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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片面強調軍事素質的重要性,始終把提高軍隊的思想素質放在首位,是中國古代軍事思想的一大特色。中國歷代的精兵勁旅之所以具有很強的戰斗力,與其注重思想教育,官兵具有較高的思想素質是分不開的。
《左傳》說:“明恥教戰,求殺敵也。”*《左傳》,僖公二十二年條。即把對士卒的思想教育與軍事訓練并列為上陣殺敵的前提條件。《吳子》說:“凡制國治軍,必教之以禮,勵之以義”。*《吳子·圖國》。《黃石公三略》說:“夫用兵之要,在崇禮而重祿”,“接以禮,勵以義,則士死之”。*《黃石公三略·上略》。這里提到的“禮”和“義”均是思想教育的內容,是激發士卒戰斗力的關鍵性因素。
《荀子》提到了戰國時期齊、魏、秦三個諸侯國組建的精兵勁旅,并且評論說:齊之技擊不如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如秦之銳士。但總的來說,這些精銳軍隊的戰斗力主要是靠厚賞重罰激勵出來的,因而都是貪圖功利、勝負無常的“盜兵”;“盜兵”無法戰勝齊桓公、晉文公的“和齊之兵”,“和齊之兵”無法戰勝商湯、周武王的“仁義之兵”;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這些軍隊的思想素質是存在差異的,戰斗力最強的“仁義之兵”成之于“禮義教化”,思想教育最為徹底,覺悟最高,意志最為統一。*《荀子·議兵》,231~241頁,北京,中華書局,2015。《睡虎地秦墓竹簡》中記載了兩起秦軍士兵為請賞而爭奪首級的案件,一起案件中的一名秦軍士兵,為了搶奪他人斬獲的敵軍首級而故意用劍刺傷對方;另一起案件中,兩名秦軍士兵爭奪的首級特征可疑,有可能是掉隊的秦軍士兵,也就是說,爭奪首級的這兩名秦軍士兵為了爭功,有殺害自己人的嫌疑。*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256~258頁,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這兩個事例從側面印證了《荀子》的觀點,秦軍盡管戰斗力很強,但仍屬于“隆勢詐、尚功利”的“干賞蹈利之兵”,部分士卒為了一己之利,到了目無法紀、自相殘殺的地步,這說明,僅用賞罰的功利觀念激發士卒戰斗力,而不對其進行以禮義教化為主的全面思想教育的做法是不足取的。
《呂氏春秋》說:“兵有本干:必義,必智,必勇。”*《呂氏春秋·決勝》,236頁,北京,中華書局,2011。“湯武非徒能用其民也,又能用非己之民。”*《呂氏春秋·用民》,707頁。即把由教化而成的“義”置于兵之本干的首位;湯武所用的“非己之民”即為受其思想、道德感化的他國之民,這也是思想政治教育的結果。《呂氏春秋》力圖以“德義教化”對法治嚴酷的秦國軍、政有所匡正,但未被秦王嬴政采納,這是秦二世而亡的一個重要原因。
《將苑》主張,對士卒要“教之以禮義,誨之以忠信,誡之以典刑……故人知勸”*《將苑·習練》。。即為了激勵士卒,首先要通過思想教育使其樹立起榮辱觀念、法紀觀念。
明朝丘濬認為:“教其武技,必先教以文事”*《大學衍義補》,卷一百二十七,《簡閱之教》下。,即對士卒進行軍事訓練前,首先要對其進行以忠信孝悌為主要內容的“文事”教化。他進一步指出:“心專于內而堅氣奮乎外”*《大學衍義補》,卷一百二十七,《簡閱之教》下。,“孝弟忠信本也”,“講武之法末也”。也就是說,丘濬認為“文事”思想教育的重要性要超過“武技”軍事訓練。
《陣紀》說:“設有義死之輩出,世固難敵矣。”*[明]何良臣:《陣紀》,卷四,191頁,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1984。而要使士卒成為能夠為義而死的義士,沒有思想上的教育是不行的,必須經過“開發人之志意,杜塞人之奸回”*[明]何良臣:《陣紀》,卷四,20頁。的一個較為長期的思想教化過程。
(一)在愛護士卒的基礎上開展思想教育。思想教育的目的在于潛移默化地提高教育對象的思想覺悟,進而提高其訓練和作戰的積極性、主動性,充分發揮其軍事潛力,最終達到提高戰斗力的目的。思想教育的過程是一個由外在引導到內在自主激發的過程,如果僅靠強制思想灌輸,則無法真正提高教育對象的思想覺悟,也無法充分激發其積極性和主動性。因此,開展思想教育工作的難點,首先在于如何使教育對象樂于配合、樂于接受教育內容。解決教育對象的態度問題,是保證思想教育效果的基礎和前提。
中國古代軍隊對士卒開展思想教育時,非常注重首先筑牢與士卒的感情基礎,在愛護士卒的基礎上開展思想教育,從而能夠較好地保證教育效果。
