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近代西學東漸,五四前后思想與潮流交融的思潮風起云涌,其呈現的脈絡無疑與展示的載體或平臺有著密切關聯。其時國家、社會的話語表述乃至意識形態重構變動不居。“問題與主義”的論爭尤有代表性,“問題與主義”的論爭涉及學理與政治,討論在輿論平臺上發布也涉及報刊傳媒;涉及胡適對安福系的民生主義政治主張的清理并關聯孫中山三民主義中民生主義。探討報刊與這一政治議題的關系,顯然有其價值。探析“問題與主義”的論爭及南北輿論中《每周評論》及《星期評論》的遙相呼應,可見新聞自身發展的職業精神與宣傳策略之間對峙、融通這一糾葛。南北輿論呼應涉及輿論空間,亦關聯媒介議程與政治議程的互動關系密切,學界應當注意。
關鍵詞:“問題與主義”,《每周評論》,《星期評論》,南北輿論
中圖分類號K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7-6241(2016)20-0036-07
過去“主義”多被定義為過激主義,意指政治上激進。李大釗刊文將主義定義為“民主主義”,并將政治意義上陳獨秀被捕與“布爾什維主義”學理關聯。杜威來華講學將此與俄國布爾什維主義及民生主義聯系,其學生胡適則涉及民生主義與改良哲學意義實驗主義聯系。這涉及由學理轉向政治,無疑是其時學理討論的政治化重要體現。而胡適、李大釗這樣對社會有巨大影響力的輿論精英在《每周評論》等刊物上將分歧公布于眾,“問題”與“主義”的兩離自然是不可彌合。
作為思想乃至思潮的載體,近代意義的報刊《新青年》《每周評論》《星期評論》區別傳統的京報、邸報。以往對陳獨秀、胡適等報刊傳播思想史研究重在內在發展邏輯及學術傳承的理路,較少關注近代“問題與主義”論爭中社會思潮的形成、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分歧下精英人物的時評價值取向。而將社會思潮史與報刊史結合起來,進行交叉研究鮮見,本文試圖在這方面作些探索。
一、傳媒視域在報刊政論研究中的重要性
五四前后的思想乃至文化有趨新的走向,作為思想的載體報刊也不例外,從《新青年》《新潮》到《每周評論》等刊發的時評性的政論皆可窺見一斑。1919年4月23日,汪孟鄒致胡適信也稱:
近來《新潮》《新青年》《新教育》《每周評論》銷路均漸興旺,可見社會心理已轉移向上,亦可喜之事也,各種混帳雜亂小說銷路已不如往年多矣。
類似的話亦見是年5月23日張黃致胡適信,稱:“《新青年》《新潮》聽說在內地各省奏效很大?!逼鋾r,以新的時代潮流、新的青年、新的教育等為標識的新思潮,已占據社會的輿論平臺,形成新的時代趨向。趨新的報刊抨擊保守思想并塑造新思潮。從新文化思潮到新文化運動的流變,離不開時代的弄潮兒思想家、輿論精英的分析,也離不開報刊及其文本內容的解讀。兩者結合,有利于重構歷史現場,還原歷史真相并解讀意義。由此而言,從報刊這一媒介來看其時的文化趨向乃至政治事件,顯然是學術傳播史學題中應有之義。
陳獨秀與胡適等是新文化運動的核心人物,就《新青年》辦刊方針他們內部有分歧,胡適主張刊物立足于思想啟蒙。胡適回憶稱:
一九一七年七月我回國時,船到橫濱,便聽見張勛復辟的消息;到了上海,看了出版界的孤陋,教育界的沉寂,我方才知道張勛的復辟乃是極自然的現象,我方才打定二十年不談政治的決心,要想在思想文藝上替中國政治建筑一個革新的基礎。我這四年多以來,寫了八九十萬字的文章,內中只有一篇曾琦《國體與青年》的短序是談政治的,其余的文字都是關于思想與文藝的。①
相比之下,面對國內外政治局面的變遷及救亡圖存壓力,陳獨秀已轉向討論政治。陳獨秀在《答顧克剛(政治思想)》②中稱:
本志主旨,固不在批評時政,青年修養,亦不在討論政治,然有關國命存亡之大政,安忍默不一言?政治思想學說,亦重要思想學說之一,又何故必如尊函限制之嚴,無一語攔入政治時事范圍而后可也?③
