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在獨立戰爭中贏得的第一場勝利是1775年占領提康德羅加堡,34歲的本尼迪克特·阿諾德(Benedict Arnold)(1741年—1801年)參與了這場戰役。1776年,他在尚普蘭湖一役中抵擋住英軍對紐約城的侵襲。1777年,他在薩拉托加大敗英軍將領約翰·伯戈因率領的軍隊。然而,兩年之后的1779年,阿諾德與英方達成秘密協議,阿諾德將提供美國在西點(美國東北部古老的軍事要塞。美國獨立戰爭中,美方建立的抗英據點)小鎮的駐軍情報,以此交換賞金和英國軍隊的指揮官職位。計劃敗露后,阿諾德逃往英軍營地,最后病逝于倫敦,昔日的“英雄”如此落幕。
分裂的費城
1779年4月8日,年僅18歲的佩吉·謝彭嫁給了37歲的本尼迪克特·阿諾德將軍,婚禮在謝彭家位于費城協會山上的別墅中舉行。幾個月來,開朗活潑的美人和成熟穩重的軍官之間的浪漫情事一直是費城坊間的一樁美談。新娘佩吉的父親愛德華·謝彭法官是前海軍中將,曾任職于美國最高法院,她的家族在當地聲名顯赫,深深影響著費城的法律、政治和經濟。阿諾德在薩拉托加戰役中的英勇表現差點讓他失去一條腿,但同時也讓他聲名大噪,1778年夏天他成為了費城的軍事長官,之后就開始追求佩吉。
喬治·華盛頓親自挑選阿諾德保費城一方平安。當時的費城正陷于嚴重的分裂之中,1777年9月26日,英國占領了美國政府所在地費城,并將之改造成了“小倫敦”,修建了酒館、戲院、妓院,帶來了許多英國貨物。謝彭法官在政治上是個機會主義者,他倒向了英國占領者,他的家族也因此獲得了很多好處。佩吉已經是上流社會的一個名媛,在姐妹和朋友的陪伴下,她十分享受充斥著年輕英俊又時髦的英國軍官們的社交圈。其中有個叫約翰·安德烈的海軍船長,常常陪佩吉出席音樂會、舞會。
佩吉所受的教育深深地受到了當時政治氣氛的影響。謝彭法官讓她閱讀著名政治觀察家們的著作,鼓勵她瀏覽報紙和政治宣傳冊。但是隨著天資聰穎的女兒日漸成熟,謝彭法官又警告她涉及到政治事務時不要輕易表達自己的意見,保持沉默要安全得多。不過,當時的佩吉并不怎么關心政事。
1778年5月,英國駐費城的威廉·豪伊將軍即將返回英格蘭,臨行前他的下屬舉辦了費城有史以來最盛大的一次派對,賽艇會、樂隊表演、舞會和晚宴應有盡有。作為當地社交名媛,佩吉也應邀出席。英國軍官們打扮成中世紀騎士,年輕女性則穿著低胸晚禮服。一個月之后,英國軍隊從費城撤軍,愛國主義者們又重新掌握了話語權,內亂一觸即發。本尼迪克特·阿諾德將軍進駐費城后首要任務便是平息愛國者和通敵者之間的矛盾。由于佩吉·謝彭出席了英國人的派對,所以被劃入了通敵者的陣營。
一位盛怒的國會代表堅持要所有參加了派對的人繳納共10萬英鎊的罰款,相當于如今的好幾百萬英鎊。費城民兵組織的司令官安東尼·韋恩將軍憤怒地說,那些不忠的女人應該將她們的晚禮服焚毀在賢良淑德的美國女性腳下,因為后者自愿放棄了舒適和富裕的生活。約瑟夫·里德是賓夕法尼亞州最高行政委員會的首領,也是個狂熱的愛國分子,他提議逮捕所有通英者,并以叛國罪處死他們。
為了調和二者的關系,本尼迪克特·阿諾德在費城舉辦了一個社交舞會,邀請效忠派(美國獨立戰爭期間,擁護英國反對獨立的美國人)、中立派和愛國者們共同參加。盡管里德抱怨阿諾德的賓客名單上“不光有最普通的托利黨人的妻女,居然還有通敵者的名字”,但是外交的需要戰勝了黨派的分歧,佩吉·謝彭和她的社交圈很快就回歸了上流社會的懷抱。
娶妻佩吉
阿諾德和佩吉是何時何地相遇的?這個問題至今仍是個謎。阿諾德將軍的前妻于1775年去世,和佩吉相識后他迅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佩吉的美貌、幽默感和活力深深吸引著他。而英俊有教養的阿諾德也讓佩吉墜入了愛河,尤其是當身穿華麗軍服的阿諾德拄著鑲有寶石的拐杖向她走來,或者將受傷的左腿支撐在高腳凳上,回憶起自己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英雄事跡時。