《吳子》認為,要使士卒做到“以進死為榮,退生為辱”,前提條件是國君要“愛其命,惜其死”*《吳子·圖國》。。《投筆膚談》也主張將領要在對士卒“恤其饑寒,憂其疾苦”“均其勞佚”*《投筆膚談·軍勢》,120頁,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89。的基礎上實施教誡,才能使士卒“親其上、死其長”*《投筆膚談·軍勢》,120頁。;反之,如果“上不愛下”,則“下不親上”,“猶心亂而肢痿”*《投筆膚談·軍勢》,120頁。,思想教育根本無法開展。《紀效新書》強調,將領要“真有是心”*[明]戚繼光:《紀效新書》(十四卷本),351頁,北京,中華書局,2001。,即確有愛兵之心,有了愛兵的真心,外在的行為自然會顯露出來,士卒相應地會觀察感受到。具體來說,將領要做到“達士情”“循士欲”“恤病傷”*[明]戚繼光:《紀效新書》(十四卷本),231~235頁。,“誠于平居之時,實心愛之,真如父子一家,諄諄以忠義感召之”*[明]戚繼光:《紀效新書》(十四卷本),215頁。,這樣,將領便能在動之以情的基礎上,對士卒曉之以理,進而達到使士卒“愛君、愛將而身非所愛”“不忍后君、后將而先其所私”*[明]戚繼光:《紀效新書》(十四卷本),215~216頁。的思想教育目的。《陣紀》指出:“務令將吏與軍士,情同父子,義若兄弟”,在此基礎上再使士卒“知忠義以自持”,就能夠使其“不勸而自戰,不守而自固”*[明]何良臣:《陣紀》,卷一,13~14頁。。
(二)以將領的率先垂范來感召、提高士卒的思想覺悟。《軍讖》說:“良將之統軍也,恕己而治人。”*《黃石公三略·上略》。修身方面的“恕”,為推己及人之意;為將方面的“恕”,含有率先垂范之意。因此,“恕己而治人”意即將領通過自己的率先垂范來影響、規范士卒的思想和行為。《尉繚子》說:“將必先己”*《尉繚子》,35頁,長沙,岳麓書社,1995。,“本乎率身以勵眾士”*《尉繚子》,34頁。。《六韜·勵士》提出了將領以率先垂范的身教激勵士卒的三項要求:一是“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張蓋”以“知士卒之寒暑”;二是“出隘塞,犯泥涂,將必先下步”以“知士卒之勞苦”;三是“炊者皆熟,將乃就食”以“知士卒之饑飽”*《六韜·勵軍》。。《六韜》認為將領做到了這三點就可以激勵士卒,使“高城深池……士爭先登;白刃始合,士爭先赴”*《六韜·勵軍》。。《黃石公三略·上略》指出,將領必須與士卒“同滋味而共安危,敵乃可加”*《黃石公三略·上略》。。《淮南子》說:“古之善將者,必以其身先之”*《淮南子·兵略訓》,896頁,北京,中華書局,2012。,并且具體指出,將領要與士卒“程寒暑”“齊勞佚”“同饑渴”“共安危”*《淮南子·兵略訓》,896頁。。就將領的表率作用而言,《淮南子》的這四項要求是對《黃石公三略》的進一步解釋,對《六韜》的必要補充,強調以將領全方位的垂范、表率,來盡可能地激勵、鼓舞士卒。《紀效新書》同樣認為,將領“身為眾人之法程,行為眾人之視效”,必須“恪守正道”“表率三軍”*[明]戚繼光:《紀效新書》(十四卷本),342頁。。
另外,戚繼光認識到,士卒的勇敢分為真勇和假勇。假勇來自于“格于物而發”的“外在浮氣”,也就是一時激奮之氣,并不持久;而真勇來自于“根之于心”的真氣,“百敗不可挫”。激發士卒真勇的關鍵在于“練其心氣”,而練心氣的方法“不外身率之道而已矣。倡忠義之理,每身先之,以誠感誠”“患難為之處,甘苦為之同。……諄諄諭以君父之義……死生之理,使之習服忠義,足以無忝所生。”*[明]戚繼光:《紀效新書》(十四卷本),211~213頁。也就是說,戚繼光認為,通過將領長久的率先垂范和言傳身教,就能使忠義之理根植于士卒之心,進而激發出其“真氣”,產生百折不撓的真勇。
將領是軍隊建設的主導者,也是士卒思想教育工作的組織者和實施者。從以上有關將領發揮率先垂范作用開展士卒思想教育的論述可以看出,中國古代軍事理論強調:士卒思想覺悟的提高,不是由將領一曝十寒、坐而論道“說”出來的,而是由將領長期流汗、流血“帶”出來的。歷史上一些精兵勁旅之所以戰功卓著,與其將領很好地發揮表率作用,使軍隊整體思想覺悟得以帶動提升是分不開的。如霍去病“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境界,岳飛“盡忠報國”的志向,戚繼光“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情懷,必然感染部屬,對其產生巨大的鼓舞作用,進而迸發出強大的凝聚力和戰斗力。
