐,字飛卿,太原人。他詩詞敏捷,尤工律賦,八叉手而八韻成,時號“溫八叉”,但屢試不第。他的詩和李商隱齊名,稱“溫、李”,又因他與李商隱、段成式同為駢文高手,都排行十六,時人便將他們的駢體文風呼為“三十六體”。溫庭筠曾在丞相令狐绹府中作客,待遇甚優。他性格傲岸,不畏權貴,一生功名微薄,僅做過方城尉和國子助教一類小官。政治上的失意帶來生活上的放蕩,《舊唐書》本傳稱其“士行塵雜,不修邊幅”,又曾“與新進少年狂游俠邪”,頹放的生活形式和精神狀態對他的詩詞創作均有影響。
李煜(937—978),字重光,初名從嘉,號鐘隱,又稱蓮峰居士,中主李璟第六子。李煜音容嫻雅,神骨秀異,駢齒,一目重瞳,生性寬仁。961年繼位,蠲賦愛民,以裕人力,頗有政聲。975年南唐亡,被執汴京,后被宋太宗賜牽機藥毒死。李煜工詩文,善書畫,通音律,詞的成就尤高。其詞譚獻稱“足當太白詩篇,高奇無匹”,王鵬運則謂之“詞中之帝”。
一
溫庭筠的詞多浮艷輕靡,帶有濃重的脂粉氣,詞風香而軟。溫詞受到過南朝宮廷詩的影響,同時它們又直接影響到花間詞派的創作。但溫詞文筆細密,抒情婉轉含蓄,措辭巧麗,在藝術上有他獨到的地方,例如他的《菩薩蠻》之一云: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王國維《人間詞話》云:“‘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
溫庭筠的這首詞給人一種感官的印象。這首詞描寫美人曉起的情景。上篇第一句,“小山”是屏風。一般的屏風,都是六扇相連,故云“小山重疊”?!敖鹈鳒纭笔菍懺绯康年柟狻5诙湟鉃闈夂竦聂W髪幾乎要掩蓋了雪白的面頰。第三、四句寫美人懨起,梳妝遲了。下篇第三、四句寫美人梳妝完畢后穿上新做的繡花衣服??吹揭律侠C著成雙作對的鷓鴣,因而有所感傷。
整首詞通過寫這女子從起身梳妝到妝成著衣,并沒有明顯地從正面寫這女子的心情。但是,讀者從結句“雙雙金鷓鴣”的“雙雙”二字上可以領會作者的寓意。作者運用反襯的筆法,用“雙雙”二字反寫這女子的孤獨,看見衣服上的“金鷓鴣”都是雙雙對對的,就使她觸景生情,自憐孤獨。全篇的點睛之筆是“雙雙”二字,它是上闋的“懶”和“遲”的根源。這首詞運用反襯的藝術手法,用雙雙金鷓鴣來反襯自身的孤獨寂寞。至于詞采的金碧輝煌、艷美綺麗,讀詞可見。
同溫庭筠浮艷輕靡的華麗辭藻相比,李煜更傾向于描寫所寫景物的外部形態,語言準確精煉,形象鮮明,優美自然,接近口語,有驚人的表現力,擺脫了花間詞人那種鏤金刻翠的作風。但在簡練的字詞之間卻景色相融,使詞中的愁緒概括了具有普遍意義的個人的悲傷和痛楚,從而使這些詞具有強烈的感染力。李煜后期的詞,筆底下流出的盡是痛入骨髓的家愁國恨,亡國之音哀哀欲絕,滴滴血淚,體現出一種以悲為美的風格。例如他的《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首詞將人生失意的無限悵恨寄寓在對暮春殘景的描繪中,是即景抒情的典范之作。作者以絢爛的色彩變化來駕馭全篇的節奏變化,上闋以風雨之中自然色彩的絢麗變幻和更替來強化時光之流逝與不可逆轉,是在繪景,但是景中含情,讓人感到宛若大自然這位美女在無情時光消磨之下,韶華褪盡,紅顏不再。既是寫景,也是寫人。宋人陸游“英雄凄涼閑處老,名花零落雨中看”,可以為此做一注腳。下闋場面轉向細微的人物刻畫,唯其時光易逝美人易老,故美人以傷情至極、淚水縱橫之態來留人一醉,而“胭脂淚”之刺目驚心的紅色,猶在提醒林花謝紅之造化無情、美人易老之永恒感傷。行文至此,色彩絢爛至極而心情激蕩至極,傷感纏綿至于凄厲,似已無前行空間。但作者隨之以平淡至極的三個字—“幾時重”來收束前邊的寫景抒情,這三個字似在解釋,似在呢喃,又似在叮嚀,化解了前邊高亢、急促一往無前的色彩、節奏和情感抒發進程。