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已有些年頭,卻從來沒參加過同學會。想來同學會真是個隱喻——少年時代的好友,竟都有著和學制一樣的期限:小學6年,初、高中各3年,再以大學4年作結。也許是不愿面對這樣的殘酷,才一直不愿去吧?
和R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所能想象的最好的童年。她托著我翻過一間廢舊屋子的窗,自己再跳進來,一起去救被困在里頭的貓;她教會我騎單車卻沒教如何用剎車,害我在下坡時摔得天昏地暗;她拿到新相機,第一張照片拍的是我……小學結束時我搬了家,就和她逐漸失去了聯系。《全宋詩》里有一首不起眼的《女竹枝歌》,看到的瞬間便想到了曾經和她一起去采茶,簡直要流下淚來:“南園一株雨前茶,阿婆手種黃玉芽。今年團欒且同摘,明年大姊阿誰家。”
初中最要好的人,則是室友Y。同是下鋪,度過了無數個抵頭而眠的夜晚。要么兩只螢火蟲一般各自籠在被子里打手電看《撒哈拉的故事》看到啜泣,要么輕聲夜談,取笑對方對某位老師的傾慕。Y長得很美,連難看至極的校服都能穿得好看。我那時不幸屬于微胖界人士,又不會打扮,像我這樣的女生,中學時代是暗淡的、不值得回顧的,只有她是往事中的唯一光亮。最后我們去了不同的高中,只能用QQ聯系,再后來,Y的QQ頭像沉寂了。
高中我的同桌換成了另一個女孩子X。我和她同坐在門邊第一排,共用一個鉛筆盒,里面放著她不知從哪里討來的一枚浙大校徽,作為立誓一起去浙大的憑證。高三最壓抑最艱難的時候,也是我們最親密的時候,仿佛彼此都是溺水者手中那一縷透著微茫希望的海草。不是所有命運都如人所愿,我們兩個都沒有考上浙大,她去杭州讀了另一所學校,我則去了南邊海島,相距兩千里,再不曾相見。
也是從去了廈門開始,我的青春才足以被稱為青春。先是莫名其妙地瘦了下來,再是身邊總是有許多好女孩。一直到畢業,有人工作,有人讀研,南下北上,有了各自的人生。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一個人和另一個人,遇見有時,分手有時。生命里的每一場相逢和離別,都是必然。
有時候在街頭走著,覺得擦肩而過的陌生人的模樣,像極了某個在漫漫時光中走散了的女孩。她們在哪里呀?她們都還好嗎?這時腦中不免響起《那些花兒》: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
她們都老了吧 她們在哪里呀
幸運的是我曾陪她們開放
90年代的歌,現在卻還有人不斷翻唱。我們掛念著人海茫茫中曾經的心頭所系,慶幸自己曾和她們共同開放。時世變遷,人們仍有著同樣的憂愁和坦蕩。
《聊齋志異》里有個“西僧”的故事。有僧人從西域而來,懷揣對東土的夢想:“相傳山上遍地皆黃金,觀音文殊猶生。能至其處,則身便是佛,長生不死。”一路千難萬阻,過火焰山、流沙河,18年才走到,出發時有12人,到中國時只剩下兩個。蒲松齡笑他們,這就好比我們對西域的極致想象,“倘有西游人,與東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當必相視失笑,兩免跋涉矣。”
聚散無常的友人,亦好比西游人和東渡者——我們來自不同地域和家庭,性情各異,際遇無端,在同度一段歲月后,長成不一般的模樣。各人有各人的顛倒夢想,在生命的某個節點相遇,各述所有,相視一笑,再奔赴各自的理想。如果耽溺于相聚而遷延不走,東渡者將看不到東土風物,西游人也永不會抵達西域,失去更闊大的生命境地。
朋友一場,不過是奇跡般地聚在一處,又各奔天涯。不如在每段時光里用心去愛身邊人,然后告別,遇到新的人,有新的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