即此可見陳獨秀是代表刊物的立場在表態:《新青年》早期不談政治而以思想啟蒙為己任,但時局變遷促使《新青年》發表時評。
針對世界大戰,陳獨秀等創辦《每周評論》議論政治,“政治問題往往關于國家民族根本的存亡,怎應該裝聾作啞呢?”④為了補《新青年》在新聞時事方面的資訊上向導之短,陳獨秀等出版《每周評論》。1918年12月22日,《每周評論》第1號在北京發刊,以議論時局政治為主,兼涉思想文藝,早期四版。陳獨秀任主編?!缎虑嗄辍返?卷6號刊載了《每周評論》刊行廣告:“《新青年》是重在闡明學理;《每周評論》是重在批評事實?!雹葸@說明《每周評論》與《新青年》相呼應,亦可見《每周評論》作為媒介其政治議題設置的傾向。
民主與科學的鼓吹是陳獨秀主持的《新青年》等要致力的輿論方向。正是堅持制度、學理意義上的民主,《新青年》致力于論證共和政體的合法性。1919年2月15日,陳獨秀在《新青年》第6卷第2號上發表《再質問〈東方雜志〉記者》,稱:
記者信仰共和政體之人也,見人有鼓吹君政時代不合共和之舊思想,若康有為、辜鴻銘等,嘗辭而辟之;慮其謬說流行于社會,使我呱呱墮地之共和,根本搖動也。⑥
《新青年》對政體尤其關注外,對持社會改良傾向的《東方雜志》也頗在意。舊派林紓等對《新青年》的誣陷之言,亦在《新青年》內部引發反應,是年3月3日張奚若致胡適信稱:
《新青年》中除足下外,陶履恭似乎還屬學有根底,其余強半皆蔣夢麟所謂“無源之水”。李大釗好像是個新上臺的,所作《Bolshevism的勝利》及《聯治主義與世界組織》,雖前者空空洞洞,并未言及Bolsheviki[布爾塞維克,下同]的實在政策,后者結論四條思律,不無mechanical[機械的],而通體觀之,尚不大謬,可謂新潮。Bolsheviki,中國報紙向稱為過激黨,不通已極?!奥撝巍倍直取奥摪睢陛^佳萬倍,可免許多無謂爭執。⑦
這些論點后在胡適的文章也略有體現。1919年4月,李大釗一度以“弟大釗”的口吻致信胡適稱:
我的意思,你與《新青年》有不可分的關系,以后我們決心把《新青年》《新潮》《每周評論》的人結合起來,為文學革新而奮斗。在這團體中,固然也有許多主張不盡相同,可是要再想找一個團結象這樣顏色相同的,恐怕不大容易了。從這回謠言看起來,《新青年》在社會上實在是占了勝利。不然,何以大家都為我們來抱不平呢?平素盡可不贊成《新青年》,而聽說他那里面的人被摧殘,就大為憤慨,這真是公理的援助。
可見,李大釗希望《新青年》朝先進的方向走,也希望胡適等同仁繼續團結一致,“我們愈該結合起來向前猛進。我們大可以仿照日本‘黎明會,他們會里的人,主張不必相同,可是都要向光明一方面走是相同的”。⑧即在輿論壓力面前,李大釗怕新思潮的代表們內部分裂,故先給胡適等打預防針。實際上,此時李大釗、陳獨秀等中國早期的社會主義者與胡適為代表的歐美派的自由主義者之間在政治輿論上已有分歧的苗頭,后胡適發表問題與主義之類的文章,李大釗予以回應,顯然涉及這些苗頭,只不過在報刊上面對讀者將政治輿論有所放大而已。
1919年6月11日,陳獨秀在北京新世界散發《北京市民宣言》而被俘。陳獨秀散發傳單、散發宣言屬于媒介事件,而其由此而被捕意味著媒介事件演變成政治事件。陳獨秀被逮捕后,《每周評論》由胡適負責,李大釗也在編輯人員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胡適主持下《每周評論》辦刊方向發生重大調整,尤其以第26期(1919年6月15日)后的《每周評論》為分界線,將《國內大事述評》《國外大事述評》《社論》等專欄取消,第26期用黑體大字號標題《杜威講演錄》并刊載“杜威博士同他夫人的相片”,宣傳杜威以解決問題為趨向的實驗主義。
其時《每周評論》主持者胡適與孫中山及其國民黨的關系,十分微妙。經多次政治挫敗后,孫中山開始從學理上進行反思。他稱中國革命失敗教訓“實多以思想錯誤而懈志也”,①1918年至1919年,孫中山先后完成《孫文學說》和《實業計劃》,加上他1917年撰著《民權初步》,構成哲學、經濟乃至民主層面的較為系統的《建國方略》。與此同時,孫中山命胡漢民、朱執信、廖仲愷等在上海為中心的南方輿論界籌辦《星期評論》《建設》雜志,宣傳他的建國思想。面對新星——《星期評論》的問世,胡適在1919年6月29日第28號的《每周評論》上刊發《歡迎我們的兄弟——星期評論》,稱:
