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與《海街日記》

【摘要】：《海街日記》在 2016 年 3 月舉行的日本電影學院獎評選中獲得了最佳影片獎。這是一部溫馨感人的家庭劇，講述了一個發生在鐮倉的姐妹四人的生活故事。家庭是社會的縮影，影片通過對看似平凡的生活情節和親情、愛情的點滴描寫，反映出日本社會存在的諸多問題； 通過對光陰四季流轉和心靈堅守的刻畫，也讓人看到了很多具有日本風情特色的光影。無論背負著怎樣的重擔都要一直向前走，這是這部電影的主題，也引發了人們對于生命意義和生活真諦等問題的深入思考。這些細膩的描寫以及東方式表達是這部作品的特征，也體現了是枝裕和導演的風格。

【關鍵詞】：情感；光陰四季；是枝裕和；東方美學

《海街日記》是2015年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執導，根據吉田秋生的漫畫改編的電影作品。日本作品有強烈的日本民族風格，以細膩展現東方詩意而聞名。是枝裕和繼承了昔日一流日本導演的人文主義傳統，同時又有強烈的個人印記，其作品涉及面廣，著重講生與死、家庭人倫，專注個體與日常生活。影片以四姐妹的生活經歷為線索，講述破碎的家庭雖為他們帶來了成長之痛，但在鐮倉小鎮的四季流轉之中因包容和愛收獲了新的情誼，迎來新的生活。

但這部影片較導演其他作品來說，唯美的漫畫風格加之女性題材，一改以往冷峻、詰問的鏡頭語言為靜謐的家庭氛圍和舒緩柔和的影像風格，清新柔美。該片未在中國上映，卻因其獨特的美好“日本氣質”俘獲大量觀眾，甚至讓人獨戀鐮倉之美。本文即以《海街日記》為研究對象，從日式東方美學的角度，著重分析該作品的影像風格、敘事手法等的東方式表達。

一、東方電影美學的特征

美學領域一直有東西方之分，西方美學對于世界藝術領域的影響尤其巨大。在電影領域，也是以西方學者的成果為主。東方電影及電影美學一直顯得神秘而獨特。然而東方電影人的探索與實踐漸漸自成一派，與西方風格形成對比的同時，其作品也日漸矚目。東方電影美學與電影實踐互相推進發展，其特征及風格也日益顯著。東方美學并不依靠緊湊跌宕的劇情、激化的矛盾與沖突、強烈的視覺奇觀為主，反而注重細膩的生活描寫，具體體現為以下方面：

首先，思維方面重視感性的直覺。東方注重感性思維，西方注重理性思維。東方文藝作品更多透過細膩的感受去傳達情感，而西方文藝作品更注重邏輯的嚴密性。在電影表現上，強烈東方意蘊的作品多以長鏡頭、固定鏡頭為主，節奏緩慢，是枝裕和與臺灣導演侯孝賢的作品即是如此。是枝裕和導演的《步履不停》中，全篇甚至不到十個移動鏡頭，非線性敘事的風格也使得敘事節奏頗為舒緩，宛如漫長的夏日聞知鳥瑣碎長鳴。而以好萊塢為主的西方電影，基本是邏輯嚴密的線性敘事，有明顯的起承轉合，突出的矛盾以及非常戲劇化的情節。

其次表達上含蓄而充滿意蘊。韻味是東方美學的范疇，“韻味論表示暗示性及含蓄性的審美意識”[1]，這種含蓄的審美觀念體現在文藝作品中，則是用細節描寫以及特殊意象來表現創作者的隱含情緒表達和故事線索。是枝裕和的作品中就經常出現一些典型意象來強化情感及文化內涵。《海街日記》中的櫻花、梅子酒等即是如此。

東方美學講究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中國美學范疇中，有虛實的概念，老子提出“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恰恰強調藝術的本源“道”，主張一切符合自然。在電影作品中，體現為整體情感與故事自然流露，避免生搬硬套可以制造夸張情節，而發展到更高的虛無的概念，則又體現了東方作品中的神秘性。