1778年9月,阿諾德向謝彭法官提出娶佩吉為妻。美國獨立戰爭之前,阿諾德是康涅狄格州紐黑文市的一名藥劑師兼書商。他知道自己出身卑微,在社會精英謝彭一家面前,他承諾道:“我的財產不算多,但是足夠讓我們兩個快樂地生活。我不奢求謝彭小姐的財富。我的公共形象廣為人知,我的私德也毫無挑剔。”阿諾德對佩吉說:“無論我的命運是什么,我最熱切的愿望就是給你幸福。”
謝彭法官很是糾結。佩吉才18歲,而阿諾德長她19歲,結過一次婚,有三個孩子,又在戰爭中受了如此嚴重的傷害。如果阿諾德再婚,勢必會將孩子從康涅狄格州他姐姐家里接到費城來撫養,這對佩吉來說是個挑戰。但是阿諾德已然得到了喬治·華盛頓的信任和尊崇,佩吉若與阿諾德聯姻,對謝彭的政治前途有百利無一害。最讓謝彭法官舉棋不定的還是外界關于阿諾德經商不善和傲慢舉止的傳言。可是佩吉已經打定主意要嫁給阿諾德了,見父親猶豫,她日日哭泣不止,拒絕進食也不喝水直到身體虛弱病倒在床。謝彭法官不得不同意。
辭職與間諜生涯的開始
1779年2月,約瑟夫·里德被任命為賓夕法尼亞州最高行政委員會的主席,他隨即指控阿諾德有許多軍事上的不端行為,聲稱阿諾德在美國大陸軍隊的軍服制作與銷售過程中收受了回扣,使用政府馬車運輸走私貨物,給通英者發放非法準入證明,使其進入被大陸軍隊占領的紐約。
阿諾德義憤填膺,多年來他忍受著美國政府對他先入為主的成見和憎惡。他執掌軍隊以來為士兵購置了很多生活物資,國會卻從未在經濟上補償過他。軍隊寧可提拔初級軍官也不提拔他,他在疆場上的戰功也總沒有得到正式的表彰。他私下甚至責怪華盛頓沒有給予他足夠的支持。3月8日,他在寫給未婚妻的信中不無苦澀地說:“我對我的事業打心底里感到疲憊,對人性也是。我每天都要遭遇如此之多的卑鄙無恥和忘恩負義,我甚至對自己和這些人同屬一個物種感到羞愧。要不是為了像你這樣溫柔慷慨的靈魂,我會毅然決然地退出政界。”11天后,阿諾德辭去了費城軍事長官的職務。
阿諾德和佩吉于四月初成婚。五月,阿諾德還在尋求解決問題的途徑,他給華盛頓寫信,要求軍事法庭受理自己的案件,他可以當眾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獻出了我的財產,灑盡了我的熱血,為保家衛國成了瘸子,”他寫道,“我完全沒料到我的同胞如此不知感恩。”阿諾德對獨立戰爭的意義已經不存任何希望,再加上他債臺高筑,只能找到紐約的英軍統帥亨利·克林頓將軍,聲稱自己愿意為英國搜集情報。
由于這件事發生在他們婚后不久,因此佩吉往往被視為通英的叛徒,在蜜月期就腐蝕了著名的“軍神”。但是阿諾德長久以來對美國政府的抱怨讓這個觀點站不住腳。盡管佩吉受過良好教育,但是這類事情還是超出她的經驗范圍,那個時代沒有任何女性具備此類經驗。那是一個女性被教導要足不出戶、沉默寡言的時代。佩吉只是用理解、親吻和擁抱回應阿諾德的決定。
等待軍事法庭開庭的同時,阿諾德開始了間諜生涯,與克林頓將軍的副官約翰·安德烈通信,安德烈正是佩吉在英國占領費城時期結識的那個英國軍官。克林頓害怕阿諾德是雙重間諜,敦促安德烈要謹慎行事。阿諾德要求的報酬——2萬英鎊——在當時也顯得過高。他們的信件往來不斷,但是克林頓一直沒有做出任何承諾。
1779年8月16日,安德烈給佩吉寫了一封信,意圖“喚起你的回憶,我向你保證,我對你和你的小圈子的尊重不會因為時間或者政治斗爭而減弱。如果我能派上用場,我會十分高興。”然后他提到了費城的那次盛大派對,他描繪著佩吉和其他年輕女性穿的禮服,聲稱自己如今在做女帽制造和販賣的行當,希望佩吉光顧自己的生意。這封看似單純談論時尚的信日后將帶來災難性的后果。
