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05年《定軍山》誕生至今,歷經了百年沉浮的中國電影,近些年來在口碑和票房卻始終呈現著“一條腿細一條腿粗”的尷尬境地。在好萊塢大片狂轟亂炸下,國產大片相繼淪陷。而反觀國產優秀的小成本電影,例如《瘋狂的石頭》、《鋼的琴》等等,卻試圖向我們證明,那些片子失敗的真正原因不在于技術,重點是沒有好好地講故事,或者說根本不懂怎么講故事。同樣作為青年導演中的佼佼者,寧浩和張猛到底誰更優秀,是沒有辦法比較的,畢竟風格不同。但如果說《瘋狂的石頭》是一部娛樂大眾炫耀敘事手法的高明模仿之作,那么《鋼的琴》在藝術風格和思想表達上則顯得更為純粹與深刻。由完美世界(北京)影視文化有限公司出品的《鋼的琴》在2010年至2011年可謂是風光一時無兩,相繼獲得了第23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獎”,香港亞洲電影節“最佳導演獎特別提名”,第三屆悉尼中國電影節“評委會特別推薦獎”,第28屆邁阿密國際電影節“最佳國際電影獎”等殊榮。這樣一部頂著無數耀眼頭銜的作品,確實有著值得褒獎的理由?!朵摰那佟肥且徊烤帉Ш弦坏淖髌?,這使得我們比較容易直觀地了解導演想要傳達的信息與觀念。就《鋼的琴》的臺詞對話來講,首先具有扎實的文本基礎。其次由于故事背景的時代特點及地域特色,《鋼的琴》在受眾群方面其實是極小眾的?,F實生活中,現在的年輕人未必能夠理解那個時代父輩所背負的情懷,《鋼的琴》似乎更像是一首對“鋼鐵文明”不可避免衰落的“時代挽歌”。
作為一部小成本影片,《鋼的琴》自然不可能在攝影設備和手段上大做文章。“關鍵在于,金錢考慮不一定會使藝術家減少創意,或使電影計劃降低價值。金錢能夠敗壞任何事業(如政治),但是它不必然如此”。[1]電影《鋼的琴》在攝影手法上雖然較多地采用了固定拍攝,平移拍攝等,但是簡單的攝影手法不代表簡單的敘事結構?!朵摰那佟吩跀⑹聦用嫔嫌兄墒旌拓S富的層次。而作為一部電影最小的構成單位,一個鏡頭里的物品可能簡單,看似隨意隨機挑選入境,但組合起來卻往往包含著驚人的豐富的信息,在《鋼的琴》中張猛地鏡頭語言就具有極簡,穩定的美學特征。
(一)復雜卻明晰的敘事
即將與小菊離婚的陳桂林要為女兒造一架鋼琴,于是糾集了一群三教九流之徒,開始了這項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大事”。陳在這部影片中無疑“是故事的絕對主角,是敘事中心和影片視覺結構的中心”[2]。
《鋼》的敘事線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部分:
