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季遺民歸莊書風探析

【摘要】：歸莊為明季遺民士大夫，在詩文、書畫方面均有較高的成就。本文結合歸玄恭的心路歷程探究其書風的變化。進而探索遺民經歷對其對書法創作的影響并對其書法風格形成的原因進行總結。

【關鍵詞】：歸莊；心態；書法

明末清初，社會動蕩，戰火紛飛，外部異族入侵，江山易手他族，中國歷史的車轍又一次走到了轉變的隘口。由明入清的部分文人士大夫，或誓死效忠前朝積極參加反清活動，或埋頭著述，或以書畫自娛不問俗世，這樣的一批人被稱為明朝遺民。歸莊即是明季遺民中的一位。

一、生平簡述

歸莊，江蘇昆山人，初名莊“乙酉（1645年）后，更名祚明，又稱歸藏，或稱歸乎來，又署歸妹，字爾禮，又字玄恭，或署懸弓，又稱園公，亦呼元公，或題元功；號恒軒，又號己齋”。[1]玄恭先生生于明萬歷四十一年（1613年），卒于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明代文學家歸有光（1507年—1571年）之曾孫，書法篆刻家歸昌世（1574年—1645年）之季子，工詩文，善書法、繪畫。玄恭先生少有才情，當時的文人志士對其詩文人品多有贊譽。其一生作詩甚多，但《恒軒詩集》、《恒軒文集》、《懸弓集》皆散佚，流傳下來的有《玄恭文鈔》七卷、《玄恭文續鈔》七卷、《歸高士集》十卷和《玄恭遺著》等。先生著述經后人整理成《歸莊集》刊行于世。

二、心路歷程

歸莊出生時其家已漸沒落但仍以詩書傳家，其祖歸有光為明代大儒，其父歸世昌詩文書畫俱精。歸莊自幼受嚴格的儒學教育，儒家的經世致用思想早早的便烙在其心田。崇禎五年（1633年）歸莊在寫給柴集勛的信中曾云“余弱冠時，讀程朱之書，始知孔孟之旨，遂奉以為立身之規矩，信之甚篤，守之甚嚴。”[2]在社會環境和家庭教育的影響下，歸莊自幼便立志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十七歲時其與同鄉顧炎武一起加復社，成為張溥的門生。張溥去世后歸莊入錢謙益門庭從其學習詩文。而錢謙益十分推崇歸莊祖父歸有光的文學思想，這進一步堅定了歸莊的承家學的態度。有著經世致用思想的歸莊科舉之路是其最初的選擇，他在二十歲（1632年）時，便中了秀才。《蘇州府治》中有這樣一段關于歸莊的記載：“為諸生時，博涉群書，落紙數千言不止，善書，工墨竹。性嗜酒。”[3]“博涉群書”說明莊氏少年時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而“落紙數千言不止”則是其才思敏捷的體現。歸莊二十六歲（1638年）時以特榜被召。據《昆新合志》記載：“先生應院試，酒瓶累累筆墨間，日未晡，成七義，分真草隸篆書五經文字，提學御史亓煒怪而黜之，惜其才，旋復焉”。[4] 院試時飲酒，還被考官趕了出來，又因主考官惜其才使他繼續考試，這種怪誕舉止在當時的考生無人出其右。

甲申巨變，滿清入主中原，在建立政權之初通過高壓政策進行著自己的統治。由明入清的文人士大夫面對明朝覆滅這一殘酷現實，大部分改換門庭，投靠新政權，極少一部分殉節明王朝，還有一部分在反清復明無望的情況下，任然拒絕與清政權合作隱居不仕，甘為遺民。

歸莊的生命軌跡隨著清兵南下，隨即發生了巨大變化。順治二年（1645年），清軍攻在攻破昆山時，歸莊的兩嫂皆遇難。歸莊在《遣人入城權瘞三嫂，遙哭三章序》中詳細記錄了清軍攻打昆山時歸莊兩嫂遇難及其家人逃難的情景，當歸莊得知親人的死訊：“搏膺痛哭，魂魄顛倒，失足墜水，諸奴共出之”。[5]歸莊的仲兄爾德與叔兄爾復都戰死沙場，其父因不堪國破與親人接連遇難的打擊，也憂憤離世。清廷推行“薙發令”后，歸莊在《斷發二首》中道出了自己對“薙發令”的態度：“親朋姑息愛，逼我從胡俗，一旦持剪刀，剪我半頭禿。發乃父母生，毀傷貽大辱，棄華而從夷，我罪今莫贖。”[6]在歸莊心中“華”貴“夷”賤，斷發無異于奇恥大辱。據《蘇州府志》記載：“縣丞閻茂才攝令事，下薙發令，士民不從，噪于縣，摯茂才，莊白眾殺之，遂嬰城守。事定后，究前事，莊亡命，薙發為僧，稱普明頭陀，隱居鄉僻。”[7]在群情激奮的情況下歸莊的帶領昆山士民反對從胡發，誓守昆山城并將“偽縣令”閻茂才誅殺。這種公然與清軍作對的態度在昆山城破后歸莊為保氣節不得不剃度為僧，避難鄉僻。但歸玄恭多次在詩文中表達自己不信佛、不解禪，自己皈依佛門只不過是無奈之舉，其始終將自己視為以江山社稷為己任的儒生，其詩曰：“三楹茅屋臥江邊，雖作頭陀不解禪”。[8]