已經身懷六甲的佩吉沒有回信。費城還有更加緊急的事務:食物短缺,日用品物價上漲,暴徒橫行街道。阿諾德也遭到了襲擊,他乞求國會主席塞繆爾·亨廷頓派遣一支陸軍護城。亨廷頓冷漠地回復說阿諾德“應該向賓夕法尼亞州的行政機關尋求幫助”,他指的是阿諾德的頭號敵人里德。佩吉為丈夫和即將出生的孩子擔心不已,她僅存的一絲對愛國事業的同情心也消失殆盡了。10月13日,她給安德烈寫信:“阿諾德夫人向安德烈船長致敬,非常感激他禮貌而友好的提議。阿諾德夫人保證她的友誼不會隨著時間和局勢而改變。”
軍事法庭于那年冬天開庭。阿諾德親自為自己辯護,他做出了精彩的陳述,期望法庭宣判他無罪。但是法庭還是判處他“接受總司令的訓誡”。華盛頓在公開場合訓斥了阿諾德,但是私下表達了對這位聲名狼藉的將軍的支持。華盛頓承諾為阿諾德提供“重新贏得美國尊重的機會”。但為時已晚,阿諾德的尊嚴掃地。佩吉在1780年春天誕下了他們的長子愛德華。阿諾德謀劃著徹底的背叛:他將想辦法當上美軍西點駐地的長官,然后把這個哈德遜河上的戰略堡壘變成英軍的內應。為了支持丈夫的計劃,佩吉穿上低胸禮服和紐約州州長羅伯特·列文思頓調情,暗示他推薦阿諾德到西點任職。列文思頓同意了。他說,這個職位無聊透頂,華盛頓以為阿諾德會感到被羞辱。佩吉向他保證絕對不會。
西點事發
盡管不情愿,1780年8月4日,華盛頓還是將阿諾德送到了西點。阿諾德隨即搬入西點駐地南邊兩英里以外的羅賓遜別墅居住。9月中旬,佩吉和愛德華也住進了別墅。她的任務是扮演天真、快樂、迷人的年輕妻子。她的第一個機會很快來臨,9月17日是星期天,佩吉和阿諾德在家里招待阿諾德的助手大衛·弗蘭克斯和理查德·瓦倫克、西點炮兵統帥約翰·蘭姆、約書亞·海特·史密斯吃午飯,史密斯被懷疑是效忠派。瓦倫克和弗蘭克斯冷眼旁觀阿諾德對史密斯獻殷勤。他們知道將軍已經入不敷出,仍過著超出能力范圍的奢靡生活,難不成他和史密斯在從事什么非法勾當?
午飯后,阿諾德、弗蘭克斯和蘭姆去見途經哈德遜河谷的華盛頓,在羅賓遜別墅,瓦倫克和史密斯就獨立戰爭激烈爭吵起來。佩吉見狀情緒有些失控,并為史密斯辯護,瓦倫克將之歸因于她的躁狂。弗蘭克斯后來回憶說:“她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完全不過腦子。”他和瓦倫克開始注意不讓她聽到他們談話。但是瓦倫克沒有任何理由懷疑她作假。
9月21日凌晨1點,哈德遜河岸邊,阿諾德秘密會見了安德烈,并把一批機密文件和地圖交給了對方,安德烈將情報藏在靴子里。4天后,阿諾德估計安德烈已經安全返回英軍營地,便著手準備迎接華盛頓及其副手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法拉耶特檢閱西點駐地。他們尚未抵達,阿諾德便接到了情報,一個英國間諜被捕,身上搜出了美國軍事機密。弗蘭克斯馬上想起了“將軍曾經上樓看望他的妻子”。這對夫妻意識到安德烈可能被捕,他們的生命危在旦夕。
得知華盛頓馬上就到,阿諾德飛奔下樓,讓仆人備好馬,上馬絕塵而去,他讓瓦倫克告訴華盛頓自己到西點去了,一個小時就回來。實際上,阿諾德逃到了英國停駐在哈德遜河上的一艘軍艦上。恐懼籠罩了佩吉,毫無疑問她將受審,甚至有可能被囚禁、被絞死。佩吉很快想出了一個對策:她試圖假裝精神失常,被丈夫的欺騙所震驚而發瘋。佩吉還是孩子的時候,就經常無緣無故發脾氣,而現在她的生命取決于自己的演技是否可信。
