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這俗世上最清凈的作為,不是莊周出世無爭,“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也不是佛祖釋迦牟尼放棄王位,涅槃在娑羅雙樹間。凡夫凡婦的品性,自然不好與圣人佛祖相論的,所以才要說這“俗世上”。這里的清凈,我想著不過二事。
一件是離去不傷。
佛家說這世上有八苦,愛別離乃是之一。人在愛欲之中獨往獨來,獨生獨死,苦樂自當,好容易遇著一個稱心的人兒,心下歡喜,誓約要白首不離的,可是情到濃處卻總因著各式的緣由相離而去,豈非不是大苦么?然我于蒲留仙的故事里卻真的見到這般斷舍離去都豁達通透的女子。
拔頭籌的當然是霍女。這是連名字都沒有的姑娘,卻一副傾城的容貌,于是藉此隨心所欲地四處委身。遇著“吝者”要“破其慳”,遇著“淫者”要“速其蕩”,儼然一個禍水的樣子。按說這樣的女子,必不會被人引作紅顏知己的,偏生獨獨遇著落魄書生黃生,轉了性似的成了辛勤持家的賢淑主婦。霍女一生的來去,似乎都在她自己的掌控之中。與黃生相愛數年,她多少曉得自己同他并非一世,大抵覺察出歸期漸至,日后不好相伴長久,于是一日她與黃生相言,要他一同回故里鎮江去。這一程,她使黃生有了營生的錢財,又娶了溫婉的妻子阿美,更得到了兒子“仙賜”。爾后借故南游,就這樣放手離去了。
猶記得他二人歸去途中,面對垂涎霍女容貌而“反舟綴之”的富商之子,霍女竟愿意自售,以期為黃生謀得千金。這倒是極有趣的,我每每細想之下,總覺得這是霍女的小小算計。暗想若是黃生狠得下心鬻妻,亦或是流露出那許多對千金的貪戀,瀟灑如霍女,想必也是會如待一朱一何一樣,消失不見的罷。好在,好在,千金試出黃生并非無情無義,眼瞧著她登商人舟離去時“驚魂離舍,嗌不能言”,以至“大號,追欲傍之”,何嘗不是好生癡心的擔待。暗想親目這些的霍女,心里大約是雀躍的罷,縱使先前幾度遇人不淑,幸而如今還是有人掛記的。不然,她又怎會在黃生臨江掩泣間趕來,還要嬌呼一聲“黃郎”,好叫他安心的。
而我亦是慶幸她終究沒有所托非人,她離去之后,黃生終此一生,曾經滄海,心心念念的都是她,就連后來得子,都要取名“仙賜”,個中感念之心,昭昭然矣。而此后獨自幻歷的霍女,在幾十年后相遇仙賜,仙賜心下疑惑問她是誰,她只說:“兒不知更有一母耶?”之后更為他篦頭,“自摘髻上花代簪之,出金釧束腕上,有以黃金內袖”這是何其感人的深情。
彼時我忽記起陳奕迅在《明年今日》里有一句詞:
離開你六十年/但愿能認得出你的子女/臨別亦聽得到你講/再見。
是了,我道是一生長,相伴短,幸而江山無恙,故人方好。因著有那一段銘心的記憶在,于是離去變得不至那般苦澀傷痛不忍相言。既然注定沒法子長相廝守,且不如學出家人勘破放下自在,為君某一段頂好的姻緣前程。
當然還有阿霞。那也是通透玲瓏的女子。對著為了她拋棄妻子的景星,她只凜然地反問一句:負心人何顏相見?倒是叫景星好生地懊惱,我為了你休妻改家,你到說我負心人了么!只是阿霞總有她的一番理論:我昔日戀慕你是敬你耿直忠厚,現下你為了我這般并不相干的女子都能休掉結發妻子,莫非日后就不會休了我么!