二、《海街日記》中的東方審美影像風格

東方式的電影語言，傾向于長鏡頭的靜謐與深遠。影調上，喜低飽和低對比的清新色調，情緒的表達趨向神秘隱忍，整體表現東方式的內省與凝練。

在《海街日記》中，大部分以長鏡頭以及固定鏡頭為主。這樣的鏡頭語言使東方電影具有一種靜謐綿延的神韻。基本以全景鏡頭居多，固定的畫面，讓人沉浸在日常的生活環境里，聚焦在或動態或安靜的角色身上，讓影片產生一種真實平靜的美感，也很好的控制影片的節奏，有利于情感的表述。這樣的拍攝方式符合東方民族的審美習慣，以細水長流的方式講述淡淡的生活故事。在東方美學中，中國古代的老子主張天人合一，強調“滌除玄鑒”，主張人與自然的和諧，要求人們排除主觀意念和主觀成見，保持內心的虛靜，而東方電影的表達方式正契合了這樣的東方美學審美觀念。

在影像色調方面，《海街日記》攝影指導瀧本干也是首次拍攝電影長片，但其膠片感的日式風景片在日本廣告界地位頗高，片中的日式膠片感，將鐮倉景致的甜膩、靜謐展現到了極致。影調上，整體略微過曝，但高光并無溢出。整體成明顯的低飽和低對比，暗部細節對比度高，中間調加青加黃。如此呈現出來的鐮倉四季景色，春天的櫻花道路不過分絢爛，凸顯這對騎車青年的羞澀害羞卻又內心愉悅情感；夏季的庭院和海在低飽和低對比處理下，不似夏威夷的熱情，反而保有一種寧靜，整體營造出的是東方神秘隱忍的氣質。

在影片里，我們看到了四季變遷和時光流轉融入了姐妹死人的點滴生活和古城鐮倉的美景中。春天，鈴和男孩騎車穿過魅力的櫻花隧道；梅雨時節，幸陪母親去給姥姥掃墓時石板路邊點綴著簇簇紫陽花；盛夏，蟬鳴聲聲，姐妹們在院子里穿起漂亮的浴衣，燃放起線香煙火……

我們清楚地看到了是枝裕和刻畫出的日本人的自然觀——人與自然的對話與交往特別和諧親切。四姐妹與鐮倉居民深切地融入到鐮倉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里。就在被大海沖到岸上的可愛貝殼里，在大家愛喝的梅子酒的味道里，在灑金房子的溫暖陽光里，在窗外樹枝的搖曳里，在姐妹們圍坐的暖爐里……達到了人對自然的回歸。在影片里，每一幀畫面都溫柔且美，沒有一絲急躁，瑣碎而恬靜。對比同是清新畫面的《小森林》，《海街日記》并非展現明信片一般的靜態風貌，是枝裕和用更豐富的鏡頭語言聚焦人物、鐮倉生活以及故事情節。

《海街日記》中的影調跟取景，都著重體現了人與自然間的親切感。老子說“道法自然”，這種以自然本真為美的思想，正是東方美學的理念。劉勰在《文心雕龍》里說“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齊。夫豈外飾，蓋自然耳。”鐮倉的美，影片中的生活之美，亦是“蓋自然耳”。另一個東方影像風格中的特征是善于用典型意象來表達特殊意味，營造情意濃的深深意境。中國古代王弼提過“得意忘象”，強調言、象、意三者的關系，藝術中具體的物象并不只是簡單呈現形式美，背后更蘊含深遠的意蘊與內涵。《海街日記》中就通過幾個看似簡單的物象，寄予了深厚的情感，娓娓道出了生命的美好與無常，襯托出親情的溫暖。

