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
2016年10月,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美國著名的搖滾藝術家鮑勃·迪倫,說他“為偉大的美國歌曲傳統帶來了全新的詩意表達”。我不太懂音樂,但鮑勃·迪倫帶來的青年一代美國人思想上的變革是有目共睹的,而我作為教育研究者同樣對此事有興趣,因為早有統計數據表明“除了貝多芬經典音樂,鮑勃·迪倫所帶來的鄉村搖滾與美國的高考成績直接正相關”。
維吉爾·格里菲斯是美國一位年輕的黑客專家,也是加州理工大學的教授,他因在2007年發明維基百科掃描器(Wikiscanner)而名噪一時,公眾可以通過維基百科掃描器查詢到其他人的匿名IP地址,從而確定其身份。2014年,維吉爾·格里菲斯用他的大數據技術通過對臉譜網站的分析,又掀起了一次令人震驚的發現:美國高考成績較好的學生,最喜歡聽貝多芬、莫扎特類型的經典音樂,而鮑勃·迪倫的鄉村搖滾緊列其后,遺憾的是,愛好以李爾·韋恩為代表的R&B音樂的學生,其成績卻遠遠落后于前者。為此,有教育研究者對此展開研究,并得出“三年內經常聽R&B音樂的學生,其智商會降低10%”的結論,這個結果在教育界引起了軒然大波。
其實,此類研究并不是孤例。例如,1993年,美國加州大學的Gordon Shaw發表論文,通過對36位音樂家的音樂對大腦的影響的研究,發現不僅莫扎特異常聰明,而且聽莫扎特音樂的人也很聰明。法國醫生托馬提斯將此現象命名為“莫扎特效應”,因此,今天的胎教音樂幾乎都是以莫扎特為主。
那么,到底是智商高的人本身就喜歡聽貝多芬的音樂,還是喜歡R&B音樂的人原本就是社會相對底層的人呢?《科學美國人》雜志對此有三個基本的假設能夠說明這個問題:①不同品味的人喜歡的音樂很不同。②不同群體的經濟狀況很不同。③高考成績受經濟條件的影響很大。換句話說,學生的學習成績與其音樂品味的關系,是關聯關系,不是因果關系。
然而,很多研究卻發現,這不僅僅是關聯關系那么簡單,而只不過是因果關系并不那么直接罷了。例如,又有科學家進行研究,發現喜歡《百年孤獨》作品的學生的成績,遠遠優異于熱愛《呼嘯山莊》的,而看這兩種作品的學生的經濟狀況并沒有必然的群體區分。而且,神經生命科學家也在逐步給出自己的各種解釋,一種比較強的聲音(結論)在于,好的文學作品和結構音樂,其空間邏輯復雜,能夠調動人的腦神經,同時也更加符合現代社會的智商指標,而簡單邏輯的文學作品和音樂,其節奏簡單而強烈,并不利于大腦的綜合發展。
傳統的教育學,是基于心理學和知識的單向信息傳播的社會科學,隨著腦神經科學的發展,心理學逐漸被以科學為基礎的腦科學所取代,而教育也逐漸變成一種基于數據的科學。非常多的教育理論,如杜威的學校即社會、教育即生活等,人們也逐漸從信息學的角度來重新研究和審視。與書本和課堂上高度抽象且似乎放之四海而真理的單向的學科學習相比,學習場景、學生的參與、故事的情節、非主流的功利性的副科和素質教育越來越受到重視,我們如果用一個詞匯來形容,就叫做教育,如果找一種方法,就叫社會實踐。那么,社會實踐的意義到底在哪里?為什么不能單向地學習知識呢?在大數據時代,有了更多的研究方法,也有了更多的教育實驗,我們在看得越來越清楚的同時,卻也越來越不敢對教育做什么決策了。
郭梅君博士,是上海戲劇學院藝術管理中心的主任,后來成立了華山創學院。華山創學院是在中國文化科技產業聯盟成立的背景下催生的,旨在培養大量的社會急需的文化地產的經營人才。大家知道,全國各地都希望在商業地產中突出自己的文化特色,然而多數制造出來的文化街區和文化地產卻并不如意。郭梅君首創了“文化地產”的沉浸學習模式,她首先把課堂放在了浙江省嘉興市的烏鎮,放在寬窄巷子,放在具備真實感知的真實案例的現場,然后邀請案例的策劃人、執行人、投資人進行現場講解,并通過過程戲劇、沉浸戲劇、講壇戲劇的模式,在授課過程中融入戲劇和過程元素。作為中國文化產業聯盟的輪值主席,郭梅君試圖為學員提供一種傳統課堂中被篩選掉的更加真實的場景和情節,從而培養文化地產的領軍人才。
作為難得的研究對象,我體驗了這樣的課程。在烏鎮,我體驗了烏鎮的美,也聽取了烏鎮的親歷者講述烏鎮創業的故事,并與學員一起討論和辯論烏鎮案例的得與失,到街上采訪游客、工作人員、管理人員,接到郭梅君博士發來的一個個問題錦囊后,便開始新的任務模式。這種學習最大的意義在于,原先從知識層面的“知”,確實讓學員“會”了。