入清后國仇家恨交織在一起，歸莊常常通過詩文控訴清軍的野蠻行徑，追憶故國之思。在飽含血淚寫成的《悲昆山》中鞭撻清兵慘絕人寰的行為，同時希望再造乾坤：“顧同老弱婦女之骸骨，飛作灰塵化為土……街衢十日流膏血……烏鳶蠅蚋爭人肉……，安得中興真主應時出，救民水火中。”[9]作者最崇高的理想無非就是能有“真主”應時而出，救民與水火中。同時歸玄恭還在眾多詩句中道出了復興大明的心聲：“死激英雄義憤生，壯圖寧負俟河清。只今五嶺勤王旅，猶是重泉報國情。地下衣冠存舊物，空中戈甲震天聲。定知精氣為河岳，萬歲千秋拱大明。”[10]他以悲壯的情懷唱出了“萬歲千秋拱大明”的心聲。與其他明遺民士大夫一樣歸莊一生都未曾忘記過故國，即使到了晚年心態漸漸趨于平和亦是如此。這與他淚眼睜睜地看著大好河山覆滅，家園面目全非后所選擇的“相率赴九原，守身誓不辱”[11]的人生態度有關。

三、書風漸變

歸莊所處時代的社會時風尚和他早年教育及自身性格等因素影響著他早期的書法風格。歸莊的書法早年受其父歸世昌的影響。根據《蘇州藝文志》所載：歸世昌“工書法，小楷行草直逼晉唐，尤善畫竹。”[12]又據《畫竹百家》中記載：“他（歸世昌）的書法，宗師晉唐，善草書，兼工印篆。”[13]歸世昌這種師法晉唐的書學思想影響著歸莊。歸莊對《蘭亭序》的喜愛在他《跋自書蘭亭序》一文中表露無疑，“顧生平獨善臨摹此帖，以真跡既不在人間，摹刻善本又無力購之，將遂已乎？于是取尋常石刻，就其形模，想起神理，自謂頗知大意，往往縱筆急書。至于領之加山，弦之從系，則從后世字體；悟與惓不當從心，快不當作快，皆據理改正其誤，不依舊本。余邇年所臨，大抵如此。”[14]此外，歸莊對《智永千字文》亦臨習不輟，但他并不是亦步亦趨，斤斤描畫而是結合自己的文學修養及性情學習智永之精神。歸莊臨習的《智永真草千字文》字與字之間已有連帶，用筆靈動節奏感較強，書風醇和瀟灑。歸莊除了追摹王門書風外，其父歸世昌的書風對他也有一定影響。

通過對比歸世昌和歸莊的作品可以看出，他們的書作用筆均流暢自如，字距行距適中且相互錯落，格調上“直逼晉唐”。歸玄恭早期的行書手札用筆上遵從二王，結字嚴謹又無任何拘謹之態，筆筆交代清楚，上下字之間時有連帶，縱觀整體有一種清雅的書卷氣。在《歸莊贈王煙客詩》（圖一）條幅中可以看出，其書作用筆以中鋒為主，行筆時偶出飛白，墨色變化豐富，但字勢較正略顯刻板。歸莊在詩文上追求的復古思想體現在書法學習上便是追摹晉人風尚，所以其早期書法無論是字形用筆還是風格都盡可能的貼近二王，即使是在行草書作品，也盡可能的遵尋法度。此時的朱明王朝的大廈雖已搖搖欲墜但仍未坍塌，歸玄恭還未經受國破家亡的洗禮，在他的書法作品中，還不能看出有強烈情感的抒發。總的來說歸莊前期書法的風格溫潤敦厚，清逸脫俗書法仍然屬于帖學的一路。