上?,F在新出了一種周報,名叫《星期評論》。因為他的體裁格式和我們的《每周評論》很相像,所以我們認他是我們的兄弟。我們歡天喜地的歡迎我們的兄弟出世,更祝他長大,祝他長壽!
……
《星期評論》的第一期出世時,我們看了雖然喜歡,但覺得這不過是《每周評論》第二罷了。到了《星期評論》第二期出版,我們方才覺得我們這個兄弟是要另眼看待的了!
與此同時,胡適聲稱:
現在輿論界大危險,就是偏向紙上的學說,不去實地考察中國今日的社會需要究竟是什么東西。那些提倡尊孔祭天的人,固然是不懂得現時社會的需要。那些迷信軍國民主義或無政府主義的人,就可算是懂得現時社會的需要么?
……
要知道輿論家的第一天職,就是細心考察社會的實在情形。一切學理,一切“主義”,都是這種考察的工具。有了學理作參考材料,便可使我們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容易明白某種情形有什么意義,應該用什么救濟的方法。
這些話為胡適討論“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埋下伏筆。
孫中山建設思想指導下的上?!缎瞧谠u論》在南方的輿論整合上做了相當的工作。與北京的《每周評論》相呼應的就是無論是刊物的名稱還是辦刊風格大體一致的是上海的《星期評論》。沈玄廬、戴季陶、孫棣三主編的《星期評論》為周刊,1919年6月8日在上???。上海的《星期評論》與北京的《每周評論》編輯及主持人員多遙相呼應,《星期評論》的三個發起人致信《每周評論》的主持人胡適稱:
《星期評論》第一號到第四號各寄十份去,以后出版當照數寄。中間的缺點很多,請你隨時指教。我們比歡迎你的歡迎文字還要歡迎。②
他們還一度指望胡適幫助在北京推銷,“北京如果找得到代派所,請你知會我們。大約要多少份數,也請你說個數目。至于報費,盡他銷行過十期二十期再說,我們苦湊了這個宣傳事業,暫時不能夠在營業上著想的”。③即此時《星期評論》還處在初創階段,定位為政治宣傳,營業上的推廣還有個過程。戴季陶與《每周評論》的主持人之一胡適多有往來。戴季陶、孫棣三、沈玄廬在1919年7月2日曾致信胡適,稱:
適之先生:接到你二十九號的信并28號《每周評論》,很感激你的用意。同時看到《每周評論》上沒有獨秀先生的著作,又覺得非常遺憾。唉!監獄是進去了,幾時回到研究室呢?④
可見,《星期評論》同仁對陳獨秀鼓吹“主義”并散發《北京市民宣言》而被俘是持同情之態度。對當局的輿論壓制政策,他們很是反感:
上海工部局取締出版的提議,此間出版界打算聯合提出抗議。我們這小小出版也同樣處這矮檐底下,前天送了請求書去,僅僅得了個出版后給他一張看看的允諾。如果不能把英租界的提議打消了,恐怕輿論中心的上海,要化成文字獄的監牢啊?、?/p>
而南北輿論呼應由此可見側影。
二、問題與主義論爭的語境:
從媒介事件到政治事件的轉向
“五四”之后的問題與主義的論爭,屬舊民主主義向新民主主義社會轉向中重要的政治議題。問題與主義的論爭有個過程,先由政治演講引發。安福系王輯唐發表講演,分析現實政治,談到“主義”。針對此,1919年7月20日,時年28歲的胡適在《每周評論》第31號上發表《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稱:
前幾天北京《公言報》《新民國報》《新民報》(皆安福部的報)和日本文的《新支那報》,都極力恭維安福部首領王揖唐主張民生主義的演說,并且恭維安福部設立“民生主義的研究會”的辦法。有許多人自然嘲笑這種假充時髦的行為。但是我看了這種消息,發生一種感想。這種感想是:“安福部也來高談民生主義了,這不夠給我們這班新輿論家一個教訓嗎?”