片中選取了幾個特殊的意象著重呈現，一為櫻花。櫻花作為國花，不僅值根于日本人的精神世界，而且滲透到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櫻花帶給人希望。當寒冷的冬天結束，春回大地，櫻花開始含苞待放，很快便花滿枝頭。正如影片中小妹鈴入學典禮時的櫻花，人們可以從中感受到新氣象開始的喜悅。導演寄情于櫻花，希望鈴能夠邁出充滿希望的第一步，和姐姐們一起奔向幸福美好的未來。櫻花也寄托了人們的感傷和惆悵。因為櫻花花期只有短暫的七天，然后就在瞬間凋謝，讓人感到無比悲涼和無常。影片中，導演安排兩個離世的人物都熬過了櫻花開放的季節，都讓他們在生命的最后感受到了櫻花的美好。“如果馬上要告別這個世界，但對于美好的東西還能感受到它的美好，那也是一件開心的事情吧。”這句在片中出現了兩次的臺詞淡淡道出了生命的意義。

另一個核心意象是老宅的梅樹，鈴喝了家中自釀的梅酒之后醉倒了，醒來之后第一次和姐姐們一起從窗口庭院中的梅樹，這是外公55年前種下的樹，外婆曾說“活著的東西總是很費功夫的”，想要得到成熟的梅子要驅蟲、殺毒、精心看護。到了夏天，鈴第一次在樹上采摘梅子，姐妹們分好梅子制作梅酒，每一年的酒都有不同味道，它們不僅是外公外婆留下的寶貴財富，也是后代共同擁有的精神記憶。還有關鍵意象山林，四姐妹第一次聚在一起看風景是葬禮結束之后，四姐妹一起登山，看到山頂的風景，姐姐們感謝鈴一直以來對父親的照料，第一次與她的情感產生了交融。通過鈴這一紐帶，父親不再是一個“負心漢”形象。最后的關鍵意象是大海，海邊往往是四姐妹一起散步玩樂的地方。在影片結尾處，四姐妹在海邊共同回憶起父親，幸不禁感慨：“爸爸雖然是個失敗的人，但說不定是個溫柔的人，因為他為我們留下了這樣一個妹妹。”正是通過和妹妹的情誼，父親的形象逐漸被完善，包容天地的大海成為姐妹們敞開胸襟的背景。

片中的美食，與爸爸相關聯，承載著四姐妹與爸爸之間的情感，也是奶奶幫助四姐妹彌合與父親之間的創傷。食物作為一個承載細節的方式，外婆教的魚糕咖喱成為貫穿千佳二十多年生命中不變的美食，而沙丁魚蓋飯是在仙臺的時候爸爸常常做給鈴吃的食物，鈴在第一次和姐姐們一起吃沙丁魚蓋飯的時候謊稱自己是第一次吃，她或許是想要保護姐姐們的情感，因為與爸爸有關的美味姐姐們未曾得嘗。但與千佳在一次時她卻坦白了，她終于明白食物本身不僅是一份味道，更是一份回憶與想象。從此，沙丁魚蓋飯將與爸爸緊密相連，成為值得自己回憶的食物。

三、《海街日記》中的東方式思維敘事

與注重矛盾沖突和戲劇化情節的西方電影審美相比，東方式電影美學偏向情節與故事片段的舒緩呈現。在敘事方面，東方審美電影不再強調強烈的敘事沖突以及緊湊的敘事節奏，用去戲劇化的情節和生活化的細節處理來緩緩推進敘事。

而是枝裕和的電影中，基本都是多主人公、非線性敘事的現實主義故事，其敘事風格偏向于片段化、反情節以及生活流。它突破了以黑格爾構筑的“沖突律”為基礎的古典情節劇敘事模式。《海街日記》卻反其道而行之，雖然影片一開始就出現了沖突：與三姐妹非常疏遠的父親之死為他們帶來了同父異母的妹妹，而這個沖突在之后的片段化敘事中慢慢弱化，動蕩慢慢消除，四姐妹之間的互動慢慢使親情漸濃而推進敘事走向。全劇沒有唯一突出的主人公，四姐妹都有得到書寫和非常細膩地角色塑造。

