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文
1
廬山。夜。演出散場,原本擱在演藝廳后排的傘不見了。一把新買的精美的傘,黑底,傘沿有一圈褚紅的小花。
人多,車子不夠,要往返幾趟接送。索性步行回賓館,據說走十幾分鐘可到。雨霧深重,同行者還有兩對不熟的男女,他們各自在密切聊天。為避免成為旁聽者,我與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燈光昏黃,廬山夜晚的十點多。去年的這時節陪天津來的朋友也在此山,同樣霧氣濃重,卻是在白天行走,與此時夜間的霧又不同。
白日的霧,顯得光陰乳白,景狀如失,所有前方景物像在不斷消散一般,仿佛霧是一種奇效退字靈。而每向前一步,卻又拾回了一件最近的景物。
這夜的霧,雖濃重,所有景狀卻穩扎在那兒,千萬年光陰也不能撼動似的。沿著路向前走,兩對男女的交談聲漸遠。只有我,身揣一張227房卡,手機忘帶。四周寂靜,沒人在雨霧彌漫的路上溜達。有一瞬,我似乎正走向一個未知世界的深處。那是條塵世以外的異途。沒有身影,只有無窮盡的霧,暗黃的光,獨自蹀躞——除了有些孤獨,并不算壞。
到一條岔路。該左拐還是向前,哪條路通向賓館?身后同伴的聲音透過霧緩慢漂浮過來,他們走得如此慢,似為了配合霧漂浮的速度。
猶豫一下,我繼續向前走,大概走出幾米遠,路邊,一片綠化帶中,某棵樹下,立了一位打電話女子。盡管全是雨霧,我還是一眼認出熟悉的傘面。它踽踽撐在那位陌生女子(她剛才也在演藝廳)的頭頂,像在這兒等我,它等得那么耐心,像知道我會選擇步行,沿此路前來,與它會合。
取回傘。同伴跟上來,告知這條路走錯,我們應向后折返,向剛才的那條左路拐進。
在這之前,它只是一把傘,是我丟過的許多傘中的一把。可當它今夜重回我手中時,它不只是一把傘了,更接近一種命運——大霧中毫無預兆,而又冥冥中朝著某種命定的行進。如果我選擇乘車而非步行(早知走回賓館不止十幾分鐘,我一定會候車),還有那條岔路,假如我朝正確的方向左拐而去?還有那女子,她選擇了一條與我一致的路,如果她不駐足打電話,而是朝前走去?
這個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的山夜,丟失的終將會穿越霧靄得以重遇,多不可思議!
2
鄭州火車站,離發車還有一個多小時,在二樓車站大廳內閑逛,有家“道口燒雞”店,售各種鹵菜。一眼看到鴨肝,買了一袋。我并非動物內臟愛好者,相反,多數內臟我是不食的,唯獨碰上鴨肝會買一些,它們在柜臺以一種難以釋清的密碼向我召喚,在所有鹵食中我總先看到它們,仿佛它們有獨特光澤。但吃一點就覺得膩了,無論何店所售,吃幾口后,它與味蕾的隔膜顯現,越往下,甚至成一種反感。
鄭州火車站買的那袋鴨肝不出所料地扔了,但不妨礙隔陣子碰上,仍舊會買。
這是個多奇怪而悖謬的現象。吃下第一口第二口是為了證明其后對它的厭倦?既然知道第二口以后我注定要放棄,我為何要吃下第一口?為何見到它我就有味蕾沖動,仿佛它是食物中的罌粟。
這僅是個單純的生理現象?因體內某種難言的基因將一種悖謬投放于同個對象?它與人之間的感情有無近似?黏附于某種關系中的帶有初始熱情,很快卻被旋即而來的厭倦侵噬的關系。
親密、拆分、聚攏,又拆分,再聚攏……世間的諸多情感,正如人與某種食物的關系,正是在這般正向與逆向的糾纏中互生。
3
北京,夜晚的奧體廣場,一支鑼鼓喧響的鮮艷隊伍,數十位大媽伴著鼓鑼扭動,簡單劃一的動作不知跳了多久,也不知還打算跳多久。振聾發聵的聲響中,隊伍一遍遍重復那幾個簡單到機械的動作。
宏大聲響中充滿一種莫名荒誕感:那樣浩蕩的單調!