結尾一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是寫景,也是寫情,自然風物的枯榮和人生的盛衰這兩個話題在這一句里完美地融為一體,人生長留恨而水流長向東,人生不可逆而覆水不可收,這是全文的點睛之筆,也是全詞絢爛圖畫的點題之句。在文學史上,少有人將人生的惆悵與無奈如李煜這般書寫得淋漓盡致且蕩氣回腸,將人生悲劇的命運和藝術家的美學追求完美地融匯在一起。這首詞他運用白描的手法抒寫他的生活感受,“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構成了畫筆不能到的意境,寫出了他對苦痛生活的深刻感受,也創造出了那些人人懂得的通俗語言而同時又是千錘百煉的藝術語言。此時,李煜的詞已完全不同于溫庭筠等人的雕章琢句,堆砌詞藻,而有如出水芙蓉,使人格外感到清新明凈。
二
溫詞調多韻繁,句法變換,唐詩中無此先例。富辭藻,以濃艷見稱。但他這種濃艷的色彩,和他詞中內容卻很調和。他將服飾、陳設、器皿、氣候、景物,放在一起,自成一個意境,通過這個意境,表達他的思想感情,這是一種特殊手法。如其另一首《菩薩蠻》:
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在這首詞里,枕,錦,都是上聲的字,都是曲折而向上揚起的聲音,有一種飄揚悠遠的感覺,這都在詞的聲調中表現出來了。煙,天,兩個非常輕快的韻,顯得輕倩而空靈,還有個特色,就是前后用跳接的承接,前面是\"水精簾\"、\"頗黎枕\",而且還有\"鴛鴦錦\"的臥房,還有做夢,忽然間就到了“江上柳如煙”,這就是跳接。下半首“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都是齒頭的聲音,不用說出來人勝的形狀是參差錯落,而是在讀的聲音之中,就表現出來了。
葉嘉瑩教授稱溫庭筠的作品是純美風格的,她曾評價這首詞:此詞全以諸名物之色澤及音節之優美取勝。首二句寫簾里之情景,晶瑩澄澈,一片清明。次句寫鴛鴦錦,不明言其為衾偽褥,而但標舉其質地花紋,以喚起人一種極華麗之意象,而不作切實之說明,此正溫詞純美作風之特色?!叭菈簟敝叭恰弊?,與前一首“鬢云欲度”之“度”字同妙,而況“惹夢”者又是“暖香”,則夢境可知。此句纏綿旖旎,無限溫馨,三四兩句,從簾里轉至簾外,由華麗轉為凄清。前賢多以為此二句乃寫夢境之辭,所言誠大有可取,然似亦不必拘執其說,蓋飛卿詞之所以為美,關系于色澤、聲音者多,而關系于內容、含意者少。至于“玉釵頭上風”之“風”字,初讀之,似不免有不通之感,細味之,其妙,蓋必此一“風”字,然后所云之“參差”、之“人勝”,與之“雙鬢”之“香紅”,乃增無限裊裊翩翩之感,然又必不明言其裊裊翩翩。以氣味、顏色、名物喚起人之意象,而不予以說明,此處乃是無聲勝有聲。這恰恰說明溫庭筠的詞,不僅有感官的視覺美,還有聲音的美。
與溫庭筠的形象的主觀的聲音之美相比,李煜更善于抓住事物的具體特征,利用極其貼切的比喻,將非常抽象的“離愁”之類的感情形象化、具體化,將個人的生命感觸融入所寫景物之中,人與物在不即不離之間;景中含情,寄情與景,運用擬人和比喻,化抽象的愁緒和傷感之情為具體可見的物,給人綿長的感慨。例如李后主的絕命詞——《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全篇語言簡潔明了,沒有什么特別難解的語句,詞人以氣馭詞,在人身極端不自由的映襯下,精神盤旋于苦與樂、冰與火的兩重世界之間,以極端的自由噴發出驚天動地的悲哀,顯示出一個塵世君王和詞中帝王的驕傲。全詞以問起,以答結;由問天、問人而到自問,通過凄楚中不無激越的音調和曲折回旋、流走自如的藝術結構,使作者沛然莫御的愁思貫穿始終,形成沁人心脾的美感效應。誠然,李煜的故國之思也許并不值得同情,他所眷念的往事離不開“雕欄玉砌”的帝王生活和朝暮私情的宮闈秘事。