從烏鎮出來,當天晚上,我住進了西塘。一派生活場景的西塘完全沒有按照烏鎮的模式進行改造,原住民還雜亂無章地生活在這里,他們的存在已經超過千年。烏鎮的改革者陳向紅曾用一個例子來說明烏鎮改造的初衷——“烏鎮有一個著名的作家叫木心,小時候生活的大宅后來成了鐵匠的工廠,木心寫了一篇名為《烏鎮死了》的文章,觸發了烏鎮的改造”。
兩處古鎮境遇不同,原因也很簡單,烏鎮的標準化服務都是服務員裝扮的,而西塘是活著的。走在西塘雜亂的巷子里,恍惚覺得樓上一動,一位女子掉下一件衣服罩在我的頭上,再看她時,原來是昨天烏鎮的服務員。恍惚看見她對我莞爾一笑,多年的經驗告訴我要裝作沒有看見,也許真正在這里遇見才突然懂得該怎么辦。這使我想起亞歷山大在《建筑模式語言》一書中講到街道,書中對街道的定義是“可走,可留,能發生故事的地方”,不管西塘如何雜亂,但畢竟會發生故事,如果有作家,就會寫成作品,千百年來西塘一直在改變,但它卻一直是有生命的。
如今的千年古鎮烏鎮,已是在盈利方面排名全國第二的文化地產,然而整肅一新的街道不再有樓上掉下衣服罩在我身上的感覺,且漂亮的外景也和烏鎮無關,那只是迎合我這樣喜歡“聲、光、電”場所的現代人,且更為重要的是,千年的古鎮生命,有了這樣的改造,全部的原住民已經不在了,沒有皇帝的紫禁城只能叫故宮,而沒有原住民的烏鎮無論多么繁華,又如何迎來新生呢?
千百年來,我們在課堂上記住的商業繁殖和文化保護,只是“知了”;將商業和文化的沖突高度抽象,并在一定場景下進行學習,我們只可能是“會了”;而只有通過人生的歷練和跨越時空的思考,才可能“懂了”。“懂了”這件事非常難,不僅需要將知識融入場景、融入情節,也就是說,西塘給我的實際感知和我的47年人生經驗,才可能達到我的“秒懂”。
恢復高考制度快40年的中國教育,就像風風火火的烏鎮改造,成績不小,但如果用時間來考驗,40年來,主流教育改革的聲音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回頭不忍卒看。“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知了”的階段;“素質教育”“STEAM教育”“創新教育”這些嶄新的名詞,是“會了”的階段。然而我們只是“知了”“會了”,而不考慮人、不考慮故事,只是人為地將原本有內在聯系的信息簡單地抽象,那么永遠不會“懂了”。標準化的學校和一窩蜂似的教育改革的共同點就是膽子太大,就像烏鎮將西柵全體原住民遷出的舉措一樣。一個沒有情節和故事延續性的學校系統,就像被推土機推平的商業化景區,再也不會有沈雁冰、木心、程十發、謝晉的故事,也不會有那樓上女子不小心掉下的衣裳。
回到本文開頭,膽子太大的教育家們在突然發現原來的學科體系、原來的學好數理化并不正確,而音樂、美術、文學作品、生長環境等各種各樣原來并不被重視的各種邏輯構成的全息系統,在人的成長過程中卻起著關鍵又關鍵的作用時,卻又突然發現,我們破壞得太多,再也回不去,這又該如何反思?
柳袁照是江蘇省蘇州十中的校長,16年來一直堅持在這個被稱為“最中國的學校”的學校進行詩性教育。蘇州十中,曾是曹寅的蘇州織造署的西花園,這所學校產生了非常多的院士和杰出人才,正因如此,詩歌成為全校的一個特色。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這個頂級的蘇州園林里,與朗朗的讀書聲相伴的,并沒有烏鎮招搖的燈光系統,而讓校長非常自豪的則是整個校園沒有一個路燈。保守的堅持和一屆屆學生的產出,讓并不注重應試的蘇州十中始終位列名校,更重要的是保留了“百年學校、千年園林”內在的應有的生命。蘇州織造署和學校校史館的陳列以及院士墻讓我“知了”;一本本詩集、一批批參觀者和學術交流,讓很多人“會了”;而刻在石頭上的何澤慧的親筆字、刻在長廊上110年所有校友的名字,讓我突然“懂了”。
也許有一天,我們會突然發現,一所名校和好的教育,要有大樹,要少燈光,要有風景。我們在不斷迎接創新和新技術的時代,也許最需要的就是保守的堅持。而那個時候,又如何能少一點后悔呢?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千年樹立一種文化,在教育不能不變革的時代,在我們對物、對人、對故事、對情節沉浸的社會,教育學者所需的不僅僅是膽大,更重要的是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