無論從話語表述還是修辭來看,這是媒介議題。而在近代中國所謂民生主義顯然有舊民主主義革命先進孫中山的“民族主義、民權主義、民生主義”等為核心的三民主義之政治語境。孫中山等所代表的民生主義中主義受英國等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學家思想的影響,而其時英國的經濟學家有關民生方面的思想與其國內社會層面的改良思潮如影隨形。胡適該文雖未提及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但通過胡適與孫中山及其筆桿子廖仲愷等社會關系網絡的互動可見,實際上胡適此處有捍衛孫中山三民主義中的民生主義的意思。其時與北京當局密切關聯的安福部(系)正是北大陳獨秀、胡適、李大釗等為代表的新思潮派要抨擊的對象。胡適對自己的發表主題涉及“問題與主義”的此類政論很是看重。他曾給孫中山在政治輿論宣傳上的重要助手廖仲愷致信,推薦看這篇文章。是年7月19日,廖仲愷回信稱:“尊函得讀,即以呈之孫先生……《每周評論》31號出版,當敬讀尊論?!雹?919年7月26日,少年中國學會的重要骨干曾琦致信胡適稱:
《每周評論》卅一號所登的大作,對于現在空發議論而不切實的言論家,痛下砭鞭,我是萬分佩服。我常說:“提倡社會主義,不如研究社會問題,較為有益”,也和先生的意思差不多。②
事實上,曾琦提倡國家主義,與胡適等往來密切,思想亦近。可見,面對安福系政客高調談論主義,胡適在《每周評論》上刊文所論“主義”雖未明確提及三民主義,但多隱性地從學理層面借助孫中山三民主義之民生主義的學理討論現實政治。而對于“主義”,胡適在《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中稱:
主義初起時,大都是一種救時的具體主張。后來這種主張傳播出去,傳播的人要圖簡便,便用一兩個字來代替這種具體的主張,所以叫他做“某某主義”,主張成了主義,便由具體的計劃,變成一個抽象的名詞。“主義”的弱點和危險,就在這里。
這無疑是將政治發言引到報刊,并就“問題與主義”再三乃至再四在《每周評論》等報刊上進行輿論議程設置,無疑變成媒介事件。
胡適的“主義”討論雖有孫中山之民生主義之政治語境,但文章中胡適將其與現實政治寡頭及其背后的軍閥相聯系,胡適在《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中稱:
我并不是勸人不研究一切學說和一切“主義”。學理是我們研究問題的一種工具。沒有學理做工具,就如同王陽明對著竹子癡坐,妄想“格物”,那是做不到的事。種種學說和主義,我們都應該研究。有了許多學理做材料,見了具體問題,方才能尋出一個解決的辦法。但是我希望中國的輿論家,把一切“主義”擺在腦后面,做參考資料,不要掛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這些半生不熟的“主義”,去做口頭禪。
在胡適看來,“‘主義的大危險,就是能使人心滿意足,自以為尋著包醫百病的‘根本解決,從此用不著費心力去研究這個那個具體問題的解決法了”。胡適在“主義”學理上的闡述尚有較多的輿論空間,至少在中國早期的馬克思主義者來看,“主義”還涉及集體主義的學理及其闡述。由此引發對“主義”的討論,這已經遠遠超越了胡適評判安福系之民生主義的初衷。而胡適闡述學理中呈現的改良主義之政治傾向,也與主張政治革命的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學理不相融。
針對胡適倡導的漸進的改良社會這一實驗主義傾向及其評判“主義”的立場,1919年8月3日《每周評論》轉載胡適之友知非先生(藍知先)發表在《國民公報》上的《問題與主義》一文,知非認為胡適:
他的議論里頭,太注重實際問題,把主義學理那一面的效果抹殺了一大半,也有些因噎廢食的毛病。
隨之而來的是,時年30歲的李大釗亦在8月17日的《每周評論》第35號上刊文《再論問題與主義》(該文寄自昌黎五峰)予商榷。李大釗在討論了“主義”與“問題”兩者不可分離之后,稱:“所以我們的社會運動,一方面固然要研究實際的問題,一方面要宣傳理想的主義。”李大釗專門談及所謂“過激主義”。他稱:
《新青年》和《每周評論》的同人,談俄國的布爾扎維主義的議論很少。仲甫先生和先生等的思想運動、文學運動,據日本《日日新聞》的批評,且說是支那民主主義的正統思想。一方要與舊式的頑迷思想奮戰,一方要防遏俄國布爾扎維主義的潮流。
其時中國的社會主義思想多受日本報刊的影響,尤其是曾就讀日本早稻田大學的李大釗,李大釗稱:
我可以自白,我是喜歡談談布爾扎維主義的。當那舉世若狂慶祝協約國戰勝的時候,我就作了一篇《Bolshevism的勝利》的論文,登在《新青年》上。當時聽說孟和先生因為對于布爾扎維克不滿意,對于我的對于布爾扎維克的態度也很不滿意(孟和先生歐游歸來,思想有無變動,此時不敢斷定)。或者因為我這篇論文,給《新青年》的同人惹出了麻煩,仲甫先生今猶幽閉獄中,而先生又橫被過激黨的誣名,這真是我的罪過了。不過我總覺得布爾扎維主義的流行,實在是世界文化上的一大變動。我們應該研究他,介紹他,把他的實象昭布在人類社會,不可一味聽信人家為他們造的謠言,就拿兇暴殘忍的話抹煞他們的一切。①
文中提及陶孟和。1918年底至1919年初,有著北大政治學系主任身份的陶孟和被派往歐洲,考察戰后的教育重建。后陶孟和途經日本并會見正在日本講演的胡適老師杜威。3月17日,他離開日本往美國,再從美國到英、法游歷考察,訪問同時撰寫歐游通訊。李文中所謂過激主義,主要指政治激進。李大釗將陳獨秀被捕與自己刊文《Bolshevism的勝利》關聯,亦與“過激黨”相聯系,并為此痛心。但李大釗稱“日本《日日新聞》的批評,且說是支那民主主義的正統思想”等,與胡適談論所涉孫中山等民生主義政治主張有相當距離,民生主義與民主主義雖然皆屬于學理意義上“主義”,但民生與民主旨趣相去甚遠。針對藍知先及李大釗的論題,胡適在1919年8月24日及8月31日的《每周評論》第36號、第37號上分別刊發《三論問題與主義》《四論問題與主義》《論輸入學理的方法》等文。胡適在《三論問題與主義》中主要以藍知非為標的,只是順及李大釗及其主張。
總的看來,“問題與主義”討論涉及知識分子政見上的陣營劃分,大體可認為近代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在中國的分野。李大釗在《再論問題與主義》中稱:
不論高揭什么主義,只要你肯竭力向實際運動的方面努力去做,都是對的,都是有效果的。這一點我的意見稍與先生(指胡適)不同。但也承認我們最近發表的言論,偏于紙上空談的多,涉及實際問題的少。以后誓向實際的方面去作,這是讀先生那篇論文后發生的覺悟。
這涉及刊物由學理討論轉向政治運動,無疑是其時學理政治化重要體現。而胡適、李大釗這樣對社會有巨大影響力的輿論精英在報刊上將分歧公布于眾??梢姟皢栴}”與“主義”的兩離,自然是不可彌合。道統意義上“問題”與“主義”論爭決定了兩者在政見上的不同;主持人胡適與李大釗政見分歧亦決定了《每周評論》影響在受眾中分為兩個方向。
三、問題與主義論辯與《星期評論》
《每周評論》南北輿論之呼應
正是李大釗《Bolshevism的勝利》等文章將胡適討論主義所涉及的民生主義牽引至紅色中國意義上的布爾什維主義之名實之辯。換句話說,中國的民生主義乃至民主主義的社會背景討論隨之與布爾什維主義學理論辯相關聯。政治意義上陳獨秀入獄由此而有學理探究意義上代價付出。自陳獨秀入獄后,北京的《每周評論》的主持人胡適、李大釗等與上海《星期評論》在南北的輿論整合上做了相當的工作。
