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古代有著發達的金石學傳統,但和許多近代科學一樣,近代考古學并未在中國產生。那么金石學和近代考古學是怎樣的關系呢?本文試從史語所創始人傅斯年先生關于史語所“旨趣”的論述中,解答這一李約瑟難題的考古學答案。
【關鍵詞】:金石學;考古學;史語所
“盡管中國古代對人類科技發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貢獻,但為什么科學和工業革命沒有在近代的中國發生?”1976年英國著名學者李約瑟在其編著的15卷《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提出這樣的問題,美國經濟學家肯尼思·博爾丁稱之為李約瑟難題。很多人把李約瑟難題進一步推廣,出現“中國近代科學為什么落后”、“中國為什么在近代落后了”等問題。對此問題的爭論一直非常熱烈,在考古學領域也不例外:“中國古代有發達的金石學,為何到了近代,考古學并未在中國產生?”
然而,翻開傅斯年先生于1928年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籌備處發表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我們卻發現這一世紀之問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已經被回答了。
“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進步。凡間接地研究前人所研究或前人所創造之系統,而不繁豐細密地參照所包含的事實,便退步。……凡一種學問能擴張它研究的材料便進步,不能的便退步。……凡一種學問能擴充它作研究時應用的工具的,則進步;不能的,則退步。……”
《旨趣》是史語所的立所之綱,在現代學術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文中反映的科學主義治學精神和民族主義愛國情懷,代表了那個時代先進知識分子發出的最強音。通貫全篇的這種史語所精神,在史語所今后的實際行動中始終貫徹之,當然強烈反映在史語所的最主要成就——考古活動中。《旨趣》中對考古活動做的一些具體設想,后來也逐漸得以落實,這種落實的過程,甚至一直到今天仍然表現出來。我們不能不說,今天的中國考古學仍然帶有鮮明的“史語所\"烙印。
史語所是民國時期科學考古學的主要陣地,他們最鮮明的旗幟和特征就是崇尚“科學”,一定程度上這也是五四精神的延續。那么“科學”體現在哪里呢?最為直接和明顯的體現,便是史語所考古人對于傳統金石學的態度。李濟曾經肯定過去金石學傳統對考古學的影響,也認真嚴肅地看待兩者間的區別。他曾在《安陽發掘報告》中提出批駁,對于時人常常誤解了考古的意義,認為它不過是金石學的別名而已。他指出:其實兩者的關系,好比煉丹和化學、采藥與植物學一般;而煉丹與菜肴屬于古法,自然有其學術史方面的價值,但絕對沒有人會因此就說這是化學與植物學。由此得知,李濟將考古視為近代科學事業的一種,至于金石學卻為未經嚴謹學術檢驗和訓練的一門“旁門左道”而已。
1915年春天,羅振宇曾親臨殷墟考察甲骨出土情況,注意到無字甲骨和其他一些文物,包括石刀、石斧、象牙、貝、壁等物 。后來還編印了《殷墟甲骨器物圖錄》一書。羅把清人喜歡用的“金石”二字,改用“古器物”名稱代之,研究視野可以說已經跨越了一大步。但李濟對此并不滿足,仍以現代學術眼光和角度,提出尖銳的批評。李濟說,即使與殷代一起出土的遺物,可能也未必全然屬于殷代。然而羅卻將它們歸于殷墟古物,方法上不免犯了邏輯推論的毛病。尤有甚者,李濟抨擊羅氏及其門生并不懂考古學研究方法:
“我們可以很毅然決然的申明,我們所以不敢茍同于羅君,正是以為他的結論也是有可能的,遂使他的那種極稀松的大前提,作了一班懶學生的保障;依著他的權威,他們居然以為不出門就可考古,不用眼睛就可研究材料;災之棗梨,謄(騰)騰笑外國!”
