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金圣嘆一生戲弄科場,嘲諷科舉制度,又于詩詞歌賦之中常慕陶淵明,加之附會“金圣嘆”之名的傳說甚多,金圣嘆其人便留下了清高之名,縱情之風,無有功名利祿之心。然而,其晚年的一樁事對其流行之形象作了反證?!洞焊邪耸住愤@一組詩,并非是其一時迷失所作,而是其一生心跡之坦誠流露。
【關鍵詞】:金圣嘆;《春感八首》;禮
陳登原(1900—1974)《金圣嘆傳》曰:
萬歷時,吳中名士之風已盛,喜放誕,不喜拘束,縱性情,不視禮法。觀唐寅鐘伯敬諸人可知一二。無怪圣嘆受其影炙。
觀金圣嘆之一生,縱情輕禮能見之于諸事、文中,但若究其詳,其“縱情”卻是既并未到馮夢龍般以情為最大,“天地若無情,不勝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相生。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四大為幻談,惟情不虛假”——要造出一個“情教”來;其“輕禮”也未到阮籍“禮豈為我輩設也 ”,祝允明“惡禮法”之地步。尤其金氏之知己朋友眾多,如錢徐增、謙益、即中大師、魏德輔、金昌、韓孫鶴俊、王道樹、戴云葉、韓貫華、無動等,多是尊崇儒家綱常之人,也間接顯出了其自身對儒家綱常的尊崇。
據廖燕《金圣嘆先生傳》云,金圣嘆至晚年:“革鼎后,絕意仕進”。然此“絕意”二字卻未持之至底。明清之易代,大量文人轉侍二君,同時,卻又做出一個哀戀故國之虛誕丑態,金氏對此極為不滿,遂寫下了《湘夫人祠》之中“姊妹復何在,蟲蛇全與親……未必思公子,虛傳淚滿筠”等嘲諷變節之士之詩句,且特意于詩題下注“刺亡國諸臣”一含“刺”字之名,另外,又寫了如《對雪》中“壓倒竹竿終勁直,憐斯鳥雀盡彷徨”等表達忠貞不二之民族氣節之詩句。后來,因時局之險惡、生存之艱難,滿目瘡痍、百姓流離,家人親友紛紛凋亡,金圣嘆于悲痛之中生了隱居之志,其詩文中也多次直白流露,如《有感呈諸同學》中“還同林下宿,晨夕論金書”句。他也曾將陶潛視為精神知己而意欲步從其路:
既滿目如此,生理逼側,略開綺語,以樂情抱。昔陶潛自言:時制文章自娛,頗示其志;身此詞,豈非先神廟末年耶?處士不幸,丁晉宋之間,身亦適遭變革,欲哭不敢,詩即何罪?不能寄他人,將獨與同志者一見也。
此乃《上元詞》按語,據吳正嵐言,此詞、按語或作于順治三年(1646)蘇州順清后的頭個上元節。其按語大意為,金圣嘆在人生際遇上同陶潛一樣不幸,逢遭改朝換代,因此,自己一面欲步陶謙之路,隱逸終老,不問功利,“于世之名利二者,乃心如薪盡火滅,不復措懷也”;另一方面自己于隱居之中也學他作詩自娛,正如其《貫華堂第一才子書西廂記》序一中所言“消遣”二字。但須指出的是,他的慕陶之心只不過是退而求其次之選,他也只是慕,慕而不往。因1660年初,即順治十七年庚子初、金圣嘆去世之前一年,因機緣巧合,他的文章獲得順治皇帝賞識,一總贊賞兩句十三個字,不料正是這寥寥十三個字竟令他別了陶潛、“親”了“蛇鼠”、“倒”了“竹竿”,揮筆一組《春感八首》。其序交代其因由,曰:
順治庚子正月,邵子蘭雪從都門歸,口述皇上見某批才子書,諭詞臣“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等語。家兄長文,具有某道。某感而淚下,因北向叩首敬賦。
所以“北向叩首”,乃因其時金圣嘆居蘇州,清都在北京,故“北向”,乃向的清都皇宮中之順治皇帝。順治皇帝的一句話竟令“薪盡火滅”之金圣嘆又燃起熊熊大火,春意盎然來。
那八首詩如下。
其一曰:
絳縣涂泥不記春,江南梅柳漫驚新。
忽承帝里來知己,傳道臣名達圣人。
合殿近臣聞最切,九天溫語朗如神。
昌黎好手夫何敢,蘇軾奇逢始信真。
金圣嘆整個人恍若夢中一樣,難信其真,卻又果是真,不得不信,其癲狂之態自然流出,并借韓昌黎、蘇軾二位文豪作比,表出自己亦有堪當大任之才。
其二曰:
半夜虛傳見賈生,同時誰會見長卿。
臥龍只合躬耕死,老驥何由仰櫪鳴?