一二一,一二一,踩著固定節拍,個體的步調一次次在隊伍中得到確認,也一次次淹沒在隊伍中。
到最后,個體消失了,只有劃一的集體無意識在弄出莫大動靜來掩蓋個體的消失這一事實。
4
上海,漢中路地鐵二號出口旁,有很長一陣子,散布著莫名的異味。有次路過,幾個警察面色嚴峻且狐疑地立在路邊花壇,有一人在花壇內搜尋什么,我嚇一跳,以為發生埋尸案——雖然這兒根本不適合作案,也不宜毀跡。當然,也許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希區訶克的懸疑片《后窗》中那個男人不是將太太尸體埋于院子花園?如果不是因為一只貪嘴的小狗,事情興許還不會敗露,男人還將理直氣壯地說,太太出門去了外省。
這地鐵出口旁的異臭有好一陣,臭味不屈不撓,我行我素,固執的,帶著絕不言敗的勁頭。經過者皆緊走幾步,捂鼻掩口。沒人知曉那臭的來源,而這異味看來也驚動了職能部門,如那幾位警察的光顧,但氣味來源仍不明。
那一小段路靠近花壇,里面栽著蔫頭耷腦的低矮灌木。馬路對面是長途客運站與一幢藍玻璃幕墻的高層商務寫字樓(我在此出入三年),寫字樓旁有座酒店(其特色在于時常承接白事酒席),酒店門口因此常泊著大巴,臂佩黑紗的家屬三五成群地吸煙交談。
附近沒有化工廠,幾步開外是往來屑屑的地鐵站,不停有人自地下涌出地面,也不停有人下到地面(像傳說中通曉“遁地術”者)。有次,我忽然想知道有沒有人對這股臭味產生過和我一樣的興趣,于是以“漢中路地鐵站,氣味”為關鍵詞搜了下:
“我和亓大臭(噓,他不允許別人這么喊他,我才不管)從上海大學新校區出發,到漢中路地鐵站乘一號線到莘莊站五元,莘紀線起點到七寶古鎮票價三元……我要問他聊天記錄到底怎么回事!”
“我失去了最愛的她!竟是因為這樣的理由……自己想想也怪自己的臭脾氣,一開始她都沒有和我吵,我一直不開心,說話沖才導致最后都吵起來,她到漢中地鐵站下了,第二天手機停機了……”
“漢中路地鐵站5:41 上地鐵→黃陂南路站6:12 上車出發。前一天晚上,那瓶裝著海水的不明生物最終臭掉了,大老遠帶回來的李子也壞了,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照片上定格的瞬間……”
沒人提到站口旁發散的那股異味。搜出的全是另些味兒:和年輕的荷爾蒙、腎上腺分泌有關的味兒。
離開這幢寫字樓后一年,偶經這里,空氣正常,那股異味兒像來臨得那樣莫名一樣消失了。
5
南昌省府大院。三月末,樹木批量換葉,院內像一處舞臺。風一起,落葉漫卷,刮過耳際,掠過頭頂復又飄墜路邊。在那尋常得幾乎不令人多看一眼的落葉之上,濃縮著自然的豐華!
葉片雜糅著褚紅土黃暗綠,夕陽的色彩巖壁的色彩川流的色彩火焰的色彩,每一種色彩都雅正,純熟——在自然中歷經了無數代際甄選出的色彩。在任何一張葉子上絕看不到俗氣,那在人工域界里極易滑向艷俗的紅與綠,在這些葉子上只是無限蘊藉。
有古老時光與天象打底,即使是最亮眼的紅,也謙和中正。
它們堆在路邊,很快要被當成垃圾掃除,但你無法不為這些葉子的美驚撼。一枚葉子仿佛就是個微縮天堂。我暗暗想到——是的,哪怕只是為了看這些落葉,人也應當專門來趟世上。
6
上饒五府山。周末夜宿山中,晚飯后一行人沿路深處散步,沒有路燈,伸手不見五指,眼前忽有星點的亮,有一剎沒明白過來是什么,等明白過來,不由驚叫,螢火蟲!抬頭,眼前的漆黑(這個在現實里將失傳的有關顏色的詞)中綴滿小小發光物。路右邊是段石橋,依稀可辨欄桿,從欄桿下望是條石頭疊堆的小河谷,猶如一個奇幻夢境。螢火蟲沿河谷前飛,像星子跌墜河谷,四下閃動。
星點的亮使素樸的鄉村有了最華美質地,黑絨般的夜色有了無限深邃。
曾看宮崎駿的片子《再見螢火蟲》,戰亂中,失去父母的兄妹(十四歲的誠田和年幼的節子)因不愿寄人籬下,搬到湖邊一個山洞居住。長時間營養不足使節子身體一天天虛弱, 哥哥誠田卻毫無辦法,他自己還是個孩子??!節子在一個螢火蟲滿天的夜里離開,不久誠田也去世了。黑暗中,節子拉著哥哥的手,快樂地吃著糖果,螢火蟲漫天飛舞……
“昭和二十年9月21日晚,我死了?!彪娪暗牡谝痪渑_詞。衣衫襤褸的少年,氣息奄奄躺在人來人往的車站,走向他十四歲短暫生命的終點。戰敗一個月后的日本?;秀遍g,少年看到死去的妹妹,看到那個流螢飛舞的夏天。
宮崎駿不愧為大師,選擇了螢火蟲作為影片的物象。一切生物里,它最近似飄忽的魂魄。
螢火缺失的鄉村只是城市的后綴與副詞。
