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日本文學中的“依賴”心理

【摘要】：土居健郎的“依賴”心理分析對分析日本人心理結構有極大貢獻，同時他的理論也適用于分析日本文學中的心理描寫。日本文學中描寫的亂倫事件以及近代作家對社會轉變期日本人內心的糾結與矛盾表現等都是“依賴”心理在日本文學中的表現。因此，關注日本社會的“依賴”心理不但有助于了解日本文化，同時也有益于讀者更好地品味日本文學所傳遞的獨特美學特點。

【關鍵詞】：土居健郎；依賴；亂倫；人情

一、土居健郎的“依賴”心理分析

最早對日本人“依賴”心理進行研究的是土屋健郎。土居健郎是日本著名精神病學家，他是精神分析學“日本學派”的代表人物。他早年在東京大學醫學部畢業后，曾兩次到美國留學。在美國留學期間，在朋友的推薦下，他閱讀了本尼迪克特所寫的《菊與刀》，書中所展示的美國人與日本人心理差異方面的內容使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同時，他通過大量的病人案例學習，他意識到由于文化對人的制約，美國的精神病醫生幾乎無法體察隱藏在患者內心的“依賴”情感。站在這一角度上，他意識到許多的精神病理論是以歐美人為標準定制的，而從歐美人角度所觀察日本人的心理特征，超出其范圍的內容將無法被發現。他認為：一個國家的國民性，只有諳熟這一國家的語言才可能把握之[1]。他通過日語、日本人的日常人際交往、日本現代社會狀況等角度入手，分析并得出日本國民性的關鍵是依賴的情感。在這一思想的基礎上，他結合自己在精神理論方面之所學，發表了許多論文和著作：《日本人的心理結構》（1971年）、《“嬌寵”雜稿》（1976年）、《表與里》（1986年）、《“嬌寵”散論》（1989年）等。

日語中的甘え（amae）[2]，是日語中的一個獨特詞匯。這個詞很難確切翻譯成其他語言，漢語有時譯作“撒嬌”、“嬌寵”、“依賴”等，但都不十分貼切。這里暫譯為“依賴”。在土居看來，日本文化中的“依賴”心理原型產生于母子之間的一種嬰兒心理。“依賴”是嬰兒在思維發育到一定階段，意識到母親與自己是相互獨立存在，想緊緊依靠母親的心理活動，也可以說，依賴在心理上要否定母子分離的事實。土居給依賴心理下的定義是：依賴是要否定人與人本應分離的事實，企圖減輕分離痛苦的心理活動[3]。在土居“依賴”心理結構分析中，他從日本社會的彼此依賴性、依賴的邏輯、依賴的病理、依賴心理與現代社會這四個大方面來深入剖析日本社會的依賴性。土居認為，整個日本社會就像是一個以天皇制為中心的家庭性和集團性的結構，日本人對家庭的依戀、同輩之間的感受、下級對待上級的順從等都源于依賴心理。

日本人審美觀里，依賴的感受性起著相當重要的作用。美是指其對象給予人的一種愉快之感，體驗這一快感時，感受者與對象會融為一體，這一過程與依賴感有類似之處。但是，這里有一個先決條件：對方要理解并接受自己的要求。如果遭到拒絕，渴望依賴的人就會體驗各種挫折和打擊，即使得到滿足，也不會持久。因此，人們為了追求永久的、真正的一體感，傾心于禪宗和其他宗教。為日本人所欣賞的“寂寞”與“孤高”的狀態，是通過享受與周圍絕妙地融合，并以此為媒介尋求志同道合之友，建立新的關系[4]。日本文學中的“物哀”特點，在一定程度展現了“依賴”的心理。“依賴”是事實上的弱者和情感心理上的弱者尋求心理支持的一種言語與動作行為[5]。“依賴”常表現為感傷、哀怨等消極表達形式，這與日本文學中“物哀”、“幽玄”的情調一致。在日本文學中的淡淡哀傷，廣義上也可以歸為“依賴”心理。

二、日本文學中的“亂倫”現象與依賴心理

在日本文學中，最古老的文史著作《古事記》、紫式部所著的《源氏物語》，再到近代三島由紀夫的《愛的饑渴》、谷崎潤一郎的谷崎文學、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等，不難發現日本作家對“亂倫”現象的情有獨鐘。

