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者的印象中,我是一個對歷史和現實著墨頗多的作家。是的,我喜歡歷史是因為我相信人性雖然相通,但在具體的時代,人性會展現出獨特性以及復雜性。因此,對作家而言從來沒有抽象的人性,只有具體時代下的人以及面臨的考驗,這也是一代一代作家可以寫作的理由。但小說決不是歷史,并不以研究歷史為己任,小說需要展開的永遠是人的豐富和駁雜。
關于小說和歷史的關系,遠藤周作的《沉默》是個很好的例子。《沉默》的歷史背景是日本定基督教為邪教的德川幕府時代,日本的外國傳教士和日本信眾面臨浩大而全面的清洗,沒有一位可以幸免,基督徒一旦被發現就會逮捕,逮捕后就會要求用雙腳踏在曾經信奉的圣像上,以表明自己不是基督徒或做一個棄教者,否則將處以極刑。歷史把基督徒投入到巨大的戲劇性舞臺上,他們將面對一系列終極考驗,關于生和死,忠誠與背叛,信仰與懷疑。
兩位葡萄牙修道士就在這一時刻踏入了日本的土地。他們發愿甘冒生命危險,要把神的種子留在日本,他們內心期許自己能夠成為圣人。他們潛入日本后,開始躲躲藏藏的生活,官差無處不在,他們隨時可能被發現,即使懷著信仰,但恐懼是人的本能,時時侵襲著他們,唯有信眾在晚上秘密來到他們躲藏的小屋請求告解,他們才感到生命的圓滿和充實。生活中總是有“猶大”,他們不可避免地被告密,在東躲西藏的日子里,他們眼見著一個一個在貧苦的生活中掙扎的日本信徒因為不愿“踏繪”或不肯出賣教士而成為殉教者,信徒高唱著《圣人傳》,被捆綁在立于大海的十字架上,晚潮將把他們淹沒,直至死亡。
小說以主人公洛特里哥的內心演變展開,直指人的精神領域。信仰不是一架鋼鐵機器,信仰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堅定,即使像洛特里哥這樣的傳教士,依然有軟弱的時刻。在看到信徒們殉教后,洛特里哥開始對神產生懷疑和怨懟:
“對茂吉和一藏為了主的榮光呻吟、痛苦,以致以身相殉的今天,海仍然發出陰沉而單調的聲音啃蝕著海灘,我無法忍受。我在海可怕的寂靜背后,感受到的是神的沉默——神對人們的悲嘆聲仍然無動于衷……”
對于洛特里哥來說,這是天問。在見證了死亡、苦難、背叛、囚禁后,肉身的軟弱開始在他的心靈里滲透,他不由得開始思考“耶穌和猶大”之間的關系。要是沒有猶大,耶穌如何成為圣人?猶大難道不是以自己的惡名成就了耶穌?耶穌對猶大又是一種什么態度,是愛還是輕蔑?在這種懷疑主義思考中,圣徒的面目開始轉化為肉身的沉重。而肉身的軟弱正是洛特里哥踏入日本后經常感受到的。在信仰和肉身之間,洛特里哥最終沒有成為圣人,而是成了“猶大”,他把自己的腳踏在了圣像之上。
《沉默》并不長,只有短短的15萬字,但關于心靈世界的敘述,格外的慘烈和廣闊。遠藤周作身為東方人,以他基督徒的背景,有力地書寫信仰這一東方民族并不擅長的主題,令我想起張承志的《心靈史》,當然同張承志相比,遠藤周作更多地著眼于肉身的軟弱,即使對“猶大”也懷有溫柔與憐憫。
小說是在具體的歷史境遇中展開,但遠藤周作非常清楚,歷史只在小說里提供一個富有戲劇性的前提,在《沉默》中,這個前提就是信仰基督的人們將面臨前所未見的考驗。然后,歷史很快退去,成為小說的一個背景,小說著眼的是在考驗面前,人是如何行動以及思考的,人性是如何展示它的復雜面相,生命在考驗面前會經歷怎樣的蛻變,以及作為一個小說家對人的復雜性、可能性以及人的限度的理解。