首先,李大釗在北京多種有影響的報刊上宣傳社會主義,歌頌蘇俄政治革命。他與陳獨秀在籌建早期的共產主義小組,以及為中國共產黨創立所做的貢獻,從“北李南陳”的說法中即可窺見一斑。而陳獨秀為了宣傳“主義”由此而入獄也引發南方輿論界同仁的關注與聲援。1919年9月22日,戴季陶、沈定一致信胡適稱:
我們替你和北大捏了一把汗過日子,這一兩天才從各方面來的消息中間,總算把胸中這塊大石頭放下!……我們雙十節的紀念號,已經說過要出,現在只得孫逸仙做了兩篇,徐季龍、胡漢民、朱執信、葉楚傖各做了一點,總計要出七萬字來,還差得很多,請你無論如何,給我們《星期評論》紀念號做一萬字來。①
胡適也果然有一些稿件投給《星期評論》。
上海的所謂《星期評論》刊名語義上實同于北京的《每周評論》?!睹恐茉u論》輿論上雖與《新青年》相呼應,但政治上仍大體上屬同人辦刊,特別是胡適主持后有自由主義精神。就媒介生態而言,《星期評論》雖為國民黨黨刊,畢竟有上海租界等治外法權遮風避雨。而地處京師的《每周評論》則大體暴露在行政壓力之下,亦因言論幾遭厄運。1919年9月7日,《星期評論》第14號評論專欄刊發戴季陶的《可憐的“他”》,稱:
上月二十一二日,看見報上說北京的《每周評論》被封了。我心里又氣又恨又好笑,便做了一篇文章。一半是拿來做吊《每周評論》的文,一半拿來警告那些可憐的“官鬼”。文稿剛發到排字房,《民國日報》接到北京電報,說《每周評論》還沒有封,就高高興興的把這篇文章撤回了。誰想不到十天,《每周評論》被封的事,依然成了事實。我只得沒精打采的,重把那一篇已經作好的“舊祭文”,略為修改、修改,重行登載出來。②
《星期評論》主筆戴季陶感嘆:
《每周評論》為甚么事被封?這是不問可知的。中美通信社的“北京通信”說:此地的《每周評論》,前天忽然被政府封禁??梢娬畢栃小皦褐普摺?,摧殘民意。五月封《益世報》、八月二十三日封《京報》,不過是一個發端。將來凡不是安福系和親日派機關的報紙,都要到不能存在為止。
所謂“安福系和親日派的機關報”多指與段祺瑞政府有著裙帶關系的報刊。戴季陶言下之意凡反對行政當局者的報刊皆難以生存,此可見北京當局大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之意。
從前《益世報》和《京報》的被封,為的是攻擊官僚。這次《每周評論》被封,就是為了“主義”不合。據警察廳說,政府得到江西督軍的電報,“請政府把北京的《每周評論》、上海的《星期評論》,一并封禁,因為這兩報都含得有過激派臭味。政府因此命《每周評論》停止出版,警察還要逮捕《每周》的發行人與印刷人,但是到底尋獲不著……其他的投稿人京中的住宅,都被查抄。想要把這些人都牽進案里,竟自一個人也捉不住。《每周》在京里面銷到五萬份,大家都認他是一個最好的周刊?,F在全國各埠,大約有五種報紙,仿《每周》的體裁,言論都是關系政治哲理,鼓吹進化主義,所以政府恨他們”。
在戴季陶看來,“《每周評論》的罪案就是這樣了”。戴季陶所謂“這次《每周評論》被封,就是為了‘主義不合”,這里的“主義”既涉及胡適的民生主義之論,也涉及李大釗的民主主義及社會主義,當然涉及陳獨秀因為“主義”而被捕。戴氏這些觸犯時忌的話引起當局的高度注意。
就輿論與政治關系而言,一北一南的北京行政當局及上海的工部局,皆是導致《每周評論》《星期評論》此類標的一致的刊物在輿論上受到壓抑,或始終受到打擊的重要原委。《星期評論》《每周評論》在南北輿論上相互奧援。另一方面,報紙雜志因其話語表述觸及社會乃至國家意義上的意識形態的痛處而遭當局查禁亦在情理之中。隨之而來的就是“主義”付諸實踐,與此對應的就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新天地。