(三)將傳統的修身理論融入思想教育。思想教育不能僅從功利的角度著眼,滿足于使部屬服從命令、聽從指揮,而要本著“培養人”“造就人”的出發點去“立人”“樹人”。每個人從內心來說都有發展自己、完善自己的愿望,思想教育只有充分考慮到這一點,才能收到兩全其美的成效。因為,如果達成“立人”“樹人”的目標,對教育對象的“私”來說,個人思想境界得到了提升,個人素質得到了全面發展,人生價值得到了實現;對軍隊的“公”來說,訓練管理效率得到了提高,戰斗力得到了增強。可見,把“立人”“樹人”作為思想教育的出發點是非常必要的。中國歷代軍隊思想教育中都不乏“舍生取義”“殺身成仁”等修身的有關內容,戚繼光尤其注重以傳統的修身理論、以“樹人”“立人”為目的來開展思想教育。
在談到對將領的思想教育時,戚繼光主張為將者首先要“次第記誦”《論語》《孟子》《孝經》《忠經》等儒家經典,重在“身體神會”*[明]戚繼光:《紀效新書》(十四卷本),366頁。,而不是死記硬背,主要是注重理解和切身實踐,以此打牢思想基礎;然后研讀《百將傳》,在學習古之名將修身進德、榮辱成敗經驗教訓的過程中,“尚志既定,心有所主”*[明]戚繼光:《紀效新書》(十四卷本),366頁。;最后授之《大學》《中庸》,“使知心性之源”,思想境界更上一層樓,這些步驟展現的是以傳統儒家理論為指導的一個完整的“樹人”“育人”過程。
戚繼光在談到對個人修養影響巨大的欲望問題時,則借鑒了程朱理學理論,他提出的“理欲不并舉”*[明]戚繼光:《紀效新書》(十四卷本),336頁。“苦心窒欲”*[明]戚繼光:《紀效新書》(十四卷本),339頁。“常將己心清凈,不可先著一毫私意”*[明]戚繼光:《紀效新書》(十四卷本),340頁。等,與程朱“存天理、滅人欲”的有關修身論述如出一轍。
在戚繼光抗倭時期,王陽明“知行合一”的心學學說已廣為流傳,戚繼光也將其融入對官兵的思想教育,他所主張的“正心術”,實際上就是王陽明所說的“致良知”,至于“正心術”的方法,他認為關鍵在于“所存意慮澄澈”“光明正大”,心心念念在于忠君、衛國、敬人、強兵,并且要踏踏實實、義無反顧地踐行自己的理想,使行為與思想保持一致,這樣“堅持積久”,就能在思想上獲得如天堂般的快樂之境;相反,如果偷生謀利、不忠軍國,就會意慮錯愕、心緒不寧,“思思念念于此,解脫不得”。因此,“輪回只在吾心,地獄亦在吾心耳”。*[明]戚繼光:《紀效新書》(十四卷本),332~334頁。這是對王陽明心學和佛教輪回理論深入淺出的表述,清晰地指出了“心”具有極強的可塑性,而其決定權完全操之于我。
由于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修身理論流傳久遠,屢經完善和提高,經實踐檢驗在樹人、育人方面確能起到“鑿石琢玉”的作用;再者,官兵自幼受傳統修身理論的熏陶,對其喜聞樂見,將其融入思想教育自然會收事半功倍之效。
(一)思想教育的內容單薄。盡管中國古代軍事理論都非常重視對官兵的思想教育,但總體來看,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有關思想教育的論述都較為單薄,多是“教之以禮”“勵之以義”等綱領式、條目式的表述,詳細的教育內容、具體的操作方法則不知所云。直到明代以戚繼光的《紀效新書》《練兵實紀》為代表的兵書問世以后,這一局面才有所改觀。戚繼光對思想教育的總體設計思路、具體的實施步驟、操作方法等都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論述,具有較為完整的理論體系和非常強的可操作性,但可惜,類似的論述并不多見。
(二)思想教育存在偏重刑罰的傾向。中國古代軍事理論在強調思想教育時,還非常注重以刑罰作為規范軍隊行為的后盾。《六韜·奇兵》說:“戰必以義者,所以勵眾勝敵也;……嚴刑[重]罰者,所以進罷怠也;……一文一武,……所以調和三軍、制一臣下也。”*《六韜·奇兵》。《將苑》也說:“教之以禮義,誨之以忠信,誡之以典刑。”*《將苑·習練》。也就是說,言傳身教的思想教育并不是萬能的,還必須以刑罰的不言之教為輔助手段,“文武兼備”才能達到對所有士卒的教育、激勵和規范的目的。但有些論述卻存在偏重刑罰的問題,如《淮南子》說:“民之所以必死者,義也;義之所以能行者,威也”*《淮南子·兵略訓》,894頁。,即把刑罰之威看作是禮義教化產生作用的原因,這是有失偏頗的,而《陣紀》“善作氣者,必極其煩刑”*[明]何良臣:《陣紀》,卷四,192頁。的觀點,則有以刑罰完全取代身教言教的極端傾向。必要的刑罰固然可以產生激勵、教育士卒的作用,但若一味迷信刑罰,則會流于簡單粗暴,非但不會贏得支持,反而會使部屬離心離德,進而影響凝聚力,降低戰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