該片是典型的東方現實主義敘事范例，將四姐妹置身于限制的特殊情境中，依靠日常細節和人物對話以及情感來推動故事發展，展現她們的困境和情感掙扎，從影片一開始的沖突中慢慢得到溫暖，在失落中慢慢收獲勇氣和親情的美好。正是如此，影片雖然平淡卻并不寡淡，雖然是去戲劇化的現實主義，卻沒有反戲劇化，敘事表層看似平靜如水，而導演卻巧妙地寓戲劇性于深層的細節和情感張力之中。恰似老子所說的“無為”，并非指無作為，而是強調不妄作為，而要善為。善為的關鍵是自然而然，即按照事物本身的內在規律去適當的“為”，片中情節看似依著時間片段瑣碎敘事，實則是導演巧妙描述生活的常態，沒有明顯的外部沖突，內部的人物情感卻緊密黏著。這種典型的東方式抒情方式和詩意態度，讓受眾不自覺投入到導演構建的情境之中，感受若淡若濃的情感。

影片中的東方式敘事風格的形成，還得益于導演對于細節的細膩刻畫。是枝裕和曾在訪談中表示，“影片除了細節別無他物，細枝末節累加起來即是生活。這正是戲劇性之所在——在于細節。”《海街日記》中，有太多細節打動人，春日里，小妹與班上男生騎車穿過櫻花隧道，這一片段可以媲美任何青春影片，短短的刻畫，讓人感受挺拔昂揚的生命力，正是這樣堆疊的細節支撐起來的情感，帶給觀眾復雜又留戀的觀影感受。

既談敘事，是枝裕和電影中敘事與情感的互相促進不可不提。典型的東方思維敘事通常承載著深沉的情感，另一方面，情感又推動著故事的發展。日本傳統文藝理論中有兩個重要概念“物哀” “幽玄”，“知物哀”要有“貴族般的超然于優雅、女性般的柔軟細膩之心”，“尤其對思戀、哀怨、憂愁、悲傷等刻骨銘心的心理情緒有充分的共感力。”[2]，“幽玄”則接近優美含蓄、委婉間接、朦朧神秘、冷寂空靈等審美范疇。而在其電影中，這樣的審美觀也體現出來。首先，通過生活流的敘事，著重表現角色的情緒，感染調動觀眾的情緒，是觀眾沉浸于情境之中。而這樣的情緒調動又并非直觀直接地情緒沖動，而是略有間離的引導觀眾，使觀眾體會到更多層次的情緒。《海街日記》中，四姐妹穿著和服踏著木屐去海邊看煙火，坐在大宅子前陽光灑身上時的鏡頭，美妙感人，而客觀疏離式的敘事紀錄卻又給觀眾帶來絲絲傷感。

結語

《海街日記》延續了是枝裕和一貫的家庭與生死主題，東方式審美觀念也依然細膩呈現。但并非在敘事和主題上最突出也非最知名的電影。但是它卻更打動一部分如作者般向往日式生活、向往明亮美好家庭氣氛的觀眾。它平淡、寧靜、美好，如鐮倉的海，讓人向往與回味。而片中包含的東方式的審美意境，導演在東方美學領域的探索，也為東方電影美學做出了貢獻。

注釋：

[1]林同華，略論東方美學的特征[J]

[2]本居宣長.《日本物哀》[M].王向遠譯，2010

參考文獻 ：

[1]拉斯馬丁·索倫森.現實之詩：事實與虛構之間的是枝裕和[J].世界電影，2012，1

[2]李龍蓮.是枝裕和電影藝術特征研究[J]，2014

[3]謝婧.是枝裕和電影作品研究[J]，2013

[4]小阿瑟·諾萊迪.是枝裕和：站在十字路口的導演.世界電影[J]，2012

[5]陳巖.日本人的櫻花情結與價值觀、審美觀[A].東 瀛詩香采擷[C]/ 大連： 大連理工大學出版社，2015

[6]王昌沛.論日本文化的兼容與傳承[J]. 山西師大學報（ 社會科學版） ，2015（ 11）

[7]林同華.略論東方美學的特征[J]

[8]朱艷芳.張詠梅，東方傳統美學內涵在電影中的善變[J].電影文學，2014，8

作者簡介：劉英姿（1991—）；性別：女；籍貫：湖南省婁底市；學歷：碩士研究生，中國傳媒大學；專業方向：數字媒體藝術理論與實踐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