陳桂林和小菊離婚,爭論孩子的撫養權——在結束小樂隊的演奏之后看女兒,給女兒交學費——和父親在回家的路上談論妻子現狀——帶女兒去學校偷練鋼琴被趕走——為女兒做紙盒子鋼琴并和女兒練“琴”——與妻子爭吵女兒的教育——批評談紙盒子的女兒——和女友約會——向各個朋友借錢失敗,女友淑嫻借錢給自己——與一群朋友聚會,(穿插工廠煙囪將要被炸的消息,為之后埋伏筆)借著酒勁兒一群人去偷鋼琴,(穿插抒情線 陳桂林一人在風雪中彈鋼琴)被抓之后歸還鋼琴——對女兒發火——開始糾集朋友準備造鋼琴——與淑嫻爭吵——看見小菊送女兒回家,熬夜為孩子織毛褲——朋友們各司其職造鋼琴,淑嫻花枝招展地來到工廠——一群人為了胖頭女兒的事出頭——和淑嫻主持完婚禮之后遇到汪工開主持大會緬懷工廠的大煙囪(抒情線:陳桂林彈手風琴,淑嫻站在旁邊 )——王抗美與淑嫻調情,陳桂林接到法院傳票心煩之際去找淑嫻,結果兩人爭吵,第二天陳桂林怒打王抗美——季哥完成工作之后被警察帶走,陳桂林宣布鋼琴不做了——陳桂林同意小菊帶女兒走——看女兒和同學一起唱著兒歌砸冰——和父親出去——與眾人在遠處等待工廠煙囪爆破,陳桂林和王抗美和好,兩聲爆破聲之后,煙囪倒下,在眾人面前升起巨大的塵囂——表示可以和淑嫻結婚了——眾人合力完成鋼琴的最后部分,穿插樂隊和淑嫻跳舞的景象——調琴時陳桂林的父親意外去世——小菊帶著女兒來看陳桂林,影片在女兒的彈奏中結束。
全片圍繞著給女兒造鋼琴這條主線,延伸出幾條副線:陳桂林與妻子的矛盾;陳桂林與淑嫻的情感糾葛;無法滿足女兒物質需求的矛盾;兄弟之間的矛盾與過往;對工廠煙囪的緬懷(實際上是對過去時代的緬懷)。
《鋼》的故事單獨抽出一個段落來看,帶著喜劇的色彩。例如在歡快曲調中進行的葬禮;陳桂林給女兒交學費時對老師的討好,一個高大的男人對坐在凳子上的女人畢恭畢敬;在輕松的游戲聲中,陳桂林拿著自己曾經在工廠中煉油煉鋼的工具為女兒做了一個假鋼琴,顯得十分滑稽與可笑。歷史轟轟烈烈向前奔進,小人物在現實的枷鎖下掙扎。父愛這種故事,完全可以拍成一部全新的《爸爸再愛我一次》,但張猛幾乎摒棄了這種討巧方便的敘事方式。在《鋼》中,導演只用了寥寥幾個鏡頭來表達父女之間的溫情:陳桂林和女兒在紙盒子“鋼琴”上彈琴。而僅憑著一腔父愛是不夠的,小元對陳桂林的煞費苦心并不買賬,能夠打動她心的還是小菊買給她的“兩根破鉛筆”“破文具盒子”,所以她才會問出“你是怎么想的?”這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話來。就連一直支持他的淑嫻也一語道破“小元跟著她媽能幸福,比跟著你強”。從某種程度上講,導演張猛在影片伊始,就暗示了在這場離婚保衛戰中,陳桂林必輸無疑的結局。因為夫妻兩人首先在經濟層面上是不對等的,這就導致了兩人矛盾的發生。無論陳桂林承認與否,撫養孩子首先必須有經濟基礎做保障。這個現實問題,陳桂林無疑比誰都清楚,在接下來整個為女兒制作一架鋼琴的過程,與其說是他為了爭取女兒的撫養權,倒不如說是為了與女兒進行告別而采取的一種近乎于宗教儀式的抗爭。
(二) 意蘊深厚的鏡語
《鋼的琴》在攝影手法上,反復使用了平移拍攝,緩推緩拉,固定拍攝??此坪唵蔚溺R頭在組接剪輯之后,變成了意蘊深厚的“語言”。
在影片一開始,給了一個非常直觀化的鏡頭,陳桂林和小菊位居畫面中間,吊兒郎當的陳桂林身上掛著一部非常老舊的紅色手風琴,嘴里叼著煙,小菊則面容姣好,穿著時髦大方。而兩人身后的背景也同樣具有直觀的對比性和諷刺性。同樣是身后的棚子,陳桂林身后的只空余了一個雜草叢生破舊的廠房,而小菊身后的棚子封閉嚴實,甚至還有鋼絲作為支撐。旁邊的道路平整劃一,廠房整齊,就連綠化也多了那么點生機與昂然。相同的是兩人臉上的表情都同樣嚴肅冷靜。在探討女兒是否幸福的過程中,分別給予小菊和陳桂林及背后棚子的特寫。而在后面呼應的一場戲中,陳桂林放棄女兒撫養權的時候,幾乎還是同一個場景,更有一份夫妻經濟狀況不對等的強調意味在里面。
