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巨人傳》中的戰爭敘事

武新文

內容摘要：《巨人傳》中的戰爭敘事看似荒誕不經，實則與作者拉伯雷的實際生活體驗和時代歷史記憶有著全面而緊密的聯系。本文以社會歷史批評方法為指導，從軍事戰略、戰爭指揮和軍隊素養三方面，分析和類比《巨人傳》中的列爾內國和巨人國以及百年戰爭中的法國的戰爭表現，發掘并梳理小說中的戰爭敘事與百年戰爭千絲萬縷的聯系，進而把握作者的人文主義戰爭觀。

關鍵詞：《巨人傳》 戰爭敘事 百年戰爭 社會歷史批評

一、緒論

1337—1453年，英法兩國為爭奪領地發生了一場歷時百余年的長期戰爭，史稱“百年戰爭”。在戰爭第一階段，法國接連失敗，國內爆發農民起義和城市平民運動。后來，法國軍民在傳奇女英雄貞德的鼓舞和率領下，終于擊敗英軍，收回大部分領土。這場戰爭給作為交戰雙方的英法兩國帶去了長達116年的戰火硝煙，而法國更是備受兵燹之災。

時隔數十年，《巨人傳》這部偉大的作品誕生了。表面上，作者拉伯雷寫的都是滑稽可笑甚至荒誕不經的事情，但實際上，其中隱含著豐贍的現實關照和歷史記憶。應該說，百年戰爭給所有法國人民都留下了沉痛的記憶和歷史的“暗傷”：黑死病的恐怖陰影、雇傭兵的野蠻殘暴、朝不保夕的戰亂生活。盡管時隔多年，但拉伯雷在寫作《巨人傳》時，必然也會受到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影響，飽含對百年戰爭的追憶和反思。文章以社會歷史批評方法為指導，鉤玄索隱，探究小說中的戰爭敘事與百年戰爭之間的內在聯系，進而闡明作者的人文主義戰爭觀。

二、法國在百年戰爭中的戰爭表現

（一）軍事戰略：挑起事端，鼓噪戰爭

在百年戰爭中，英王愛德華三世通常被視為直接的侵略者和戰爭的發起者，“事實上腓力六世對戰爭和侵略的熱情絲毫不亞于愛德華三世。”1328年，腓力六世加冕為法國國王，但其王位的合法性受到了來自國內外反對勢力的質疑。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腓力六世急于采取一些大的動作以轉移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矛盾，于是與法國素有積怨的英國就成了被挑釁的對象。

（二）戰爭指揮：逞勇好戰，獷悍少謀

克雷西戰役發生于1346年8月26日，是百年戰爭第一階段的重要戰役，此役中，英軍的長弓部隊發揮妙用，接連擊退法國重騎兵的15次沖鋒，致使法軍傷亡慘重。而英軍則以少勝多，奠定了百年戰爭前期的優勢地位。反觀法軍方面，指揮官普遍魯莽、好戰，缺乏對謀略的運用。同時，以“勇敢”為核心的“騎士精神”也加速了法軍的失敗。

英王愛德華三世早已將克雷失敗西地區確定為與法軍的決戰之地，并詳細考察了周圍的地形，占據了一個制高點作為陣地，然后挖好壕溝，設置防御屏障，戰前準備可說是周密細致。戰役當天，法軍費盡周折才到達戰場，部隊已是怨聲載道。更為吊詭的是，面對極為不利的地形，法王腓力六世在未做任何準備、動員和偵察的情況下就命令軍隊強行仰攻英軍陣地，而這一莽撞而沖動的決定給法軍帶來了滅頂之災。

在戰役打響當天，法國軍隊從清晨拔寨起行，中途不斷傳來關于敵軍位置的情報，但法軍始終未能準確定位英軍的具體方位，士兵在漫無目的的行軍中消耗了大量體力。時值八月，酷暑難耐，騎兵、步兵和弓箭手戴盔披甲、全副武裝，在經歷長時間行軍后已疲憊不堪、隊形散亂。此時，有人建議腓力六世停軍休整，翌日再行，卻遭嚴辭拒絕。當腓力六世獲知英軍集結在克雷西森林北部的一處山腰時，“傲慢的法國諸侯們拒絕稍延戰役，好戰的情緒在自大的貴族里蔓延。”法王不顧熱那亞弓箭手的精疲力竭，強命其向嚴陣以待的英軍發起進攻。士氣低迷且身心俱疲的法軍無異于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也。

（三）軍隊素養：人員龐雜，尾大不掉

百年戰爭，尤其是戰爭的前半段，“在法國人民看來是一個國土被侵、被蹂躪和打敗仗的時期?！倍▏鴮覍沂艽斓脑蛑痪褪枪蛡虮贫仍斐煞ㄜ姷乃刭|低下和組織混亂，克雷西戰役可作為一個典型戰例進行分析。