明清鼎革，打破了文人士大夫原有的生活秩序與行為準則，許多人被迫離鄉背井，過著漂泊的生活。這反而促進了遺民之間的相互交往，使得書法乃至文學交流日益緊密。如萬壽祺的“隰西草堂”，成為南北遺民的重要據點，除密謀恢復故國外，還飲酒作詩切磋金石書畫等等。歸莊、宋曹、顧炎武等許多遺民志士都曾到訪于此。而由晚明入清的遺民書家，他們雖然有著各自不同的經歷與遭遇，但普遍有著相同的心境。由于內心的悲痛與矛盾時刻影響著書家的書法創作，他們把對亡國的傷痛與對現實的不滿，全都寄托于筆尖之上，書法成為遺民們宣泄內心情感的最佳工具。歸莊亦是如此，明清易代導致的天崩地解對歸莊心態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并在其書法創作上得到了極佳的體現。歸莊后期的書法創作具有濃厚的反叛意識，他有意沖破傳統書寫技巧的束縛，雖不似王鐸、傅山等恣肆狂放，但其中亦充盈著強烈的個人情感。歸莊后期的書法作品用筆仍以中鋒為主，筆畫轉折處時而方時而圓時而折時而轉變化豐富；結字則依勢而為不拘泥于成法，字形大小穿插。行筆極為流暢，點畫連綿，起收筆果斷，揮灑自如，肆意縱橫，已經無歸莊早期溫潤嫻雅之態，轉向了狂放豪逸一路。

如圖二所示的《草書題畫七絕詩軸》，此詩軸用筆以中鋒為主，線條渾圓韌健，作者書寫時飽蘸濃墨，下筆如疾風驟雨，直至墨枯，整幅作品墨色對比強烈，給人較大的視覺沖擊。此幅作品作者一氣呵成，上下字之間多有連帶，揮灑自如已無歸莊早期書法溫潤嫻雅之態，轉向了豪邁恣肆一路。這也是歸莊當時心境最好的表達。圖三所示的《草書五言詩》字勢多取縱勢，上下字之間連綿不斷，有極強的律動感，瀟灑自然，已具豪放之態。歸莊對自己的草書相當的自負，曾云：“薄醉顏如霜葉紅，豪吟狂草總能工，忽然想起王猷宅，更掃干霄碧玉叢。”[15]

遺民書家作為明季清初這一特定時間的一個特殊群體，在清初的書法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歸莊書法風貌的最終形成筆者認為有以下幾點原因：其一，得益于其早年的學書思想。其二，受明末清初浪漫主義書風影響。其三，歸莊以在詩文上追求的復古思想入書。其四、與其悲慘的遺民經歷有關。歸莊的學書經歷與取得的成就應該引起后人的關注與思考。

注釋：

[1]歸莊，《歸莊集》，【M】，附錄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524頁

[2]趙經達，《歸玄恭先生年譜·附錄一》，見于《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528頁

[3]歸莊，《歸莊集》，【M】，附錄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578頁

[4]歸莊，《歸莊集》，【M】，附錄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531頁

[5]歸莊，《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42頁

[6]歸莊，《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44頁

[7]歸莊，《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69頁

[8]歸莊，《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49頁。

[9]歸莊，《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49頁

[10]歸莊《歸莊集》卷一，【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第149頁

[11]歸莊，《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38

[12]歸莊，《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38頁

[13]劉光祖，《寫竹百家》【M】，黑龍江美術出版社，1989，第107頁

[14]歸莊，《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279頁

[15]陸家衡，《歸莊〈墨竹詩翰〉冊》，見于《中國書畫》，2011，第5頁

參考文獻：

[1]歸莊，《歸莊集》，【M】，附錄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524頁

[2]趙經達，《歸玄恭先生年譜·附錄一》，見于《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528頁

[3]歸莊，《歸莊集》，【M】，附錄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578頁

[4] 歸莊，《歸莊集》，【M】，附錄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531頁

[5]歸莊，《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42頁

[6] 歸莊，《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44頁

[7]歸莊，《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69頁

[8]歸莊，《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49頁。

[9] 歸莊，《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49頁

[10]歸莊《歸莊集》卷一，【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第149頁

[11]歸莊，《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38頁

[12]《江蘇藝文志·蘇州卷·第三分冊》【M】，江蘇人民出版社，第1939頁

[13]劉光祖，《寫竹百家》【M】，黑龍江美術出版社，1989，第107頁

[14]歸莊，《歸莊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279頁

[15]陸家衡，《歸莊〈墨竹詩翰〉冊》，見于《中國書畫》，2011，第5頁

作者簡介：馬洪賀（1989—），性別：男，籍貫：江蘇省徐州市，單位：江蘇師范大學，學歷：碩士（2016級碩士），研究方向：美術學，書法理論與創作研究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