在陳桂林到學校看女兒的這一場戲中,首先鏡頭通過門簾緩慢推進小元彈鋼琴的姿態,門簾有著畫框強調的作用,小元的面部給了強光打亮。下一個鏡頭,隔著門簾的陳桂林手里端著杯子,翹著二郎腿聽女兒彈琴,一臉滿足,同樣是隔著門簾,在這里門簾則暗示與女兒的代溝與距離。
空鏡的運用,也在某種程度上加深了觀眾對劇中人物境遇的代入感,加強了敘事效果。在陳桂林的小樂隊歡快地彈奏著《步步高》時,卻出現了巨大煙囪下設置的靈堂,隨后鏡頭緩拉,煙霧占據了將近三分之二的屏幕,靈堂上“沉痛吊念母親”幾個大字更暗示了“工業時代”一去不復返的無奈現狀。象征著曾經輝煌的工廠的煙囪,無論人們有著怎樣的無奈與可惜,“也只能為了時代的發展進程要求它離開 ”,在眾人面前升起了巨大的塵囂,彌漫了整個畫面。
值得注意的是,在處理人物對話的過程中,幾乎摒棄了最為常見的對切反打鏡頭,多使用遠景和中景景別,將整個環境與人物包含進去,強調了大時代變革下小人物的無力感。
“電影之所以是一門藝術,原因在于它允許創作者為觀眾設計體驗,而這些體驗的價值不會因為其出身血統而受到影響。不論是小眾還是大眾電影,都屬于我們稱之為電影的綜合性藝術”?,F實情況是,優秀的小成本影片在好萊塢大片和所謂國產大片的雙層夾擊下茍延殘喘,根本沒有市場競爭力。“自1988年始,大陸現代化進程驀然加速推進,在全社會范圍內,關于政治體制改革的眾聲喧嘩托舉起一個理想主義與希望的熱汽球。在一種浸透了狂喜的憂患意識之中,歷史感似乎開始稀薄、彌散......同時,或許更為重要的是,1988年,整個中國大陸繼1949年以來,第一次遭到了商業化大潮的沖刷和襲擊;大陸文化迅速地開始了其市場化的過程......大陸藝術工作者第一次不僅受制于大陸片與審查制度,而且輾轉于金錢/自由的枷鎖之下。”[3]國產小成本電影在重重枷鎖之下,舉步維艱?!朵摰那佟愤@樣一部優秀的作品,雖口碑爆棚,在市場上遭遇冷遇是必然的。在充斥著偽大片的國內屏幕下,觀眾將自己的手中的電影票投向了粗制濫造的一方,不肯靜下心來欣賞一部真正的電影,也無怪乎國產電影的衰退。既然品質差也可以賺錢,誰還會花功夫做好的呢?所謂“有什么樣的觀眾,就有什么樣的電影”。所幸的是,在電影這門藝術里,總歸會有一些人堅守著最后的陣地,不浮夸,不取巧,讓我們在失望中還有一絲希望可循。越是簡單的東西就越是真實,越有動人的力量。不管是大制作還是小成本,不曉以大義,不慷慨激昂,不左右你的意識,老老實實地講人的故事,才是真正的好片子。這或許就是《鋼的琴》帶給我們的啟示。也只有照著這種路子走下去,國產電影才會真正有出路。
注釋:
[1]《電影藝術:形式與風格》 大衛·波德維爾
[2]《電影批評》 戴錦華
[3]《第五代到第六代:大陸電影的艱難史》 戴錦華
作者簡介:李春燕(1991-),女,漢族,籍貫:河南焦作,學歷學位:碩士研究生,單位:西南大學,研究方向:影視產業與文化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