歲晚鬢毛渾短盡,春朝志氣忽崢嶸。
何人窗下無佳作,幾個曾經御筆評?
其時,金圣嘆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信心大增,自覺將被破格賞識,一如“臥龍”諸葛亮之際遇。
其三曰:
三十年中蠟燭催,桂花開又杏花開。
至公堂下雙行淚,千佛燈前一寸灰。
短短青蓑連夜織,蕭蕭白發滿頭來。
水云深處釣魚去,誰識磻溪王佐才?
金圣嘆開始回顧三十年以來,歲月荏苒,時光去而不復,空落一個年老體衰,白發滿頭。悲涼之意不由透出。所幸也,可比姜太公垂釣,耄耋之年,又獲了賞識,“王佐”之才被“上”知曉。
其四曰:
一江春水好行船,二月春風便到天。
盡卷殘書付兒子,滿沽清酒酌長年。
半生科目沉山外,今日長安指日邊。
借問隨班何處立?香爐北上是經筵。
金圣嘆好似果真脫去了白衣,一步青云,作了隨班侍立的“佐王”之臣。而這“一步”,也是其一生之志——他一直抱負的所實現的途徑,即不科舉,而由才氣名動京城,被破格賞識,位列朝班。
其五曰:
東方對仗訴臣饑,便是三冬學總非。
實有五絲來補袞,敢將八口仰垂衣。
云霞開曙趨龍闕,筆墨承恩近鳳幃。
干祿舊曾聞圣訓,進身早已畏天威。
他竟已認真細致地展望自己為官后的日常。
其六曰:
不愿雙牙鼓角喧,并辭百里簿書繁。
點朱點墨官供筆,論月論年勅閉門。
萬卷秘書攤祿閣,一朝大事屬文園。
勒成蓋代無雙業,首誦當今有道恩。
他將來擔任的具體職位仿佛已確定好了似的。
其七曰(為邵子蘭雪):
張得朱絲久不彈,鐘期更比伯牙難。
何人立悟空山雪?似汝芳香竟體蘭。
千里歸來塵未洗,一天歡喜淚無端。
眼看梅蘂添春色,心識松枝保歲寒。
其八曰(為家兄長文):
維縉冬春學佛期,瞻由風雨對床時。
何曾袖里無玄草,所至堂中有白椎。
欲去非為藏鳳德,適來豈是斗蛾眉。
平生性不求聞達,除卻家兄說向誰?
此后兩首詩乃他對自己“歸心朝廷”之辯解,但這辯解蒼白無力,如明清淫書汪汪數十章后,綴一句“勸人向善”一語,百淫而一勸,終究無用。但這一組八首詩聯系以前,也再證了金氏乃一“樊籠里”之人,準確地說,乃一“慕向樊籠里”之人,他甘愿且向往成為封建統治集團中之一員,為皇家效力,不拘明、清。所以,這樣一個人,對于“禮”這樣一個治理國家、規范百姓言行之重要工具,必然會和封建統治集團站在一端,保持一致之態度,即維護它。
綜合以上,縱觀金圣嘆之一生,其老年、青壯年、幼年之心志乃成順承關系,即他始想名動京城,一朝為臣,分明有“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傾向,而其本人也一直是尊崇儒家綱常之儒生,非“禮法豈是為我輩設哉”之人。他是一尊禮重禮之人,于他而言,禮甚至是其心中一條不可打破之紅線,這也便是其按“止乎禮”之標準批改《西廂記》之原因。但因吳中文化對他影響之深、他個人之成長經歷、小環境、他個人對入仕之路之選擇、吳中政治經濟大背景等眾多因素形成了一個合力,使其將這一條紅線一落再落,其標準分明低于了《儀禮》、《周禮》、《禮經》,這也便是他在批改《西廂記》時往“發乎情”之方向批改之原因。
尤其成化(公元1465--1487年)之后,包括徽商在內之諸地商人絡繹而至,使得蘇州經貿往來日盛、吳俗奢靡之風日盛,城市商品經濟之發達便為文化提供了良好之社會條件、物質條件,推助吳中“崇文”之風極盛。
是時,“蘇人以為雅者,則四方隨而雅之;俗者,則隨而俗之”,經濟昌隆,在促進本地成為文化中心城市之時,也促使了蘇州成為文化之風向標。而蘇州之重鎮吳中,即金圣嘆之故鄉,其文化風俗便自然受到了很大影響。如今諸多明清小說之中,對蘇州常貼的“富庶”、“風流”兩個標簽便乃此原因。
作者簡介:焦宏偉(1986.05—),籍貫:河南開封,單位:海南大學社科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