佩吉的尖叫聲引來了瓦倫克,他發現阿諾德夫人衣衫不整,十分不雅。她抓起瓦倫克的手狂叫:“瓦倫克上校,你判了我的孩子死刑嗎?”瓦倫克叫來醫生讓她鎮定,安慰她說阿諾德很快就會和華盛頓一起回來。“阿諾德將軍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指著天花板說,“神靈把他帶到上面去了,他們在他腦子里放了滾燙的鐵。”即使在華盛頓趕到她床邊之后,她還是很焦躁,聲稱“這不是華盛頓將軍!這是逮捕瓦倫克上校的人。”
到此時,華盛頓已經知道了阿諾德的叛變。阿諾德留下一封信,埋怨自己“經歷了我的祖國的忘恩負義”,現在已別無所求,只希望保護阿諾德夫人免遭侮辱和傷害。所有的罪責都由我一人承擔,她如天使般善良純潔,不可能作惡。請允許她回到費城,如果她愿意也可以來找我。”
佩吉的表演產生了預期的效果。漢密爾頓聲稱“我們完全可以相信她事先并不知道這個計劃,阿諾德逃跑之前才告訴她”。拉法耶特也上當了,“阿諾德夫人對這一陰謀一無所知。她以為我們是謀殺她丈夫的兇手,很難讓她恢復理智。”9月27日,佩吉離開哈德遜河谷,返回費城父母家中。華盛頓和漢密爾頓同情地注視她離開。
阿諾德叛變的新聞迅速蔓延開來。佩吉回家路上遭到了各種嘲諷,旅店不給她提供食物、水和房間。10月2日,佩吉和嬰兒終于回到謝彭家的宅邸,她已經筋疲力盡。就在同一天,有消息說約翰·安德烈被絞死了,罪名就是間諜罪。佩吉的家人認為阿諾德的叛徒行徑令人發指,但是佩吉仍然忠于丈夫,希望人們“寬恕他的罪過”,相信他的行為“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罪無可赦”。
愛國主義者們細細審查阿諾德販賣的情報。他們很快發現安德烈于1779年8月16日寫給佩吉的信。《費城郵報》宣稱這封信證明佩吉早就知道她丈夫的陰謀。詆毀的言論在城中發酵,憤怒的公民點燃阿諾德的畫像在城中游行。最高行政委員會宣判佩吉是“與紐約敵人往來的叛徒”,必須馬上離開費城,戰爭結束之前不得回來。11月13日,謝彭家的馬車抵達Paulus Hook(如今的新澤西市)。在那里,謝彭法官淚別佩吉和他的小孫子,他們乘船前往被英國占領的紐約。
結局
英軍統帥克林頓將軍任命阿諾德擔任“州武裝力量的團長,陸軍準將軍銜”,年薪450英鎊,阿諾德同意在弗吉尼亞州和新英格蘭地區為英軍效力。佩吉再次拾起她在費城被占領時扮演的角色,穿梭于社交場合為丈夫鋪平通往紐約社交界的路。1783年英美簽署《巴黎條約》,戰爭結束。阿諾德一家定居倫敦,喬治三世特別給佩吉發放了一筆每年350英鎊的養老金,“感謝她值得稱贊的服務”。
可是阿諾德的債務越積越多,軍隊不再需要他,而他的商業計劃也漸漸擱淺。1792年6月,佩吉請求父親將自己的養老金放入美國保險公司的賬戶里,以撫養自己的5個孩子。盡管財富在減少,阿諾德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但佩吉還是堅定地和丈夫站在一起。1801年6月10日,阿諾德不慎摔倒昏迷,很快就過世了。直到此時,佩吉才承認和阿諾德的婚姻困難重重。“我的苦難由來已久,”她給姐夫愛德華·伯德寫信說,“我耗盡了自己的財富。你和我的其他朋友對我的艱難處境都視而不見。”為了償還阿諾德的債務,佩吉賣掉了大部分財物。1803年7月,佩吉被診斷出患有子宮癌。1804年5月她給姐姐寫信:“我不會讓病痛壓倒我。我有很多要感恩的。”3個月后,佩吉去世了,享年44歲。
佩吉·謝彭·阿諾德對很多美國人來說是個謎團,后來的文學作品和電影將佩吉刻畫成阿諾德叛國事件中的主謀。謝彭家族否認了所有關于她協助本尼迪克特·阿諾德叛國的指控,并燒掉了她戰時的往來信函。從保存下來的戰后信件中可以看出佩吉是個成熟、現實的成年女性,有著超越年紀的敏感和察言觀色的本領。而實際上,佩吉明白自己選擇的后果,1796年她在寫給父親的信中說,“婚姻就是一次賭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