百年戰爭期間，法國軍隊主要由雇傭兵組成，直到15世紀中葉，查理七世才開始建立自己的常備軍。這些雇傭兵來自不同的國家和社會階層，“職業和共同利益使他們結合在一起，他們對戰爭的態度完全出于物質利益方面的考慮。”由于沒有固定的薪餉，掠奪村莊財物和俘虜百姓以勒索贖金就成了許多雇傭兵重要的收入來源。因此，要對這些身份復雜、唯利是圖的“亡命之徒”進行有效管理是極為困難的，要讓他們完全忠于一位君王更是天方夜譚，因為更高的傭金可以使他們立刻改旗易幟。

在克雷西戰役中，法國軍隊組織的混亂表現在以下幾點。第一，參與克雷西戰爭的法國軍隊規模龐大，兵源來自不同地區甚至不同國家，相互間本有齟齬，溝通聯絡也不甚方便，故整支軍隊凝聚力較差，軍令傳達很不順暢。第二，法國軍隊被腓力六世分為三部分，他親自指揮一支坐鎮中央，另外兩支分別由波西米亞國王和阿朗松伯爵率領。在得知英軍所在方位后，腓力六世命令兩側隊伍并列推進。而此時，法軍已經陷入了一片混亂，每一部分的士兵在沒有號令的情況下隨意向前推進，波西米亞國王的隊伍本該在前，卻落在了急功近利的阿朗松伯爵之后。第三，在不利地形和天氣的影響下，本已疲憊不堪、怨言滿腹的熱那亞弓箭手被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英國長弓手輕松擊潰。令這些雇傭兵意想不到的是，法王怒斥他們的逃跑行為，認為他們擋住了法國騎兵的前進道路，竟將屠刀伸向了自己。被逼入絕境的熱那亞弓箭手們當即倒戈，與法國士兵廝殺成一片，法軍主力在面對英軍前就已經傷亡慘重、混亂不堪了。

三、巨人國的戰爭表現

（一）軍事戰略：崇尚和平，積極防御

與列爾內國和百年戰爭中的法國所奉行的侵略性軍事戰略不同，巨人國以止戰、慎戰、反戰為核心理念，堅持積極防御的軍事戰略。

當牧羊人將畢克羅壽的侵略行徑告訴巨人國國王高朗古杰后，他并沒有因一時沖動做出魯莽的決策，而是一方面表示在未窮盡一切和平的解決方式之前絕不輕易開戰，另一方面又表明自己保護臣民、捍衛國家的決心。隨后，他寫信給正在巴黎讀書的兒子高康大，希望兒子能夠火速回國，共同抵御外敵入侵。在信中，他再次強調了自己的戰爭觀：“我的意思不是挑釁而是和解；不是攻擊而是自衛；不是征服而是保衛我忠誠的人民和祖傳的國土。”面對畢克羅壽的野蠻入侵，高朗古杰首先尋求外交途徑的解決，派遣傳信官賈萊會見畢克羅壽。賈萊不卑不亢，慷慨陳辭，質疑其軍事行動的合法性和正義性，斥責畢克羅壽的昏庸和殘暴，表明了巨人國抗爭到底的決心，頗有戰國謀士之風范。由此可見，高朗古杰已經最大程度地容忍了畢克羅壽的侵犯，通過各種手段和方法極力避免兩國兵戎相見。

高康大率軍在克萊茂地區戰勝畢克羅壽后，對戰敗將士進行了訓話。他舉出了自己的祖先在戰勝布列塔尼人和斯巴紐拉人后對他們寬大處理的例子，尤其提到了高朗古杰在打敗加拿利王阿發巴爾的侵略后對他以禮相待，邀請他住入宮中，并贈給許多禮物，最后讓其返回祖國。而阿發巴爾也是知恩報德，情愿獻出自己的全部國土并自請為奴，在遭到高朗古杰的拒絕后又自愿長期做朝貢藩屬國。而高康大繼承了家族的優良傳統，仍然以仁厚之心處理此戰之后的事宜。他宣布赦免戰敗將士們，并給每人發放餉銀，同時派兵護送他們回家。其次，將列爾內國的王位交給畢克羅壽的兒子，并委派自己的親信包諾克拉教育太子、監督大臣。最后，將戰爭中的罪犯派到印刷廠里操作印刷機器，以示懲戒?？梢钥闯?，高康大沒有乘勝利之機勒索財物、侵占土地，而是對戰敗國做出了寬大的處理，意在消弭兩國的仇恨和矛盾，防止戰爭再次爆發，以實現真正的和平。