近代知識分子改造社會過程中涉及對西方的審視及對本民族精神的建構,此與西方政治語境對中國的影響密切關聯。就新文化運動中的《新青年》《每周評論》《星期評論》等期刊而言,社會主義思潮伴隨歐戰語境中德國、俄國的社會主義運動而起的。而中國“五四”前后輿論精英面對的不僅是歐戰后世界地圖的重繪,還涉及袁世凱病逝后社會秩序的重構乃至民族精神重建的種種設想。面對思想啟蒙轉向談論政治,自由主義者的代表胡適等與社會主義者的代表陳獨秀、李大釗等有諸多分歧,1919年下半年胡適與李大釗等在報刊上展開“問題與主義”的論爭,胡適倡導解決中國社會的出路要從問題出發,其學理依據來自杜威哲學。在胡適看來,“學理是我們研究問題的一種工具”,“希望中國的輿論家,把一切‘主義都放在腦后,做參考資料;不要掛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這些半生不熟的主義去做口頭禪”。③針對自由主義者此類觀點,李大釗等予以反駁,諸多報刊投入論戰。與封建的結構論及資本主義的功能論相比,傾向于“主義”的社會主義者多強調民眾思想啟蒙要從社會底層做起,中國社會變革要從下至上;與資產階級同人辦報的學理相比,社會主義者多強調輿論宣傳高度一致,黨報強調階級性、組織性與戰斗性。當然事情有另外一面,正如胡適的老師杜威在北大演講所稱:
激烈思想傳播所以如此迅速,其原因不在思想本身,而在思想以外的情景。例如最近俄國過激派傳播這樣迅速,我們可以斷定,許多小百姓絕不見得了解他們領袖人物列寧的主義原理;其原因不在他的思想本身,而在俄國人的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沒有屋住。①
“許多小百姓”當然關心的是衣食住行等民生主義,而“他們領袖人物列寧的主義原理”當然指代布爾什維主義,杜威的話涉及俄國革命中的領袖與群眾中的布爾什維主義及民生主義的糅合。杜威在北京的演說有針對中國所謂過激派政治傳播之用意。相比之下,李大釗、陳獨秀等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強調推翻封建主義、帝國主義的統治,以重建的精神進行革命。對待報刊輿論,他們強調要以民眾為中心,且認為黨報是黨的喉舌。而早些時候近代無產者無疑處在文化資源與社會資源的下游,他們作為民眾群體的代表,無疑與社會草根階層有更多的聯系,這從報刊籌辦上也可窺見一斑,他們的論著更多地反映了社會底層的風貌,這與實踐意義上的“主義”后來走群眾道路密切相關。
簡言之,就近代中國而言,代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傳播是時代潮流、世界潮流。馬克思主義思潮乃至潮流在近代中國的成功顯然與媒介系統的輿論動員密切相關,而報刊無疑是鼓吹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平臺?!拔逅摹鼻昂蟮膱罂习俜N,組成了媒介系統,鼓吹馬克思主義是整個媒介系統的反應。關注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源流中的共產國際、日本社會思潮中的共產主義因素,無疑顯示了報刊預流之精神,也展示了近代報刊的世界目光。由此而論,探析問題與主義的論爭及南北輿論呼應中《每周評論》及《星期評論》的遙相呼應,可謂就新聞自身發展的職業精神與宣傳策略之間對峙、融通這一糾葛找到分析的切入點。報刊史探索涉及輿論空間的分析框架,南北輿論呼應中媒介議程與政治議程的互動關系密切,學界應當注意。
【作者簡介】王天根,安徽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近現代文化史、中國新聞傳播史研究。
【責任編輯:楊蓮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