我寫于多年前的長篇《愛人同志》也同樣起源于特定的歷史背景,上世紀70年代末有一場“對越自衛還擊戰”,那場戰爭誕生了一批被主流媒體宣揚的英雄,并且有很多女學生愛上傷殘英雄。當年的報道把這類婚姻描繪成一個童話,白馬王子和公主結婚了,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2001年,當我開始寫這個故事時,我是從童話結束的地方開始的,我要看看王子和公主婚后是怎么生活的。
一個戰爭英雄,一個當代圣母,我最初只是想寫一個短篇,但當劉亞軍和張小影走到一起,他們構成的緊張關系就像高處落下的水,具有無窮的能量,我要做的就是走進他們的生活,走進人性的隱秘地帶。那個被鮮花和掌聲圍繞的由主流話語搭建的童話背后,我們看到赤裸裸的人性掙扎。觀眾是遲早要散去的,他們卻要繼續演出,在瑣碎的日常生活中演出。這無疑是孤獨的,曾經有過的光榮和夢想慢慢成了一個大大的諷刺,他們進入孤立無援的兩人戰爭中,在兩性的角力中,我們看到他們的愛和恨,快樂和痛苦,希望和失敗。
2016年4月16日,我去了長崎的遠藤周作文學館。遠藤周作文學館坐落在他的代表作《沉默》的故事發生地,它孤零零面對著在他小說里不厭其煩描述的海,周圍看不到別的建筑。此刻,海水碧藍,風平浪靜。文學館的造型像是由幾只千紙鶴構成,是寓意著靈魂的飛升和脆弱嗎?關于靈魂的飛升以及肉身的軟弱正是遠藤周作在文學中的主題。
之前的凌晨,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自己躺在杭州的寓所,那是一幢45層高的緊靠錢塘江的高樓,我感到房子在搖晃,我在夢中意識到地震了,我的夢境彌漫著怪異而危險的氣息,走道上似乎有人在跑動,我正在思考自己是不是該跑,這時,我醒了,我發現真的在地震,只不過我不在杭州,而是身處長崎,住在長崎的梅松鶴酒店的四樓,房間以及床正在大幅度地晃動,類似列車車廂連接處的那種激劇的晃動,房子的每個角落都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我一時有點驚慌,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經歷地震,我豎起耳朵傾聽走道上的動靜。走道上非常安靜,沒人在上面走動。我安靜下來,窗外傳來報警聲,接著響起了廣播聲,播報的是我聽不懂的日語,我猜想,應該是關于地震的信息。處驚不亂的梅松鶴酒店充分表達了日本人的鎮靜,對我來說如此震撼的地震,對當地人來說已是習以為常——這當然和他們身處地震多發地帶有關。既然沒人驚慌,我在經歷了幾次余震后睡了過去。第二天一早醒來,世界平和,只是天氣有點陰沉。
小說中的歷史很像是一次地震,至少是一次能引發心靈地震的地震,在現實中,地震過后,我們需要收拾的殘局是如何安頓好我們的生活,但在小說里,這個殘局不但關乎我們的日常生活,更關乎我們的內心生活,當心靈的地震引發后,我們要有能力去觀察這一“災難”引發的后果。
現在有很多長河小說,在涉及到歷史時,我們可以感受到無數次的“地震”,小說的推動不是依人物內在邏輯自然生長,而是靠外在歷史強力的推動。當歷史之手粗暴地鍥入小說時,有可能導致小說被歷史綁架,最終只能成為歷史的一個注解,而不是小說應具有的對人本身的洞察和體恤。
所以,當我們在談論小說中的歷史時,其實是在談論小說的起點或背景,當人物從那個背景走到前臺,小說家要把歷史放下,他的根本任務是按人物自身的邏輯演進,直至終點。
作者簡介:
艾偉,當代著名作家,曾獲得《當代》文學獎,《人民文學》長篇小說雙年獎等獎項多個,現為浙江省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