（二）戰爭指揮：足智多謀，智勇雙全

與畢克羅壽的有勇無謀和法軍指揮官的獷悍少謀形成鮮明對照，在巨人國的軍隊中，無論將領還是統帥，都熟稔兵法、知謀善用，在指揮戰爭時展現出高超的戰爭智慧。

冀姆納斯特作為高康大手下一員大將，在首次遇敵時就展現出過人的智謀和膽識。高康大在接到父親的信后立刻離開巴黎，先到服古勇王爺那里暫時停留，并派遣冀姆納斯特刺探軍情。在遭遇特里派隊長軍隊的攔截后，冀姆納斯特沒有驚慌失措，而是先偽裝成一個窮鬼，穩住敵人情緒。隨后，他利用敵方兵士懼怕魔鬼這一缺點，故意夸張地在自己的馬上飛躍騰挪，并做出魔鬼附體狀。敵軍驚恐萬分，四散潰逃，冀姆納斯特乘勢砍殺，橫掃千軍。值得注意的是，冀姆納斯特在擊殺特里派隊長后立即停手，認為“聰明的騎士應該善用時機，但不應窮追過頭”，展現出沉著冷靜的大將風范。

在與列爾內國的決戰中，巨人國將帥的智慧和謀略展現地淋漓盡致。第一，高康大率軍一鼓作氣渡過旺代口后，沒有立刻發起攻擊，而是在觀察到敵軍城寨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后，采取了誘敵深入的戰術，巧妙規避了對己方不利的地形條件。第二，高康大將后備軍置于山坡另一端，使炮彈能夠準確打擊貿然出城的敵軍騎兵，而使自己的炮兵處于敵軍火炮的攻擊范圍之外。同時，他把大軍調到野外，以逸待勞，輕而易舉地打敗了進犯的敵人。第三，隱修士約翰也在此役中表現出自己智勇雙全的特點，充分發揮“奇兵”的作用，與高康大的主力部隊成掎角之勢，促成了巨人國的勝利。他先率一支軍隊繞到敵寨側面，靜觀戰場局勢。當出城的敵軍被高康大擊潰后，他又巧妙地切斷他們回城的去路，使敵人四散逃命。此時，他的部下意欲追擊逃兵，而他卻從整場戰局出發及時攔阻，冷靜地等待最佳戰機。隨著戰事的發展，當城內的全部兵力被吸引至東門時，隱修士帶領士兵從城寨另一側越墻而入，消滅守衛，打開城門，引導己方騎兵進城。城內敵軍見四面被圍，大勢已去，只得投降。隨后，隱修士殺奔東門，與高康大的軍隊合力圍剿畢克羅壽的騎兵，終于奪取了戰爭的最后勝利。

（三）軍隊素養：部隊精銳，組織嚴密

將帥的高度一致和嚴明的組織紀律使巨人國軍隊能夠做到上下同心、有條不紊，使其在處于地形劣勢的情況下大敗列爾內國軍隊。

首先，將帥一致。高康大作為巨人國軍隊的實際統帥，盡管自身力大無窮、武藝高強、謀謨帷幄，但孤膽英雄式的單打獨斗也無法取得整場戰爭的勝利。以高康大為核心，團結著一批忠心耿耿、有勇有謀的將領。他們為統帥或出謀劃策，或英勇殺敵，上下一致、君臣同心，保證了軍隊指揮領導體制的順暢運行。作者著墨較多的是隱修士約翰和冀姆納斯特兩員大將。隱修士性格暴烈如火，作戰時一馬當先、勢不可擋，常充當高康大手下“急先鋒”的角色，尤其是在克萊茂決戰中奇襲城寨，發揮了關鍵作用。

其次，紀律嚴明。決戰前，高康大集合平時駐扎在沙維尼、甘格奈等地的軍隊，最后結成了一致規模較為龐大的隊伍。他將這支包括數萬名步兵、工兵、火槍手和數千名騎兵、輕騎軍以及二百門重炮的軍隊分為若干戰斗小隊。作為軍隊的細胞和基本單位，這些戰斗小隊內部主要分為作戰人員和后勤保障人員，后者又可細分為財務、糧草管理員和裝備、武器供應員。精細的職能劃分和嚴密的組織體制，保證了高康大軍隊的整飭有序、紀律嚴明和機動靈活。

四、結論

魯迅說：“倘要論文，最好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這才較為確鑿?！蔽膶W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只有將文學作品和其產生的社會歷史環境聯系起來，才能更完整、更通透地觀察其歷史價值。在《巨人傳》中，“乍看起來，似乎是最富幻想的形象的背后，展示了真實的事件，塑造了活生生的人物，凝聚著作者重要的經驗及其準確的洞察力?！比粢愿鼘拸V的視野進行文本研究，將該小說的戰爭敘事與英法百年戰爭進行鉤聯，則會對拉伯雷的人文主義戰爭觀有更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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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解放軍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