涉及的“亂倫”現象，主要有三種關系：母子亂倫、兄妹亂倫和父女亂倫，而對前兩種亂倫關系的描寫居多。這首先與日本民族中兒子對母親的“依賴”性格有關，日本男性有較強的戀母情結，日本女性有戀子情結，這與日本家庭生活有密切關系。長期生活在日本的美國專家賴肖爾在《日本人：變化及其連續性》中就闡釋過這一點。他認為，現代日本家庭毫無疑問是以母親，而不是以父親作為中心，母親處理家務，掌管財務，孩子的生活基本與母親在一起，而父親幾乎整天不在家，可能要到孩子睡著后才回家。這與弗洛伊德所提出的“俄底浦斯情結”中支配一切的父親形象不同；但在另一方面，母親喜歡男孩子，男孩子依賴母親，這是日本人心理上一個重要的現象。一個丈夫有時似乎是妻子身旁一個成年的大孩子，需要溫柔的照顧和溺愛，要不然就表現出需要其他女性對他特別的關懷和奉承[6]。因此，在傳統日本家庭中，妻子扮演的是母親般的角色，丈夫則是一個孩子。日本社會還流行這樣的說法：男人一生中有三個女人：第一個是許多日本男人的初戀情人——母親；第二個是亦妻亦母的妻子；第三個是陪酒女郎，她們常常是日本男人下班后在外喝酒的傾訴對象。如此，對于男性而言，妻子被當成了母親，反過來，母親也就有可能被當成妻子。而對于女性而言，兒子也很有可能被視作丈夫。妻子與母親、丈夫與兒子的角色互換和情感錯位，難免會造成性愛對象上的角色混淆，使人“情不自禁”走向亂倫[7]。

至于兄妹亂倫關系，就涉及早期日本民族神話和民族的婚戀史和精神心理。日本民族崇尚自然神，其中包括生殖崇拜。日本神話中依耶那岐命和依耶那美奉神的旨意，在一片漂浮在海洋上的國土生活和繁衍，發生了這個民族神話的第一次性行為。這對兄妹的結合被稱為“神婚”[8]。最早的“神婚”到日本神道教的觀念，認為本能的情欲與道德罪惡無關。除此之外，日本民族有較長時間的血親婚史，在族內婚發展到族外婚時期，日本只禁止同母兄妹的結合，但并沒有排除庶母（父）、庶子（女）之間、叔侄或異母兄弟姐妹間的婚姻。在日本人類學家南博所著的《家族內性愛》中，古代日本時期，同母兄妹的結合被禁止，但異母兄妹的結合不受限。古代日本不嚴格的婚制層積出民族意識中的兄弟姐妹亂倫。

被譽為日本古典文學雙璧的《源氏物語》中涉及了三種亂倫亂倫關系。母子亂倫是指繼母藤壺妃子與源氏公子之間的不倫之戀。雖然源氏公子三歲時，生母藤壺更衣就因過分憂愁而早逝。到公子十幾歲時，藤壺帝將長相酷似藤壺更衣的先帝第四皇女封為藤壺妃子。缺少母愛的源氏公子在聽到宮人說，藤壺妃子酷似自己生母，年幼的公子便常親近這位繼母[9]。對于源氏公子而言，藤壺妃子是他的第一個傾慕對象，從年齡再到形象，源氏和藤壺妃子都是十分般配的，她身上集中了源氏理想完美女性的品質。由于無法抵制感情的沖動，藤壺妃子和源氏私會過，隨后藤壺懷上了源氏的孩子，孩子從小就酷似源氏。孩子的產生給他們帶來良心的折磨與痛苦，以致于在先帝駕崩后，藤壺妃子選擇出家來遠離紅塵。源氏在清醒后反思自己與繼母的這段不倫之戀，認為“前世多少冤仇債，此世離愁如許深？”同時，源氏公子與六條妃子之間也有過情侶關系。六條妃子是源氏的親嬸母，由于身世坎坷，年紀輕輕就守活寡。她對生活和愛情的追求使她不顧一切地與源氏在一起，但風流成性的源氏很快就另尋新歡，這激起了她強烈的嫉妒心。