但這首膾炙人口的名作,在藝術上確有獨到之處:“春花秋月”多么美好,作者卻殷切企盼它早日“了”卻;小樓“東風”帶來春天的信息,卻反而引起作者“不堪回首”的嗟嘆,因為它們都勾發了作者物是人非的棖觸,跌襯出他的囚居異邦之愁,用以描寫由珠圍翠繞,烹金饌玉的江南國主一變而為長歌當哭的階下囚的作者的心境,是真切而又深刻的。結句“一江春水向東流”,是以水喻愁的名句,用“一江春水”來比喻愁之多,含蓄地顯示出愁思的長流不斷,無限無窮無盡,形象而又生動。同它相比,溫庭筠的《夢江南》“過盡千帆皆不是,白云脈脈水悠悠,腸斷白頻洲”,則顯得過于直白。
王國維《人間詞話》云:“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边@首《虞美人》可以引以為證。只不過換來這驚才絕艷詞篇的,是國破家亡和江南子民的血淚,代價未免大了些。
三
溫庭筠是第一個專力于“倚聲填詞”的詩人,其詞多寫花間月下、閨情綺怨,形成了以綺艷香軟為特征的花間詞風,被稱為“花間鼻祖”,對五代以后詞的大發展起了很強的推動作用。
而李煜的詞,繼承了晚唐以來溫庭筠、韋莊等花間詞人的傳統,又受了李璟、馮延巳等人的影響,將詞的創作向前推進了一大步。其主要成就表現在:①擴大了詞的表現領域。在李煜之前,詞以艷情為主,內容淺薄,即使寄寓一點抱負,也大都用比興手法,隱而不露。而李煜詞中多數作品則直抒胸臆,傾吐身世家國之感,情真語摯。所以王國維《人間詞話》云:“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雹诰哂休^高的概括性。李煜的詞,往往通過具體可感的個性形象來反映現實生活中具有一般意義的某種境界?!靶亲蛞褂謻|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浪淘沙》)、“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相見歡》)等名句,深刻而生動地寫出了人生悲歡離合之情,引起后世許多讀者的共鳴。③語言自然、精煉而又富有表現力。他的詞不鏤金錯彩,而文采動人;不隱約其詞,卻又情味雋永;形成既清新流麗又婉曲深致的藝術特色。④在風格上有獨創性?!痘ㄩg集》和南唐詞,一般以委婉密麗見長,而李煜則出之以疏宕,且兼有剛柔之美,確是不同于一般婉約之作,在晚唐五代詞中別樹一幟。正如納蘭性德所說:“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質重,李后主兼有其美,饒煙水迷離之致?!保ā稖O水亭雜說》)
“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本湫阏f明溫庭筠的詞不具備風骨、神韻;而李煜的詞既具備詞句的秀美、風骨的秀美,又具備境界神韻的秀美。溫庭筠《更漏子》的“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钡染洚斨疅o愧“句秀”的評價;李煜的詞作語句秀美、風骨秀美、神韻秀美甚至凄美,相形之下,當之無愧排行榜首。
溫庭筠的詞,我們只能與六朝小賦一起欣賞。它們是中國文學中的一種美文學,不能評價太高,也不必輕視。
對比之下,溫庭筠雖為一代“花間鼻祖”,但只是停留在離人怨婦的無限情仇,雖不失華麗但未免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無病呻吟,其思想深度和藝術境界遠不及李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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