李濟所點名的羅氏門生,甚至還包括了后來與史語所發生挖掘工作沖突的何日章。
不可否認,金石學與考古學之間頗有淵源,在一些方面對某些器物的研究是一致的,甚至古代一些金石學研究論著對于今人在相關領域的研究仍有助益,但是在金石學和考古學之間是割裂的,是兩條并列的平行線。這與西方古物學與考古學的關系完全不同,在西方,古物學可以被看做考古學的前身,因為19世紀的考古學是由于17世紀的古物學發展演化而來的,兩者之間一脈相承。而在中國的歷史上,金石學一直有其發展脈絡,在考古學引進的前夜,金石學依然存在,并沒有蛻變成考古學,只是自考古學在中國扎根之后金石學便失去了生存的土壤,被考古學取而代之。事實上,包括李濟在內,史語所考古組的我國第一批考古學者多是留學生,具有世界眼光和國際交流能力,他們將西方考古學這門近代學科引入中國并生根發芽;而他們并未師承國內金石學大家,同時也未見有金石學者接受考古學的理論方法進行研究。這也就是李濟提出“煉丹和化學”、“采藥與植物學”之關系的原因了。
時至今日,當以何種角度定義金石學,還是一個值得慎思的問題。簡而言之,何所謂金石學?金者,古之謂青銅曰吉金是也;石,特指碑帖銘刻;所以用今日話簡單講,金石學是指研究傳世青銅器和碑帖書法的一門學問;金石學研究以青銅器和碑碣石刻為主。北宋著名金石學家呂大臨在其著作《考古圖》的序言中指出其研究目的“觀其器、誦其言,形容仿佛以追三代之遺風,如見其人矣。以意逆志,或探其制作之源,以補經傳之闕亡,正諸儒之謬誤。天下后世之君子有益于古者,亦將有考焉。”足見金石學之旨趣。馬衡先生也曾說:金石者,往古人類之遺文,或一切有意識之作品,賴金石或其他物質以直接流傳至于今日者,皆是也。以此種材料作客觀的研究以貢獻于史學者,謂之金石學。所以顯而易見從金石學的發展和研究來分析,將其視為我國傳統的一門關于器物的學問是恰當的。而考古學是一門近代新生的嚴謹科學,有自己的理論、方法和技術和資料。
陳星燦先生認為金石學與考古學最大的不同之處有三:
一是閉門著書,大多研究傳世和采集的金石之器,而很少與田野調查和發掘相聯系。“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進步。凡間接地研究前人所研究或前人所創造之系統,而不繁豐細密地參照所包含的事實,便退步。”傳世和采集的金石之器,已經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一手材料了,而前人創造的系統正是一代代金石學家力求延續而不是打破的。
二是偏重于文字著錄和研究,對于沒有文字的古代遺物不感興趣;“凡一種學問能擴張它研究的材料便進步,不能的便退步。”哪怕有文字的時代,金石學都只是文字著錄和研究,更別說沒有文字的時代了,擴張研究材料的這個任務,從金石學誕生一直到它被取代的那天都沒有提上過日程。
三是與西方近代建立在自然科學基礎上的實證方法不同,金石學偏重于孤立的研究某一個問題,已達到正經補史的目的。而對器物本身的形制、花紋等特征的變化、斷代,由器物推論古代文化,由款識考證古代史跡等方面則多有忽略,即使分類,由于沒有近代科學的歸納法,也多有幼稚可笑之處。“凡一種學問能擴充它作研究時應用的工具的,則進步;不能的,則退步。”金石學從一開始就是保守和封閉的,在近代化之前,它也并不能從其他領域得到技術或工具上的幫助和啟發,這無疑是金石學發展動力上的硬傷。
所以金石學在諸多方面都是不完整的,當然無法與近代出現的體系嚴謹的學科相對抗,身處此境地面臨的選擇無非是兩條;一是“我行我素”,最終走入末路,歸于歷史。一是與時俱進,拓寬研究,贏得新生。在我國,金石學與考古學之本質關系是第一種選擇所決定的,金石學便不是考古學之前身。而在西方,古器物學應時而變,并最終蛻變為考古學。
綜上所述,討論中國傳統的金石學與中國考古學的關系,不能將金石學視為考古學的萌芽,更不能看作是前身;金石學是一門傳統的學問,而考古學則是一門嚴謹的科學。在我國,考古學之于金石學的關系是一種替代,而不是繼承。同時,在認清這種替代關系的同時,我們也要牢記傅先生在《旨趣》中對李約瑟難題的經典回答和慷慨陳詞,將考古學研究推向科學的、進步的軌道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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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汪勤(1993—),男,漢族,安徽黃山人,文物與博物館學專業碩士,單位: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研究方向:博物館管理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