父女亂倫是指源氏與養女紫姬之間的夫妻關系。紫姬本身是藤壺妃子的侄女，幼時便顯示出其清新脫俗的氣質，源氏公子偶遇之，將其收做養女藏在私邸中，當時源氏十八歲，紫姬十歲。源氏對她的感情是復雜的，既有父親般的疼愛又有情人的繾綣。對源氏而言，紫姬身上有藤壺妃子的影子，因此在源氏思念藤壺妃子但是又沒法靠近她時，他就會轉向紫姬。但是在未與紫姬結婚前，他看到幼年的紫姬，心里多半是懷著認為她像是個可愛的女兒。在源氏十八九歲時，一次在參與管弦表演后，由于看到長得與自己如此相似的小皇子時，憂愁滿腹。他去到西殿去看紫姬，看見紫姬歪著身子躺著，正像適才摘的那枝帶露的撫子花，非常美麗可愛[10]。在源氏眼里，幼小的紫姬是可愛的，這像是父親對女兒的慈愛。直到他們真正成為夫妻后，源氏才漸漸正視與紫姬的男女關系。

《源氏物語》雖然涉及的大量亂倫現象，但并沒有夸張與渲染色情場面，這是對貴族階級生活作風糜爛，社會由盛轉衰的反映，同時也表現了對皇室女性的關注。紫式部通過對主角源氏公子不倫之戀的描寫，進行了一次對人類這種隱秘情感的探索。

三、近代日本作家作品中的依賴心理——以夏目漱石為例

夏目漱石是日本近代文學史上最具聲望的作家。他筆下的故事就像是一面鏡子，不僅反映出他所生活年代的社會風貌，同時更真實再現了日本人心理特點。正是因為其作品對日本人心理經典細致的刻畫，他的作品深受歡迎。透過他的作品來進行日本人心理結構研究是可取并且可行的。在夏目漱石的作品中，我們也不難發現日本人的“依賴”心理。

夏目漱石的中篇小說《哥兒》很受日本人歡迎，尤其是其中對哥兒心境的話，使許多日本讀者感同身受。《哥兒》的主角哥兒接受了西方式的自由觀念，但是生活在一個周圍彼此相互依靠的人情世界，是格格不入的。他努力想在這一個依賴社會中保持獨立，卻又屢遭日本人情社會的羈絆限制，在精神的撞擊中，他又陷入更深的人情煩惱之中。他得到的不是歐美式的自由而是日本式的自由，或者根本也算不上什么自由。在這其中，最經典的描寫要數哥兒受“紅襯衫”的挑撥，想還清“豪豬”請自己喝冰水所花的一分五厘錢時的內心想法。

哥兒聽信“紅襯衫”的閑話，認為自己的朋友“豪豬”是個表里不一的騙子，他認為自己受了“騙子”的招待喝了一杯冰水，會使自己的顏面受損，同時還欠了“騙子”一個人情。他決心第二天到學校要將一分五厘錢還給豪豬。但同時，他又想起自己所欠的另外一個人的錢，就是舊時家中女傭阿清的錢。但是，他認為阿清與豪豬不一樣。阿清雖然曾是家中的女傭，她對自己（哥兒）特別照顧，偷偷拿零花錢給自己買零食、開小灶，對自己比對她的親外甥還要好。在哥兒心里，已經把阿清當做是自己人。阿清五年前給了自己三塊錢，如果自己老惦記這件事就是懷疑阿清的一片誠心，不還錢是因為已經把她當家人看待。而接受豪豬的“好意”，哥兒則認為等于是承認了豪豬這個人的為人，并且認同了對他的深厚情誼。一直想要保持獨立、正直的哥兒認為：“像這類事，只要掏掏腰包即可了結的，但偏讓人家出少許的錢，而自己卻懷著極大的感激，這不是用金錢所能換取的[11]。”他認為自己給了一個機會讓豪豬“發狠”付了一分五厘錢，這是比百萬黃金還要尊貴的答禮，這是一個與感恩思想搏斗的痛苦過程。其實很多日本人也有類似哥兒的那種心境，但是并沒有文學作品中那么極端。在接受他人好意之后，心中會有不安的感覺，在與他人正常交往時也不會在乎；但只要與他人關系緊張，這種內心的不安就會成為難以承受的負擔。他們感到自己的自由受到侵害，并要千方百計設法還清這筆人情債[12]。小說中所寫的哥們這個人物，就是這樣一個敏感的，具有自由意識的日本人，他比一般未覺醒的人內心更為敏感脆弱。這樣的想法在歐美人看來是不可理解的，但是對于日本人來說，卻是不陌生。