這個夜晚,古老的漆黑與銀亮的螢火顯影了一個真正的鄉村:有神秘感的鄉村。有靈的鄉村。是誰說,“我寧可活在脊骨生蔭的幽怖里,也不愿活在這一無所懼的無聊中”。
7
四川小城,無意走進一條路。路邊老舊的兩層樓房子,戶內黑黝黝,家具蹲伏在陰影中。二樓陽臺邊沿岌岌可危地擱著些雜亂盆栽,仿佛風稍大點便會落下砸中路人腦袋。
近中午,屋門前有幾戶已在舉炊。屋外用磚拼湊成簡易灶臺,古老的柴火爐架著黑鐵鍋,木柴火焰舔噬著鍋底。一個男人彎腰翻炒,鍋內是大塊的連皮肉,皮上的毛歷歷可辨,像《水滸傳》里殺家劫舍的漢子們在山野張羅的肴食。
一鍋囫圇的肉,油水飛濺,似是對這黑黝黝屋子內可視的窘困做出一點補償。
那塊肉,剎那襯出我的單薄——我清晰地感到自己似藏身一間與社會隔斷的溫室,那塊荒蠻的連皮帶毛的肉就如真實而粗糲的社會,我對那塊肉生理性的反胃正如與“社會性”的隔斷。
“我一輩子也吃不下這樣一塊肉”,這個念頭也使我意識到,一輩子,我未必接近了真實意義的社會。我藏身于自我之中,如同只吃過豬身上的排骨與瘦肉部分,而對其他部分的滋味一無所知。
8
他戴著黃色安全帽,在綠樹成蔭的省府院內一處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幾乎沒人會注意他。他穿著一身不算邋遢的休閑西服,像隨便一個工地上管點事的人。當然,仔細想下是有點奇怪的,這年頭誰還會使用公用電話呢?電話亭已成街道擺設了,這個人卻在使用它。也許他手機沒電了。
第二次,在同樣的地方,同一個電話亭旁我又碰見他,他依然在打電話,戴著黃色安全頭盔,像臨時從工地來。他的手機不可能又一次沒電。他看去正常,用方言快速而鎮定地講電話。我意識到什么,并確認了這意識,這個打電話的男人,他的精神出了問題。電話那頭是無人的。
毫無疑問,他是來省城打工大軍中的一員,那頂黃色安全帽表明他從事著與建筑有關的活兒。
從工地到這公用電話亭之間,是怎樣一條路?我忍不住回望一眼,他垂下手臂,擱下聽筒,若有所思。
9
在去東北的旅途中,我記下了這么幾位旅人。
火車上。帶兒子去看在外地的丈夫,爽朗嫵媚的佳木斯女人,她和一個男性朋友通了許久電話,談論到“緣分”。擱下電話,她給丈夫打了個電話,家常,問東問西,像任何一個出門在外的操心的家庭主婦。
念醫科大學護理專業的女孩,父母在天津打工,她說起在殯葬行業工作,福利豐厚的表哥,說自己也很想去這個行業工作?!安缓ε聠??”有人問。“怕也沒法,我想讓我爸媽別打工了。”
曾是軍人,在黑河一個小城從事推拿按摩、去外省給病人治療的男人,隨身攜帶一本黑皮面的大筆記本,上面記有各種心得。得知我的職業是編輯時,他滿懷熱情地把學習“三個代表”的心得念給我聽,心得很長,我承認,在寂寞的旅途中,我聽得饒有興味。
16歲生孩子,和兩個姐姐在俄羅斯和滿洲里倒騰服裝的20歲女孩,長得酷似李宇春,眉目還更好看些。她說到比她大兩歲的孩子父親,他們沒打結婚證,生下孩子不久后分開。與她同行的表弟總是與她斗嘴——這個年輕人對他的表姐懷有一種秘密而憤怒的愛慕。
從長白山下來,回到安圖縣的最后一個夜晚,停電,據說次日開始供暖,正在調試階段,賓館里黑乎乎一片。熱心的賓館老板娘開車捎我們去“過橋米線”店吃晚飯,她和身量魁實的丈夫也在那兒吃。他倆叫了個墨魚米線的大砂鍋分吃,升騰的熱氣里,他們頭挨頭,使得正邁入寒冷中的安圖縣此刻像是世上最溫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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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鷹潭龍虎山回南昌的火車。
一個三十左右的女人在散發單子?!耙d愛你。這比你看手機更有價值”。她把單子遞到旅客手中。有的拒絕了,她也不說什么,接著往下發。她本身也是旅客,大概帶了十幾二十張單子,發完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和鄰座女人交談。
“人活著最重要的是今后。生死是常命,死了后呢?那去的就是不同的地方了,”她說,“現在的人都只管眼前,不管將來,以后想后悔也來不及了?!?/p>
“主替我們擔負了很多罪,我們要感謝主,要曉得悔改……”
她有一張凡常的臉,難以使人留下印象,但她的聲音里有一種虔誠的力。
她和鄰座女人互留手機號,“上帝與你同在?!毕萝嚂r她說。