細思恐極,唯有離去。她雖這樣說,也委實在日后嫁作他人婦,可到底在意過那一段緣分,于是多年后再次見到愈發落拓的景星時,依舊是軟下心來贈他錢財以作謀生。大抵這便是女子的情緣罷,過往細膩,左右都銘刻于心,即便是最后割舍離去,也依舊是關心的。還有那許多姑娘,綠衣女也好,辛十四娘也罷,斷舍離上做到那般豁達通透,我思來想去,大約都逃不過錦瑟一句“業多,則割愛難矣”。
人都說“人生若只如初見”是絕佳的意境,我卻只覺“何事秋風悲畫扇”才是最凄涼的原委。情是情非,緣來緣去,女子的情緣呵,向來薄如畫扇,夏意濃時被歡喜,秋意濃時被擱置。世間本不少紅拂女,可惜李靖卻只那一個而已。何不如早早看透,趁你還喜歡我的時候離去,離去不傷。
另一件么,是緣來不喜。
我想起智利詩人聶魯達的句子: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就像消失了一樣。按說沒來由,我卻覺著意境極配。好好的一段情緣,癡男怨女求之不得的,席慕蓉都這樣寫過: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倘若是真有的,云胡不喜?偏生要人安安靜靜,冷冷淡淡的,可怎么好。
但這上頭最妙的便是嬰寧。那日是元宵花市,“游女如云”里,乘興獨賞的王子服,恰好就碰見了拈著梅花“笑容可掬”的嬰寧。如此并不好,只因這一見便害了相思,終日對著那截枯掉的花枝“不語亦不食”。這樣當然不可長久,于是便獨自去了三十里外的西南山尋覓芳蹤,總算在亂山里又見嬰寧拈著杏花含笑而過。
日后的相處就這樣慢慢生出情意來。那日王子服將那截枯掉的花枝從袖中拿與嬰寧看,她倒反問,枯掉的花作什么還要珍藏。他說只因這花枝是她元宵賞花時丟下的,一次相見便相思成疾,全憑這花才可稍解思戀的。她許是促狹心起,只說,多大的事兒呢,你既這樣愛花,離開時折一捆回去便是!他終于著急,我是所愛非花,愛拈花之人耳,你竟不知么。
每每到此處我總笑嬰寧憨態。可她哪里是傻,只因那是卻不過的情。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又怕多有羈絆,擔待不起,又怕有個閃失,那是步步都不能錯的。所以只好假心假意地道不曉得,還要小心翼翼地問一句“葭莩之情,愛何待言”呢?直到那人告訴她,“我所為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才是有所寬慰歡欣的。
嬰寧的癡,王子服的情,纏繞起來,便是聊齋里一段教世人念念不忘的佳話。但世人只記得嬰寧沒心沒肺灑下的一路笑聲,卻不知這笑聲里,那濃情蜜意,比起王子服來,不差絲毫的。
西諺有云,保持愚蠢,保持饑餓。前半句說在這里,大約也是妥帖的。興許太過精明反要壞事。物極必反,情深不壽,歡喜癡心過了頭,好事興許也成了壞事。書里頭的其他姑娘,聶小倩,絳雪,青鳳......也許都因承著這樣的恩情,所以細細地收藏,好好地擔待,所以要在這一份情緣之前,自處一種寧靜淡然的心境。緣來不喜,不是得道如高僧,看破了這十丈軟紅,只是因為,那一份深情已經注定,不必患得患失,只待好生經營。
原先看斯爾然寫“讓南人不迷信簡直比上蜀道還難”。看罷那些故事我不禁莞爾,這倒是真的。眼下正是清明,是家家戶戶都要掃墓祭祖的時候。惶恐且期待的人們愿意相信,別家的軀殼早已委地化作枯骨,不知面目,又或是成精成怪成了猙獰的面目,卻堅信自家的離人依舊是原先的模樣,不曾變化,甚至仍穿著臨走前那件絳色的壽衣,黃泉碧落里另一般自在地過活。也記得有七月半,今人多喜稱作盂蘭盆節,我想若是有道士聽了,一準要不高興地糾正,那該是叫作中元節的。聽老人們講從前人們多講究,何其莊重虔誠,好大的排場。然現世多擁擠,方外之人不似舊時易尋,可是那燒錢放燈的習慣,還是保留著的。可見南人的眼里,人鬼之間,還是要多有往來互通的。
我小時候讀錢起的詩,有一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青峰”。人同我說那是鬼詩。大抵是因著描摹的是湘靈的緣故,可見是有才情的鬼。又見到蘇軾有一闋江城子,當中也有“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欲得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青峰”。我讀著倒是極喜歡,雖是見不了她,可遠眺卻有一江碧水襟帶那許多嫵媚的青山遙遙地告訴你她來過。真是好意境。
前些日子讀王陽明的《傳習錄》,竟有這句: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起明白起來。心下當即浮起一句話,你來讀此書時,則書中幻境一起明白起來,便是你桌上擺著那茶壺,都要生出綿軟的腳來。而那一眾狐女仙姬也都如此罷。你看她是善的,她總有善處教你欽慕;你看她是惡的,她亦有惡處無藥可救。總歸,善惡參半,就如這俗世里的人,只是,鬼魅且易懂,人心卻難測。那書里的喜怒哀樂,又何嘗不是現世的縮影,人間百態,都況味其中。人說物老成怪,人老成精,人鬼之間,人妖之間,大抵是沒有什么殊途的罷。
這便是聊齋的高明了。
作者簡介:章魯濤(1995-),女,籍貫:浙江杭州,單位:浙江工業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