《明與暗》是夏目漱石最后一步作品，雖然在這部作品未完成前作者便病逝，但在日本文藝評論界中，都公認《明與暗》是日本近代文學的杰出作品，是心理小說的圭臬。在這部小說中，作者如工筆畫般細致刻畫了人物的內心世界，體現了平凡小人物內心隱藏的偏執、嬌寵、猜忌。

男主人公津田患病需要錢做手術，而父親突然決定停止給他們夫婦匯款，津田處于無法獨立謀生的狀態下，他希望向他的上級領導吉川借錢。由于上班的時候吉川很忙，并且外出了，津田在猶豫了很久后還是決定去一趟吉川的家，作家將這一段津田的內心想法寫得十分精彩。他深知吉川常不在家，明知到他家去也未必能見到他，有可能即使碰巧他在家也不一定能見到他本人。他想，即便如此也有必要經常出入吉川家門。那是為了禮節，為了情分，也是為了利害關系[13]。最后也單是為了虛榮心。“津田和吉川有著特殊交往。”他常想讓這樣的議論落在自己的身上，并能以這樣的身份站在眾人面前，并且希望身處這樣境地尚能絲毫不損害他一向自重的態度。這在他身上產生一種糾結，既想隱藏這東西，又巴不得使之公之于眾。津田的心理活動清楚地揭示了日本社會依賴結構中的“人情”系統和“內外”關系。“人情”系統是日本社會人們相互依賴所產生的基本倫理道德觀念，“人情”是指日本人所熟悉的某種感情，它是維護一個團體乃至維護社會的重要因素，這里是指下級對上級的感情。正如中根千枝在《縱向社會的人際關系》中所說：“日本人對邏輯敬而遠之，特別喜好聯絡感情。”津田的拜訪就是為了聯絡感情，這不單是為了巴結討好上司，也是為了拉近與上司之間的距離。特別的是，他希望他的討好巴結不被人看見，因為“好面子”的津田這樣會損壞他的正直形象，但他希望別人看到他與上司的關系密切，讓人產生出“津田與吉川是同一個圈子”這樣的感想，以此來提升自己在其他同事之間的地位和影響力。

結語

日本文學就如同日本文化一樣極具情趣性和感受性，和辻哲郎就曾通過《風土》一書來從文化地理的角度解釋日本文化中感情富于起伏變化是來源于季風地帶其后的多變。日本文學中許多精雕細刻的人物心理活動反映的是日本人心理結構中的依賴成分，也正是由于依賴文化的存在，日本文學特別是日本小說，成為現代心理小說中的獨特分支。

注釋：

[1]土居健郎（日）.日本人的心理結構[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4.

[2]名詞“甘え”來源于動詞“甘える”（amaeru），動詞具有撒嬌使性，小孩子向媽媽撒嬌的意思。日語字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3：44.

[3][4]土居健郎（日）.日本人的心理結構[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51，55.

[5]王向遠.日本文學民族特性論[J].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02：56-62.

[6]當今日本人：變化及其連續性.埃德溫·O·賴肖爾（美），馬里厄斯·B·詹森（美）.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180.

[7]吳舜立.禁斷的愛欲——“谷崎文學”的戀母情結論析[J].名作欣賞，2013，36：89-92.

[8]馬莉娜.“亂倫”母題與日本敘事文學[D].陜西師范大學，2012.

[9][10]紫式部（日）.豐子愷譯.源氏物語[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12，123.

[11]夏目漱石（日）.陳德文譯.哥兒[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48.

[12]土居健郎（日）.日本人的心理結構[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61.

[13]夏目漱石（日）.林懷秋，劉介人譯.明與暗[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